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世事无常
或许睡得太早，常年赖床的槐安竟然早早就醒过来了，她睁眼正好朝着奕丞的方向。好在奕丞未曾发现她，她便又立刻闭上眼，假装熟睡。
她是真的一丁点都不想大清早面对这个奇怪的神尊。
但奈何神尊手段太高明。
槐安刚翻回身去就闻见烤肉香，依着槐安多年经验发出这种香味的肉绝对外焦里嫩，酥软香糯。但槐安硬是忍着没做出任何反应，只是肚子非常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哦不，三声而已。
奕丞看了一眼石**蜷缩一团的槐安，带着笑道：“手艺不精，姑娘可否指点一二？”
这个台阶给得太足了！
但槐安还是端着姿态缓缓过去，故作疲惫地将木架上的狼肉取下来，然后“勉为其难”地咬了一大口，咀嚼了两下，好吃！
连着吃了好些口，奕丞在一旁却未入食，只静静看着她吃，这让槐安多少有些不自在。她暗忖了一会儿，便装模作样地点评：“腌制时间不够，火候也有所欠缺，味道一般。”
奕丞看她吃得津津有味，只笑而不语。
槐安又咬下一大口，瞧他不说话，有些过意不去，便鼓励道：“不过你也不要灰心，毕竟这里条件有限，能烤出这个样子已经非常棒了。”
“真的？”奕丞附和似的挑了挑眉。
“真的啊，骗你做什么？你看我活了九万年连狼肉都不会烤……”话到此处，槐安顿时止住。
大意了！
瞧着这奕丞一袭长衫文雅而不失严谨，席地而坐却一尘不染，举手投足间当称仙家礼仪之典范。
槐安想来他们环琅天涧的人怕是没见过她这么难看的吃相，忆起那莫名其妙的聘礼，槐安索性将油腻腻的手就着衣襟擦了擦，顺道还抠了抠鼻子，恶心奕丞。
孰料奕丞似乎毫不觉得她有何不妥，还委婉提醒：“你倒是不怕有毒？”
未达到预期效果，槐安有点泄气。
于是槐安又在他宛如春风般和煦的注视下继续不修边幅地舔了舔指头，恹恹道：“你要是真想动我，何须用毒？”
“唔，这倒也是。”奕丞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顶多用一点迷药之类的。”
槐安愣住。
“我可是男子之身！”槐安再次强调。
奕丞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动，看着她：“可你始终会变回女子的。”
槐安真的没辙了。
“你为什么非要娶我？你可看到了，我这个人呢，除了爱闯祸，也没什么别的本事。”良久，槐安看着地上殆尽的火星，终于问出了这个让整个符禺山都百思不得解的问题。
奕丞早知她有如此一问，敛目一笑：“嫁给我，不好吗？”
槐安真不知这个“好”从何谈起，她与他并无交集，年龄辈分也是相差甚远。
“可是我们不合适，我也不会喜欢你。”
怎样才算喜欢一个人？槐安以前跟同门师妹阿茶聊过。阿茶说喜欢就是想和他生生世世在一处。
槐安想了想，觉得自己喜欢的那个人应该是昭华钰，因为她实在很难想象，除了大师兄，她还会跟其他的男子共度余生。
槐安觉得她必须让奕丞对她彻底死心，而如今自毁形象这条路是不能了，眼下只有最后一个办法。
槐安决定破罐子破摔，**她的男儿身。
奕丞见她紧蹙的远山黛眉渐渐放平，忽然冷然的神色暗生坚毅，正欲询问却见她豁然站起，伸手解开了自己的腰封，继而扯下了外氅，又一鼓作气连着脱了两件衣衫。
