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因十亿凡世的凡人们死后皆需入冥司,冥司空间有限,为了容下前赴后继的幽魂们,故而冥司在时间上比之凡世被拉长了许多。冥司中并无日夜,单以时辰论之,国师他们所处的这一处凡世里一盏茶的时候,便当得上冥司中的十二个时辰。

这就是说即便三殿下带着小郡主在此处待上个十天半月,他们依然能在凡世里明日鸡鸣之前回到曲水苑中。国师松了口气。须知要是他们不能准时回去,郡主失踪一夜这事儿被发现后闹出去,毫无疑问被丢到皇帝跟前收拾烂摊子的必定又是他。

他就是这样一个倒霉催的国师。

一个时辰前三殿下将小郡主从轮回台上带下来,冥姬们便安排了一处宫室令他们暂歇下。小郡主倒是睡了,三殿下却一直在院中自个儿同自个儿下棋。

连三一个神仙,精神头如此好国师并没有觉得怎么,可季世子一介凡人,折腾了一夜,竟然也无心休憩,孤独地站在廊前遥望郡主歇下的那处小殿,背影很是萧瑟。

旁观了一夜,季世子此时为何神伤,国师大抵也看明白了,只感到情之一字果然令人唏嘘,幸好自己年纪轻轻就出家做了道士。

惘然道中那自称飘零的玄衣女官来相请连三时,国师刚打完一个盹儿。

那女官禀明来意,静立在一旁,三殿下仍在下棋,将手上的一局棋走完后他才起身,见国师候在一旁,随口道:“你一起来。”

冥司中有两条河川,一条忘川,一条忆川。

忘川在冥司的前头,教幽魂们忘记,忆川在冥司深处,关乎的则是“忆起”。相传一口忆川之水便能令幽魂们记得前世,而一碗忆川之水,能令幽魂们记得自己数世。问题在于经历了思不得泉和忘川折腾的幽魂们,个个如同一张白纸,根本想不到要往忆川去,因而数万年来除冥主和服侍冥主的冥司仙姬们,基本上没人踏足此地。

遍布冥司的银芒照亮了整条长川。

忆川说是河川,却不见河水流动,满川的水都像被封冻住了似的,但若说水是死水,被冻住了,河面之上却又养着一川盛放的紫色子午莲。半天星芒,一川紫莲,碧川似镜,清映莲影。星芒与莲影相接之处,一座玄晶的六角亭璀然而立。

玄衣女官就此停住了脚步,只恭敬做出一个相请的姿势,然从河畔到河川中心的小亭,却没有搭建出什么可行的小路。国师正要开口询问如何渡川,只见连三已先行一步踏足在了那川中的紫莲上,那紫莲却也未被踩坏,稳稳地承住了三殿下。国师便随三殿下一路踩着这些紫莲行过去,既觉奢靡,又觉神奇,再次真切地意识到凡世同神祇们居住的世界的确有许多不同,而凡人同天神们也的确有许多不同。

刚走近小亭,便听到亭中传出了一阵轻咳,打断了国师的思绪,一个微哑的声音响起:“听飘零说,三公子想要拿到人主阿布托的溯魂册。”耳闻人主阿布托这五个字,国师惊讶地望了三殿下一眼。

三殿下步入亭中:“上次见到孤栦君,还是在七千年前父君的大朝会上。”

亭中之人淡淡一笑:“三公子好记性。”那人站在一张书桌前,看样子先前正伏案作画。书桌亦是玄晶制成,只不过更为通透,案头摆了盆幽兰。他随手将画笔扔进笔洗,“实则我已醒了五百多年,只是近几百年,三公子都不再参加天君的大朝会,故此你我没有机缘得见罢了。”说完又咳嗽了一阵。

冥司之中能上九重天参加朝会者,除了冥主不作他想。国师目瞪口呆。凡世中称掌管冥司的神叫阎王,阎王庙里供着的阎王像无不凶神恶煞,但眼前这看着很有些病弱的、肤色苍白的英俊青年离凶神恶煞岂止差了十万八千里。国师有点蒙。

三殿下淡淡:“大朝会是天君特意开给冥司和凡世的,我掌理四海,与凡世和冥司都不太相干,几千场参加下来,感觉其实没什么必要。”

冥主化出两张玄晶座椅示意他们入座,又将手边的画作叠了一叠,在空出的桌面上化出一套茶具,边沏着茶边道:“八荒之中,也只有三殿下敢在大朝会告假,还一告几百年了。”亲自将茶沏好后,这位脸色苍白、但从发冠到衣饰皆为暗色的冥主再次开了口,“三公子从来明见万里,应是料到了我请你来此是何意吧?”

三殿下低头摩挲着冥主刚递过来的白晶茶碗:“孤栦君是想同我做笔交易吧?”国师听出来三殿下虽然用的是个问句,却一点疑问的意思也没有。

冥主又开始咳嗽,咳了好一阵才停下来,神色中增添了几分严肃:“不错,神族之中,论在魔族中交游的广阔,数来数去,只能数到三公子头上。若三公子能替我在魔族寻得一人,那阿布托的溯魂册,我必然双手奉上。”

三殿下把玩着手中的白晶茶盖:“孤栦君欲寻何人?”

冥主似是忍耐了一会儿才道:“青之魔君的小儿子。”

“哦,南荒燕家的嫡子。”三殿下看了国师一眼,“我记得……叫什么来着?”

国师当然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国师连青之魔君是个什么鬼东西都不晓得,无辜地回看了三殿下一眼。

“燕池悟。”冥主代他回答了这个问题,表情却像是完全不想提起这个名字。

“一个神族要寻一个魔族,这魔族的身份还非同寻常,”三殿下笑了笑,“孤栦君寻人的原因是何?”

冥主沉默了好半晌:“是家姊寻他。”国师注意到冥主的神色有点咬牙切齿。

三殿下终于将那白晶茶盖放了回去,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我是听闻画楼女君当初游历南荒时,无意间救了一个少年。”

冥主微讶:“不愧是你,”停了停,“正是这个因由。”皱了皱眉,又是一阵咳嗽,缓下来后继续道,“家姊孤傲,四海皆有闻,我也不知她为何竟救了一个魔族,还收了他为徒,醒来后看到她沉睡时给我的留书,也颇觉荒唐。听说燕傩的这个小儿子除了长得好看外,别的一无是处。”眉头拧得极紧,满心不愿却逼不得已这个意思跃然眉上,“如今我仍觉此事荒唐,不能明白家姊她为何会收这么一个蠢材为徒,但也不得不尽力,否则她醒来之时我无法交代。”

三殿下看了国师一眼:“你好像有话说?”

