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7 隐藏任务

他的人生很完美,但他自认为不配拥有这么完美的人生。

01

宋凛睁开眼睛的时候,入眼的并不是休眠舱上方掀开的顶盖,而是记忆中十分熟悉的天花板。

他猜测性地伸手往旁边一碰,屋子里便响起了某种大功率仪器工作时“呼呼”作响的风声。一束光打在了他的视线上方,屋内安装的大功率投影仪自动工作,空白的天花板上忽然有了画面,内容是埃弗雷特的量子力学。

这时,房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伴随着一个温柔的女性嗓音:“小凛,你醒了吗?”

宋凛从某种不真实的感觉中清醒了过来。

这里是华国科学研究院的恒温室,也是那个关了他整整十二年的地方。

他关掉投影仪,赤着脚踩在厚厚的羊绒地毯上,没去管摆放在床边的拖鞋,事实上这已经是他在被关的那十几年中所能做出的仅有的叛逆行为。

宋凛拧开了门把手,门前站着一个他熟悉的女人。

华国科学研究院研究员肖梅,基因合成胚胎实验的主要研究人员之一。

肖梅是已故科学家宋城的表妹,所以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由宋城遗留下的基因合成的宋凛,和她存在生理学上的亲缘关系。

“怎么又不穿鞋子,也不怕着凉?”肖梅推着一台笨重的测量仪器走了进来。她把仪器停在床边,又嗔怪地招呼宋凛过来穿鞋。

肖梅推来的仪器是每天用来给宋凛测量基本生命体征的,作为基因实验中最昂贵的实验品,他每日都必须接受一次这样的生命体征检测,这项记录,便由研究院内与他血缘关系最亲近的肖梅来负责。

路过淋浴间的玻璃门的时候,他装作无意识地瞥了一眼上面的倒影,十二岁便成功逃离研究院的少年,这样的骨架,似乎看着过大了一些?

宋凛安顺地在仪器前坐下,盯着肖梅将一个插着导管的针头,扎入了自己的皮肤中。

内外气压差的作用下,殷红的鲜血顺着导管流入了机器中。

几秒钟后,肖梅拔出针头,在他的手臂上贴上一个止血贴。紧接着,血液分析出的各项数据便一一浮现在显示屏上。

肖梅拿着那个他熟悉的小本子将各项数据抄录下来,然后在时间那一栏上面写下了一串数字:2073年4月18日。

宋凛眉头一皱,便听到耳边肖梅温柔的嗓音:“今天是你的十八岁生日,祝你生日快乐,小凛。”

肖梅说,今晚研究院内会举行一个小型的庆生会,到时候宋凛可以不用计较摄入过多的糖分对身体造成的危害,多吃几块蛋糕。

等到肖梅推着仪器离开之后,宋凛半坐在床边,揉着眉心思索。

在他的记忆里,早在十二岁那年,他就已经凭借自己的力量争取到了离开恒温室的权力。此后他进入华国最高学府,十七岁拿到博士学位,十八岁利用校中人脉和研究院的资金支持,成立了天一科技。按照这个时间来算,他现在已经创办天一了,怎么可能还会待在这个小小的恒温室中?

再想想刚才肖梅走之前的话,他不能摄入过多的糖分,否则会对身体造成危害,那就更不可能了,他不记得自己的身体有这么糟糕过。

宋凛起身走到浴室内的镜子前,镜面上倒映出一张熟悉的脸,只不过这张脸看上去异常苍白没有血色,是肉眼可见的短命相。难怪刚才他匆匆瞥了一眼便觉得这个十二岁的自己看起来身高超标,原来根本就是已经成年了,只是这身体素质太差,看上去纤细稚嫩,活像个小孩子罢了。

突然,无数破碎的记忆像是被人强行灌进了他的脑海,原有的记忆像是被丢入了一个功率极大的搅拌机中,他只要强迫自己稍稍回忆起一点点原有的记忆,那宛如搅碎脑浆一样的剧痛让他疼得直接骂人。

“啊……”

他咬牙切齿地挤出了一个字。

这是记忆清洗程序,通过机器干预人的脑电波,达到清洗原有的记忆内容,将干预者想要输入的内容强行灌输进被干预者的大脑,达到记忆干扰的目的。

这是他在华国最高学府读书的时候,听他当时的教授点名敲黑板,拼命强调的一项违法行径。

德高望重的教授用力地敲着黑板,字字铿锵:“在座的所有同学都请记住!清洗记忆这项技术,是一项绝对违法、绝对反人类的行径!它的恶劣程度甚至远甚于人体的基因实验!”

教授一说完,整间教室几百号人的目光全集中在了宋凛的身上。

那会儿他还不是什么华国“科技之光”,在最高学府那种眼睛长在脑袋顶的人眼里,不过是一个实验室里养出的“仿真人”,他所有的成就和能力都来自于他继承的基因。

众目睽睽之下,他懒洋洋地举手发言:“那么,请问如何才能避免被记忆干扰呢?”

教授回答:“记忆清洗类似催眠术,干预者会读取人体记忆中最深刻、情绪波动最大的一段,将被干预者内心最渴望的诉求展现给他,被干预者必须要时刻保持高度的清醒,不被虚假记忆中的虚假美梦所干扰,坚信真实。”

坚信真实……

宋凛忍着头部传来的剧痛,颤抖着伸手拧开了水龙头,将水温调到最高,滚烫的沸水从水龙头涌出,他毫不犹豫地把手伸了进去。

“嘶——”

混乱的神志立刻清明了一些,他收回了手,跌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满头是汗,白皙的手指烫得刺痛泛红,不多时便起了一连串小小的燎泡。

干预者的干预仍在继续,只要一回想自己原有的记忆,他的眼前就一阵阵发黑,但只要顺从地接受它们,疼痛就会立刻缓解。

他撑了整整三十分钟,每一秒都痛到像是有人拿刀子在硬生生地凿着他的头部软骨,戳开,再一下一下地用刀柄砸到粉碎。

在常人难以忍受的疼痛中,干预者已经将第一个**摆在了他的面前:接受,还是继续抵抗?

宋凛满脸苍白,明明已经需要紧紧地贴着冰冷的墙壁才能抑制住因疼痛带来的浑身**,却仍旧冷笑着嗤了一声:“滚!”

干预者似乎终于意识到生理上的折磨根本无法令他屈服,难挨的疼痛感瞬间就消失了,甚至连他为了刺激自己清醒而烫出的燎泡,也消失不见。他浑身湿透地靠在墙边,好似刚做了一场噩梦,梦醒之后脑海中有两种完全不同的记忆在分庭抗礼,不知真假。

如果换作一个寻常人,蠢一点的估计已经开始思考庄周梦蝶的可能性,分不清哪一个才是自己真正所处的世界;暴躁一点的或许会被吓得大吼大叫,然后因为实验体暴走,引来一场禁闭或者一支镇定针剂。

但不巧的是,这两种人,宋凛都不是。

他坚信自己绝不可能是个坐以待毙的废物,更不可能会被他们关到十八岁。

他拖着满身的疲惫回到床边,重新打开投影仪,盯着它琢磨了一会儿,开始思考如何才能从这个古怪的空间中出去。

思考片刻之后,他按响了床头的电铃。

听到房内的电铃声,正在实验室工作的肖梅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匆匆赶到了恒温室门口,看到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宋凛大惊失色:“小凛,出什么事了?”

