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穆彪东
陈威打车来到年华里时已逾七点。
由于高原昼夜温差较大,此时气温已经降到了十度以下,陈威冒着寒风在小区里走着,好不容易找到六号楼二单元,由于没有门禁卡,他在门外矗立了足足半小时,直到有住户开门才混进去。他爬上四楼,找到401,摁下门铃,很快,门开了,一个干瘪的小老头出现在门口。
老头的眼袋很重,眯着小眼,嘴巴瘪瘪的,陷进了下巴里,问了陈威一句蓝语,陈威摇摇头,用大西语回他:“请问穆彪东在吗?”
老头答道:“我就是。”
陈威问他能不能进去,对方立刻用手拦住门,问:“你是谁?想干什么?”
无奈之下,陈威只好临时编了一个谎:“我是警察。”
“警察?”穆彪东声调一扬,尖刻地问道:“大西人来这儿当警察?你撒谎也不打草稿的吗?”
陈威想起自己忘了涂美蓝霜,不禁气馁地摊摊手,说:“我是不是警察不要紧,关键是我有事找你!”
穆彪东登时变得警觉,后退半步,厉声道:“什么事?”
陈威知道他不问明来意是不会罢休的,索性说道:“十五年前有一对大西夫妇被蓝人打死了,这事你还记得吧?”
穆彪东怔了几秒,眼睛一翻,阴沉沉地问道:“你是谁?”
“我就是他们的儿子!”陈威义愤填膺地答道。
陈威神情专注地注视着穆彪东,准备等他揭开十五年前那场血案背后的真相。烟雾从一明一暗的烟卷上离开,徐徐地飘上退休警察斑白的鬓角,额头凸起的青筋似乎正映照出抽烟者挣扎的内心世界。
良久,穆彪东调整了一下坐姿,说:“没错,那桩案子就是我经办的。”
陈威探身向前,屏息以待。
“你父母投宿的旅馆叫啥我忘了,总之老板是一个女人,名字我记不得了。就这么多。”穆彪东说。
“就这点?”陈威拉长了脸,感到难以置信。
“嗯。”穆彪东神情漠然地点点头。
“那——你总得告诉我旅馆的名字吧?还有那个老板娘!”陈威感到心里发堵。
穆彪东吸了口烟,摇摇头,“十五年了,我经手的案子这么多,早就忘了!况且那座旅馆后来也拆掉了,老板娘更是不知去向,你说找谁去?”他直视着陈威,烟漫不经心地从嘴角溢出。
陈威激动得站起来,嚷道:“那明明就是一桩杀人案啊,你们却以失踪案了结——这——这也太说不过去了吧?这种冤假错案你怎么可能不记得呢?”
穆彪东不动声色地抽着烟,没有回答,表情木然得如同一尊石雕。
“穆警官,你不会看凶手是本郡人,所以故意包庇他吧?”陈威毫不掩饰语气上的挑衅意味。
穆彪东不置可否。
陈威被他的反应惹恼了,他的呼吸开始加速,脑袋嗡嗡作响,手不禁伸向腰间,摸到了硬邦邦的枪套,缓缓地解开扣子……
忽然,穆彪东抬起头,冷冷地问他:“谁告诉你我的住址的?”
陈威一怔,手僵住了,艰难地从嘴里吐出几个字:“一个警察。”
“谁?”小老头扬起一道眉毛。
“我们大西的,”陈威慢慢地让手离开腰际,顺势做出一个叉腰的动作,“我让他帮我查那起案件,结果查到经办警察是你,所以我就找上来了。”
穆彪东偏过头,用右眼将信将疑地打量着他(他的左眼貌似失明了),目光让陈威想起念书时被老师抓到作弊时的场景。片刻,穆彪东说:“这事儿还得靠你自己,想靠我给你解决,那是不现实的。是,那起案子是我经办的,过去了那么久,大多细节我都忘了,我只能把我知道的告诉你……”
“嗯。”
“我当时接到报案第一时间便赶到了现场,那群暴徒已经逃之夭夭了,你父母就躺在房间里,是被人乱棍打死的。要说凶手,那绝对不止一个;当时还没有监控,拍不到是哪些人动的手,人一旦跑了,那就很难抓着。而且——你知道么……”他忽然朝陈威投去不安的一瞥,“你母亲临死前……临死前……”
“临死前怎么了?!”
“她……被人凌辱了……”穆彪东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说完捂住前额。
羞愧与愤怒一齐涌上陈威的心头,他猛地把面前的木质折叠桌掀翻,曼陀罗花打翻在地,他站起身,咆哮道:“我一定要把这群杂种碎尸万段!”
穆彪东吓了一跳,想斥责他,但转念一想,对方之所以暴怒也是情有可原,于是叹了口气,弓下腰,慢慢地把桌子扶起来,恼怒地瞪了陈威一眼,转身向房间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穆彪东揣着一张纸,蹒跚地走出房间,粗声对陈威说:“我惟一还记得的就是那个老板娘的长相,这是我画的,”说着把纸递给对方,“虽然画工不好,但大致样貌就是这样!”
