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龙
明霓给她们讲了一百年前崇明来东洲海市寻剑的事。
当年,明霓并不认识崇明,她是通过他身上的六合笛认出的他——九螭云龙纹是他独有的图腾,几千年来,东洲海市人来人往,六界琐事总会有不少能传入她的耳中。是以在见到崇明那一刻,她以为会是什么天大的事。能劳烦他亲自跑一趟的,又岂会是小事?哪知道崇明只向她提了一个要求,帮他找一把剑。
崇明说:“我曾听闻,但凡是落入海中的没有主人的物件,百年后都会归属于海市。我不知那把剑在哪,但仙子应该有办法找到。”
“和未来的六界之主做交易,这样的机会恐怕几万年都遇不到一次。”明霓很乐意接下这个活,“殿下放心,只要这把剑是在海里,我都能给你找到。不过今日是海市最后一天,殿下恐怕得一百年后来取了。”
“无妨。”崇明又道,“我知道想从东洲海市拿走什么,需要拿东西交换。”
“我自然不会白忙一场的。一百年后殿下来取剑,届时我会请殿下帮个忙,殿下别食言就行。”
“好。”
听明霓说完,晚煦偷偷猜想,她会向崇明提什么样的要求。她猜到明霓不会说,于是问了另一个问题:“虞颂来这里找你,他想要什么?”
“我答应了他要保密的。”
“这个也不能说啊?连我都不能说?”
明霓笑了笑,答非所问:“你们带来的礼物我很喜欢,能够我解闷好一阵子了。这东洲海市内,但凡有什么看上的,你们都可以带走。”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她不会透露虞颂的目的,也不能把止戈交给她们。
灵夙不觉得意外,听说崇明在寻找止戈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这一趟是徒劳了。谁让她承诺过他呢,下次他若是再做什么,她不会再截胡。算了。
“太可惜了。不过,还是谢谢你能如实相告。”灵夙抬眼看了看四周,“这蜃岛遍地珍宝,难得一见,不知明霓仙子能不能带我们四处转转。”
“当然可以。二位随我来。”
三人刚出院门,迎面碰上了蝉兽和崇明。灵夙心一颤,不知为何竟有些心虚。明明她什么都没做,而且已经不打算跟他抢了。
崇明看见灵夙,先是诧异,后是了然,他几乎立刻猜到了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原来她还是想把止戈找回去。
“真是巧,刚说到殿下,殿下就到了。”明霓眼神在二人之间游走一番,笑容颇有深意。
崇明颔首:“我来取剑。”
“小灵主此番会在这儿逗留几天,我正要带她们四处逛逛呢。既然殿下来了,不如殿下代劳?蝉兽会给你们领路的。”
崇明看了灵夙一眼,看她没有拒绝的意思,便答应了:“好。”
蝉兽转身,抖了抖翅膀,昂首走在前面带路。
明霓的住处在相反的方向,她刚转身,晚煦拉住她:“你这么急着回去,该不会是要去陪那个梁公子吧?”
“你知道他?”明霓蹙眉。她和梁平的事连蝉兽都知之甚少,晚煦怎么会知道?
晚煦狡黠,眨眨眼:“快去吧,就不打扰你们良辰美景了。”
蝉兽边带路,边给众人介绍蜃岛的布局。这里和贝山岛一般大,西边是山丘,东边是明霓住的地方,还有给客人准备的几处院子,北边是一个巨大的湖,和贝山岛共用一个泉眼,南边则是花园和竹林。
一行人从花园穿梭而过,到了岛的正中央。只见山坡延伸处,屹立着一座高耸入云的银色巨龙雕像。三人不约而同抬头,望了望雕像的高度。
晚煦来过这儿少说也有五六次了,她以前从未发现,岛上还有这么一处石像。她问蝉兽:“这龙的雕像什么时候有的?”
“记不清,很久了。”
“我以前怎么没见着?”
“仙子可能没注意,这银龙是蜃岛的根基,一直都在的。”
晚煦觉着奇怪,蜃岛的根基居然不是蜃,而是龙!不过她对这事并不感兴趣,问了一句也就过去了。蝉兽继续往前走,她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灵夙在原地驻足了一会儿,她背着手,仰头打量着银龙石像,目中含笑。崇明看看她一眼,又看了看银龙,顿时像是明白了什么。
“你知道这东洲海市的来历么?”
崇明见晚煦和蝉兽都走远了,这才意识到灵夙是在跟他说话。自从他对她的那份心思被琰梧道破,他们的关系一直很微妙。是以刚在这里见到她的时候,他破天荒的产生了拘束感。她却还是老样子,一副跟谁都不熟的样子,他到嘴边的话也咽了回去。
“略知一二。”
“是么?”灵夙好整以暇,“说说看。”
“世人只知这是六界珍宝汇聚之地,却不知这其实是一座牢笼。它还有另一个鲜为人知的名字,叫囚龙之屿。”
“太子殿下不愧是未来的六界之主,连这样的边角奇闻都知道,令我好生意外。”
这话听着怪怪的,崇明觉得灵夙像是在内涵他。他反问:“你也知道?”
