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美要眇兮宜修
如果他当真只是想要为国家尽忠的话,放弃这个位置做一个普通的官员,或是暗中辅佐朝政也可以。可是他没有,他仍是忍受着整个天下的骂名站在这个位置上,因为只有这个位置才能制约所有心怀不轨之人,也仍是能以一种尴尬的身份名正言顺的治理着这个天下。他并不是想对这个天下这个朝廷尽忠,他只是想替女皇守住这万里山河,其他事情并不重要。
听了这句话,洛淮容那心不在焉的表情终于僵住了。梵音能看到他的眼角都控制不住的抖了一抖,最后还是狠狠闭了下眼睛才稳住情绪。待到再等睁开眼睛的时候,那目光已是无波无谰平静无比。
“浣儿,你不明白,有些事情无论想与不想,都已经成了习惯。”
这应该算是没有否认。
梵音琢磨了一会儿,只觉得面前这个人若是卸下了那刻意的威严与狠厉,便变得十分的脆弱不堪,无论怎样看他,都觉得他只能用悲伤二字来形容。无论他的内心是如何想的,他看起来仍是很悲伤,悲伤的让人心痛。
活了几千年之久,梵音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人。这些人往往有一段很是轰轰烈烈的经历,宝刀美酒烈火烟花,豪气万丈历经生死,奢靡盛大的宴会和金戈铁马的战场都走过一遭,而经历的时候往往还很年轻,那么在他以后的人生里,就再也没有能够动摇他的事情了,他们往往都会看淡一切,甚至置生死于度外,仿佛这一生都已经在曾经的辉煌与灿烂中结束了,剩下的日子就算过得再富贵安稳,也终是抵不过当年那恍若梦境般的一切。
洛淮容今年不过二十多岁,就已经能够说出那样透着绝望的一句话,梵音觉得,在他过去的人生里,一定曾经拥有过她所想象不到的美好,那些往事甚至改变了他的一生,让他如此年少就已经无怨无悔的将一辈子赔在了上面,而且甘之如饴。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那些影响着他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带着那空了的药碗退下之后,她便从浣儿的身上退了出去,然后留下那迷茫的婢女站在原地,自己则是悄悄离开了忻王府。
这一次出来本是闲来无事,却没想到竟然会有这样的意外收获,直到走出大门的门槛时她仍然觉得自己实在是幸运。而同样的,她也深深反省了一下自己的行为,以前的她见惯了凡间男子的薄情寡幸和背信弃义,从此便带了偏见看每一个凡间男子,但却未曾想过这世上也会有痴心痴情的男人。如果她能早一点想到这一点,猜出洛淮容心中所想便自然简单得很。
说到底,这世上位高权重长得好性格好有本事又痴情的男人并不是没有,只是还没有遇到而已。别说凡人了,她当了这么久的神仙,都还没遇到过几个呢。
“不知道能不能绑自己啊。”回去的时候,她边走边看着手腕上的红线自言自语。虽然她是个尽职尽责的女仙没错,可是偶尔以权谋私一下也未尝不可。如果将来真的碰到了符合“位高权重长得好性格好有本事又痴情”的男人,她把自己跟对方绑一绑,岂不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占到了天大的便宜?
正想着呢,她就觉得背后突然一凉。不像是夜深风凉,倒像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一样,显出几分诡异的感觉。
她只不过是自己幻想一下都不行吗?这么快就遭报应了?
深吸一口气,梵音双手抱头猛地转身,定睛一看,果然看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有一个很是突兀的存在。
那是个穿着一身玄衣的年轻男子,从相貌看来不过二十出头,清清秀秀的又不失俊朗,若是在街上擦肩而过,寻常的路人一定会将他认成富贵人家的公子哥,而且是有权有势的那种。只是如今他坐在路边的石阶上,像是怀抱心爱之人一样抱着一面铜镜,眼神有些迷茫又有些呆,那张俊脸上还带着青青紫紫的伤痕,看起来十分的古怪。
梵音仔细看了他几眼,丝毫不怀疑眼前这个人就是“位高权重长得好性格好有本事又痴情”的那种男人。只是,再给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像刚刚所想的那样把自己的红线往对方的身上绑。
为什么?因为这个人实在是眼熟了。
他是崇则啊!
