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沈愔盯着磕掉一角的豁牙爱心看了片刻,心里无端涌上一股不太妙的预感,正想打个电话给夏怀真,迎面就见丁绍伟着急忙慌地冲过来。

“哎呀老大,你可回来了,”他一把揪住沈愔,上气不接下气道,“赶紧的,全队的人就指着你救命呢!”

沈愔刚摸出的手机险些被他撞掉,只能先放回兜里:“怎么了?”

丁绍伟拽着他的胳膊往里拖:“薛副队出差回来了……也不知谁招惹了他,这老小子就跟吃了枪药似的,一上午逮谁喷谁,兄弟们实在扛不住,只能派我出来搬救兵。”

沈愔:“……”

说话间,两人连推带搡地到了办公室门口,还没推门,就听里面传出中气十足的嚷嚷声:“关进市局的嫌疑人还能放出去,这影响得有多坏?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刑侦支队都是一帮酒囊饭袋,钻营一把好手,正事屁都不行!”

这话里的指桑骂槐藏都藏不住,只差顺着标点符号往外喷涌。沈愔目光微沉,看了丁绍伟一眼。

丁绍伟会意,伏在他耳边低声道:“是之前市局释放茂林制药总经理葛长春的事,不知被哪个闲得蛋疼的孙子炒上了热搜,赵副局已经让网警紧急删帖了,但是舆论传得沸沸扬扬,据说连省厅也惊动了。”

他摸出手机,三下五除二调出一张页面,霎时间,金灿灿的国徽下,葛长春和市局领导亲切握手的照片占据了半壁江山。

配上那行悚然听闻的“本市知名企业疑似涉毒,官商勾结沉冤难雪”标题,就是大写的有图有真相。

沈愔眉头深深蹙起。

他隐约记得那天的情形——葛长春毕竟是本市知名的企业家,在没有直接证据的情况下,市局不好把人得罪的太狠。他被无罪释放的当天,由于沈愔这个直接经手人避不露面,是赵副局亲自把人送到市局门口的。

他低声问道:“赵副局知道这事了吗?”

“能不知道吗?”丁绍伟说,“老头气坏了,在办公室里又摔桌子又骂人,就是个濒临爆发的活火山,现在大家都绕着他门口走。”

沈愔揉了揉眉心,伸手推开办公室的门,就听于和辉弱弱辩解道:“可是薛副队,咱们没有证据,到了四十八小时的时限只能放人啊……”

他话音未落,薛耿的唾沫星子已经劈头盖脸而来:“找不到证据是你们无能!成天正事不干,净搞些歪魔邪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案子破得了才怪!”

于和辉面露痛苦,偷偷缩起脖子,和旁边的许舒荣交换过一个心有戚戚的眼神。

薛副队话中夹枪带棒,除了刚来不久的许舒荣,但凡长了耳朵的都听懂了。丁绍伟勃然作色,一句“你说谁上梁不正”到了嘴边,却被沈愔一个手势堵了回去。

“小于,”沈愔淡淡地问道,“我之前让你调查茂林制药与惠方制药签订的购销合同,有结果吗?”

于和辉和许舒荣眼睛不约而同一亮,薛耿闻声回头,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哦,是沈队,您这是打哪来啊?”

沈愔漠然的目光从他脸上掠过,并未多做停留,而是越过他肩膀,与于和辉视线交接。于和辉忙不迭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案卷递过去:“购销合同上的联系人叫陈莎莉,留下的手机号却是用假身份证注册的,我们正在联系东海市,看能不能找到这个人。”

沈愔接过卷宗,正要往门外走,薛耿突然侧身拦住他:“现在想着查这些,早干什么去了?长眼睛的都看得出,葛长春才是茂林制药的负责人,你却把大量时间精力浪费在项维民身上,不是白白放跑了元凶?”

沈愔神色平静地看着他,不见丝毫情绪波动:“项维民是郭莉案的直接关系人,我不觉得把调查重点放在他身上有什么不对——涉毒案是案子,谋杀案也是案子,没有厚此薄彼的道理。”

薛耿脸皮紫涨,突然把手机往前一递:“是,都是案子,没有轻重之分,但这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现在媒体舆论都在骂警方无能,本职工作做不好,嫌疑人也逮不住,你怎么解释?”

