番外一
魏行止的妈妈有神经病,字面上的意思。
当然神经病是口口相传的大众表述,在心理学专业术语里,这不叫神经病,这叫精神病。
这两者有着本质区别。
神经病要去看神经内科或是外科,通过做手术、吃药什么的就可以治愈,而精神病不一样,这要去看精神科,并且往往病程迁延,极难治愈。
魏蘅在魏行止四岁那年,被诊断为抑郁症。
抑郁症在那个年代里,还没有那么普及,大众更倾向于认为这是一种“富贵病”,通俗来讲就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穷苦人家每天为了那几口糊口的饭劳累奔波,哪里会得个“不高兴”的病,你看人家林黛玉住在荣国府那大观园里头,每天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娱乐活动不是吟诗就是葬花,你让她真扛了锄头去下地,她还有那份子闲心吗?
总而言之,他们这些穿金戴银喜欢搞艺术的,总有那么点儿抑郁寡欢。
而魏蘅相对来说比较特殊一点,她纯粹是想男人想的。
当然不是说她没男人,前头说了,她是在魏行止四岁那年生的病,那孩子都有了,自然老公也是有的,这事尴尬就尴尬在,她想的不是自家老公,而是自己那初恋情人。
魏蘅有个初恋情人,名唤叶凡。
叶凡是魏蘅的母亲带的S大汉语言文学系的研究生,人倒是一点也不平凡,他长得十分好看,白净的皮肤,水润的双眸,仿佛整个什刹海都装在了里头,他静静望着你的时候,你会觉得宛若一阵春风拂过,万般柔情都涌上心头。
这样郎艳独绝的人物,魏蘅栽得理所当然。
不过好景不长,那些个传奇话本子里头,总喜欢描写棒打鸳鸯的苦情戏,比如《西厢记》里的张生和崔莺莺就是这样。
有情人总是难成眷属,那时候是个自由恋爱盛行的年代,但总也免不了灯下黑,魏蘅的父亲魏太生打了半辈子仗,常年军旅生活让他习惯了在家里说一不二,教育孩子跟教育自己手下的小兵一样,永远板着张脸。
魏太生早年的时候欠福建一个茶商一个人情,两人一见如故,又是本家,干脆约好到时候有了儿女就结成亲家,正巧茶商太太后来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娶了个外国老婆,没得想了,小儿子倒是还没成家,魏太生相看过后,觉得那魏家二小子机灵得很,长得也精神,配他那女儿正好,连魏蘅的意见都没过问,直接就拍板决定了。
等魏蘅知道时,这事儿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对方家里连聘礼都给备好了。
她又哭又闹,魏太生随她去,只是结婚这事儿,不好意思,没得谈。
魏蘅找她母亲哭诉,她母亲是个书呆子,只知道钻研《红楼梦》,醉心学术,生活里大事小事全听魏太生的,哪里做得了她的主,只抹着眼泪劝她听她爸爸的。
魏蘅心若死灰,破罐子破摔,携了叶凡打算私奔,结果被魏太生抓个正着。这下他算是知道了魏蘅誓死不答应结婚的原因,解决问题要抓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矛头找到了,他就专门攻克叶凡这个难题,威逼不管用,青年的脖子高高昂起,满脸都是嘲讽,骨头比谁都硬。
硬刀子不管用,那就上软刀子。
金钱、名利,总有一个会让叶凡动心。
这小子也不愧是他那书呆子老婆带的学生,金钱、名利于叶凡来说都是浮云,最后打动叶凡的,是一个去德国的留学机会。
穷山坳坳里出来的大学生,连读个研都得家里砸锅卖铁地供他,现在有一个免费的机会去那个孕育众多哲学家和诗人的摇篮看看,这于他来说,无异于沙漠里的一捧清泉。
机会伸手即触,而他需要做的,不过是割舍掉一个魏蘅而已。
叶凡思考了几个日夜,最后作了决定。
《西厢记》里张生和崔莺莺情比金坚,一段金玉良缘实在是令人心生羡慕,可谁又知道,在元稹所撰写的《莺莺传》里,张生却是一个对崔莺莺始乱终弃的大渣男呢?