这种场合本不是国师能开口的场合,连三和谢孤栦一番对话国师也基本上没太听明白,不过关于谢孤栦说不懂他姐姐为何要收一个蠢材为徒这事儿,国师的确有自己的见解。国师迟疑了片刻,向谢孤栦道:“贫道是想着,冥主既说那位小燕公子长得好看,兴许正是因他长得格外好看,令姊才破例收他为徒。”又向连三,有些讪讪地:“三殿下也知道这种事我们凡世有许多了。”

孤栦君立刻哼笑了一声,不以为然:“若论容貌,四海八荒第一美人是青丘白浅,第二美人便是冥司画楼,燕池悟再好看,总好看不过画楼她自己,她为何要因一副不如她的皮囊而对燕池悟另眼相看?”

三殿下亦道:“八荒美人谱上,画楼女君是略逊于青丘白浅,不过我也并不觉得白浅是最美的那一个,此事见仁见智罢了。”

听得此言,谢孤栦面上现出满意之色,没再继续为难国师。国师却在心中摇了摇头,想着冥主殿下你真以为三殿下潜台词里夸赞的是你姐姐么,你太天真了。

国师一时间觉得自己很是敏锐,但又有点心灰意冷,因他作为一个道士,其实不应该在这种事上这样敏锐。好道士们,一般都不这样。国师忧愁了片刻。

没多久连三便辞别了谢孤栦。

回程时国师没忍住一颗求知好问之心,烦了连三一路。一路下来,国师才明白白冥主谢画楼与黑冥主谢孤栦姐弟执掌冥司有些特别:这两姐弟自出生之始便从不同时现世,白冥主执冥司时黑冥主沉睡,黑冥主执冥司时白冥主沉睡,因此谢孤栦才会说他姐姐留书给他令他照顾小燕。

同时,国师也明白了连三为何突然要寻找人祖阿布托的溯魂册。

原来来冥司时三殿下已询问过红玉郡主关于南冉古书中所记载的祖媞神红莲子之事,但郡主回忆中,原册中对祖媞神仙体化为红莲子后的去向并无记录,他们所见的那一页空白,在原册中亦是一片空白。查找祖媞神的线索因此又断了。

不过正巧他们此行是来冥司,冥司中藏着凡人的溯魂册,故而连三他便顺道来跟冥主借一借阿布托的册子。

若阿布托仍在轮回之中,溯魂册中可觅得他今在何世,又为何人,找出他来灌上一大碗忆川之水,便能知道那颗红莲子究竟去了何处,说不定便能寻到祖媞神的芳踪。

国师此前一直怀疑连三压根将寻找红莲子这事儿给忘了,乍听他已将此事推进到这个地步,很是欣慰。

连三干正经事儿的时候,国师还是很愿意为他分忧的:“所以殿下让我一起来见冥主,是因换阿布托溯魂册这桩事,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是吗?”国师很是主动,“此事上殿下若有什么差遣,只管吩咐便是,粟及无有不从。”

三殿下看着他,面露困惑:“你能帮什么忙?”

国师比三殿下还困惑:“如果我什么忙都帮不上,殿下同冥主议论这桩大事却带着我,这是为何呢?”

“顺道。”

国师跌了一下:“顺道?顺道……是何意?”

三殿下奇怪地看了国师一眼,像是不理解为何这么简单的事情他都看不明白:“有你在院中守着,你觉得那位自尊高过天的季世子,会去和阿玉说清楚,同她道歉吗?”

国师自然一向是妥帖的国师,否则先帝朝也轮不着他来呕心沥血,但他们修道之人不问人心,国师在对人心的理解上毫无造诣。国师很纳闷:“可郡主心结已解,此事已经了结了啊。”

“阿玉的心结因他而起,他同阿玉没有说清,就不算了结,否则我让你将他带来这里做什么?看我打架好玩吗?”

国师还是不太懂:“但殿下在轮回台上不是已然问过郡主是否解脱,我虽没听到郡主的回答,可离开轮回台时,我看郡主的确是已经释然的样子。我不是很懂殿下为何要让季世子再单独见郡主一次,这岂不是节外生枝?”

大约是怕不回答他他就能继续没完没了地问下去,三殿下权衡了片刻,忍住不耐回答国师:“季明枫其实很清楚蜻蛉之死,最大的罪责应该在谁身上,当日责难阿玉,不过为了一己私心。”他淡淡道,“阿玉信任我,所以当我告诉她错不在她时,她能接受这个说法;季明枫这个罪魁则应该告诉她真正错的是谁,她才能彻底从这件事中出来,她那份并不太恰当的负疚感早已深入骨髓,将它们彻底剔除并不容易。而我将她带来这里,要的就是彻底二字。”

国师了悟,感佩不已,今夜他防火防盗就防着连三和季明枫为了成玉打起来,不曾想三殿下心中的账簿竟是这样,倒显得他是个十足的小人了,不由惭愧:“殿下胸怀博大,看事又看得这样真切明白,真是叫我辈汗颜。”

三殿下点了点头,接受了他的恭维。两人一路前行,没再说什么,半盏茶后便回到了院中。

在入内院的月亮门前,果然瞧见小院深处一株如意树下,季世子同郡主正站在一处。国师见三殿下停下了脚步,他也就停下了脚步。

探头望去,只见小院中银芒漫天,在树冠笼出的阴影中,季世子同郡主相对而立,两人身姿皆很高挑,衣袂随夜风而舞,远远看去如一株妙花伴着一棵玉树。

郡主背对着他们,应该是没发现他们回来了,季世子一双眼只专注地望着郡主,看样子也没发现他们站在月亮门旁。

国师兑起耳朵,并未听到二人说什么,无意中偏头,吓了一跳。

三殿下面沉似水,神色若冰。

国师也不是个蠢人,想了片刻,有点明白,不禁凝重:“是殿下你说要让他们彻底了结,要让郡主彻底解开心结,他们两人现今这般独处,还是你特意给他们制造的机会,可此时您瞧着他们站在一处,却又这样生气,”国师两手一摊,“您这是何苦呢?”

三殿下面无表情地问他:“我有生气吗?”

国师点了点头。

三殿下依然面无表情:“可能因为做的时候是一回事,看到的时候又是另一回事?”

国师不敢回答,察言观色道:“那我去把郡主带走?”走了两步忍不住折回来劝谏,“要不然还是以大事为重罢?”