正解内衬的衣结时，槐安猛然一惊，等等！好像手感不对劲……
这时奕丞已偏过头，没再迎面看她，只挑着柴火，尾音上扬：“怎么不脱了？”
槐安往衣内一瞧，顿时色变，一声刺耳的尖叫后下意识地将已经退至肩下的衣服一把捞了上来，又连将地上乱作一团的衣服往身前胡乱一塞，退到石壁角落，惊恐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奕丞笑容潋滟，这才回首看她：“做我弟子需要化作男子身，但做我夫人嘛，就不必了。”
“无耻！”她又道，“我父君可还没同意呢！”
“你觉得你父君会不同意吗？至于你说的不合适……”奕丞顿了顿，将烤肉拿过来咬了一口，似觉味道极佳，不由得露出喜色，“我们一个会烤，一个会吃，不是刚刚好？”
槐安心情复杂。
秋末渐寒，到了夜间时候，槐安悄咪咪地爬起来，侧身看了看一旁倚剑而睡的奕丞，他只着了一件单薄的中衣，锋利的轮廓沉浸在月华之中。
听着外面没有动静，母狼似乎离开了！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槐安裹着外氅轻手轻脚地往洞口移动，时而回头注意奕丞，见他毫无察觉，立刻提起裤裙一口气快步冲了出去，可刚一跑出洞不远就感觉不对劲儿了。
光秃的岩石上遍布荆棘，根本寸步难行。怕惊醒奕丞，槐安只好赶紧从怀里掏出信号释放，这样就算再被抓回去，至少有个等人来营救的盼头，好过漫无目的地等待。
看着信号的余烟在黑暗中殆尽，槐安才松口气。
“你知道这是哪儿吗？”奕丞的声音略带几分慵懒。
虽明知奕丞会发现，却没想到他来得这样快。槐安有点僵滞，身后奕丞声音不急不怒，仍在继续：“这是符禺山迷雾林，你失踪之后整个符禺山皆在寻你，想来不出半刻他们便到了，你现在这个样子……”他没再继续说下去。
槐安不明他所指，只看周遭环境果是符禺山地界，不由得多了几分底气：“我父君马上就到了，你你你……你还是赶紧走吧！”
奕丞趋步过来，眼中亮了亮：“你担心我？”
槐安：“也不是，只是听说你有点厉害，我怕动起手来我父君会受伤。”
奕丞：“……”
果不足半刻，便听到林间有窸窣之声，紧接着火光染透幽暗的森林，不算明亮的月光落在槐安宽大的外氅上，孔雀丝纺织的暗纹盈盈发光。
奕丞将她打量一眼，似笑了一下，道：“也罢，我这就回去准备厚礼，三日后再登门拜访令尊。”
“小师姐。”
“槐安！”
各种呼唤打破长夜的宁静，最先出现在槐安面前的是她的父君大人，归辞的哭腔在坡下响起，正要上来就被槐九桓一声呵斥：“退下！”
下面再无声响。
槐九桓慢步过来，看着槐安：“你女身是如何恢复的？”
“是……”其实槐安也不太清楚。
槐九桓查看了她的伤势，半眯着眼：“打通周身灵脉，再以狼血为引，除了他也没旁人能做到，况你身上的衣服……”
槐安纳闷，顺着他的视线才瞧见自己身上着了件玄色外氅。
槐安恍然大悟。
这荒郊野岭之地，她与外姓男子共处数日，此番衣冠不整，还披着他人衣服，明眼人一瞧便心领神会。可恨她先前逃得匆忙，此番才明白奕丞的弦外之音。
正欲再与她父君细说个中缘由，可一抬头却看见了符禺山长老，他冷冰冰地站立在灰暗的苍穹之下。
“胡闹！”长老杵着长生木的拐杖，脸色青白，浑身气得发抖，“你……你……我符禺山乃仙界清净之地，如今被你搅得乌烟瘴气，莫非你要跟你母亲一样……”