宋凛抬起头,苍白瘦削的脸上露出一丝带怯的笑容:“肖阿姨,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想去院子里晒晒太阳,可以吗?”实验体是不允许轻易离开恒温室的,但今天是个例外,今天是宋凛的十八岁生日。

肖梅将他的要求报告给了上面,很快便得到了允许外出一小时的回复。

放风的范围仅限于恒温室后面自圈的一个小花园,小道两旁种了不少平时少见的嫁接植物,这些都是研究院内那些生物和农学研究人员的手笔,他们干脆把自己的试验田开在了那片未建楼房的空地上。

午后的阳光一照,处处勃勃生机。

肖梅牵着宋凛的手,沿着小道边散步边晒太阳。不多时,她感觉到了掌心内传来的挣扎,抿嘴笑了:“我忘了,小凛今天就成年了,已经是一个大孩子了。”说着,她松开了宋凛的手。

宋凛对这个从小到大一直照顾自己的女研究员,心里终究是有几分好感的。他摆出一种丁蔚然绝对不敢相信会在他脸上出现的温柔表情,抬头看着肖梅:“长到多大,在肖阿姨面前,我都是个孩子。”

肖梅伸手,似乎想要像小时候那样摸摸他的头,却发现自己似乎做不到。十八岁的宋凛已经高出肖梅半个头了,于是他半弯下腰,把头低到了她能够到的位置。

“你总是这么懂事。”肖梅笑着说。

宋凛轻笑一声:“这些年在研究院里,要不是阿姨一直护着我,我大概已经不知道要被销毁多少遍了吧?说来也好笑,今天中午惊醒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又长又古怪的梦。”

肖梅问:“什么梦?”

“我梦见自己十二岁的时候就离开了这里,然后在外面闯**出了一番天地,”宋凛偏头望着她,“就像您一直希望我的那样。”

肖梅笑着摇了摇头:“傻孩子,我只希望你能平安健康地长大。”

宋凛的视线越过研究院的层层高墙:“肖阿姨……您说,什么时候,我才能离开这里呢?”

肖梅没回答。

宋凛轻叹一声:“大概……我永远都走不出这里了吧……”

一双手轻轻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是肖梅,她说:“今天是你的十八岁生日,小凛,无论许什么愿望,神都会帮助你实现它的。”

宋凛沉默地点了点头,看上去十分颓唐:“肖阿姨,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不相信世上有神这种东西。”

肖梅看上去却十分自信:“一定会的!”

晚上,宋凛的十八岁生日会。

实验的几个主要负责人,还有研究所内的研究员们把一个大蛋糕放在小车上推进了平时闲人免入的恒温室。

他们打开放置在床头的投影仪开关,埃弗雷特的量子力学变成了温馨的生日快乐,一群穿着研究院工作服的人围着正中间站着的宋凛唱生日歌。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快!吹蜡烛!许个愿!”

宋凛吹了蜡烛,室内一片掌声欢笑,长长的睫毛垂下遮盖了他眼下疑惑的神情。

现在他的脑海中存在着两个记忆——

一个是极其不服管教的禁闭生涯,基本上研究人员十天有八天都在收拾他弄出来的各种烂摊子:逃跑翻电网,结果把自己电倒被推去抢救;不顾作息规定强行学习超前知识;溜门撬锁黑监控偷肖梅的记录本,查看自己的身体记录,并偷偷用她的仪器放血研究自己的身体机能……

另一个却是异常温顺的实验品生涯,每天安安分分地等投喂,到点了就伸手抽血测量分析,从来没想过要逃跑。

他的大脑告诉他,第二个才是他真正的记忆。

“呼——”他一口气鼓足,吹灭了蜡烛。

边上一位年长的男性研究员笑着问宋凛:“许了什么愿啊?”

宋凛认得对方,他是肖梅所在实验组的组长。

在他躁动、不安分的那段记忆中,对方和他的关系并没有好到围着他唱生日歌,相反,有好几次对方都险些向上面打报告,说要把他这个“争议品”销毁,然后结束这场实验。

宋凛张了张嘴,似乎自己的愿望很难言明。他抬起头静静地望着站在他身边的实验组组长,眼中是莫名的期盼。

研究人员们互相看看,都笑了,他们纷纷站开,中间让出一条路。

肖梅脱掉工作服,拎着几个纸袋子,手上还拉了一个行李箱。她走进了屋子,所有研究人员的目光都落在了宋凛身上,欣慰得像是自己的孩子终于长大成人了一般。

她笑着,冲宋凛招了招手:“小凛快来!来看看你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行李箱在他面前被打开,里面装的居然是一些日用品,纸袋里装的是全新的衣物,和研究院内供应的特供服完全不一样的衣物,穿上这些衣服走出这间院子,他就和马路上的那些正常人再没有什么区别了!

实验组组长开口:“小凛,这些东西是我们一起集资给你买的。吃完这个成人蛋糕,你的封闭研究就算是彻底解除了。以后你可以跟着你的表姑肖梅一起生活,或者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这间屋子,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困着你了。”

肖梅也问他:“小凛,你喜欢这个成人礼物吗?”

宋凛的嘴巴错愕地张了张,眼角落下一行泪来。

“哈哈哈……这傻孩子,怎么还激动哭了……”

肖梅一只手拿着东西,另一只手极具**力地向他伸出:“走吧,小凛,和我走吧,等走出这扇门,你就彻底自由了。”

恒温室的大门就在眼前,所有的研究人员都饱含期待地看着他。

一,二,三,四,五……五步,只要五步,他就可以离开这里。

“我真的,很喜欢这个成人礼物……”他伸手抹掉了自己脸上的泪痕,淡淡道,“说实话,在这间屋子里被关的那十几年里,我每一天都在幻想今天这样的场景……生理上逼迫不成就转用心理上的驯化,你很不错,刚才有那么一瞬间,我确实差点动摇了。”

“不过,你倒是让我明白了一件事。”看上去,他似乎是在对着空气开口,但他知道,那个“东西”一定能够听到他在说什么,“自由,是必然要付出代价的。”

他一按下投影仪,上面自动播放的便是埃弗雷特的量子力学,平行时空理论,暗示着眼前所见,是平行时空不同选择下的另一种可能。

如果当初的宋凛选择的不是拼命反抗,而是一味地等待着他人给予怜悯的释放,那么现在他的眼前所见,或许就是真实。

——成为一个懦弱无能的基因实验品,等待着被销毁或者被释放。

肖梅向他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小凛……你在说什么呢?”