薛副队嗓门不小,一通歇斯底里的咆哮,走廊上的人几乎都听见了。几个路过门口的实习警露出活见鬼的表情,忙不迭捂住耳朵,脚底抹油似地跑了。

沈愔险些和手机上的大字标题贴了个对脸,眉头微微一皱。但他毕竟不是丁绍伟那个一点就着的棒槌,所有的情绪都被严丝合缝地压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

“如果葛长春真的涉毒,我能放他,也能把他抓回来,”沈愔撂下这句话,直接绕过他,半步不停地向门口走去,“我现在要去向赵副局汇报案件进展,不放心就一起来。”

薛耿重重哼了一声,神色变换了好一阵,终于一跺脚跟过去。

他这一走,笼罩在所有人头顶的低气压骤然消散,整个刑侦支队——包括丁绍伟在内,集体长出一口气,姿势各异地就地瘫倒,感觉自己还能再爱沈队五百年。

许舒荣拍着备受摧残的小心脏,顶着一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懵逼,暗搓搓地凑到丁绍伟身边,小声问道:“丁哥,薛副队……他跟沈队关系不好吗?”

丁绍伟看了她一眼,心说:何止不好?

这在西山市局不算什么秘密:薛耿是刑侦支队的老人,沈愔刚被调到刑侦支队那阵,他已经是副支队长,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在前任支队长病退后,他是刑侦支队一把手当仁不让的人选,没曾想人算不如天算,半路杀出一个沈愔,堵死了薛副队的晋升之路。

“支队长”和“副支队”,虽然只差了一个字,其中的区别却像隔着一片珠三角,换成谁能忍下这口气?

不过丁绍伟不想把这些狗屁倒灶的事宣扬得人尽皆知,随口敷衍:“可能是嫉妒老大比他帅吧?”

许舒荣:“……”

有那么一时片刻,小许警官再三按捺,还是忍不住升起一个念头:这个姓丁的四六不着,到底是怎么跟沈支队那样严肃缜密的人混成死党的?

“……在茂林制药和惠方制药签订的购销合同中,惠方制药的联系人名叫陈莎莉,经过初步调查,我们发现她并不是惠方制药的正式员工,而是通过许以高额的好处费,‘租借’到麻黄碱复方制剂的批发经营资质,并以惠方制药采购人员的身份与茂林制药签订了合同。”

副局长办公室,面对一个脑袋冒烟的赵锐,沈愔不慌不忙,将手头已经掌握的线索一一道来:“我们有理由怀疑,这个陈莎莉在葛长春的案子中扮演了重要角色。”

赵锐脑门上的青筋慢慢平复下去,原地踱了两圈,他直指要害地问道:“这个陈莎莉现在在哪?”

“已经被东海市公安局拘捕了,”沈愔说,“我联系了东海市局,希望能尽快办理移交嫌犯的手续。”

“要抓紧啊!”赵副局长唉声叹气,“这起案子影响很坏,必须尽快破案,再拖下去,市局的公信力就彻底扫地了。”

一旁的薛耿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插嘴道:“不用‘拖下去’,已经上热搜头条了,现在西山市各大媒体都是您老和葛长春握手的照片,就差将‘黑警’两个字刷在西山市局门口!”

赵锐一听到“照片”两个字就头疼,刚刚偃旗息鼓的邪火“蹭”一下窜上头顶。那一刻,他就像是罗局上身,一巴掌拍上办公桌,霎时间,连桌子带地板猛地一哆嗦:“现在是说风凉话的时候吗?都火烧眉毛了,还在这儿起哄架秧子,有没有一点大局观念!”

薛耿冷笑一声,不说话了。

赵锐知道他的狗怂脾气,没跟他一般见识,沈愔却是心头微动,忍不住想:对了,舆论对这案子的关注太不合常理了。

一般来说,会引发社会关注的案件类型复杂,很难一一列明,但也总有那么几个共同点:比如这些案子大都具有某些吸引眼球的猎奇元素,又或者,案情超越了单一案件的限制,而是上升到社会价值体系建立的层面。

拿茂林制药这起案件而言,先是涉嫌谋杀、性虐等多项罪名的项维民丧命火场,赚足了闪光灯和眼球,更像是一张狗皮膏药,将社会大众的目光牢牢吸引在这座繁华都市的阴暗面。

没等案情热度消退,紧跟着又爆出葛长春的罪料,仿佛一桶热油当头浇下,“哗啦”一下,濒临熄灭的残火卷土重来,转瞬又有燎原之势。

这一连串事端发生得太紧凑,时间点也卡得太巧,简直像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早就策划好了一样。

不过不管怎么样,郭莉的案子结了,连着加了半个多月班的刑侦支队总算捞着了准点下班的福利。这天傍晚,沈愔载着一个死皮赖脸非要蹭饭的丁绍伟,直奔“伊甸”甜品店而去。

丁绍伟抱着一包拆了封的薯片——那是沈愔网购零食的同一批,结果没进夏怀真嘴里,反而被姓丁的货色抢先截胡:“我说,那姑娘还在你家住着吗?”