“我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她老人家博闻强识,偏偏又疼爱我,有什么奇闻异事都会跟我唠叨几句。这东洲海市的旧闻,早年在天界我就听她说过一二。”灵夙冲他一笑,“哦对了,突然想起来,殿下的母亲在嫁给天帝之前,也曾是我师父门下吧?这么说来,按照辈分我是她的师妹,殿下应该尊我一声……”
“无所谓。”崇明打断她。他面容冷峻,不咸不淡丢下一句:“你也说了,我是未来的六界之主。你是我母亲的师妹又怎样?是师姐也无妨。”
灵夙半句话卡在了嗓子眼。
崇明又道:“你是气我替师兄寻这止戈剑,抢在了你的前头?如果真是这样,大可不必这么得理不饶人。你若真这么想把剑要回去,直接跟我开口就行,我哪次不让着你?”
灵夙怔在原地。崇明走出很远了,她还在消化他那番话。
不是……他什么意思啊?
明霓一进屋,梁平从门后走出,轻轻揽住了她的腰。
“梁郎休要胡闹,这几天有客人在呢。”明霓脸红了。
“那又如何?我巴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喜欢你,想永远跟你在一起。”
“真的?”
“你不信?我对你的心意,日月可鉴!”
明霓依偎在梁平怀中:“我自然是相信梁郎的。可我们终究不是同类,我担心你会离我而去。”
“傻瓜,我们现在不是很好么。别想那么多了。”
“那你母亲和妹妹呢?”
梁平心一沉。母亲和妹妹是他心里过不去的一道坎,他至今无法说服自己,抛下家人独自在这里享清福。可他很清楚,东洲海市一闭市,灵夙她们就会回去。他如果想回到明州,灵夙是他唯一的希望。
“明霓,你在这蜃岛多久了?”
明霓仔细回忆,摇了摇头:“不记得了,真的是太久太久了,我一个人在这岛上,没人陪我说话,我也说不清日月和年岁。”
“你说的那个责任,真的那么重要吗?你就不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在千里之外的地方四季美景,人间烟火;有热闹的集市,有很多有趣的人,有你永远都吃不腻的美食……”梁平给她描绘着,他的思绪也跟着飞回了明州,回到了他的故乡。
明霓沉默了。她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把头低到梁平看不见的角度,偷偷擦了擦。这一细节没逃过梁平的眼睛,他很后悔,不该说这些话让她为难的。
“我们不说这个了。”明霓挥了挥袖子,桌上顿时多了琳琅满目的美食佳肴。她拉着梁平,“你看,这是晚煦姐妹俩从人界给我带来的美食,你应该很久没吃过家乡的食物了吧。快尝尝。”
这些食物一直用玄玉寒冰冰镇着,就跟刚出锅的一样新鲜。明霓略实法术,食物变得热气腾腾,冒着诱人的香气。
梁平确实很久没吃过这些佳肴了。在贝山岛,他能果腹的无非是各种野果和海鱼,偶尔能打到一只山鸡,对他来说已是难得的美味。他拿起筷子尝了一口,久远的味觉被打开,他仿佛回到了热闹的明州城。那一刻他明白了,他的心还在明州,他做不到抛下一切和明霓在这看似富有的蜃岛上。没错,这是确实有很多珍宝,可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再珍贵的宝物也变得一文不值。为什么不把它们带回明州呢?
梁平心里很清楚,他是说服不了明霓的。想让明霓跟他回去,他得另辟蹊径。他偷偷看了一眼明霓脖子上的蜃珠,心底最深处那微不足道的土壤中,一个不该有的念头悄悄冒出了芽。
是夜,明霓按照约定去了崇明的院子,向他详细说了自己的交换条件。她把止戈交给崇明:“殿下可以先查验,看看这是不是你要找的神兵止戈。”
崇明拔剑出鞘,烛光中,剑刃森冷肃杀,和他听闻中的别无二致。他点头:“是止戈。不过仙子刚才所说的事,我恐怕无法答应。”
明霓并不意外,她展颜一笑:“猜到殿下会为难,我把小灵主也叫来了——小灵主,进来吧。”
随着明霓的呼唤,灵夙推门而入。适才明年和崇明的谈话,她全都听到了。
明霓继续道:“六合笛能驾驭六界一切生灵,但是殿下把六合笛送给了小灵主,小灵主就是笛子的新主人了。所以,来找殿下之前我先去找了小灵主,不过小灵主跟我说,她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掌控六合笛。殿下应该知道,我冒不起这个风险,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必须一击即,希望你们二人都能留下来帮我。”
明霓给了灵夙一个眼神,灵夙顺着她的话对崇明说:“我和明霓仙子商量过了,殿下就在这蜃岛多留两日吧。等到时机成熟,我会吹奏六合笛,帮明霓离开这囚龙之屿。万一我失手,还得劳烦殿下助我一臂之力。作为交换条件,止戈你可以带走。如此一来,大家各取所需,你对你师兄也能交代。”
崇明以为自己听错了:“到手的止戈剑,你会拱手相让?”这可不是灵夙会做的事,他印象中的她,志在必得的东西是决计不会给别人留机会的。
谁知,灵夙毫不犹豫地说:“会啊。”
“是为了我师兄?”