三殿下沉着脸没有说话,但也没有反对以大局为重,半晌,拂袖道:“我出去吹吹风。”

国师忍住了提醒三殿下这里风就挺大的,顺从地点了点头。他觉得方才自己真是白感佩了也白惭愧了。

成玉方才睡醒后瞧屋子里没人,因此去院子里寻连三,她在院里晃了一圈,连三没瞧见,却看见了季世子。她本能地觉得需避一避,但刚走到这棵如意树下,便被季世子给拦住了。季世子的脸色不太好。

她觉得她同季世子有点无话可说,因此站那儿有点尴尬,也没察觉连三进院子了。

她没说话,季世子也没说话。直到她有点烦躁起来,季世子终于开了口:“我知道你已从过往中解脱。”

他第一句话便是这个。

成玉就愣住了,然后在顷刻之间遍体生凉,良久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世子是觉得我不配得到解脱,因此又来提醒,是吗?”

她的目光中浮上来许多情绪——有层次的情绪,那些层次极为清晰,先是不解,再是疼痛:“……我那时候是坏了世子的事,但之后我不是留下南冉古书弥补了世子吗,世子为何,就非想要看到我痛苦呢?”

季世子几乎立刻抬起了头,他看着她,脸上没有半点血色:“我并不想让你痛苦。”他急促道。

她方才的反应全在他意料之外,同她说那句话之前他想过很多,他想她也许会恨他,也许会责骂他。他没有想过她没有憎恨,没有责难,她甚至连抱怨也没有,她只是误解了他。可他却宁愿她此时能同他发脾气,打他也好,骂他也好,那些都比不上这样的误解来得诛心。他从前总以为让她远离是好的,但此时却真切地发现没有什么比她的误解更让他感到痛苦。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古墓那一夜我说的那些,并不是我的真心话,并非是你害死了蜻蛉。”他终于说出了早该说出的话,“砍断化骨池上那座索桥的人,才是真正的元凶。”

成玉一怔,猛地抬头。

“是孟珍的侍女砍断了索桥。”他继续道,“她的侍女精通毒瘴,对醉昙山亦十分熟悉,我们到漕溪后令她守着古墓。那古墓开启之后,除非闯墓之人死在墓中或成功出来,否则墓门不会关闭。蜻蛉在你之后入墓,看到蜻蛉入墓后,她自作主张砍断了索桥,想将你们困死在墓中。”

他的脸色苍白,目光中含着苦涩,落在她怔忪的面容上:“连将军是对的,蜻蛉没有遗憾,她的职责是保护你。她是影卫,你还活着,她便不会有任何遗憾。”

好一会儿成玉才反应过来,她后退一步扶住了如意树的树干。

是了,她想起来了,那一夜的确有人砍断了索桥,正是因索桥被砍,蜻蛉才牺牲了自己将她送到了对岸。但事发后是季明枫在第一时间告诉了她是她害死了蜻蛉,她在剧烈的疼痛中接受了这个说法,因此便忽视了还有一个元凶,是那人砍断了索桥,直接导致了蜻蛉之死。她也从没有想过要把蜻蛉之死归在那元凶身上,仿佛那样做,便是在推脱自己的罪,会令人不齿。

如今她当然不再那样偏激。她沉默了许久:“那你……”她想问问如果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切,明白这件事是怎样的道理,那时候却为何……可一时又觉得似乎也没什么必要。因一切都过去了,蜻蛉已顺利入了轮回,而她,也不再为此事痛苦了,虽仍思念着蜻蛉,却也发自内心地释然了。

季明枫似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主动回答道:“当夜我会那样震怒,口不择言,是因为我的私心,我的私心是……”

她没有说话,只静静听着他的解释。但这一刻他却无法出口,告诉她什么呢?

告诉她他对她的所有伤害都来源于他的痴念,都来源于……他喜欢着她?不过是一个拙劣的借口罢了。事实就是他伤害了她,他是她这一年来噩梦的根源。若连这一点他都无法面对,他今后又要怎样控制自己的心魔,不再继续伤害她?因此他没有再说下去。

他静默了许久,许久后他道:“没有什么可解释的,一切都是我的错,”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看着她问出今夜他最想问的一句话,“你可以原谅我,我们可以重新来过吗?”

她当然十分吃惊,像是他同她致歉,祈求她的原谅,比方才他告诉她害死蜻蛉的元凶是谁更令她感到不可思议似的。他将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看在眼中,那每一个怀疑的表情都令他心脏钝痛。

她靠着如意树的树干,终于,她回答道:“其实谈不上什么原谅不原谅。”她微微低着头,似在思索,“当夜世子以为我毁了南冉古书,坏了王府的大事,会那样责难我,我能理解,这并非世子的错,我也从未怪过世子。只是世子……”

她抬起头来,微蹙了双眉:“为什么要和我重新来过呢?”

她困惑地道:“若世子是因觉得愧疚,想要补偿,又知道我过去一直想同世子做朋友,因此才提及要重新来过,那其实大可不必。”

她依然蹙着眉:“从前是我不懂事,而我如今已经明白,季世子不交……”似乎觉得所要用及的词不大妥当,她顿了一下,换了一种说法,“世子不随便交朋友,”她笑了笑,“而我是个没用的郡主,世子其实无需勉强,我和世子的缘分就止在丽川,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听出来她是想说他不交无用的朋友,蓦然之间每一寸血管都泛出了凉意,手指握得发白,缓了好一会儿才能开口:“是谁告诉你,我不交无用的朋友?”

她没有说话,却很礼貌地笑了笑。宗室贵女的笑法,是委婉的拒绝,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的意思。

他抑制住一身凉意,半晌,低声道:“你并不是个无用的郡主。”

正如轮回台上连三所说,能破南冉古墓取得南冉古书,那并非一般人可以办到。他从前总是评判她天真不知世事,却是他自视太高。以为古书被毁的那一夜后,他又带着影卫闯过三次古墓。

前两次闯墓,她仍被关在丽川王府中,他折损了三十名良将,然而连古墓的巨石长廊也没有走过。而后便是她的离开,她离开了,却留下了以她的笔迹抄录成册的五本古书在王府。孟珍要强,即便拿到了古书,仍偷偷去闯了那古墓,誓要同她一比高低。他领着侍卫们将孟珍自巨石长廊的迷阵中救醒时,醒来的孟珍在回光返照的最后一刻,不得不承认,是她低看了成玉,她远不及这位中原的娇娇郡主聪慧能为。而后孟珍带着遗憾和不甘死在了墓中。

事实上,他们所有人都低估了她。这位来自京城的年幼郡主,她有着绝顶的智慧和勇气。连三用了那个词,非凡。的确,唯有她拿到古书从那座噬人的古墓中全身而退了,唯有非凡才能如此。

可此时,她却对他的认可毫不在意似的。从前他误言她无能弱小,她放进了心中,今日他说出了真心话,她却并没有将这句话当做一回事。

她安静地站在他面前,沉默了片刻,而后笑了笑:“我没有什么好,世子从前也是知道的。”虽笑着,那笑却未必真心,因他在她眼中没有看到一点亲近,甚至不及他们初见时的那个月夜,那时候他至少在她眼中看到了信任,但此时,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他伤过她,因此她绝不会再信任他。