沈愔简单地“嗯”了一声。

丁绍伟往嘴里塞了一把薯片,一边咔嚓咔嚓地啃,一边满嘴喷渣子:“等会儿……案子不是都结了,你还没让她搬出去?不是,大兄弟,你到底怎么想的?”

“沈兄”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目光笔直地看着前方。

丁绍伟稍稍收敛了笑意,难得露出几分凝重:“之前你让那姑娘搬进家里,还能说是为了‘保护证人’,可现在案子结了,疑凶也伏法了,你还给那姑娘找了新工作——警察同志为人民服务也不过如此了吧?”

沈愔眉心波动了下,终于从后视镜里施舍给他一个眼神,那意思大约是“有话快说,别聒噪”。

丁绍伟于是快人快语了:“你说你俩寡男寡女共处一室算怎么回事?你要是对人家姑娘没意思,趁早把话说清楚,知不知道什么叫‘暧昧让人受尽委屈’?二十来岁的小姑娘正是爱做梦的年纪,在你是‘为人民服务’,在人家可能就忍不住多想,到头来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玻璃心碎落一地,那就是你的罪过了!”

沈愔:“……”

他脸上维系着一如既往的克制冷静,五根手指却不易察觉地捏紧反向盘,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狗血剧经典台词:“不是你想的那样。”

丁绍伟:“……啥?”

沈愔只丢下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就目不斜视地闭嘴了,留下一个五味陈杂的丁绍伟,将那几个字放在脑子里,从语气到标点符号反复咂摸了好几遍,终于隐约回过一点味。

“等等,”他难以置信地想,“姓沈的是几个意思?什么叫‘不是我想的那样’?到底是说他“没有故意玩暧昧”,还是……‘不是对人家姑娘没意思’?”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丁绍伟顿时如被九天惊雷当头砸中,外焦里嫩风中凌乱,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一动不动地怔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正满腹纠结不知怎么开口,就见沈愔突然戴上蓝牙耳麦,一边“嗯嗯”了几声,一边蹙起眉头,紧接着一打方向盘,在前方路口来了个紧急掉头——居然是沿原路返回。

丁绍伟:“唉,不是去甜品店吗?怎么回头了?”

沈愔:“赵副局紧急传唤,东海那边有消息了。”

丁绍伟一脸懵逼,反应片刻才明白过来所谓的“东海那边有消息”是什么意思:“可……小夏那边呢?你不是说去接她吗?”

沈愔从兜里摸出手机,随手丢给他:“给韩琛发个短信,让他下班后把人送回家——怀真有我家门钥匙。”

丁绍伟敏锐听出这是“今晚要加班”的前奏,他顶着一脸滴汤淌水的苦逼相,摸着嗷嗷叫的肚子,无声抹了把辛酸泪。

一刻钟后,沈愔走进副局办公室,就见赵锐大马金刀地坐在办公桌后,一个身穿制服、肩上同样顶着四角星花的年轻刑警站起身,板着一脸“哀家主动上门是给你面子”的高贵冷艳,冲他伸出一只手:“沈队是吧?是东海市刑侦支队陈聿。”

沈愔不动声色的和他双手交握,目光越过办公桌,与赵副局交汇了一瞬:是……那个“陈聿”?

赵锐无声点了点头。

“陈队,”沈愔客气地点点头,“幸会。”

东海市局刑侦口支队长陈聿在公安系统内部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这不仅是因为陈支队有个“朝中有人好做事”的亲爸,更因为他身上那段近乎传奇的经历。

“……江湖传言,当年在西南边境,这位陈支队也是个风云人物,大小勋章攒一块,够糊咱们办公室一墙的,否则他后台再硬也没法在这个年纪当上东海市刑侦支队一把手,”丁绍伟四仰八叉地瘫进靠背椅里,十分心安理得地指使还没下班的实习警花许舒荣给他拆了一包老坛酸菜味的泡面,加开水泡上,“撇开那些个人表彰不谈,据说他当初曾孤身一人卧底边境毒窝,送出不少有价值的情报,而且只差一点就能锁定幕后最关键的人物——可惜不慎暴露,以至于功亏一篑。”

这些“江湖传闻”真假掺半,许舒荣头一回听说,就跟听天方奇谭似的睁大眼,下意识追问道:“我听说卧底警察一旦暴露,下场都……这个陈支队还挺幸运的,居然逃出来了?”

“谁说不是呢?”丁绍伟两条长腿一上一下架在椅子上,整个人横成大写的一字状,“不是九死一生,能够的上‘传奇’两个字吗?”