宋凛不去看她,眼角那几滴眼泪已经完全干了。他一屁股坐在床沿,抱手看着这满屋子不知道是虚影还是程序的东西,冷声发问:“如果我点头和这个肖梅走出这个房间,是不是他们就会永远失去在现实中醒来的机会?”

这时,他的脑海中响起了一个声音,仿佛是有人在贴着他的耳朵循循善诱:“进入这个游戏之前,你和那两个被困在游戏里的人都素不相识,干吗要费工夫去救他们呢?那个女孩手上的手环里有麻醉针,她扛不住了,只要给自己打一针就能离开了。至于那个小黑客……出去之后,把他抓了。抓了他,你不就能知道是谁在背后搞鬼了?你是聪明人,咱们聪明人不是都讲究利己为上的吗?”

宋凛听得连连点头,那声音一声比一声迫切,仿佛说到了宋凛的心坎里。

“有道理,有道理。”

那声音一喜,接着道:“那么,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呢?”

宋凛掀开**的被子,把头一蒙:“接下来?哦,我困了,关灯,睡觉。”

那个声音和一屋子的系统人瞬间无语。

停顿了许久,他才听到那个声音问:“难道你真的想牺牲自己去救他们?其中一个还是你的情敌?你别忘了,进来之前你的秘书对总控制室做了什么?那里面现在全是他放出来的氰化物气体,出去之后,你能安然无恙?”

大被下蒙着头的宋凛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唔,知道得不少,还知道中央控制室里发生的事情。我之前还觉得你是系统搭载的‘病毒’,现在看来,你比我想象中还要高级些嘛。”

说漏嘴的声音沉默。

宋凛:“你想让我出去,但我不想,不好意思。”

那声音终于有些气急败坏败坏:“你就不想要自由?你敢说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东西?现在我把它送你面前了,你就当是一场美梦,不好吗?”

“拜托,你知道什么叫作自由吗?”宋凛嗤了一声,“也是……你不过就是一个被人为设定好的程序而已,你懂什么?”

于他而言,自由不是走出这扇门,更不是逃离研究所的监控,是真正摆脱“实验品”的身份,成为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那是他在那真实的十二年被限制、被阻挠的时光中,不断接触各种基因学克隆研究资料得出的体悟——

基因实验真正违背人道的地方,不是它粗暴地将所有完美基因无差别地堆砌在一个个体上,把人像橡皮泥一样地肆意捏出形状,更不是现今社会上所争论的它可能带来的一系列伦理和情感问题,而是在实验室中像养小白鼠一样养出的温顺个体,根本就不可以被称之为人。

你便是将他们的肉剜了,骨头敲碎了,那渣滓里也捞不出一点神魂,因为它们空有人的形状,却没有人的血气。

抛下同伴,他就是扔掉了为人的血气。

“没有血气的人,是走不出这间屋子的,更不可能获得所谓的‘自由’……”宋凛嗤笑了一声,“懂吗?蠢货。”

头顶上恒温室内的大灯忽然灭了。

宋凛感觉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似乎溶解了,随后是床,紧接着目光所及之处,这整间屋子里所有的一切,都化为无序的程序码,消散在眼前纯黑的空间内。

果然是程序造出的密闭隐藏空间,看情形,应该比丁蔚然在游戏内碰到小江沉然的那个更加高级。看来他想得没错,除了游戏的系统之外,这里还有第二种东西的存在。

甚至,这个东西的权限,比游戏系统本身更高。

他面色平静地抬起手看了看,伸手不见五指。

嗯,很好,挺黑。

这时,黑暗中刚才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它发出一声叹息:“不愧是……华国之光。”

02

“是啊,不愧是我,”宋凛呵呵笑道,“我之前给丁蔚然分析的时候你没好好听吗?那你这个盯梢工作做得确实不是特别仔细了。游戏里还有一个和系统自发惩罚完全不一样的东西,说的可不就是你吗?”

那个声音开口:“你知道我是谁?”

宋凛说:“我不是神棍,只能从已知的信息里去推断。能叫出丁蔚然现实名字的NPC,说明有系统之外的自我意识,一个是隐藏任务里的小江沉然,已经被丁蔚然误打误撞地给超度了,还剩下一个……就只能是你了吧,涂老师?”

“啪啪啪!”

黑暗中响起了几声利落的巴掌声,随即密闭的黑暗空间中亮起了一个光源,明亮而温暖得让宋凛很不想形容。

事实上,在他眼里,除了他以外的人身披这种救世圣光装相,他都会觉得对方脑子是不是撞坏了。

那束光亮了一会儿,然后黯淡了下去,与此同时,整个空间亮了起来,宋凛偏头用手挡了一下眼睛,然后看清了自己所身处的这个异空间的环境。

白墙,一个银灰色漆的文件柜,正中央摆着两张长条形实木桌,桌上垫着一块墨绿色的电热板,玻璃板下压着一张X医院干部人员联系电话表。

很显然,这是一间医生办公室。

声音的主人穿着一身白大褂,胸口挂着个心理医生的姓名牌。他把一个接满热水的铝制保温杯搁在了电热板上,然后冲宋凛笑了笑,示意他坐在对面,仿佛想给他问诊。

宋凛挑了挑眉,一动不动:“对不起,我没病,不接受治疗。”

“你看上去对我意见很大?”

“你给那个小黑客留下一串江沉然的钥匙,然后一副完成使命的模样消失,就是为了在这里等着我,涂老师?”

医生打扮的涂老师点了点头:“没错。”

“为什么?冤有头,债有主,你要真想给你那个同桌伸冤,在游戏里弄死那些欺负她的人出出气不就行了,把我拉进来做什么?”

涂老师喝了口热水,悠悠地道:“你生气了,难道会去揍你仇人形状的沙包吗?有用吗?有意义吗?”

“有啊,多解气。”

涂老师无语。

“听说几百年前流行扎小人泄愤,你可以试试。”

涂老师盯着他,缓缓道:“我想请你帮个忙。”

宋凛点头:“没问题,你先揍烂系统把界面墙打开,我就帮你。”

涂老师被宋凛的流氓言论噎了一下:“我只能在暗处操作,没办法直接挑战系统。”

宋凛冷哼一声,口中吐出三个字:“你放屁。”

涂老师喝热水的手一顿:“真的。”

然而宋凛却完全不信,反问他:“你没觉得逻辑完全不通吗?”

涂老师问:“哪里不通了?”

“你称自己是脚本设计者,也就是‘涂烨’本人留下来的意识程序,但是整个游戏的设计团队均为我天一公司旗下人员,你一个写剧本的是怎么把程序弄进我公司的游戏里的,用意念吗?”