那笑将他刺得生疼,可她还要继续说话,用极规整、极客套的语声告诉他:“世子说的我都知道了,关乎过去我已全然没有心结,望世子也不要再有芥蒂得好,这桩事我们从此后便不再提起了吧,那么我就先……”说着便要走。

“你若不相信我是真心想和你成为朋友,”他疾走两步拦住了她转身的脚步,抬眼认真地看着她,“从前总是你追着我跑,这一次,就让我追着你吧。”

方才的所有吃惊加起来都不及她此时的吃惊,她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开口,目光中流露出不解:“世子何必?我们其实连做朋友都很不合适,世子在京城也待不了多少时候,我们不如就此……”

他却打断了她,想要握住她的手,看到她怀疑的眼神,发僵的手指顿在了袖中。他蹙着眉,像在说一句誓言,很认真地再次同她重复了方才的话:“这一次,让我做那个追在你身后的人。”

同季世子分开后,成玉颇愣了一阵,同季世子这场谈话让她感到很是疑惑,因在她心中,季世子毫无疑问是讨厌她的。

当初烦厌着她,让她不要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他;认为她天真无能而低看她,希望她能早日离开丽川王府别再给他找麻烦的也是他。她的确难以理解今夜世子的举动。他竟然说一切都是他的错,还想再同她做回朋友。

她方才对季世子所说全是真心话,她的确从未恨过他,因站在他的立场,她从未觉得他有什么错,他当然可以对她有偏见,他也当然可以不想交她这个朋友。他也说过我觉得你烦这种话,是了,他当然也可以觉得她很烦。

那时候她的伤心其实同他没什么关系,都是她自找的,因此明白过来后,她便收了性子淡了心。

季世子想一出是一出,此时又说希望和她重新开始,但她其实早已做出了选择:她和季世子,不太适合做朋友。

然季世子今日如此言辞切切,满心同她示好,她若一力拒绝,倒显得气量狭小。她叹了口气。其实,若不是极要好的那种好友,萍水相逢能互相点一点头的平淡之交,他们倒也做得。想到此处,也就释然了。

一抬头看到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旁的国师,成玉转头就把方才的烦恼忘了,一意同国师打听起连三的去向来。国师一脸深思,看着她欲言又止:“你是不是不太懂季世子他对你……”

成玉莫名其妙望着国师:“季世子对我很是愧疚?我虽觉得没有必要,但季世子如此说,我也信他,国师大人又想要说什么呢?”

国师在心中为季世子默哀,他听到郡主对他的称呼,立刻想起了自己是个道士。一个道士,真的很不应该参与他们这种儿女情事,国师咳了一声闭了嘴:“没有什么。”他道,正色指了指月亮门外,“将军在外头吹风。”提醒了她一下,“将军心情不太好,郡主你小心些。”

成玉寻着连三没花多少时候。

冥司中冥主住的宫城建在轮回台后。

入得城门,能见到数座孤岛浮于半空,宫室皆位于浮岛之上,浮岛之间则以廊桥相连。

成玉顺着一阵悠扬乐声来到一座银装素裹的浮岛跟前。

岛上笼着一片雪景,仔细一看又并非雪景,盖因遍布浮岛的林木天生银枝银叶,树林中的小路也皆由白石垒成,因此看上去像刚下过大雪一般。

成玉跟着乐声步入面前的白叶林,没走上几步,眼前豁然开朗。

白叶林环出的一座泉池中,数位红衣舞姬正立于水面之上翩翩起舞。在舞姬们自一个花瓣阵列中散开的一刻,成玉瞧见了方才被舞姬们挡住了的连宋,他正靠坐在一张白玉长椅上提着酒壶喝酒。

一名舞姬白色的水袖向着连三多情地抛去,轻薄的绸纱自他撑腮的左手拂过,拂过他的手背,亦拂过他半张脸。成玉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她记得琳琅阁的舞姬们也有这一手。姑娘们这样做的时候,那绵软的身段,娇艳的脸蛋,再和着水袖中暗藏的旖旎花香,她一个姑娘她有时候都要被迷得晕晕乎乎。

连三微微抬眼,那舞姬腰肢一扭便要倚去他怀中。却在那一瞬间,舞姬抛出去的纯白水袖突然化作了万千碎片,又化作一帘雪花,飘飘****自半空落下。三殿下则往后靠了靠,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舞姬被连三冰冷的眼神吓得愣住,生生顿在了他跟前,另有一个机灵舞姬一个旋身转到那飘零的雪花之中,轻轻拽了那抛袖舞姬一把:“还不入列,不要毁了这支舞败了三公子的兴。”

舞姬们重舞作一列,雪花也在此时落尽。

在那落尽的雪花之后,成玉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连三看到了她,他的目光穿越整个泉池落在了她身上。她不知那目光中含着什么,只是凝在她脸上时,叫她感到沉甸甸的。

成玉想起来国师说连三可能心情不大好,这么看来果然是心情不好了。

待她绕过泉池走近时,他已收回了目光,又开始自顾自喝起酒来。他生气也罢,心情不好也罢,她反正从来不惧怕的,因此在他的长椅边儿上找了个位置拿袖子随意揩了揩就坐了下来,浑不在意地和他搭话:“国师说连三哥哥你就在院子外边吹风,怎么却吹到这里来了,叫我好找。”

他淡淡看了她一眼:“你来这里做什么?”

泉池之上舞姬们一曲舞毕,一个长得尤其好看的舞姬从远处静候的侍女手中端了新的瓜果酒食呈上来,成玉一边从漆盘中挑水果一边道:“来带你回去啊。”

“回去做什么?”

这可不像她原始见终见微知著的连三哥哥能问出的问题,成玉拎着一串葡萄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狐疑地:“就休息一下,然后回凡世啊。”

连三喝着酒没有再说话。她觉得他有些奇怪,因此仔细瞧了瞧他的脸,但那张脸除了特别好看以外,别的她也看不出什么来,她想了想,又问了一句:“你是还不想回去休息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她,那托着漆盘的红衣舞姬在此时微微一笑:“小姐担忧三公子之心令人动容,但小姐如何知道三公子在此处就不是休息了?”是有些发沙的声音,却似陈酿的果酒一般,有一种熟透了的好听。

成玉反应过来这就是方才为那个抛袖舞姬解围的机灵舞姬。

那舞姬浅浅一弯眉眼:“实不相瞒小姐,三公子难得来一趟冥司,我们姐妹其实每人都备了一支拿手之舞想呈给三公子一观。但若小姐此时带三公子离开,我等的心愿岂不就此落空了。”这话其实说得有点逾越,但由眼前这舞姬说出,却并不令人生厌。

成玉托着腮帮等她的下文,便见她果然抿了抿唇,唇边的一双梨涡也很令人喜爱:“今日我主为三公子设下这舞宴,虽是小宴,但照冥司的规矩,若小姐要提前带三公子离开,却需同我等比一比本事。今次不如就同我们比一比舞技如何?小姐同我等一比,既全了我等献舞给三公子的心意,而若小姐舞技在我等之上,那一定更能取悦三公子,三公子大约也更愿意同小姐回去,小姐以为如何呢?”