许舒荣抱着她的“本体”——从不离身的小记事本,明知这是公安系统内部机密,不能随便打听,依然架不住一颗好奇心沸反盈天地揭竿而起,忍不住问道:“丁哥,我听说沈队当年也曾在边境毒窝卧底,还差点……”

丁绍伟飞快撩起眼皮,那一刻,他敛尽了所有的吊儿郎当,目光透出几分异乎寻常的严肃。

许舒荣后半段话被他干脆利落地掐断了。

“……准确的说,这个陈莎莉其实是个中间人,她并不是惠方制药的内部员工,只是以高额利润贿赂了制药公司高管,以每瓶三元的出厂价购得复方茶碱麻黄碱片,再以每瓶六到七元的高价转手卖给茂林制药,这其中的利润高达100%,在普通的销售市场是绝不可能达到的。”

副局办公室,陈聿没有语气起伏地说完以上这番话,灯光打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投下的光影拉深了轮廓,乍一看居然和沈愔有几分肖似。

不过仔细端详就能看出,沈愔的面无表情是意志强硬不好说服,而这位却是鼻梁细长、嘴唇单薄,看什么都有点居高临下的意思,活像被谁欠了五百万。

沈愔思忖片刻:“但是这笔药品交易的数量高达五百件,快赶上X省年交易量的一半了吧?”

陈聿肯定了他的说法:“确实,就算整个X省,复方麻黄碱片一年的消耗量也不过一、两千件,而这个陈莎莉一次性的吞吐量就如此之大,太不合乎常理了。”

沈愔飞快一掀眼帘,目光交汇的瞬间,他明白了陈聿的言外之意:“所以,茂林制药和惠方制药一样,只是摆在台面上的幌子?”

陈聿点了点头。

“就像陈莎莉是中间人一样,茂林制药也只是个中转站,或者说,是个制毒据点,”沈愔淡淡地说,“孝安堂大火后,痕检重勘现场,发现了过滤机、脱水机、小型搅拌机,还有试管和冷凝管……”

陈聿和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都是合成冰毒的工具。

“此外,我们查了茂林制药的物流记录,发现在大半年前,有一批药品发往西南,时间正好对得上,”沈愔低声说,“西南的接收人……难道和玄阮有关?”

陈聿还没怎样,办公桌后的赵锐已经抬起头,眼神亮如冷电。

“……玄阮是中缅边境最大的毒枭,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干得出,”丁绍伟用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将这位大毒枭的生平一笔带过,两条长腿癫痫似的晃个不停,“当初西南警方为了铲除这根毒瘤,派出不知多少卧底,结果一个都没回来,连沈队也差点……”

许舒荣头一回听说这段隐情,眼珠差点砸脚背上:“可我听说,当年正是沈队送出关键情报,警方才能及时捣毁多个制毒、贩毒据点,重创毒贩组织?”

“可不是吗?”出乎意料的,丁绍伟没有反驳,漫不经心地一摊手,“为了这份情报,沈队当初险些赔上一条命,听说救出来时,身上没一块好肉,在医院里足足躺了小半年。”

许舒荣听入了神,手心不知不觉捏出一把冷汗。

“然后呢?”她追问道,“沈队是怎么逃出来的?”

丁绍伟没说话,那只手纹丝不动地摊在许舒荣面前,五根柴火棍似的手指头炫耀存在感似的抖了抖。

许舒荣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赶紧把泡好的老坛酸菜面毕恭毕敬地送到丁少爷手里,面盆上还贴心地别了个一次性叉子。

丁绍伟卷起面条,连汤带面西里呼噜地往嘴里送,许舒荣觉得自己好像只是眨了眨眼,那碗里的面条已经下去小半。他在中场休息期间喘了口气,拿手背抹了把嘴:“这我哪知道?沈队的脾气你又不是没见识过,他打定主意不松口,你就是拿刀子也撬不开。”

许舒荣:“……”

这比喻还真是生动形象,清新脱俗。

“……六年前,玄阮贩毒集团遭到中缅警方联手重创,此后多年没再露过面,”沈愔沉吟着说,眼帘低垂,掩住一抹讥诮的冷笑,“怎么,他是觉得缓过一口气,打算卷土重来了?”

谁知陈聿摇了摇头:“根据陈莎莉的口供,玄阮接手的只是这批货的一半,剩下一半则是发给了另一个人。”

沈愔和赵锐不约而同:“是谁?”

“这也是我当初卧底毒窝时一直想查探的,”陈聿冷静地说,“我没见过真人,只是听组织里的毒贩称他为……”

“——神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