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沈愔当然知道“夏桢”是谁,他不仅听说过这个名字,对这人的平生经历、生卒年月更是了如指掌。
唯独不知道这人葬在哪里。
三年前,沈愔在海坊福利院头一回听说这名字时,曾跟福利院老员工打听过夏桢的埋骨之地。可当他按照老员工的描述找到陵园时,却惊愕地发现夏桢的骨灰已经被人先一步移走了。
根据陵园工作人员的描述,移走骨灰的是个年轻女孩,二十上下的年纪,打扮入时,长得也很漂亮。沈愔知道是苏曼卿干的,但他不明白这女孩为什么要移走自己老师的骨灰,更没来得及问清夏桢的骨灰改葬何处。
他早该想到,那女孩对自己老师的感情如此深厚,怎么舍得与他相隔两地?
又怎么可能……不让他亲眼目睹谋害自己的真凶伏诛?
“这件事……”好半天,沈愔才艰难地找回声音,开口发现喉咙哑得厉害,只得清了清嗓子,“你有告诉其他人吗?”
许舒荣赶紧摇头:“没,我谁也没提过。”
沈愔耳朵嗡鸣得厉害,他深吸一口气,艰难地缓过劲来,听到自己毫无异样地说:“好,我知道了,这事我来处理,你不用管了。”
许舒荣眨眨眼,忽然觉得这个谈话走向有点不对。
她原本怀疑这个姓夏的和沈愔有亲缘关系,这才半是好奇半是探究八卦地跑来献宝,谁知沈支队的反应大出意料,既没惊喜也无震撼,倒像是早有心理准备,反而显得她少见多怪。
小许警官碰了个软钉子,唯恐一番自作主张揭了顶头上司不想被外人知晓的隐私,耷眉臊眼地低下头,贴着墙根默默溜了。
她前脚刚走,沈愔眼角眉梢的焦躁立马压不住了,有一刹那,他凭空生出某种强烈的冲动,必须立刻见到夏怀真。
至于见了面说什么,是不是要立刻摊牌,沈愔还没想好,但他就像一个行走在沙漠中、浑身皲裂嗓子冒烟的旅人,只要见到那女孩,闻到湿润清冽的水汽,即便只是海市蜃楼,也能缓解身心的焦渴。
可惜天不从人愿,沈愔刚走到楼梯口就被人叫住了。
“沈队,”简容的声音简直像是卡着节拍,如影随形地追上来,“有时间吗?有事跟你说。”
沈愔停下脚步,转身的一瞬已经将眉眼间的焦躁隐藏得滴水不漏:“什么事?一定要现在说吗?”
“也不是很着急,只是你上次问我,一个人有没有可能突然性格大变,连记忆也发生扭曲,我回去后查了些资料,发现还真有可能,”简容拨了拨自己花一样散落肩头的发梢,发现沈愔听得很专注,于是接着说道,“如果这个人患有多重人格障碍症,她就有可能同时出现两种人格特质。”
沈愔闭一闭眼,沉声道:“就像‘24个比利’?”
“看来沈队也做了功课,”简容笑了笑,“没错,多重人格症患者会分裂出两个或两个以上人格,不同人格彼此独立、自主,就像是一具肉体里住了两个灵魂。一般来说,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段内,只有一个主体人格会占据意识层,但是当患者受到某种精神刺激后,主体人格可能突然转变为完全不同的身份,情感、思想和言行举止也会按照新人格的行为逻辑发生转变。”
“由于两个人格之间彼此独立,患者在发生人格转换时,原先的主体人格是意识不到的,表现在行为上,就是会遗忘一些已经发生过的往事。”
简容意味深长地提起嘴角:“是不是和沈队描述的症状很相似?”
沈愔沉吟良久:“什么样的情况下会造成人格分裂?”
“因人而异,可能有很多种情况,”简容说,“看过《致命ID》吗?电影里的主人公最根深蒂固的本我人格源于他幼年时期的心理阴影。其实很多患者都是在幼年人格不稳定的时候受到了无法承受的重大打击,因为无力反抗,他们会本能地把自己想象成别人,用这种方式保护本我人格。”
沈愔听入了神,下意识追问道:“也就是说,越是童年时期受过强烈刺激的人,越容易患上多重人格障碍?”
“确实如此,”简容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沈队,冒昧问一句,你说的这个‘多重人格症疑似患者’,是我们认识的人吗?”