话到此处，长老忽地意识到什么，戛然而止。
槐安的母亲在符禺山似乎是一个禁忌，她就像被符禺山除名了一样，从不被人提及。时至今日，槐安仍旧不知自己母亲姓甚名谁，所以长老蓦然跳出的这半句话，让槐安神经猝然绷紧。
“我母亲？”槐安声音极轻，“长老，我母亲……怎的？”
长老睨了她一眼，似忆起什么难堪的往事，黑铁般的脸色阴沉不已，也没再多言，唤来几个女弟子把槐安扶了回去。
药浴之后，槐安身上几处浅薄的伤口很快结痂，阿茶将衣物拾掇完毕，只架上那件玄色的外氅不知如何处理，再三斟酌后，还是决定先搁置原处。
“阿茶。”方至门口便听槐安唤她，声音有些干涩，“师兄回来了记得让他第一时间来找我，我有很重要的事要问他。”
阿茶笑答：“就算我不说，大师兄也会第一时间来看你的。”顿了顿，又问，“师姐，那件外氅怎么处理？”
槐安瞧了一眼，目光停滞片刻后，随口道：“扔了吧。”
“扔了？”阿茶震惊，“听说这是奕丞神尊的衣物啊！”
孔雀丝勾芡的暗纹会在月下显出蓝莹莹的光斑，层层纱浪宛如深海中的星星。这件衣服非凡品，它有名，唤作云霓裳，它有主，乃神尊之物。
当失踪三日的槐安出现在他们视线里时，众人皆已猜得一二，虽不说不问，却是个个心知肚明。
或许也只有当事人单纯地以为那仅是一件比较贵的外氅，于是槐安不明就里地锁了眉：“那又怎么样？”
阿茶：“要扔你自己扔，我可不敢。”说完就端着衣物出门，却撞上迎面而来的昭华钰。
昭华钰还未出符禺山地界，就接到符禺山纸鹤带来的消息。得知槐安夜猎失踪，心下着急便直接掉头赶回了仙山。
此刻瞧着阿茶手里染血的衣物，昭华钰站定了半晌却连去看血迹多少的勇气都没有，最终只径直绕过阿茶往里走去。
“槐安，感觉如何？”昭华钰的声音就像温水淌过心头，阿茶会心一笑，转而离开。
刚走没几步，突听到槐安尖叫起来。
阿茶心头一紧，连忙赶回去询问状况，昭华钰更为急切：“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痛？挨着你伤口了？”
阿茶说：“这里还有药，再忍一忍，马上就好。”说着便翻箱倒柜地寻药。
槐安哭丧着一张脸，拖着长长的尾音道：“大师兄，我现在可是女孩子，你擅入我床帐是不是不太好啊？”
端详着昭华钰的神色，瞧他正是心疼自己的时候，槐安便装起伤口剧痛的做派，卖惨道：“我真的以为我回不来了。我长这么大，连我母亲是谁都不知道，要是就这么死了，我可太意难平了。”
见昭华钰神色微微有些动容，飘忽的目光似在回忆什么。槐安眼见有戏，眨了眨泪水盈满的眼睫，再接再厉：“大师兄，你应该知道我母亲的事，你能不能告诉我，哪怕一点点？”
昭华钰默了半晌，忽道：“眼下，你或许更应该知道奕丞神尊的事。”
昭华钰清淡的眉目藏着少见的犹豫，与槐安叙起一些关于奕丞鲜为人知的事迹。
他说：“皋涂山有一种神兽唤作矍如，半年前，矍如挣开封印，被奉天城尊主之子楚燃斩于剑下，奉天城尊主大摆宴席设立庆功宴，可就在当日楚燃无故身亡，世人以为是中了神兽邪毒所致，可是据我所知，这矍如兽曾是奕丞神尊的坐骑。
“曾有一对逍遥恣意的神仙眷侣，却因其丈夫提出寻找丢失多年的神器崆峒印而死于非命，这崆峒印原本应该是在奕丞妻子手中。奕丞神尊一骑绝尘，修为不可估量，立足幽云多年，地位从无动摇，说是淡泊名利却又牵制着各大仙门世家，其人——深不可测。”