涂老师顿了顿:“我让天一的策划组和我签订了保密协定,这件事你应该知道,所以,这里面有我让他们加设的程序,你不会知道。”

“你看看,又自相矛盾了,编谎话都编不圆。”宋凛嘲弄地冲着他笑,“请问您是哪朝哪代穿越回来的神棍?在游戏设计之初就已经想到了我会进来,还准备了这么一连串的东西来堵我?哦,你不会是想告诉我,我半个公司的人都和姓秦的一样叛变了,所以大家集体设计我?那见鬼了,直接把我按在地下摩擦就好了啊,反正群架我也打不赢,何必多此一举把我整到游戏里来呢?”

“我不知道你会被拉进来,记忆清洗读取的是你原本的记忆,谁进来都会被读取,一开始是给丁蔚然准……”

“又在扯淡。”

涂老师被打断,闭嘴了。

宋凛勾了勾嘴角:“你还记得在那个平行时空幻境里,我和你们创造出来的那个肖梅的对话吗?那不是我认识的肖阿姨,如果是我记忆里的肖阿姨,她绝不会说出,阿姨不求你努力反抗,只希望你平安健康长大这句话。”

“你就这么肯定?”

“因为你不了解她,如果不是她在后面一直支持我,那些年我也不会闹得那么凶。我被打镇静剂,被抓回来的时候,是她默许我偷溜进她的办公室去偷用那些仪器。不然我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些。”

肖梅的房间设有指纹权限,但她给宋凛做日常检查时却鲜像其他人那样戴着实验用的橡胶手套,几乎是把自己房间的指纹权限白送到宋凛的面前,等着他在自己走后偷偷用胶带把她留在房间内摸过东西的指纹给拓下来。

她在暗暗鼓励宋凛凭借自我去争取自己的人生。

肖梅是一个温柔善良的人,但她绝不是幻境世界里所展现出来的那种善良,对小宋凛仅仅只是关乎亲情的同情与怜悯。

她是华国科学研究院最优秀的实验员之一,她年轻时也曾坚决反对过这种反人性的基因实验,但是最后,她选择了承担所在实验组的实验后果,并将“实验品”教养成了一个真正的人。

“所以,如果真的是系统读取出我的记忆,那她应该和我一起扛着火箭筒把那个破房间炸平了才是,哪会那么虚伪?”

涂老师腹诽:如果肖女士听到你这么想,不一定会有多感激你。

宋凛:“所以你所谓的制造平行时空幻境的记忆,更有可能是从我和肖梅都熟悉的人里面读取的,或者说是他提供的。而熟悉我和肖梅的过往,能够直接介入天一公司的项目并且瞒下我,除了最早帮助我出资的科学研究院,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做到……所以我说,你的权限比游戏系统本身还要高,正如我的权限是低于科学院的一样。”

“所以说!”他一巴掌拍到了涂老师面前的玻璃板上,“那帮糟老头子是又想把我关起来,还是他们自己内讧,然后把手伸到我公司里来了?”

玻璃桌板上的铝制保温杯抖了抖,能够看出动手之人现在极其愤怒,连桌子都震得颤了颤。

涂老师:“消消气,消消气,来,喝口热水吧……”

“我确实是由脚本设计者提供的、给予玩家提示的东西,就像你们在隐藏空间遇到的那个小江沉然一样。最开始告诉那个黑客的话,我没撒谎。”

涂老师开口道:“但是编写者在编写时也会加入自己的主观思维,所以,我就变成了现在的思维结合体。在游戏里为游戏人物提供帮助和提示功能的NPC是我,按照编写者心意找到你的这个责任的也是我承担,我只是一段没有实体的程序,现在你眼前所见到的我,只在于你自己的猜测和推断结果……我这么说,我们聪明的华国之光肯定能听懂吧?你觉得我是涂老师,我就是涂老师,但其实我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宋凛当然能听明白。

涂老师,就是由研究院加诸在游戏系统权限之上的一个附加程序,它只为了完成程序设定者的任务而生,程序设定者设定它给予提示时,它便以NPC“涂老师”的形象存在;设定它为宋凛提供考验时,它便是**人心的恶魔;当一切结束时,它便回归了作为系统程序的本体形象。

这便是所谓的高级人工智能程序——完全由人所操纵的高智商生物机器。如果宋凛没有通过考验,那么他在那些人眼里,大概也不过就是一个更像人一些的“人工智能”罢了。

于是,宋凛缓缓开口:“那么,你知道到底是谁要你清洗我的记忆吗?”

“我只是一个程序,无法得知我的编写者不希望让我知道的事情。”涂老师摇了摇头,“但可以为你提供一个建议参考,我的编写者对你并不是完全的恶意。因为,在我的编写者设定的程序中,即便你最终没有从幻境中清醒过来,选择和那里面的肖梅离开,你也还是会从现实中醒来……我不知道,这个建议,是否能够换得你答应我的请求?”

宋凛:“你是一个思维成熟的程序,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异常成功的人工智能。之前,丁蔚然吐槽游戏内的NPC空有智能设定,却没有脑子,只能按照系统的设定,按部就班地执行即便有思维,也是在系统设定的任务框架内,可你很不一样……我越来越肯定,你就是研究院造出的产品了。我承认,我的天一公司目前还没有研制你这样的人工智能的技术。”

“至于你的交换意见,”宋凛点头,“很公平,我同意。你的建议为我提供了很好的参考……说吧,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你知道,我的身上有两道分属于脚本设计者和程序编写者共同加注的命令。”他说,“编写者那道加注在你身上的命令,我已经完成任务了。”

宋凛一怔:“完成了?”

他本能地觉得这句话里应该有什么关于幕后人的线索,但涂老师很快就跳到下一个话题去了,于是他只能暂时先将脑袋里某些异样的想法压下来。

“另一道任务是脚本设计者加注的,我必须把它也完成了才行。你也说了我是一个思维成熟的程序,我能够感受到脚本设计者在设计这个游戏时的痛苦。这种痛苦加注在我的身上让我很不舒服,我想替他解脱,也想替我自己解脱,你能帮助我吗?”

宋凛:“脚本设计者是长大之后的涂烨,他的痛苦无非和江沉然有关,但现在系统已经将剩余的两个任务封闭了,如果你不帮我让系统把任务解封,我要怎么帮你?”

涂老师笑了一声,悠悠地道:“任务为什么会突然封闭呢?华国之光,你这么聪明,难道就想不到怎样不经过系统打开封闭的任务吗?”

宋凛眯了眯眼睛,那个坑爹的程序涂老师居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副好整以暇的样子简直就涂老师是在他眼前装上了一面镜子,让他觉得,这简直就是他本人的表情!

他生平第一次觉得,宋凛式蔑视,看上去真是碍眼。

“我有一个想法,”宋凛开了口,“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个?”