陈威抢过图纸一看,只见画像中的女人的额头低窄,小眼睛,眼白留的有点多,两颊鼓囊囊的,脸型长而圆,给人一副奸佞之相。“她现在在哪里?!”陈威怒道。
“不知道。那么多年了,一切都物是人非了……”穆彪东摇摇头,“噢,我想起来了,那家旅馆现在变成了一家超市,叫‘大富豪’,在广场对面。你可以去看看,虽然不一定有用,但看看总比不去要好。”他的语气显得极不自信。
陈威难掩失望,穆彪东趁机瞅了眼墙上的时钟,说:“已经八点十五了,这会儿估计已经关门了,你最好明天再去吧。”
“这么早就关门了?”陈威仿佛又遭到了迎头痛击。
“前段时间发生的事,难道你不知道?”穆彪东不客气地反问他。
“我知道。”
穆彪东浑身一颤,“那就对啊,现在那事儿搞得全郡风声鹤唳的,去哪都不安全,最好白天再去吧。”
无奈之下,陈威只好作罢。他向对方道了谢,便离开了。
秦依凝沐浴完,精心打扮了一番,出了门(当然没有忘记抹美蓝霜)。
夜幕四合,她打车来到香樟树咖啡厅,一眼便瞅见靠窗坐着的长发男子,于是步履轻盈地走过去,男子见了她,连忙起身相迎,秦依凝迅速扫了男子一眼,见她的前男友艾德与她分别六年来依然是这么英俊,心里不禁一阵得意。
艾德身材修长,长着一头乌黑茂密的长发,剑眉下是一对细长的桃花眼,眼珠是湛蓝色的,鼻子高挺,皮肤白里透蓝,目光多情且带着几分讥诮,让人一不小心就会沦陷。他大学毕业与秦依凝分手后,便回蓝郡做起了买卖,本以为两人就此天各一方,没想到旧情在种种机缘巧合下又复燃了,宛如两块磁铁,不由自主地恢复了对对方的引力。然而,这种引力在磁铁经历了一定程度的摸磨损之后就变得不那么纯粹,点完菜以后,两人都陷入到了沉默的尴尬之中。
良久,还是艾德打破了沉默,他盯着秦依凝动人的容貌,问:“你住哪呢?”
“酒店。”秦依凝抬起头,目光与他接触的一刹便迅即垂下。
“哪个酒店?”
秦依凝略一犹豫,说出了天龙大酒店的名字。
“噢……”艾德若有所思地端起杯子,啜了一口葡萄酒。“今晚能过去陪你吗?”他放下杯子,问。
秦依凝浑身一颤,血液快速流淌。
“还是你打算来我家?”见她在犹豫,艾德身体前倾,大着胆子问。
“不了。”秦依凝低声回绝他。
艾德眸光一暗,问:“为什么?”
“没为什么。我有点忙。”秦依凝低下头,像是自言自语。
“忙?嗨!”艾德轻声失笑,“你千里迢迢地来蓝郡,我不该好好招待你吗?难道你是来处理公务的?”最后一句话更像是调侃。
秦依凝一凛,唯恐被他戳中事实,连忙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酒,酵母的气息涌入她的鼻腔,很快驱散了内心的不安。“哪里呀,你想多了!”她强颜欢笑。
艾德却不为所动,探身道:“最近这里发生了好几起凶杀案,轰动了全郡,不过据说凶手跟凶杀案没多大关系,是有一个替身在帮他杀人——这事儿难道你不知道么?网上都传疯了!”见秦依凝缄默不语,艾德眯起眼,意味深长地说道:“依凝,你不用骗我,我猜你就是来查案的,不然咋可能这么巧,刚好在这个时间来?我早就听说你当警察以后立了不少功,经常在全洲各地跑,上次我还在电视上看到了你……你是警察,不远千里跑来这个边陲小郡,不是来查案是干什么?”他的语气流露出嘲弄。
秦依凝听得心惊肉跳,正寻思如何搪塞对方,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进入了她的视野,只见一个身着深色呢子大衣的男人径直从门口走了进来,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然后招呼服务员点餐——是陈威!
艾德见秦依凝的眼神有变,扭头一看,叫了一声,转过身,朝秦依凝投去不怀好意的目光。
秦依凝发现陈威不仅没有抹美蓝霜,还肆无忌惮地用大西语跟服务员高声交流着,加上此时咖啡厅有不少蓝人,她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这家伙怎么这么不长脑子呢!
“等我一下。”艾德冲秦依凝眨眨眼,站起身,离开座位。
“诶,你干嘛?”秦依凝连忙叫住他。
艾德没有理会,大摇大摆地走到陈威跟前,阴阳怪气地说道:“小子,你咋跑咖啡厅来了?”
服务员连忙走开,陈威抬起头,打量着对方,由于艾德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因此他没有看见秦依凝。与此同时,两个好事的蓝人也围拢了过去。
陈威咬掉钢叉上的熏肉,“吧唧吧唧”地嚼着,满不在乎地问道:“怎么了?”
秦依凝坐立不安,犹豫着是否要过去。
“你不知道这种地方不欢迎你们么?”艾德双手叉腰,向陈威发难。
陈威正逢心情不好,这下有人主动来挑事,他想借此发泄一下,于是把钢叉往盘子上一甩,环顾四周,见对方只有三个人,远不是他的对手,便翘起二郎腿,轻蔑地说道:“不知道。”
见对方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艾德顿时恼了,他与一旁的蓝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得到了他们的支持,便俯下身,揪住陈威的衣领,正要一拽,陈威突然用五指扣住对方的手腕,用力一扳,一拧,艾德惨叫一声,立刻跪倒在地,见状,两个蓝人灰溜溜地离开了。
秦依凝小跑着走过去,陈威看见了她,眉头一皱,视线移向艾德,迅即明白了一切。他缓缓地松开手,艾德连忙爬起来,捂住手腕,痛得不住呻吟。
“没事儿吧?”秦依凝俯下身,关切地问他,全然不顾陈威在场。
“没事儿,咱走!”艾德咬着牙说道,并直起腰,恼怒地瞪了陈威一眼,向门口走去。
秦依凝的目光不自觉地与陈威的相遇,后者竟然冲她一笑,秦依凝噘起小嘴,白了他一眼,扭头和艾德一道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