突然在凡间的大街上看到这位大神,梵音有一瞬间是吓傻了的,直到“崇则”这两个字在她的脑子里不断盘旋着,将她的思绪撞回了现实,她这才反应过来拔腿就跑。
一个逃犯在碰到追兵的时候,自然是逃命为上,无论那个追兵的神情看起来多么诡异。只是,就在她飞快的跑出了一段距离之后,扭头看了一眼追兵,却发现崇则仍是坐在原本的位置没有追来,不仅没有追她,还把头垂的更低了一些,无论任谁去看,都能看出他现在是十分失落的。
四海八荒第一战神,正在追捕逃犯的天界神将,今时今日不去做正经的事情,竟然跑到凡间的大街上暗自神伤?眼看着对方根本没有追过来的意思,梵音不由在他不远处的位置站住了脚步。
只要是熟悉这个小女仙的人都知道,她最大的缺点就是好奇心过盛。无论是谁家的闲事都想要看一看听一听,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见证和参与这些爱恨情仇恩怨痴缠之事。
所以,抱着对方根本不必对她耍花招的心态,梵音做了一件看起来像是在找死的事情。
她慢慢靠近了他。
虽然是一步一步往回挪的,梵音仍然是一点点的靠近了那个坐在路边的身影,而就在她刚好挪到可以看清他的位置时,原本低头不语的崇则却突然抬眸看向了她。
*
管梨有些不安。
虽说梵音穿着那身刀枪不入的嫁衣不会有什么危险,可他仍是担心着她的安危。刚开始还没什么,等她走了一个时辰还不回来之后,他就有些坐不住了。
只是就在他准备起身去揪她回来的时候,对方却已经走进了郡王府的大门,而且还多领回来一个人。
“咱们……要不要收留他啊?”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梵音实在是有些没底气,毕竟她带回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在街上偶遇的崇则。
屋子里的几人面面相觑,都弄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放心放心,他现在连我都打不过。”为了打消众人的疑虑,她连忙添上一句。
像是无声的默认了她这句话,崇则本来就很悲伤的表情又失落了几分。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可真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了。管梨将信将疑的把手搭在崇则的肩上,然后脸色一变,“你的法力呢?”
如今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崇则,不仅失去了一身法力与凡人无异,还带了一身青青紫紫的伤,实在是让人很好奇发生了什么。
而事情的起因和发展也确实有几分曲折。
当初管梨半是交易半是转移麻烦的将青谧镜送给了祈泱,这样事自然很快就被崇则知道了。一心想要夺回青谧镜的崇则暂时放下了追捕逃犯的事情,孤身来到鬼族要求祈泱把东西给他。而当时的祈泱不仅没来得及拿青谧镜为夷绪治伤,还刚好碰到了怒气冲冲的沉歌也来挑衅,偏偏三人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祁凡也过去凑了凑热闹。祁凡这个人最见不得天下太平,唯恐事情不够乱,不仅在旁边煽风点火,还亲自动手挑起事端。三太子本就是带着满腹怒火过来,经过这么一闹,又是跟自己的大哥打了一场,幸好被夷绪阻拦才不甘心的离开。
与自己三弟动完手的祈泱心情定是很糟糕的,可崇则又怎么会是那种懂得察言观色的人。他执意要祈泱把青谧镜还给他,语气中大有与整个鬼族为敌的意思,正在气头上的祈泱不愿与他多加计较也不想和他动手,偏偏崇则纠缠不休,鬼君恼怒之下,便将这件事捅到了荣溯神君那里。