03

界面墙外。

忽然,丁蔚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从躺着的花坛上直起身来,眺望着远处的地平线,皱起了眉头。

她抬手揉着太阳穴给自己做眼保健操,过了一会儿又重新睁开,不是她的错觉,昏黄的天幕越发浓郁,像是比之前又深了一些。

“不是说,这里的时间是不会流动的吗?”她喃喃道。

这时,空**的天空中传来系统的声音:“连接已成功。”

丁蔚然闻声愣了一下:“大佬?”

结果,系统居然回答她了:“咳,他不在。”

丁蔚然眨了眨眼:“你不是之前的游戏系统了?”

虽说都是电子音,但就像她吐槽那些被系统操控的NPC一样,有没有思维情感,是能够感觉到的。

正如著名的某果手机中搭载的聊天机器人,再怎么跟你聊天吐槽你,那也只是它强大的搜索引擎的功劳,带着冰冷的“呵呵”,和情感没有任何关系。

“涂老师”心说它当然不是天一公司造出的那种简单的系统程序,它可是高级人工智能。

“我是来替0号玩家向你转告一些事情的。”

“涂老师”没有正面回答丁蔚然被调换的事情,直接进入了主题:“现在低头看一下你的面板。”

丁蔚然在手环上点了几下,忽然惊喜出声:“哎!变成待解锁了?”

之前显示的“任务封闭”,已经变成了“待解锁”。

“难道界面墙开了?”她惊喜地从花坛处起身,直奔界面墙,站在那个位置附近摸了半天却摸了个空,她疑惑了,“可是界面墙还是没出现啊?”

“涂老师”干咳了一下:“因为你提前触发了最终关才会自动触发的隐藏任务,并且成功安抚了那个小NPC,所以系统默认游戏结束,剩下的两个任务也就自然被封闭了。”

哦……丁蔚然连连点头,原来是卡BUG了啊!是因为她过于优秀提前完成任务,导致智障系统的运算出现了BUG,这才搞错了。

丁蔚然:“果然是垃圾游戏。”

“咳,但是,由于0号玩家取得了胜利,所以现在系统处在游戏结束的一个半休眠状态,由我来暂时接管一下游戏。”

丁蔚然问:“大佬去哪里了?”

“稍等。”

话音刚落,丁蔚然便发现,自己面板上的漫画变成了全黑,然后一个熟悉的人影正闭着眼,迟疑地冲着那微弱的光源处走着。

“大佬!”她认出了画面上的人。

“他听不到你说话。”“涂老师”告诉丁蔚然,“我来解释一下,0号玩家请求我帮助他重新打开任务界面,但是我权限虽高,毕竟只是一段小程序,运行不了这么大容量的游戏,所以只能开放隐藏空间,使界面外的玩家不通过界面墙偷渡进去,让隐藏空间内的玩家进入界面墙,再从界面内找到打开界面墙的办法,游戏自然就能继续进行下去了……哦,对了,你有没有觉得,这个界面有些眼熟?”

当然眼熟了……这一片乌漆墨黑没有光的地方,可不就是当时她看到小江沉然抱头哭的地方吗?

那边继续向她解释着:“0号玩家取得胜利之后,没有选择回归现实,而是进入了隐藏空间内。所以,我便利用游戏内外的两个隐藏空间的跳转,把他从界面外的隐藏空间,送到了界面内的隐藏空间里。”

这很好理解,游戏系统原本要将宋凛从界面外送离游戏,让他回到现实,却被这个附加程序截和送到了一个隐藏空间内,经历了清洗记忆等一系列的考验,最终通过考验见到了附加程序的本体,并与之交流。

丁蔚然虽然并不清楚上述这些发生过的事,但她知道,眼前的这一线转机,确实是宋凛为他们强行争取来的。

“你希望我做些什么?”她问,“总不可能无缘无故让我看到这些画面吧?”

“你现在看到的你面板上的隐藏空间画面,是我投射给你的,你可以把这个隐藏空间当成一个系统内自成的小世界,完成小江沉然隐藏任务的人是你,所以这个小世界也只对你表示接纳,仔细看看……上面是否有些小的光源?”

丁蔚然低头一看,有一条像萤火虫一般的忽明忽暗的细线,弯弯绕绕地围着宋凛,曲折地向前,似乎是在给他指路。

丁蔚然问:“你说的这个小世界只对我表示接纳……所以,大佬他是看不见这个隐藏空间内的东西的?”

“没错。”

黑暗总是代表着某些未知的恐惧,会令人不自觉地产生无助感,闭上眼睛不去看,比睁眼瞎更能够令人镇定,宋凛这么干脆地闭眼,很大程度上能够减少心理上的干扰。

丁蔚然试探着问:“我能……给他指路吗?”

“当然。我虽然不能运行大容量的游戏,但是,在界面内外装一个能联系的小插件,还是没问题的。”“涂老师”顿了顿,然后,丁蔚然听到了几声机械而又有点怪异的笑声,虽然她知道这是善意的笑,但这机器像人一样笑起来实在是听着怪瘆人的,“毕竟,这也是0号玩家自己的意思。”

隐藏空间内。

一个身影摸索着慢慢往前走着,没多少健康人能突然容忍自己变成一个瞎子,宋凛也就是表面上无所畏惧,心里其实多少还是怕的。

禁闭关多了,讨厌封闭世界,厌恶全黑环境,这是人的一种本能,但好在这世界够黑,没人清楚他衣服下究竟藏了多少鸡皮疙瘩。

就在这时,全黑的世界里突然飞进来一行血红色大写加粗的汉字!这惊悚片字幕一般的特效差点没把宋凛吓得魂都飞出来,刚才憋了半天的冷汗瞬间透湿了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佬你瞎掉的样子真的好好笑好可怜哦!”

“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不滚!而且忘了跟你说哦大佬,我能听到你说话,但你听不到我说话哦!”

鬼才想听你说话。

这个神经病,这种夸张到扭曲的幸灾乐祸要是做成表情包,估计能存一个G的硬盘吧!

界面外替丁蔚然连接隐藏空间的程序,眼睁睁地看着她特意将传讯字体调成鬼片特效,然后吓得0号玩家差点蹦迪,心里默默地替0号玩家先生点了个蜡:保重。

丁蔚然对着虚拟键盘,快乐地敲字:“我活跃一下气氛啊!大佬,有没有感觉没之前那么害怕了?”

宋凛的额角暴出几根青筋:“谁用鬼片活跃气氛的,啊?”

话虽如此,但是被丁蔚然这么一闹,方才那种压抑的沉闷感居然真的消散了不少,也不那么可怕了,甚至,纯黑的布景配上丁蔚然那些丑不拉几的血红大字后,居然有了一丝诡异的滑稽感。

宋凛咳嗽了一声:“你事儿真多,赶紧指路!”