明明这里最能做主的人是连三,但这红衣舞姬偏偏来问她,这是看准了连三不会有意见。连三方才同自己说的那几句话,也的确看不出他有想要中途离席的意思。

成玉一边剥着葡萄一边觉得这舞姬果真机灵,但问题是她根本不会跳舞,比这个她必输无疑。不过好在她是个经常逛青楼的郡主,根本不觉得在这种事情上输给别的女孩子有什么要紧。有这么多姑娘想要跳舞给连三看,这,这很好啊,她也很想看啊。

“这个提议太好了,就这么办吧。”她放下手里的葡萄兴高采烈地对红衣舞姬说。

三殿下的酒壶一个没拿稳摔在了地上。

乐音扬起,舞姬们挨个儿在泉池之上献舞,果然各有妙处。成玉虽然自己不会跳,看过的舞却多。宗室郊祭的祭祀舞,她观过;宫中宴享的大曲舞,她览过;蛮族进贡的胡舞,她也欣赏过;加之她没事儿还去逛青楼,民间的那些俗乐舞她更是门儿清。

她虽然在这上头如此见多识广,但今夜也被冥姬们的舞姿给镇住了。真正是身形未动,神韵已出,而且这些冥姬,她们的身段真的软。

成玉看得入神,精彩处还要同连三点评:“你看那个云步,果真如腾云而行,真是轻盈优美。”“这个横飞燕跳,腿抻得好直啊。”“方才那个下腰连三哥哥看到没,那样那样的,怎么腰能那么软……”

她吃着葡萄观着舞,看上去气定神闲还胸有成竹,连三皱着眉,问了她一个问题:“你这是终于学会跳舞了,有底气和她们一比高低?”

“没有啊。”

连三放下酒壶:“所以是你自己想看她们跳舞,才答应了她们,是吗?”

她毫无防备:“是啊。”话出口反应过来,心里一咯噔。

三殿下看着她,居然笑了一声,又看了她一会儿,开口道:“答应她们答应得如此爽快,是原本就没想着和她们比,也没想着把我赢回去,是吧?”

成玉心道,坏了。她坐在长椅边儿上只觉头大,想了好半天,道:“那是因为你看上去也不太想回去的样子……”

三殿下没有容她糊弄过去,淡淡道:“说实话。”

她叹了口气:“我……”她将双手搭成个塔尖放在下巴下面,“我……”她又“我”了一遍,最终在连三凉凉的眼神之下选择了放弃,“那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她破罐子破摔:“好看的小姐姐们想要献舞给你,当然应该让她们献啊,因为这样她们会跳得很高兴,我也会看得很高兴,大家都可以很高兴。那我看她们跳完了,我就认输回去,这也没有毛病嘛,因为我又不会跳舞啊。况且她们说得也很有道理,连三哥哥你在这里也可以休息,也不是非得要回去不可,所以你到底在生什么气呢?”说完她想了一遍,觉得这番话真是非常有逻辑。

三殿下额角青筋跳了跳:“我没生气。”

“好吧。”她嘟哝着,“那你没有生气。”她吃了一颗葡萄,又摘了一颗给连三,试图将气氛缓和一下,“那你吃葡萄么?”

“不吃。”他抬了抬扇子,将她的手推开。

她也没有觉得尴尬,就自己吃了。连三生气的时候该怎么哄,成玉其实有经验,但她今夜大悲大喜,情绪不太稳定,怕发挥不好,不仅不能将他哄回来还要弄巧成拙,就琢磨着可能将连三放一放,放一会儿没准他自己也能好。

她打算放着三殿下,三殿下却没打算放着她,他挑眉责问她:“让我一个人在这里休息,你就不担心待会儿会出什么事是吗?”

她还真不担心这个,不禁反问:“这些舞姬姐姐们,她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啊,冥兽连三哥哥你都不怕的,姑娘们能拿你怎么样呢你说是不是?”

乐音陡然一高,泉池中的舞姬一下子跃了起来,红色的纱裙在空中撒开,成玉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但鉴于连三此时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目光只溜了个神又赶紧移了回来。

三殿下冷眼看着她,成玉觉得他可能是忍不住想要打她的意思,出于本能,朝长椅的边角处躲了躲。

看她这个动作,三殿下揉了揉额角,朝泉池吩咐了一句:“停下来。”泉池旁的乐音蓦然凝住,泉池正中的舞姬也赶紧刹住了动作,差点摔在水中。

成玉迷惑地看向连三。

他却懒得理她似的,只向着泉池中一众舞姬淡声吩咐:“换个比法。”一抬折扇,化出数本书册浮在半空之中,“跳舞看得我眼花,你们同她比背这个,谁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背完整本经书算谁赢。”

成玉目瞪口呆。浮在半空的那数本经书,封皮上的五个大字她特别熟,《妙法莲华经》。这本经书她帮太皇太后抄过,全书一共七万八千余字,字儿贼多。

她过目不忘,比背这个她赢面很大,便是不翻阅那本长经,此刻那七万八千余字已在她脑中呼之欲出了。

但……连三为什么要让她们比这个?

她发着愣,见连三朝她勾了勾手指,她配合地靠了过去,便听他在耳边报复性地威胁:“这个你若还赢不了,敢把我扔这儿,那这舞宴后,就换我把你扔在冥司,听懂了吗?”他挺温和地问她。

比这个她虽然赢面很大,但万一此处有哪位仙子潜心佛法,对这部长经亦能倒背如流。她打了个哆嗦:“你,”她舔了舔嘴唇,“你是认真的吗?”

三殿下的扇子缓缓抵在她的肩头,轻轻拍了拍,他附在她耳边笑了一声:“你猜。”

国师在小院中等了许久也没等着成玉将吹风的连三带回来,放心不下,出外寻找。国师没有成玉的好运,寻了好些时候才寻到这座浮岛。

少女们皆是舞姬打扮,坐在泉池中人手握着一本《妙法莲华经》郑重记诵。

“尔时如来放眉间白毫相光,照东方万八千佛土”的诵经声中,国师有点发蒙,心道秃驴们动作怎么这么快,传经都传到冥司来了?