“你想多了。”灵夙给了他一个嗤笑的眼神,“殿下觉得,我像是那种会损己利人的人?”
“确实不像。”
“殿下带走你想要的止戈就行,你这趟东洲海市之行的目的不就是它么?至于我,就不劳费心了。”
明霓怕他们产生分歧,笑着说:“殿下放心,小灵主不是会吃亏的人。我已经允诺了她别的事,大家各得其所,互不亏欠。”
崇明不禁起疑,他暂时想象不出,什么样的条件能比拿回止戈更让她心动。不过正如明霓所说,灵夙是绝不会让自己吃亏的。当年初月敢毁她容貌,她能二话不说直接要了初月的命,这样的魄力和手腕,六界女子难出其二。他很有理由相信,灵夙和明霓达成了超乎他想象的交易。
崇明思虑一番,想着这几日天宫没什么要紧的事务,再者,荆楚就在元合殿守着,他晚两日回去并无大碍,于是应承了下来。
明霓心满意足:“多谢殿下和小灵主,万事俱备,就等时机成熟了。我先回去了,二位也早点休息。”
明霓踏出房门之前,灵夙追问了一句:“你就这么有把握,东洲海市闭市之前,你能如愿?”
“事在人为,我相信我有这个命。”
待明霓离开,灵夙拿起止戈,打量了一遍。这把曾陪伴她多年的佩剑,虽然没有那么趁手,但也是她看重的一份礼物,是父亲很用心为她准备的。这一次与止戈失之交臂,她却并不觉得可惜。
“没想到啊,我竟然会错过志在必得的东西。”她问崇明,“殿下,我能试试它么?”
“你随意。”
灵夙拔剑出鞘,在院子里试了一遍。和昔日的手感一样,止戈对她来说确实太厚重了。父亲送她止戈,大概从心底希望她能继承他的宏图大志吧。可惜了,她就是个爱混日子的,比她母亲流云灵主年轻时还要懒散。
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男子的声音:“三姑娘好剑法,英姿不减当年啊。”
灵夙回头,只见虞颂站在房顶,正噙笑看好戏一样观摩她练剑。她反唇相讥:“呵,如果你是想重温一下败在我剑下的滋味,我随时可以成全你。”
话音刚落,虞颂猝不及防,见灵夙挥剑朝他袭来。他拔出佩剑,迎面而上。寂静的月光下,刀光剑影一片。
崇明方才站在屋檐下,没看到说话的人是谁。等他走进院子,虞颂已经从屋顶一跃而下。他错愕,竟是他无比熟悉的一张面孔:“坤岩?”
他来不及思考灵夙是什么时候和坤岩结下的宿怨,一伸手,光影闪现,掌中多了一把利剑。
“灵夙,你让开!”
灵夙和虞颂均是一怔,战局中突然多出一个人来。看崇明的招式,丝毫没有想给虞颂留活命的余地。
虞颂很快反应过来,见来人是崇明,他边接招边出言讥讽:“当真是冤家路窄!怎么,现在才想来报当年之仇?”
“坤岩,你我恩怨祸不及他人,与她无关。”崇明没有受他激将法的影响,招式凌厉,毫不相让。
听他称自己坤岩,虞颂明白过来,他是错把自己认成了父亲。灵夙也很快意识到了这点,提醒他:“殿下,他不是坤岩,是坤岩之子虞颂。”
崇明愣了那么一瞬。他也发现了,眼前的男子虽然面容和坤岩如出一辙,但细看确有不同之处,而且比坤岩要年轻得多。
“殿下,虞颂少主,且住手!”
一条丝带像灵蛇一般窜入,化解了二人的招式。明霓姗姗而来,挡在了好不容易被她分开的崇明和榆颂中间。她劝道:“蜃岛是我族最为清净之地,二位都是我的客人,希望能给我一个面子。有什么深仇大恨,晚几日再战不迟。”
崇明应下,将银崖插回了剑鞘。既然不是坤岩,他也就没必要深究了。可令他觉得奇怪的是,他从未见过虞颂,虞颂却好像认识他。
不对!刚才灵夙和虞颂打斗的画面,为什么如此熟悉……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从他脑中划过,他略一皱眉,有了个大胆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