“好嘞!大佬!”丁蔚然笑着回了一句,然后开始按照白线光标的位置给他指路。

宋凛听着她的指示,慢慢地跟着光标线的位置往前走。

过了许久,丁蔚然看到隐藏空间内的黑暗在一点一点地褪去,而萦绕着宋凛的那些如萤火虫般的白线却越来越清晰。她这才看清楚,所谓的白线,其实是些如同薄纱般的淡淡的雾气。

越往前走,白线越多,汇聚成一股股的,雾气也就越浓。无数雾气包裹成一个软如棉絮的“蚕茧”,有什么东西藏在了那个“蚕茧”的最中心。

黑暗在他的眼前散去,他看到正中心的那个“蚕茧”里好像包裹了一扇门。

“这里就是界面墙之外的任务世界的入口吗?”丁蔚然打字问。

宋凛点头:“嗯,这是隐藏空间内由程序具象化的门。我想,拉开这扇大门,我就能重新进到界面墙里了。”说着,他伸手,拉开了大门。

大门内散发出刺目的金色光芒,宋凛伸手挡住了眼睛。

当光芒散去宋凛再睁开眼睛时,他已经回到了北山高中的操场。

一串血红的大字飞来:“我天!进去了,进去了,进去了!!!”

宋凛说:“丁蔚然,你能不能少打几个感叹号,我眼睛都快被你晃瞎了。”

“哦,好吧,嘤嘤嘤。”

这次的字幕比之前明显收敛了许多,不但字少了,就连字号和颜色也换成了正常人能够容忍的范围,末了结尾还附带了一句丁蔚然常用的极不走心的撒娇专用嘤嘤嘤。

北山高中的操场和之前他们做任务时完全不一样。

原先任务停止的时候,那些被系统操控的NPC就会像国内知名的某夫人蜡像馆里的蜡像一样凝固在原地不动,虽然看着栩栩如生,但是被它们包围着的感觉,真的挺瘆人。

丁蔚然说:“大佬,你快去超市找小K吧!”

“唔……”宋凛不经意间顿了顿,“你怎么知道他一定在那里?挺有默契啊!”他问这话的语气多了一些不易察觉的酸溜溜。

丁蔚然无语到:“显而易见啊,小K不受系统控制,但是涂烨的身体毕竟是系统内的NPC,他得依照游戏内的逻辑来生存,不吃饭不喝水,涂烨岂不是得活活渴死饿死?小K要等我们,肯定不能让自己的身体GG(备注:游戏语言,下线、死亡或者认输)啊!好了啦,男朋友你快去啦!”

丁蔚然又一次完美地发挥了自我调侃,她果断地意识到了宋凛那几秒迟疑的根本原因就是——他吃醋了!

宋凛的嘴角一翘,看样子是被最后那句话给取悦了。

“好吧。”他故作骄矜地哼了一声,“那我就大发慈悲,去替我的情敌收尸。”

说完,他冲着操场边缘食堂一楼的超市跑去。

虚拟面板画面外的丁蔚然抹了把汗,悠悠地吐槽了一句:“呵,男人的嫉妒心啊,幼稚死了……”

“涂老师”:好庆幸哦,幸好我是个不需要感情的机器。

04

与此同时,超市内。

值班室的门半掩着,一点淡黄色的灯光从里面透出,顶灯就是一盏吊着黑色电线的旧灯泡,半亮不亮的,艰难地为房间供明。好在现在是白天,拉开窗帘的话,有光透进来,房间不算太黑。

难以想象,2080年了,还有人用这种一百多年前的老式灯泡。

本着节约用电的良好美德,他觉得这个习惯不太好的家伙一定是他的情敌,毕竟黑客和打比赛的职业选手一样,都是昼伏夜出的夜猫子作息,还都喜欢在白天拉厚窗帘,免得电脑屏幕反光。

他人已经走到门口了,忽然若有所思地折身出去,进了边上的食堂,从变成雕塑的食堂大妈的灶台边扛走了一口平底锅。

他走到那个透光的值班室边上,把锅顶前面,然后猛一推门——

“当!”一根麻醉针撞到锅底掉在了地上。

K有些无语。

宋凛:“就知道你会动手偷袭!”

K看清是宋凛,黑着脸扭头就走,被宋凛一把拽住了袖子。

宋凛:“带你出去呢小子,耍什么傲娇,丁蔚然在外头看着呢。”

在外面看着的丁蔚然想了想,发了行字过去:“你们要怎么出来?”

宋凛仗着K看不到她发的东西,信口开河道:“你看,你偶像都说你不懂事!”

丁蔚然腹诽:大佬别是发现了什么欺负少年人的新乐趣。

好在K没上当,只是睨了宋凛一眼,当他放屁。

宋凛见K不上钩,也就不继续逗人家玩了,回答丁蔚然:“说是要从里面打开界面墙出去,那就得激活任务。”

丁蔚然回复:“可是隐藏任务已经被做完了。”

“也没说这里只有一个隐藏任务啊!”

丁蔚然发了一个问号过来。

“你觉得,这个游戏的主角是谁?”

“江沉然啊。”

“除了江沉然以外呢?你看,这个游戏的策划是个‘起名废’,所有人的名字都是姓加上他们的身份,比如什么谢老师、江母、赵闺蜜、陈八卦……除了江沉然以外,还有谁拥有姓名?”

丁蔚然:“涂烨。”

所以说,这里面还存在一个有关涂烨的隐藏任务?

宋凛转身,拍了拍K的肩膀:“你还记得那个涂老师的心理辅导室在哪儿吗?带个路!”

K推开心理辅导室的门,连个眼神都没给宋凛就自己进去了。

屋内的那些布局和之前的NPC涂老师消失时一模一样,没有任何改变,甚至连丁蔚然帮着一起整理的那些装学生烦恼字条的纸箱,以及从里面倒出来的字条,全都散落在办公桌上。

“这里有线索吗?”丁蔚然这话是问两个人,一个是宋凛,还有一个是被替换掉的系统。

宋凛:“找找看吧。”

被替换掉的系统:“直觉,大概是有的。”

宋凛先翻了翻那堆字条,涂老师消失的时候,这些东西已经记录了快一半了。他从一班的字条堆里先是翻出了江沉然的字条,看完又扔了回去,这个丁蔚然已经跟他说过了。

忽然,他目光一顿,拈出一张纸:“这是你写的吗?”

K走过来,盯着宋凛扒出来的字条看了看,然后摇了摇头:“不是,我当时交上去的是一张白纸。”

宋凛思索:“那就对了。”

他拿的的确是烦恼字条中属于涂烨的那一张,但这张字条之所以引起他的注意却不是因为署名,而是因为上面的字迹。

字迹潦草,连笔的部分也十分熟练,一看就是快速签章签便条签习惯了的字体,这是一个高中生的字吗?

宋凛问K和丁蔚然:“你们有谁见过高中版涂烨的字吗?”

丁蔚然那边回了:“我在他俩传的小字条上见过!不长这样!”