沈愔:“……”
简容看出他不想多说,不再强人所难:“行,那我就当没听过,不过沈队,人格分裂的症状可轻可重,如果真是你朋友……你最好尽快联系专业的心理医师替她做个诊断,别等拖久了,想治都无从下手。”
沈愔明白她的好意,干脆道了谢,一阵风似地卷出市局。
从市局到沈愔家小区,路况好时驾车只需要二十多分钟。沈支队是个细致人,回家路上专门拐去一家小餐馆,打包了几样饭菜带回家。谁知一推开门,屋里居然空空如也,夏怀真早不知去向。
沈愔心脏差点停跳一拍,里里外外没找见人影,打手机直接关机。他只觉得当初卧底边陲毒窝时也没这么急躁过,冷汗当即浸湿了发根,勉强定了定神,拿出刑侦人员的专业精神重新搜找过一遍,终于发现了夏怀真压在座机底下的一张便利签——大意是说她有急事出去一趟,晚饭前会回来。
沈愔:“……”
他一颗心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如果夏怀真在跟前,这八风不动的刑侦口正支队长一口肝火大概已经结结实实地喷上去:“脚上有伤还乱跑什么,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吗?万一……”
“万一”后面的内容还没露头就被他自己掐灭了,是可能性太多,也是不敢往深处想。
沈愔望向窗外,西山市雨季将至,不知从哪飘来一片乌云将天空遮挡得严严实实,天光一丝不漏,全被阴霾收入囊中。空气中漂浮着细碎的微尘,沈愔茫然片刻,脑子里无中生有地打过一道闪,照亮了浑浑噩噩的来路与去程——
电光火石间,沈愔忽然想到:“她有没有可能……去看夏桢了?”
虽然重逢至今,夏怀真一直表现得无懈可击——她不记得离开福利院后发生了什么,对沈愔也毫无印象,但沈支队依然不能完全肯定,所谓的“多重人格”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她故意伪装出的假象。
这女孩就像一座堡垒,天衣无缝又固若金汤,不管“苏曼卿”还是“夏怀真”,谁也没法透过那层滴水不漏的表象看穿她的内心。
沈愔有时觉得,也许只有“夏桢”这个名字能隐约触碰到她严防死守的真心,那就像开在堡垒上的一道窗,她扒着窗口往外窥探,外界的民生疾苦、喜怒哀乐也随之溯流而上,一条条走了心。
从市局到小区只需要二十多分钟,从小区到西山陵园却足足开了四十分钟。沈愔下车时,两滴豆大的水珠打在鼻梁上,挡住头顶的浓云吸饱了来自南海之滨的水汽,酝酿多时,终于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沈愔从车里取出一把备用伞,撑开挡在头顶,站在陵园门口思忖片刻,直接奔向值班室。
眼下正值中午,但是西山五月的天气一向如孩儿脸,说变就变,毫无征兆。暴涨的天河咆哮着奔向人间,天光被遮掩得一丝不剩,泥土被雨水浸透,泛上一股湿润、陈旧而又略带腥味的气息。
那是属于亡者的气味。
幢幢的碑影林立在铺天盖地的大雨中,冗长乏味而又难分彼此。大概人这种生物就是这样,活着的时候分出三六九等,可是等咽下那口气,个体特征立刻被无限淡化,阶级地位、财富权势一概剥离,唯有“亡者”的印戳千篇一律,再被存放在方寸大的小盒子里供后人瞻仰,就算这辈子尘埃落定。
但也不是完全没法区分,好比现在,一道瘦削的身影顶着盆倾瓢泼的雨势,微微弯下腰,将一捧百合花摆在墓碑前。
然后她抬起头,目光洞穿了经年的光阴和擦肩而过的生死,和墓碑上的男人看了个对眼。
那副面孔肖似沈愔,只是比沈支队柔和许多,眼角常年带笑,掺着宠溺、拌着纵容,温和又略带无奈地看着他的小姑娘。
仔细回想起来,夏桢刚到海坊福利院时,其实也刚大学毕业,不太懂人情世故,为人处世青涩得很。福利院的孩子常年没人管教,除了小流氓就是人渣预备役,同一批进来的三个人早早卷包袱滚蛋,只有夏桢留了下来。
倒不是他自甘堕落,因为夏桢在这群即将被炼成人渣的小混混中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孤僻内向又胆小,经常被同伴欺负,唯独喜欢跟着自己。她怯生生拈住夏桢衣角的模样,让夏桢不由想起跟在母猫身后亦步亦趋的小猫崽。
夏桢从不认为自己有多高尚,但他没法对那双清透又压抑的眼睛视若无睹——因为那眼神里藏着这女孩无声的求助。
他留了下来,那是夏怀真的新生,也是夏桢灾难的开始。
“当时……你为什么要留下呢?”夏怀真在墓碑前半跪下,伸手拂去照片上的雨水,“随便找份其他工作,或者干脆去学校安安稳稳当个老师不好吗?为什么非要留在这个是非之地?”