国师蒙了好一会儿,回过神后他从胸前取出一本小册子,静悄悄靠近了那一串舞姬,拍了拍坐在最外头的舞姬的肩膀:“姑娘,我们道教的《太平经》你有没有兴趣也了解一下?”

姑娘:“……”

成玉终于还是证明了自己,没有给连三将她丢在冥司中的机会。

事实上她只背了前头三千字,下面的舞姬们便齐齐认输,并没有谁有那样的气性非要和她一较高低。成玉早已看透,明白这是因大家都不愿背书,都希望早早输给她以求尽快结束这场折磨的缘故。同时她感到以后连三要再来冥司,再也不可能有这种十来位舞姬求着向他献舞的礼遇了,大家不给他献刀子不错了。

将连三赢回来带离泉池时,成玉还在琢磨连三为何非要她把他赢回去,他这是个什么想头,又是在犯什么毛病,因此也没察觉连三喝醉了。

她后来才听说,冥主谢孤栦爱酒,酒窖中存了颇多佳酿,有些酒滋味温和,酒性却极烈,而那晚连三所饮之酒便是这一类酒中的绝品。

起初她和国师谁也没发现连三醉了这事,毕竟三殿下从头到脚看起来都很正常。

直到走下那段廊桥。

下廊桥后他们原本该向东走,连三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相反的方向。国师在后头犯糊涂:“将军这是还要去何地?”连三僵了僵:“……回宫。”国师扬手指了指东边的小花林:“回宫是在那边啊将军。”

成玉的确很奇怪连三居然会记错路,因为他们宫前有一片小花林,只要不瞎就不会走错,但她也只是想兴许连三有心事故而脚下没有留神罢了。

但转过那片小花林连三居然又走偏了。国师在后头冷静地提醒道:“将军,我们得拐个弯向左。”成玉此时就有些怀疑了。

好不容易入了宫门,这次连三在小院跟前的月亮门前停了好一会儿,国师也低眉顺眼地站了好一会儿,就她没忍住,胆大地问了上去:“连三哥哥,你是不是记不得你的房间在哪个方向了?”

连三神色又僵了一下,国师比她可机灵太多了,见状立刻走到了前头,一边在前方引着路一边作势数落她:“将军怎么能不记得自个儿住哪个殿,郡主你见天的脑子里净是奇思妙想!”连三先看了国师一眼,又冷冷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却接下了这个台阶,跟着国师朝着主殿行去。

醉酒,她也醉过,醉得有了行迹,那必然是难受的。虽然连三面上瞧着没有什么别的反应,岂知他不是在强忍?

这种情形下没个人近身照顾着,很不妙啊。

她赶紧追了上去。

她琢磨着,连三即便在国师跟前强撑着面子,在她面前又有什么所谓呢,她执意跟进殿中照顾,连三也不会赶她。她如意算盘打得挺好,对连三也的确了解,但眼看着差一点就跟进去了,半路却杀出了个季世子竭力阻挠。

季世子对她想跟去连三房中近身照顾这事极力反对。季世子的理论是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即便初心只是为着照顾一个酒醉之人,深夜还孤身留在一位男子的房中也十分不妥。

但季世子也是位虑事周全的世子,并不只一味反对,他同时还提出了可行的建议,主张好在除了她这个姑娘外,此处还有国师同他两人,他们亦可以代她照料连三,此事如此解决当更为妥当。任成玉如何同他解释她和连三因是义兄妹,因此没有所谓男女大防的分别和计较,季世子也拦在殿门之前毫不松口。

国师站在一旁,看着自从季世子冒出来后脸色就更差了的三殿下,再看郡主每说一次她同三殿下只是兄妹,三殿下脸色就更冰冷一分。国师心累地感到自己完全没有办法应付这样的修罗场,不禁尝试着在夹缝中求生存,提出了另一个建议:“既然郡主和世子两位照料将军之心同样切切,那不如郡主和世子两人一同进去照料将军,世子也不用担心郡主的闺名受损,郡主也不用担心我们两个大男人照顾将军不妥当,实乃两全之……”

“闭嘴。”三殿下终于忍够了,揉着额角神色极为不耐,“都出去。”话罢砰地一声将门关了。

国师看着成玉,成玉也看着国师,二人面面相觑一阵,然后成玉转头跟依然站在殿门前的季世子抱怨:“都是你啊,”她生着闷气,“喝醉了没有人照顾很难受的。”

季世子此时倒放缓了语声,做出了退让的姿态:“嗯,都怪我,”看着她低声道,“但将军看上去很清醒,我想他能自己照顾自己。”

郡主忧心忡忡:“你根本不知道,连三哥哥一定只是逞强罢了。”

季世子没再说什么,眉头却紧紧蹙了起来。

国师看着他们此刻的情形,深深地叹了口气。

三殿下躺在**想事情。冥司中并无日夜,他其实不需要休息。

他的确醉了,但他的头脑却十分清醒。他想起了许久不曾想起的长依。

为何竟在这时候想起长依来?他蹙眉看着帐顶,觉得可能是自己对情之一字的所有认知和理解,都来自她吧。

长依能够成仙,他功不可没。

三殿下初见长依,是在南荒清罗君的酒宴之后,她深夜出现在他房中,不惜自荐枕席,只为向他求取白泽。第二次见到她也没隔上多久,是在他平乱的北荒,她救了他数名将士,向他求取成仙之道。

而他那时候为何会助她成仙呢?

他蹙眉回想。哦,似乎是觉得一株被整个南荒魔族轻视,根本不能开花的红莲若能成仙,还怪有趣的。

此后他耗费了许多力气,以仙之白泽化去了她体中妖之绯泽,又助她躲过天雷劫,终于令她得以飞升;他还同掌管仙籍的东华帝君打了招呼,为她谋得了花主之位,让她能够统领瑶池。可,即便是帮了她这许多,那时候,以及那之前,他其实都未曾真正地注意过她。她的确挺有趣,同他见过的许多神族魔族女子都不尽相同,但不过也就是那样罢了。

他真正注意到她,倒是在她恋上桑籍之后。九重天上有许多规矩,有一则是生而并非仙胎、由他族修炼成仙的灵物们,证得仙位后须得戒清七情灭除六欲,否则将被剥除仙籍打入轮回。故而她即便爱上桑籍也不敢坦言,只能在一旁默默看着他这位二哥。

她初时对他这位二哥动情,他便知晓,她偷偷看着他看了几百年,他顺道也将他们看了几百年。

世间之事,尽皆无常;无常,乃是流转生灭。四万余年的流转生灭中,他从未见过一事能恒长,一物能恒久,只觉世间之物世间之事,一派空空如也,全是荒芜。他的心中也一片荒芜。可一只半点佛法道法造诣也没有的小花妖,却将一份最易无常的痴恋默默保存了数百年,还颇有些海枯石烂至死不移的架势。不是不令他感到惊异的。

即便被八荒都冠以风流之名,他其实,从不知道情是什么。

长依有时候胆小,有时候却又出奇地胆大,明知情这个话题对她这样的仙者乃是禁忌,可当新上天的小花仙们私底下悄悄讨论这个话题时,她竟也敢高谈阔论:“情在发芽的时候,可能只是一种好感;情根长起来时,却生了嫉妒心;待情叶顺着根儿郁郁葱葱发起来,又有了占有欲;而当遍布了情叶的情藤漫卷了整个心海,再斩之不去时……”小花仙们听得兴起,纷纷催促:“那时又怎么?”