槐安看着有些不同于往常的昭华钰，抽了抽嘴角：“大师兄，你今天……很健谈。”
“左右你是要见到他的，多少知道一点，对你没什么坏处。”昭华钰淡淡笑了笑，“至于你母亲的事，我只知道一些。”
他说幽州十六云山尚在时，神界五宫也尚未一统，神界为了练就敕梭丹，需要得到他们神鹿葱聋之角开出的红葵，遂将她母亲赐婚给了她父君槐以此拉拢符禺山。
她母亲那时是极负盛名的雷神之女，修为高深，却不得符禺山长老的喜爱，不知是何缘故被长老赶出了家门。
山下灾荒四起，民不聊生，她母亲身怀六甲，临盆之时又染了风寒，虚弱不堪，好在遇上筱离尊主，得其悉心照料好些日子才顺利生下她。
不久后，她母亲身子还未调料好便突然带着她回来，偏逢连夜大雨，她母亲在山门外跪了整整一夜，长老却也只让她进山，执意不让她母亲进山。最后她母亲只得离去，再没多久便仙逝了。
等槐安开始记事起，符禺山长老开始常年闭关，那些陈年往事也随之尘封，无人再提，谁也不知个中缘由。
昭华钰将这些讲完，槐安的脸色已如冷月。他微微叹息了一声，抬手轻挽了她耳边的发：“我也只是听说了这些，九万年太长了，关于你母亲的姓氏我已经不记得了。这些事情是真是假，也只有长老清楚。”
“母亲”这个遥不可及的词于槐安而言，可有可无，多年以来，这件事好似无足轻重，可它就像埋在心里的一个种子，一旦冒出一点芽，便疯狂滋生，开始让人无法自拔。
寒意蛰伏半月，符禺山终于银装素裹。
昭华钰方束好冠，便听归辞在外火急火燎喊道：“大师兄，大师兄，出大事儿了！”
昭华钰似已习惯这般莽撞的归辞，打开了门：“怎么，尊主今日又要检查你们的功课？”
凛冬的寒风也无法冷却归辞额角的虚汗，他哑着嗓子道：“大师兄，你快去救救小师姐吧，长老昨晚打了小师姐四十鞭，现在还在跪祠堂。”
昭华钰脸色剧变，不确定地问：“槐安昨晚去哪儿了？”
归辞眼泪直落：“昨晚小师姐跑去后山长老清修之地跪了半宿，说是要知道她母亲当年所犯何过，要长老给她一个说辞。长老开始只是遣人来带小师姐回去，小师姐宁死不听，尊主暴怒，打了小师姐，长老也气急，执意仙法伺候，小师姐哪里受得住四十鞭，才打到一半就晕过去了，醒来之后又接着打，后山的雪都被染红了，帮小师姐求情的师兄们现在全部跪在前堂。”归辞抹了抹眼睛，“大师兄，长老和师尊是最器重你的，你一定有法子的。”
昭华钰眼中闪过一丝不可察觉的异光：“那长老可有说什么？”
归辞好奇他的重点，但未深究，只诚然道：“没有，就是长老什么都没说，小师姐才会那般执拗。”
符禺山的神祠背山面水，白墙灰瓦与深色的梁柱相得益彰，龙壁之上青面獠牙的镇宅符篆左右互衬，压抑的氛围里聚拢了符禺山众人。
廊庑之外跪满青衣弟子，方正的祠堂之下槐安背脊血肉模糊，却仍跪得笔直。
“长老既说不出我母亲所犯何过，那么请长老将我母亲的灵牌位列入神祠。”从无声的雪夜到静默的清晨，掷地有声的话在槐安口中反复说出。
昭华钰取下佩剑才踏入神祠，跪在槐安身旁：“是弟子昨夜多言，槐安不明真相只想报其母亲的生育之恩。槐安没错，错在弟子，请让弟子代受。”
折腾一夜，槐九桓已是精疲力竭，闻得此言更是生气：“昭儿，你向来稳重，怎能与槐安说出那些话来？”
长老坐在木椅上，此时才叹息了一声道：“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好弟子，一个胡搅蛮缠，一个胡言乱语，好啊！好啊！”