男人温和地看着她,他已经不会说话,但夏怀真总觉得那双眼睛里藏着答案。
他在说:因为放心不下你啊。
小时候的夏怀真像条黏人的小尾巴,总是围着夏桢转,叽叽喳喳叫他“老师”。福利院效益不好,小混混们也没有读书的心思,夏桢却坚持把夏怀真送去学校,宁可用自己微薄的工资补贴她的学费生活费,也要这女孩把书读完。
“为什么要读书?”十岁的夏怀真扯着夏桢衣角,“我一看到那些英文单词就头疼,为什么其他人不用上学,我就一定要去?”
夏桢放下手里的书本,摸了摸女孩的头:“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堂堂正正地离开这里,去大城市过更好的生活。”
那是一本诗集,夏怀真探头一看,瞧见“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行字,便认定那是一首描写幸福的诗歌。
她没有注意到,所有的美好愿景,都是“从明天起”。
那时的夏怀真还不能理解上学的重要性,看到比她大一些的少男少女结伴出去打工,不知多少回动了辍学的心思。幸好她读书小有天分,一路上来成绩都不错,守着福利院的一亩三分地,每天和夏桢相依为命,日子也能过得下去。
——如果不是她后来长大了。
夏怀真是个很好看的小姑娘,小小年纪已经有了美人的苗头,尤其是一双杏核眼,水汪汪的黑白分明,顾盼间像是会说话,福利院里的小混混从她身边经过时,都忍不住多打量两眼。
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已经有了美丑的概念,偶尔也会生出小小的自得。显然,她那时虽然读到过 “福兮祸之所倚”,终究年纪太小,没能领会个中深意,更不知道对一个没有自保能力的小女孩来说,出众的美貌和无匹的财富一样,都是惹来祸患的根源。
第一次在夏怀真头上看到那枚粉红色发卡时,夏桢脸色变得很难看,夏怀真从没见他脸上露出过这么可怕的表情,当即瑟缩了下,几乎以为这一向温和的男人会大发雷霆。
但是夏桢什么也没说,他近乎粗鲁的从夏怀真头上撸下发卡,头也不回地冲进院长办公室。
他没告诉夏怀真那枚发卡意味着什么,即便身陷魔窟,私心里依然想为这小小女孩保留一片无风无雨的晴空。在他近乎鱼死网破的反抗下,院长——也就是后来的兴华制药董事长吴兴华,没把主意打到夏怀真身上。
可惜暂时的平安,埋下的却是一辈子的祸根。
夏怀真捏了捏鼻梁,水珠断线似的滑落额角——直到此刻她才发现,自己的记忆并不连贯,仿佛被人刻意清理过。按说寻常人回忆往事,都是最近的事印象深刻,时间越久远记忆越模糊,她却是反过来了,十岁以前的事历历在目,十岁之后反而一片模糊,只依稀记得几个大概的节点,再要追究细节,就只剩一片晦涩不清的朦胧。
就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故意抹去了形迹。
夏怀真敲了敲太阳穴,越想回忆越想不起来,到后来,太阳穴居然开始隐隐抽痛,像是有根筋拽紧了,被钝刀来回磋磨,发出声嘶力竭的鸣响。
“为什么想不起来?”她无声地问自己,“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夏桢把发卡还给了吴兴华,又拼死拼活地拦住院长伸向幼童的魔爪——夏怀真不清楚这个文弱的男老师付出了什么代价,只记得在随后的两年里,姓吴的再没朝她伸过手,而她也享受了一段难得的安宁。
但是两年后,也就是从她十二岁开始,回忆成了倍速推进的片段,快到甚至没法串联成篇。
夏怀真捡起一根枯枝,在吸饱雨水的泥地上画出一条横线,又注明两个时间点,一个代表十岁,一个代表十二岁。
十岁那年,福利院中无依无助的女孩第一次遭遇人世间的恶意,幸而被一直保护她的男老师不顾一切地挡了下来。
中间的两年是没有标尺的荒原,记忆笼罩在浓雾中,甚至找不出完整的片段。但是到了她十二岁,混沌的画面突然变得清晰,因为在那一年,她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夏怀真抬起头,雨水顺着睫毛不断流淌,她的目光穿过密集的雨帘,落定在大理石方碑上,烫金的数字标注出夏桢的生卒年月,而他短暂的生平就停留在夏怀真十二岁那年。
即使时隔多年,夏怀真依然清楚记得,刚听说夏桢亡故时,自己其实没有悲伤或者愤怒的感觉,因为大脑直接撂了挑子,思绪成了浑浑噩噩的空白,周围嘈杂的议论声、警察和急救人员进进出出,都成了毫无意义的背景板,她视若无睹、充耳未闻——
直到那个被白布蒙住脸的男人抬出来。
仿佛一枚静水深流的炸弹,将这个十二岁小女孩仅有的容身净土炸得支离破碎。
风雨越来越大,夏怀真浑身衣物被雨水浇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活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流浪猫。然而她一双眼睛亮得吓人,不像流浪猫,更像是某种磨牙吮血的猫科猛兽。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不知从哪窜出,用力拽住了她。与此同时,一把雨伞挪到头顶,犹如当年福利院中,替她遮挡住漫天匝地的雨势。
夏怀真抬起头,看清来人的瞬间,眼睛里的凶光被一条无形刀锋猝然截断:“老、老师?”