如今已经避世隐居的荣溯神君正是崇则上神的亲生父亲。虽说祈泱这么做实在是太不厚道,出了事竟然找对方的爹“告状”,但是从这个举动也可以看出,崇则到底是把这位鬼君烦到了什么地步,竟然出此下策用了这个无奈的办法。听闻此事之后,一向严厉的荣溯神君自是震怒不已,不仅亲自来到鬼族向鬼君赔罪,在带走了儿子之后还狠心的将儿子打成了重伤法力尽失。
荣溯神君与崇则的父子关系好不好,谁也不知道,但是就算再不舍得儿子,也要给鬼君一个交代。何况,即便在这种情况之下,崇则也仍是要抢那镜子回来。作为父亲的他自然失望透顶,满心愤怒。
崇则是四海八荒第一战神没错,可是在自己的家里,他只是父母的儿子罢了。那一天,无论荣溯神君如何相逼,崇则也不愿意放弃那面镜子。荣溯神君越想越气,愤怒之下便叫人将儿子打得遍体鳞伤。行刑的侍卫换了不知几轮,崇则奄奄一息的趴在地上,不求饶也不喊疼。由于为了给儿子最大的教训,荣溯神君在叫人动手之前先封了儿子一身法力,岂知这一番责打之后,重伤的崇则竟然一时恢复不了原本的修为,当真与凡人无异了。
祈泱完全没料到荣溯神君竟然能对儿子下这么狠的手,他用青谧镜治好夷绪之后便亲自带着镜子来到荣溯神君居住的仙山,本意是想把这面镜子送给崇则,但在走进那府邸之后才发现事情发展成了这个样子。崇则伤的太重,就连青谧镜都一时无法恢复他的法力。天族无缘无故少了第一神将坐镇,荣溯神君自然要亲自到天上与天君解释一番。也就是趁着父亲出府的时候,崇则才有机会偷偷溜了出来来到凡间。
其实梵音也不过是好奇他经历了什么事,并没打算也没能力帮他什么,可是偏偏两人交谈之时,她看到了他副失落的表情和无辜的眼神。众所周知,崇则上神其实长着一副再无辜不过的相貌,那有时看起来呆呆愣愣的表情更是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猛地被他用委屈失落的眼神看了一眼,任是哪个道行高深的女仙都会受不住的,梵音这点微弱的抵抗力自然可以忽略不计,只有带他回来。
幸好,眼见着大家在知晓理由后,都露出了一副动摇的表情,她也不由松了一口气。眼下崇则不过是一个失去法力的平凡之人,而他当神将这么多年,难免四处结仇,若是任由他一个人在凡间四处飘**,很可能还没找回法力就已经被那些妖魔鬼怪逮到报仇了。但让他跟着他们就不一样了,他们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收留了他,只要他不是个恩将仇报的人,便不会再与他们为敌。而且他既然跟着他们,自然也会参与他们的计划,他将来恢复了神力之后,不仅没脸再抓他们,说不定还会被他们拖下水帮助他们。
这就是与管梨呆久了的坏处,她这个善良的小女仙竟然都学会算计别人了,这样实在是不好。
出于愧疚的心理,梵音忍不住拍了拍崇则的肩,“别伤心了。就算你再怎样喜欢那面镜子,它也不是你的妻子啊。你若是不嫌弃,我可以给你找个媳妇,无论你看上谁了,只要不是有夫之妇,我说能成就一定能成。”
她这样的自信可不是空口说白话。如今她有这带着神力的红线在手,无论是神鬼妖魔,只要被她绑上红线,便一定能遵循她的安排成婚。
只是她想的虽然美好,管梨听了之后却很快嗤笑了一声,“他若是敢擅自找媳妇,如果还偏偏是个凡人或是妖怪,他爹就敢活活打死他。”
梵音发现,这神仙的爹和凡人的爹也没什么不同,都是稍不满意就可以打儿子。
她不由带着好奇的目光看向管梨,“你爹打过你吗?”
“你问问他有没有这个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