“又怎么?那时……悔之晚矣,便再没了主意,只要他好,怎么都可以罢。”

那些话他当日虽不经意间听到,当时却并未感到如何,只觉她的比喻有些新奇,因此也就记住了。但今日,那一番话再次重现在他脑中,却像每一字每一句都是专为了他所说。

待情根长起来时,却生了嫉妒心。待情叶顺着情根郁郁葱葱发起来,又有了占有欲。

占有欲。

他对季明枫的嫉妒心。

他对成玉的占有欲。

这就是情。

这其实是情。

不是单纯的喜爱,欣赏;不是只求一夕之欢愉;不是有她陪着无可无不可。

这是情。自他的心底生出。虽然时常令他生气,却不令他感到荒芜的情。

得出这个结论后三殿下愣了好一会儿,他一时很有些回不过神来。

却在这愣怔之中,听到了窗户啪嗒一声响。有人跳了进来。

成玉很庆幸连三今夜忘了锁窗户。

她原本打算待季世子和国师都回房歇下了,她再悄悄跑过来照顾连三。她可太知道醉酒是怎么一回事了,着实很担忧。但季世子却似猜到她心思一般,一直守在她门口防着她出门。

她说得过季世子却打不过季世子,只好自暴自弃地招了冥姬提水沐浴打算就此歇下,结果洗完澡出门一看,季世子居然不见了。

她赶紧抓住了这个机会,连衣裳都来不及换一换,顺着墙根就溜去了连三窗户底下,一推窗户,轻盈地翻进了房中。

房中一片漆黑,成玉试探着唤了声连三哥哥,无人应答。

冥司中因无日月,外头照明全靠弥漫在空中的星芒,而因星芒入不得室内之故,房中照明则需靠明珠。她来得匆忙,忘了带颗明珠探路,此时只能将窗户拨得更开些,靠着外头星芒的些微亮光辨出床在何处。

“连三哥哥,你睡着了吗?”她向着玉床的方向轻声问。无人应答。

她知道连三警醒,可此时却是如此,使她有些着慌,赶紧小跑到了那玉床前,想瞧瞧他如何了。然玉床置于房间深处,星芒的微弱亮光难以覆及此处,一片昏暗中,她根本看不出连三到底如何了。

她发愁了片刻,干脆蹬掉鞋爬上了床,伸手去够连三的额头,想看看他有否发汗。右手抚上他的额头探了探,倒是没有发汗,额头却有些冰凉。额头发凉,这是外感湿邪的症候。不过梨响照顾酒醉的朱槿时也同她传过经验,说有些人饮酒饮得过多,酒意发出来后会全身发凉,称做发酒寒,此时需喝些姜茶取暖。

连三这是外感湿邪还是发酒寒了,光探一探额头她也无法分辨,因此又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脸,感到他的脸颊也同额头一般冰凉,她的手指又顺势移到了他的颈项。便在她试着向他的领口脉搏处探去时,手腕突然被握住了。

一阵天旋地转,待她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连三竟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了,此时正握着她的右手将她压在身下。

这十足昏暗的床角处,便是两人如此贴近,她也看不见连三脸上的表情,只能感到被他禁锢的右手手腕处微凉的触感、他高大的身躯带给她的压迫感,以及他慢慢靠近的、温热的吐息。

她不知自己是太过惊讶还是太过紧张,忽然便不能说话。

她呆呆地看着他,但因光线暗淡之故,她什么都无法看清。

连三其实一直醒着。

玉床所在之处的确昏暗,但自成玉翻窗跃入,她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得十分真切。他听到了她的轻声试探,但他没有回应,只是安静地注视着站在窗前的她。

她应该沐浴过,穿着素绸百蝶穿花寝衣,白日里成髻的长发散开了,垂下来,似一匹绸缎,漆黑而润泽。他从不知道她的头发那样长。那长发搭在寝衣之上,寝衣是以盘扣系结的丝绸长裙,十二粒盘扣,自领口系到裙角,领口开得有些低,露出一对精致的锁骨。

漆黑的长发,微蹙的眉,雪白的寝衣,银线织就的穿花百蝶翩然欲飞。

他在黑暗之中看着她,竟然无法移开目光。

他知道这并不是适合见她的时候。在他刚刚发现他对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前一刻,以及此刻,他都不应该见到她。有些事他需要好好想一想,他还没有想清楚。她这样出现在这暗室之中,再多呆一刻,他都无法思考了。

他知道她所为何来,他以为他装睡她便会回去,瞧见她匆忙来到他床前,毫无犹疑地脱鞋爬上他的床榻时,一时之间,他竟不知今夕何夕。

当她赤足爬上他的床榻时,白色的裙裾被带上去一些,露出一截愈加白皙的小腿来,因为鲜活,因此那白皙更为精致,刺得他眼睛都开始疼。他从没有这样在意过一个女子的身体,还含着这样的绮思,他想他果真是醉了,亦不能再看她,因此他闭上了眼。

但感知却更加灵敏。

他感到她靠近了他。

她周身都像带着湿润的水汽似的,当她靠近时,就像一团温热的水雾欺近了他的身体。明净而又柔软的水雾,似乎在下一刻便要化雨;而当它化雨时,不难想象,那将是纯然的、细丝般的雨露,洒落在这世间的任何一事任何一物之上,都将极为贞静,柔美。就像要印证他的想象似的,她的手指抚上了他的额头。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那手指却无所知觉,又移到了他的脸颊。

怕将他吵醒似的,羽毛一般的抚触。无情,偏似有情。

他深知她的所有动作都只有单纯的含义,她只是担心他醉酒,但到此时,这种单纯于他,却变成了一种难以抵挡的引诱。感情上她纯净如一张白纸,但她又天生有迷惑他的本事。他从前总为她的这种矛盾生气,可此时,却只是无法控制地被蛊惑,被吸引。