“难道大师兄所言不对吗？”槐安失笑，艰难地站起身，将被击落在地的灵牌拾起来，再次毕恭毕敬地放进龛中，转而望向长老——她的祖父，“槐安请问您，母亲是因何惹怒您的？您又是如何狠下心让一个刚生产完的人在雨中跪了一夜，才许我一人进山的？身为母亲的女儿，难道我不应该知道真相？倘若我母亲真的犯下滔天大罪，我无话可说，可您既不能给我一个交代，又连个神位都不给我母亲，我不服！”
槐九桓见她又固执地将灵牌放上去，免不得又要挨长老一顿痛打，只好在长老动怒之前开口呵斥：“将你母亲的灵牌拿下来！”
“我母亲究竟所犯何罪？”槐安声嘶力竭，却还是重复地问着这样的问题。
槐九桓神色隐恸，似想说什么，酝酿许久却还是未吐露半言。
槐安苦笑：“既然道不出缘由，便不必再说，昨夜打扰长老清修是我不对，我给母亲上炷香，接着罚便是了。”
“你敢！”长老怒不可遏，“千绝，将那女人的灵牌给我毁了。”
话毕，只见千绝手中一道光影凌空割下，直击灵牌。
动用千绝，长老这次是真动怒了。
千绝是长老的心腹，以冷血无情能千里取人性命著称，就像市井的刽子手，他是符禺山的传说，噩梦般的传说。
眼见昨夜一边受着鞭笞一边刻下的母亲二字的灵牌将要四分五裂，槐安几乎是下意识扑上去，生生承下了那一鞭。
好在千绝只用了毁香木的功力，落在槐安身上不至于伤及仙根，只是一鞭下去皮开肉绽，新伤旧痂全部撕裂开来。
槐九桓脸色难看，昭华钰率先反应过来，立刻将倒地的槐安护下：“槐安，再闹下去，长老不会姑息的。”
槐安恍若未闻，只艰难地望向她的父君：“我母亲生前受尽苦楚，死后你也要如此待她吗？”
“槐安……”
槐九桓话未完，第二道光鞭再临。槐九桓深受长老教诲，不敢贸然劝其停下，昭华钰也知千绝手段，若她再冲撞长老，千绝断然不会手下留情。
昭华钰只能将拼命挣扎的槐安死死囚禁在臂牢中。
光鞭映入槐安眼中，那双春风明媚的眼瞬间开满血红的花。
“不要……”槐安绝望地只剩微乎其微的声音，“师兄，放开我，求你……”
“尊主，奕丞神尊前来上进雁礼。”前堂的弟子跌跌撞撞进来，于心不忍地瞟了一眼槐安，“求娶小师姐。”
话音刚落，千绝挥起的神鞭也被一剑断下，青凌祭出，众灵敛声。
槐安看见门前光影浮动，他玄色长袍聚拢万千色彩，剑锋般的眉宇冷视万物，最终却停滞在槐安母亲的灵牌上。他顿足，微微鞠了一躬，慢慢道：“符禺山容不下它，自有我环琅天涧的灵堂供奉。”
话刚落音，便有随身仙使上前小心翼翼地取下了灵牌。
槐安抬头，视线模糊，却清楚地看见奕丞正朝她信步而来。
他从昭华钰手中抱过槐安，牢牢护在自己身前。
槐安神识混沌，迷糊间听得他问：“槐安，可愿跟我走？”
几乎没有犹豫，槐安点头，发出一个薄弱的单音：“嗯。”
奕丞抱着槐安，低沉的音色不缓不急：“依着符禺山之礼，前两次聘礼你们既已收下，第三次登门便可定迎娶之期。”他看向槐九桓，“那么，令爱，我今日便娶走了。”
半途被截和，长老怒火中烧，倚着长生杖站起身来：“奕丞神尊，这是符禺山的家事……”
“对了，至于婚礼嘛……”奕丞恍若未闻，行至门口忽打断长老，悠然说道，“槐安身子不适，不宜大肆操办，她若愿意，日后再补。你们放心，我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随口两句却是不容置喙的口吻，长老气结，却无一人阻拦。
环琅天涧钟灵毓秀，除却胜景绝妙，仙法医术更是在幽云遥遥领先。