来人一声不吭,将雨伞硬塞到她手里,然后脱下外套,披在她被雨水浸透的肩头。
五月初的雨水凉意未消,那外套上却附着人体体温,显得越发灼人。冷热交煎,夏怀真不由打了个激灵,涣散的目光缓缓凝聚,终于看清来人面孔。
……不是夏桢。
“沈、沈队?”夏怀真仿佛刚从一场浑浑噩噩的大梦中惊醒,艰难地恢复神智,“你怎么会在这儿?”
沈愔脸色铁青,有那么一瞬间,恨不能将“八风不动”踩在脚底,效仿丁大少爷不管不顾地咆哮一通。然而紧接着,他看清夏怀真比死人还难看的脸色和近乎惶然的表情,两腮抽搐了一会儿,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
他捡起夏怀真掉落一旁的拐杖,和雨伞一起塞在她手里,然后不由分说地将人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往门口走去。
夏怀真吓了一跳,飘来**去的三魂七魄彻底归位:“沈、沈队,我自己能走,你不用……”
沈愔充耳未闻。
夏怀真还想“垂死挣扎”,可惜刚一动就被沈愔轻而易举地镇压了。只听那人面无表情地说:“别乱动,拿好伞,小心摔了自己。”
沈支队性格冷静城府深沉,七情一般不上脸,无论何时都是一派从容不迫的游刃有余。比方说现在,即便他被小夏姑娘的“作死”行为气得七窍生烟,脸上依然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然而夏怀真哆嗦了下,就像一只嗅到危险的小动物,在他怀里蜷成柔弱乖巧的一团,闭嘴不吭声了。
墓地非常规整,一排排的碑林看着差不多。夏怀真不知道沈愔是依据什么分辨方位的,只觉得这男人熟悉陵园道路就像熟悉自家后花园,三两下已经兜回门口。他拉开车门,将浑身湿透的夏怀真抱进副驾位,再“砰”一下甩上车门——动静不算大,夏怀真却跟着瑟缩了下,总觉得比起摔车门,沈支队其实更想一巴掌甩在她脸上。
小夏姑娘两只手下意识蜷紧,总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哪怕道个歉也好,毕竟大雨天跑来陵园,还牵连沈愔心急火燎地满世界找她……这事怎么听怎么操蛋。
但没等她寻到合适的说辞,沈愔已经拉下手闸,用力踩住油门。性能良好的奥迪A6原地咆哮一声,离弦之箭似的窜出去,强大的惯性迎面推来,将夏怀真拍在座位上,小夏姑娘后脑磕在垫枕上,打好的腹稿紧跟着烟消云散。
夏怀真于是闭紧嘴,打定主意装哑巴。
沈愔没有直接开回家,轿车七拐八拐,突然往胡同里一插,缓缓停靠在路边。夏怀真不明所以,只见沈愔面沉如水地拉开车门,抱着她进了一家时装店,挑出一身干净衣裳塞给她,言简意赅:“换上。”
夏怀真二话不说,乖乖照做。
换好衣服,沈愔又带着她进了旁边的潮州餐厅,炒菜的香气腻腻歪歪地迎上来,夏怀真这才想起,已经到了中午吃饭的点。
沈愔沉着脸,将菜单推过来:“看看想吃什么。”
夏怀真像一头仓皇的小猫,隐约知道自己闯了祸,但不知道哪不对。她小心觑着沈愔脸色,半晌怯生生地说:“我、我都行,你随意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