K也点头默认。

其实这也符合逻辑,在游戏里,涂老师的角色本身就代表着长大之后的涂烨,而且那个涂老师也是在这间辅导室里消失的。

所以宋凛猜测,下一个隐藏任务的线索,应该会出现在这间办公室内。

宋凛:“那这个字条就不是现在的涂烨写的,而是长大之后已经成为心理医生的涂烨写下的。你们看……”

他把字条展示给他们看,上面只写了四个字:毕生之悔。

宋凛:“我不擅长和别人共情,丁蔚然你说一下,毕生之悔是什么?后悔江沉然死了?”

他话音刚落,字条的空白处居然凭空出现了“悔她之死”四个字。

丁蔚然:“天啊!隐藏任务就是这张字条!”

“那还有呢?”宋凛抖着字条,那四个字出现在差不多中间的位置,显然前后都有空位等着填。

丁蔚然:“这个隐藏任务就是一道填空题?把涂烨的懊悔找出来,然后填在字条上空白的地方?”

宋凛:“应该是这样吧……小黑客你跑得快,去一趟教学楼把涂烨桌子里头所有能用的书啊什么的全搬来,我们一个一个地翻……哦对,手机给我留下,我负责查手机,咱们节省时间,分工合作。”

K吐槽:自己懒还能这么冠冕堂皇使唤别人。要不是现在被迫跟他绑在一根绳子上,估计自己早就把他按在地上打了。

K去了一趟教室很快将东西搬来,这边宋凛也已经将手机里的信息基本罗列清楚。

早恋的事情爆出之后,涂烨的父母其实比丁蔚然的爸妈还要愤怒。

人家女孩的妈妈指着手机上被同学发过去的他们儿子偷拍人家女孩子的照片,指名道姓说他们儿子是在骚扰女同学,自己不学好还带坏他们女儿,差点没把涂烨的母亲气住院。

学校里,涂烨的父母在老师,还有江沉然的家长面前要维持自己还有儿子的面子,与他们据理力争,说这不过是青春期小孩子的玩笑,谁还没个十几岁的时候?发现了阻止了就可以了,不要动不动就对孩子的行径上纲上线。

涂烨的父亲愤怒地骂他:“爸爸妈妈早出晚归辛苦供你上学,就是为了让你这么回报我们的吗?涂烨,你知不知道我们今年已经多少岁了?在办公室里被你们的班主任还有那位女同学的家长围着数落,我们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今天如果不是我扶着你妈妈回来,她都被你气得高血压犯了住院去了!”

涂烨跪在地下,嘴里不停地念叨:“对不起,爸,妈,我错了……”

今天他是亲眼看着爸爸扶着面色苍白的妈妈从外面进来的,他冲上去想要帮着扶妈妈一把,却被旁边的父亲一脚蹬开:“滚开!”

涂父将妻子扶回了房间,涂烨摔倒在地上,愣愣地流着眼泪。

作为男生,涂烨一直就不是什么坚强铁血的男子汉。他成绩好,喜欢看书,热爱思考,而江沉然聪明、开朗,不仅爱读书,观点也独特。自从有了江沉然这个同桌之后,他看的书有了可以讨论内容、分享观点的对象,生活中的趣事有了可以交流的人。

所以,他一直暗暗欣赏和他兴趣爱好相投的同桌江沉然。

后来,这种欣赏化为了一场美好的暗恋。他期待着、幻想着,在这个最好的年纪里,两个人一同努力,创造心目中理想的未来。

涂烨发誓自己从来都没想过要害江沉然,更不用说像谢老师还有江妈妈说的那样,要拉着江沉然和他一起堕落。

涂父看着儿子半跪在地下,泪流满面的样子,心口也是阵阵抽痛:“你给我起来!男子汉大丈夫软趴趴地跪在地上像个什么样子!我最看不得你哭的这副样子了!”

涂烨抽噎了一下,从地上慢吞吞地爬了起来。

涂父沉着脸走回房间,然后拿着纸笔走了出来,“啪”的一声拍在了茶几上:“你过来!”

涂烨走了过去,抬头望了眼父亲。

涂父说:“你写一份保证书,从现在开始,再也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写完拿去给你妈妈看,然后贴到书桌上,我要你天天看着它,记住你自己跟我们保证的话!”

这是他们家的传统。

以前涂烨考得不好的时候,他总会给爸爸妈妈写一些保证书贴在墙壁上,比如说下次一定保证考多少名,每科要达到多少分。每一次写下保证,对爸妈,也是对自己发下的誓,他都努力做到了,但没有哪一次是像今天这样,又难过又憋屈。

他隐约觉得大家指责得其实不对,但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

于是他点了点头,抹了把眼泪开始写保证书,泪水打在刚写下的黑字上,洇开了一小片墨渍。

涂父在旁边看着:“希望你能像之前一样,记得你自己的保证。”

涂烨确实记住了自己的保证。

他开始疏远江沉然了。

或许是,只要他见到江沉然,他就会想起反省不敢面对责难的自己吧?

在他夹在书本里的那些以前和江沉然讨论阅读分享的字条里,他用鲜艳的红笔在上面写了无数个“对不起”。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后来,他觉得,江沉然似乎对他彻底失望了。

有一次课间打水的时候,两人在排队打水的队伍里相遇,江沉然端着杯子,就站在他身后,审视的目光直刺他的背,让他连头都不敢回。

终于,轮到他了,他匆匆按下龙头,热气蒸腾上来,迷住了他的眼睛。他觉得眼睛也是热热的,仿佛被雾气泡得发红。

盖上杯盖匆匆错身离开的刹那,他看到江沉然面无表情地张了张嘴,说了一句话。

他逃回了教室,把自己的头埋在桌斗里,一个劲地喘着粗气,心脏跳得怦怦作响。

“原来,连你也觉得我们有错。”

这是江沉然对他说的话。

那么失望,那么愤怒,那么无奈,那么……鄙夷。

涂烨开始做噩梦了。

他手机的记事本里有许许多多关于那些噩梦的记载,有时是江沉然面目狰狞地怒骂他,有时是反抗父母然后把妈妈气病住院,还有时是江沉然当着他的面,从学校的顶楼坠落下去。

他夜夜梦着,夜夜被惊醒,直到那一天——

教学楼前,血流了满地,那个早已摔得看不清面容的女生睁眼望着天空——上面是蔚蓝色的穹宇和自由的飞鸟。

他一时之间分不清楚,这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妄的。

“PTSD创伤后应激性反应,你觉得长大后的涂烨有没有?”宋凛合了日记,问画面外的丁蔚然。

与此同时,“严重型创伤后应激性反应”这行小字补在了刚才的“悔她之死”四个字后面。

“嗯,它已经替我回答了。”丁蔚然说,“之前我认识的那个心理医生不是说有些人是为了给自己求解求助才做的这行吗?”

“说起来,丁蔚然,”宋凛吐槽她,“明明在心理学方面,你啥也不懂连个半吊子都算不上,但你那个心理医生跟你说的那些怎么都能够放这儿供你装相?”