按理来说，养好槐安的伤完全不在话下，但是环琅天涧却下了多年以来的第一张告示，上面说符禺山槐安命在旦夕，广邀四海医仙前往环琅天涧医治。
“连环琅天涧都束手无策，怕是无力还天了。”有人看着白纸黑字的告示叹息。
“等等！”有人看出端倪，“这符禺山的槐安怎的由环琅天涧出面求医？”
又一个若有所思：“我觉得这告示，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而此刻环琅天涧最小的弟子竹生，正不解地替他师尊研磨：“师尊为什么要放出那样的告示？”
奕丞画好手中的面扇，极淡地扫了他一眼，不以为然道：“省得日后忽然宣布婚讯让他们措手不及。”
从符禺山到环琅天涧，即便是腾云而行，也须得耗上十余个光阴，那日槐安重伤不易御云急行，奕丞硬是将夜狼训成了良驹，一路舟车劳顿赶回了环琅天涧。
当他抱着槐安从车上下来时，环琅天涧上下皆是惊愣不已。
师尊说去接的师娘居然比他们还小？而且这个女子不是上回女扮男装来拜师被赶出去的那个吗？
可他们平时冷傲如霜的奕丞神尊只是将人往房间一搁，什么都没有明说。
竹生心直口快：“师尊是害怕槐安姐姐醒了不愿与你在一处，这才先广告天下吧？”
语毕，只见奕丞笔尖一滞，竹生肠子都悔青了，心道：完了。
瞧着奕丞神尊脸色难以捉摸，竹生觉得自己要被赶下山了。
他正欲跪下领罚，却听奕丞一字一句问道：“你唤我师尊，却叫她姐姐？”
竹生蒙了。
在环琅天涧昏迷了整七日，槐安终于被饿醒了。
九重帷帐之中，头昏脑涨的槐安以为是伤势过重留下了后遗症。
她轻手轻脚地检查了自己的伤势，发现已经全部愈合，这才后知后觉地领悟自己的头昏纯粹是饿的。
摸索着下了床，周遭环境已懒得打量，门窗被锁，屋里除了些书籍和衣物啥也没翻到，槐安苦着脸回头，突然看见床底下有只极小的狼崽崽。
槐安暗暗搓手：“小狼崽崽，对不住了。”
这狼崽崽十分温和，槐安伸手便将它擒过来，再从书架上搬了一捆竹简书籍架起了火堆。
狼崽崽似乎一点都不害怕，甚至还往槐安的脚边蹭了蹭。槐安于心不忍，但是实在饿得挠心抓肺了，只好狠心地一把将它提起，利索地将它捆在了木架上。
狼崽崽这才意识到危险，开始狂叫，它的叫声很奇怪，奶声奶气的。槐安正要将木架搁置在火焰上时，突听窗外有人高呼一声：“走水了！”
接着便是一阵兵荒马乱之音。
槐安免不得心生好奇贴到门口查看，孰料方一过去，门便豁然大开，突如其来的一大股凉水迎面而来。
雪降的深冬，寒风犹如刀刃般凌厉。
门外之人目瞪口呆。
屋内槐安冻到窒息。
奕丞连忙将外氅脱下来披在她身上，温暖的气息在身上萦绕，修竹般的手拂干她脸上的水泽，他蹙起的眉头神色难辨：“你没事儿吧？”
槐安将还没来得及装上架的食物拎起来，瘪着嘴无辜道：“我就是饿了，想烤狼崽崽。”
外面的人连忙藏起手中引水的术法，面面相觑后默契地望天看地。
奕丞瞧了瞧她手中之物，也足足默了半晌，神情难喻：“你想吃的可能是我的灵犬。”再觑见她身后被摆成一圈的火堆，“你烧的可能是我环琅天涧的仙法古籍。”
虽不曾涉世，但奕丞的传言，槐安听得着实不少。
总结起来大概就是，旁人搞不定的妖兽他动动手指就撂倒了，旁人奈何不了的魑魅魍魉他一出场就吓破胆了。简言之，是个很厉害、很高不可攀的角色。
槐安看着这高不可攀的人正细心地为自己挑鱼刺，越发觉得这人捉摸不透。