不能让她说话。他太知道她。一旦她开口,必定是他不喜欢的言辞。因此他的手指移到了她的喉头,给了那处极轻微的一个碰触。

黑暗中,她杏仁般的眼中流露出惊讶的情绪。这种时候,她一向是笨拙的,她一定以为是因她自己的缘故才无法出声,故而眼中很快地又浮现出一丝惶惑。惊讶,惶惑。那让她显得脆弱。

往常他们也有这种靠得极近的时刻,可她要么是少不更事的纯真,要么是不合时宜的振振有词,总能令他立刻恼怒。他宁愿她这种时候表现得脆弱一些。

青丝泼墨,铺散在他的床榻之上,穿花百蝶的寝衣裹住她的身躯,那是一具娇娆女子才会有的身体,纤细,却丰盈。他放开了她的手腕,她没有动。他的左手在她的袖中微停了停,而后抚上了她的小臂。她僵了一下。寝衣将她的身躯裹覆得玲珑有致,却偏偏衣袖宽大,他的手指毫无阻碍地一路划过她的小臂,她微屈的手肘,而后是上臂,再然后,是她的肩,她的蝴蝶骨。刚刚沐浴过的身体,凝脂一般柔软温暖,还带着一点水雾的湿润气息。

他空着的那只手揉进了她的黑发中,青丝裹覆着他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指,无端便有了一丝缠绵意味。他刻意忽略了她蓦然间泛了雾色的双眼,只看到她眉心的一点朱砂,在此时红得分外冶艳。

他俯下身,他的唇落在了她的眉心。她颤了一下。就像仅被拨出了一个音节的琴弦,那种轻颤,有一种羸弱的动人。

这轻颤吸引着他继续在她脸上放肆。他轻柔地吻着她的秀眉,而后辗转至她的眼,她的鼻梁,他的手掌则紧密地贴覆着她小巧凝滑的蝴蝶骨,抚弄,揉捏,本意是为了安抚,却不可抑制地带着一丝情欲的放纵滋味。

他有些无法克制地对她用力,吻也好,抚触也好,而就在他的唇试图接近她的嘴唇时,他感到了那轻颤剧烈起来,而她的肩,她的整个身躯,在他身下一点一点变得僵硬。他轻喘着停下来。便也听到了她的喘息,低低的,轻轻的。他贴近她的耳畔,哑声安抚她:“不要怕。”但这安抚并没有起作用,她抖得更加厉害。

他便离开了她一些。而此时,他终于再次看清了她的眼。那泛着水雾的一双眼中没了惊讶也没了惶惑,有的,只是满满的恐惧。

似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他僵住了,片刻后,他终于醒过神来,明白了自己在做什么。解开她被封禁的语声时,他听到她像一只被欺负的小兽,胆怯又绝望地试图唤醒他:“连三哥哥,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是阿玉啊。”

这是她为他找出的借口。

他放开了她。在熟悉的恼怒漫上心头之前,先一步涌进他内心的却是无尽的荒凉感。他的失控,他的温存,他的无法克制,在她看来只是伤害,只带给她恐惧罢了。她从来就不懂,什么都不懂。

她被吓坏了,还躺在**小口小口地喘息,试图平复自己,听到他叫出她的名字,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似地。“嗯,我是阿玉啊。”她心有余悸地道,停了一下,又立刻低声补充:“我知道连三哥哥是认错了人,我不会怪你的。”

他此时真是烦透了她的自以为是,“我没有认错人”这几个字却卡在喉中无法出口。

说出口会怎样?她会怎样?他又该怎样?他自负聪明,一时却也不知此题何解。因此静默良久后,他只是淡淡道:“季明枫说得没错,以后不要深夜到男子的房中,很危险。”

她已全然平复了下来,坐到了他的身旁,蹙着眉同他解释:“我没有深夜去过别的男子房中,我也绝不会去,我是因为想要照顾连三哥哥才……”

他看着窗外飞舞的星芒,打断了她的话:“我也很危险,你懂吗?”

她的眉头蹙得更深:“我不懂,”她望着他,眼中满怀信任,“连三哥哥不会伤害我,连三哥哥是这世上绝对不会伤害我的人。”

他终于回头看她:“我刚才……”

她笃定地打断他:“那是因为你认错了人,你不知道是我罢了。”

他一生中难得有矛盾的时刻,她却总是让他感到矛盾,譬如方才,他不知道是该让她走还是该让她留,又譬如此时,他不知是该欣慰她的信任,还是该烦厌她在这种时候对他如此信任。他只能冷淡地命令她:“以后就算是我房中,也不许轻易进来。”

她立刻坐直了身体问他:“为什么?”

他早知道她会是这个反应,她总是这样。要想堵住她的嘴其实很简单,也不用真的和她讲什么道理,他一直知道该怎么对付她。“没有为什么,不许就是不许。”他道。

她丧气地低了头,果然让了步:“嗯,那好吧,不许就不许吧。那……”

他在她提出新的要求前利落地下了逐客令:“你可以回去了。”

她迟疑了一会儿才下床,趿着鞋走到了窗口,又回过头来很有些担忧地询问他:“那连三哥哥你没事吧,你真的不需要喝一碗姜茶吗?”

“不用。”这一次他没有看她。

直听到她跃窗而出,他才将视线再次移向窗前。随着她的离去,那些闪耀的星芒似乎都暗淡许多,像一只只休憩的萤火虫,因困乏而光亮微弱。

房中一时静极。

方才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一场绮梦。

而当她离开之后,他终于能够继续思考。

他不知情是什么,不知它因何而生,亦不知它为何会生于他同成玉之间。他只能判定,若这是情,那么从一开始,它就错了。

这桩事,错不在成玉,错不在她一心将他当作哥哥,错不在她的纯真和迟钝。错在他。自他对她生情之始,所有的一切,就都错了。他是个神,对一个凡人生出情意,对她和他都没有任何好处。在她跃窗而入之前他就应该意识到这一点。彼时他却疏忽了。

他突然忆起今夜在曲水苑中时,她玩笑着问起他的那句话:“难道放在今日,皇祖母再赐婚,连三哥哥你就会改变想法娶我吗?”

他那时候愣住了,因他从未想过娶妃这个问题。作为一个神族,他也还不到需考虑娶妃这个问题的年纪。

而此时,当他第一次正视娶妃这个词汇时,却只是感到烦乱和失望。

他即便对成玉生了情,也最好到此为止。

因他不能娶一个凡人。

因他娶不了一个凡人。

虽然他一贯恼怒她的天真和迟钝,偶尔生气时甚至想问她是不是被朱槿给养傻了?但此时却不得不承认,朱槿将她养成这样,太好了,她不曾对他动意,太好了,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她自己,这都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