画面外,丁蔚然愣了一下:“是啊,好巧哦……也许是我天生共情能力强呢!”

宋凛哼了一句:“是吗?我怎么觉得世上没这么巧的事?”

丁蔚然在外头摊了下手,回他:“别了吧,世界又不是围着我转的,冯萧介绍的那个心理医生跟我们都有一两年了吧,那会儿你们这游戏还没有呢!”

宋凛嘟囔了一句:“从概率学上说,本身就很反常嘛……”

一次两次你能接上还好说,每次你都能找着理论依据,再加上丁蔚然本来就是那个脚本设计的医生钦点的,可不是奇怪吗?

“那么‘悔她之死’前面那个空填什么呢?”丁蔚然打字,“最后是PTSD,肯定是指他长大之后这段记忆带来的刺激和影响,他一直对于江沉然的死耿耿于怀,以至于噩梦不断……啊!我知道了!他会不会觉得,江沉然是被他害死的?”

“被他害死的?”宋凛扯了扯嘴角,“江沉然又不是被他推下去的。”

“但他觉得是因为他对于江沉然的逃避才导致她在钻牛角尖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的啊!这种逻辑我跟你说……就等于你在河边看到有人溺水了,但你却装作没看到走开了。虽然这么说在我看来有点道德绑架,毕竟他被父母压成那样,自己也是没办法了,但是他自己不这么想啊。他就觉得他自己有错,所以,我们也就只能顺着他的逻辑来了……”

“好吧……那我试试,见死不救?”

话音刚落,字条最前头的四个字也被补上了:袖手旁观。

涂烨毕生有三悔,皆与一个早逝的女孩有关,最先是袖手旁观,其后是悔她之死,直至愧疚终生。

至此,空白的线索字条被彻底填满。

丁蔚然心说,其实隐藏任务做起来挺简单,任务的关键在于如何找到触发它的地点。在这一点上,宋凛那脑子真是最大的助力。

宋凛:“原来袖手旁观也是一种错啊……”

丁蔚然倒是不这么觉得:“那倒也不一定,袖手旁观要看是什么情况,能管的不管那是冷漠,管了对自己有损害,那就真的得斟酌一下。我觉得人还是应该先保护好自己,在有能力的情况下再去帮助别人。毕竟,如果做好事的成本太高,这世上就没多少人愿意做好事了。英雄就必须完美无缺吗?如果只是在道德上有一点点利己理亏的地方,就要受到众人的批判谴责,那谁还敢去做好事?谁还敢去当英雄?做好事的人越少,世界不就变得越糟糕了吗?所以说,我们只能约束自己去做个热心人,但绝不能用这样的标准去要求别人。”

作为利己主义者的宋凛点了点头:“嗯,这话深得我心。”

丁蔚然说:“不过,这种逃避和无视确实也是江沉然死亡的间接原因之一,但涂烨这种沉闷然后又重情义的性格把这个错给放大化了。在他眼里,估计自己也是害死江沉然的刽子手之一吧?不然,他何必做这么个游戏?”

一开始分析出长大版涂烨是设计者的时候,丁蔚然还琢磨着这小子怕是想要借游戏玩家之手审判那些“凶手”,等到玩家们回归社会之后,再利用社会舆论进行施压,迫使大家认错。结果,他连自己也一并审判了。

“哦。”丁蔚然闻言起身,从花坛边跑到操场中央,那里仍旧空空****,什么也没有,心下不由得起了一丝烦躁,“没有……你们再找找看,看看是不是有什么线索漏掉了?”

宋凛皱眉,抖了抖手里的字条:“这张字条已经填完了啊?”

丁蔚然问:“是不是填完得搁到什么地方去才行?游戏里不经常是这样的吗?”

“搁到什么地方?我找找?”宋凛的目光在室内逡巡了一圈,落在了K一直站着的那个文件柜前,他笑了一下,“小黑客,那柜子你翻过了?”

K:“嗯。”

宋凛瞄到了K胳膊下面夹着的那个文件袋,懒洋洋地冲他伸出手:“来,小黑客,把手里那文件袋扔给……哎哟!喂!你别照着我眼睛扔啊!砸坏了我眼睛你赔啊?”

文件袋的尖角直接砸到了他脑门上,这要是再狠点,他眼睛都会被戳瞎。

“游戏里,死不了。”K望着宋凛,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嘲讽的“嗤”。

“你懂什么!没听说过FBI那个蒙眼睛假割腕的实验啊?你要是在游戏里戳瞎了我的眼睛,我的大脑就会接受反馈以为我的眼睛真瞎了,然后眼球萎缩。出去之后,我就成独眼龙了,你知不知道!我大老远跑来救你,你就这态度?”

K顿了顿,冷漠地应了一声:“哦,对不起。”

宋凛腹诽:你还敢再没诚意一点吗?

宋凛吃痛地揉着额角,打开那个文件袋,一翻,居然是涂烨的学籍档案!

但凡参加过高考的,应该都对学籍档案这东西有印象。

这份档案代表着学校对学生的评价,将来进入社会后,用人单位也会翻看。

打开涂烨的学籍档案,宋凛发现,他的评价几乎是全优。

从小到大,一直读着好学校好班级,最后进入好大学,研究生时期专业成绩优秀,进入所在城市最好的医院的精神科实习,实习成绩在同期生中出类拔萃,等到实习期结束之后留在那里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一句话,涂烨的人生,堪称范本。

抛开宋凛这种天才来说,如果以丁蔚然“勉强算个人样”的标准来看,涂烨就是头顶圣光的绝世好学生。

“他的人生很完美,但他自认为不配拥有这么完美的人生。”这回不用丁蔚然共情,宋凛都明白了那张字条应该往哪里放。

丁蔚然叹了一声:“涂烨觉得他的人生是从死去的江沉然那里偷来的,这张无人知道的字条,是他最想放进自己档案袋里的东西。”

宋凛将字条轻轻投入到了档案袋内,耳边响起了熟悉的游戏系统中的“叮咚”提示音。

“涂老师”功成身退,游戏的控制权被重新交还给原本的系统。

“界面墙开了!”这是丁蔚然传来的信息。

“做好准备?”

三人齐齐一顿,然后便感受到了一阵奇异的电流波动,界面墙内外的人同时闭上了眼睛,感受着自己被拉扯,抽离出身体……

系统:“剧情已读条完毕。”

三人同时睁开了眼睛。

心理辅导室内,K睁眼后发现面前的宋凛不见了,看来是界面墙打开后,两个玩家身份的人被传送到了该去的地方,宋凛此时应该已经和刚才被关在界面墙外的丁蔚然碰了面。

正在这时候,仍旧被困在NPC身体里的K接到了宋凛用丁蔚然的手环传来的一条讯息:“别偷懒!还有点活得你去干!小黑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