崔莺莺是尤物,所谓尤物,不妖其身,必妖于人。
所以,叶凡选择“忍情”。
叶凡对魏蘅说,他不是抛弃她,而是去追寻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等他回来,一切等他回来再说。
魏蘅当然等不到叶凡回来,叶凡前脚刚走,她后脚就被魏太生连捆带绑地塞进了婚车,结婚当晚就有了魏行止。
魏行止是她耻辱的产物,是她破碎的爱情的证明。
没有魏行止之前,她可以等叶凡回来,再站在他面前,坚定地告诉他,她没有辜负他;有了魏行止之后,她再没资格和叶凡有丁点儿联系。
她也说不清自己对魏行止是什么样的感情,按理说,他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两人最亲密的时候,只有一根脐带血脉相连,她应当是要爱他的,可她看着他那张和他父亲如出一辙的脸,又觉得爱不起来,只剩了满腔恨意。
所以她从来都不抱魏行止,魏行止是在各个保姆的怀里长大的。
长大的魏行止一度以为她原本就是个不喜爱小孩子的人,但后来叶凡回国,又抚养了他哥哥的遗腹子,也就是叶清宵,魏行止才终于知道,魏蘅不是不喜欢小孩儿,只是单纯地不喜欢他。
因为她对叶清宵很好很好。
带叶清宵去游乐园,给叶清宵买冰激凌,魏行止没有的各色赛车玩具和模型,叶清宵全都有。
她还会夸叶清宵字写得好,魏行止为了这么一句夸奖,常常半夜偷偷在房里练字,可等他字写得好了,魏蘅又变成了夸叶清宵长得真快,半年不见就蹿得跟棵小树苗一样高了,于是他又开始暗地里每天一罐牛奶,面不改色地喝下去,直到他终于比叶清宵长得要高。
魏蘅总有千千万万句夸叶清宵的话,魏行止就照着她的那些夸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暗暗努力,他学会了画画弹琴,写一手好字,可魏蘅从来没有夸过他。
后来,她又夸起了叶清宵作文写得好,只是还没等到魏行止也写出一手好作文,魏蘅就出事了。
事情的起源在于叶清宵。
魏蘅找叶清宵,从来不敢光明正大地找,都是借着去接魏行止的名号,在学校门口拦住叶清宵给他塞各色零食和礼物。
她钻了叶凡忙于工作无暇注意叶清宵的空子,可这总不是长久之计,叶凡终于发现了,还勒令叶清宵不准同他口中的“蘅姨”来往,说是被别人看见了不成体统。
小孩子不懂撒谎,讲话格外直来直去,一番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魏蘅。
魏蘅听了面色惨白,不知道自己像个傻子一样等了叶凡那么多年,就算为人妇为人母了,心里惦念的还是他,她这么忠于自己的爱情,怎么就成了不成体统。
一场大梦经年,她终于幡然醒悟。
第一次,魏蘅对魏行止生了歉疚之心,这个她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她没有认真地看过一眼。晚上的时候,她坐在魏行止的床沿,看着熟睡的他,心中问自己,什么时候,她的孩子居然长这么高了?
她抹了把眼泪,魏行止像有感应一般,睁开了眼。
“您怎么在这儿?”他问。
听听,她的孩子,对她还是用的敬称。
魏蘅替他仔仔细细地掖好被角,又摸了摸他的脸,柔声道:“没什么。阿止,睡吧。”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阿止”,也是她第一次哄他睡觉,魏行止觉得不可思议,可尽管心里好奇,他还是听话地闭上了眼。
魏蘅在魏行止身边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离开,走到门口时,本来睡着了的魏行止又突然醒来,在她身后叫了一声“妈妈”。
魏蘅回过头,冲他露出个温柔的笑来:“阿止,好好睡觉,晚安。”
当时的魏行止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魏蘅难得冲他这么温柔地笑,他一时有些受宠若惊,并未细想,躺下去睡了。
第二天,魏蘅破碎的身体被发现在铁轨上。
从此,她对魏行止说的那最后一句话,仿佛变成了一句最恶毒的诅咒,魏行止再未得过一次好眠,他的夜晚从来没安过,梦里总会有一个女人上一秒还在眉眼温柔地同他道晚安,下一秒就会变成残破不堪的尸体,化身厉鬼朝他索命。
他吃过最强劲的安眠药,也于事无补,那种药物只会让他头脑昏沉,精神不振,他的睡梦里还是腥风血雨一片。
直到后来,他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颗药,那药十分神奇,只要被他抱在怀中,他就能一夜无梦,安眠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