他怎么会看上自己呢，莫不是，上了年纪眼神不太好？
可那些其实都不重要，在符禺山，比起自己亲人的冷漠，他比任何人都亲切。
他愿屈尊降贵向她母亲的灵牌行礼，愿在环琅天涧为她母亲设灵堂，更重要的是，虽然他这个亲求得莫名其妙，但确然是对自己很好的。
诚然，嫁给他没什么不好。
槐安低头看见满桌珍馐，说出不解：“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打我主意的？”
突如其来的一句让奕丞不由得一顿。
槐安有理有据地指控：“不然你怎么知道这些全是我爱吃的菜？”
奕丞“唔”了一声：“难道有什么是你不爱吃的吗？”
槐安想：行吧，你说什么都对，毕竟这里是你的地盘。
槐安嘬着筷子，有些犹疑：“奕丞神尊，我母亲的灵牌……”
奕丞抬眉看了她一眼，将手里挑好刺的鱼肉往她碟子里一放：“吃完饭带你去。”
这句话不论是语态还是句意，槐安听着都十分耳熟，有点像小时候她父君哄骗她吃饭的招数。
但是四仙之首果然是四仙之首，言出必行。
大快朵颐后，奕丞带着她去了祠堂。
环琅天涧的祠堂与符禺山截然不同，没有奇形怪状的图腾塑造压抑的氛围，只有白色的经文像日光一样普照着大殿，明亮通透，有些空旷，要不是看见她母亲灵牌的不远处还有一面灵牌，槐安几乎要怀疑奕丞是辟出的一间大堂忽悠她了。
“我母亲后面的灵牌好像是三清真人？”槐安问。
奕丞敛目，微微点了头，却见槐安立足在原地迟迟没有动。
冷风从各个窗口吹来，槐安捏紧掌心，有点迟疑地问出这个问题：“在我母亲之前，整个祠堂仅供奉了三清真人？”
奕丞星光流灿的眸子蓦地一滞，不过须臾，又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的语气很失望？”
槐安摇头。
能跟三清真人供奉在一个祠堂，实在是莫大的荣耀。但是祠堂是一个很讲究尊卑的地方，按照符禺山长老所言，她母亲身负恶名，所以能在环琅天涧有个灵牌对于槐安已是极大恩赐，又何德何能跟功德无量的三清真人供奉在一个祠堂？
拜完礼回来的路上，槐安百思不得其解。
“奕丞神尊，我们是已经完婚了吗？”槐安突然想起这个重大问题。
“你以为呢？”奕丞一副明知故问的口吻，继而推开白玉雕琢的大门，嘴角微扬，有些道不明的撩人之色，“进房。”
屋中烛光未燃，被暗紫的夜色映衬，鲛丝编织的帷帐像铺开的星河。
槐安咽了咽口水，觉得这气氛有些旖旎，遂连往后撤了几步：“不了不了，我回我自己房间。”
奕丞半靠在雕木镂空的门窗上，神色平静：“哦，那你去吧。”
槐安如蒙大赦，转身就跑，但才跑出廊庑，就认命地掉头回去了。
呵呵，环琅天涧有她自己的房间吗？
奕丞漫不经心地晃着步子，又用术法点亮了房中灯烛。雕栏玉砌阁楼瞬间亮如白昼。他堪堪坐下斟了杯茶，就见槐安像是乖顺的猫般溜进了屋。
“怎么又回来？”奕丞散漫地呷着茶。
槐安看着他这一副清风明月的潇洒样，恨不得在心底将他腹诽一千遍！
本欲和他呛嘴，可是心情忽然变得有些沉重。短短数月，她这平淡无奇的一生竟迎来几场暴风骤雨，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最后站在自己身边的竟然是之前避之不及的他。
世事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