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幽云浩劫

良渚仙府中的仙士最是擅长玄门遁甲、破咒结阵之术,据说他们还撰有专门的功法典籍供门中弟子修行。而筱离是后来的良渚仙府之尊,自幼在这方面的成就是奔逸绝尘,加之有槐安里应外合,悄无声息地破开环琅天涧也不算难事。

无阙台设有封印,这个封印除了三清真人和奕丞谁也解不开。

槐安虽没有进去过,却见过奕丞破开阵法时的模样。

奕丞是以腰间的玉玦做媒介,再捏出印结破解。筱离正对这结界无计可施之时,槐安将奕丞的玉玦拿了出来,筱离顺着上面的纹路,似乎立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星月交辉,万籁俱寂,槐安和荀音退至一旁,筱离单手立起,如水清冽的月光下显出完百鸟朝凤的幻象,那是一个同奕丞捏的一模一样的印结。

随着印结祭出,无阙台四角所设封印破开,随之,一层光墙随风而逝,无阙台中央所呈的正是崆峒印。

筱离眼中闪过一丝异彩,不由得惊叹道:“果然是神器!”

见筱离正要敛裾上去,槐安却是一个箭步截下了她:“让荀音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你莫非此刻要来猜忌我?”筱离柳眉蹙出一个弯弯的弧度来,“奕丞和三清真人都在环琅天涧,纵使我图谋不轨,又能逃到哪里去?”目光又在她和荀音身上梭巡一遍,“再则,你们两个谁会启动崆峒印?”

经筱离这一提,槐安倒是想起她当初握着崆峒印沉入水底,神识因流水的重击而剥离出来,这才流进了崆峒印的虚无之中,但是荀音情况不同自己当初的处境,自然要另当别论。

如今的环琅天涧戒备虽不及九万年后那般森严,但也非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之地,筱离没有槐安的配合,想在这里来去自如的确不太容易,且槐安手中雷电似乎渐渐地也能勉强控制,而筱离虽懂玄门遁甲,但是修为不高,基于这些考虑,她才敢让筱离上来,但可到了此刻,心里反倒是隐隐觉得不安……

良久,槐安道:“启动之法,你告诉我就可以,其他都由我来操控。”

风将疏密的光影弄得明明灭灭,在奕丞紧闭的眼眸上摇曳出一片翩然残影。他额间有冷汗渗出,飞速转动的眼珠一如他起伏不定的胸口,似被梦魇缠身,焦灼不安。忽然,梦中似有一道闪电落下,他双眸倏然睁开,猛然惊醒。

槐安没在,房中寂寂无声,只有他自己微微颤抖的呼吸在暴露着此刻莫名的心神不宁。

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感受。

奕丞起身穿好衣服,正要出去寻槐安,渐寒的秋风从窗隙中溜进来,掀得满室绸纱飞扬。他偏过头,想起一直被他搁置在书案里的两幅画,冥冥之中,似有什么在引导着他去打开。

手从门闩上放下来,他转身过去从暗色的抽屉里拿出两幅画轴,袖间一挥,桌上陈列的笔墨消失,只露出干干净净的桌面。

两幅画同时展开。

一幅画中槐安难得坐得端方秀雅,明明是水墨丹青,却勾勒出了她眼中的流光溢彩。与之鲜明对比的是,槐安之前在雅园所作的另一幅画,分明所用彩绘,却是黯然失色,画中男子同他一般模样,只是一头雪白的发,甚至面无血色。

看着两幅画,奕丞的思绪却忽然被牵引到这几日里所发生的事上。

矍如身上的戾气来自无阙台下封印的崆峒印,可崆峒印是正道神印,戾气凝重,是降灾之兆,但镇守幽云的天机镜却为何无半分反应?

幽云中人只知柳月是幽云天煞之命,却不知后来他师尊参悟天机镜中的玄机是崆峒印,当时符禺山和天族联姻将至,并未向世人告知此事,可这件事仅有他们师徒二人知晓,颛顼和女祭为何知道?

当初他师尊费尽修为缝补天机镜中裂痕,此后天机镜中异象频出,而如今崆峒印尚存于世,可为何天机镜中的异象一夜之间消散,忽然呈现幽云海晏河清之像?

难道有人在他师尊之前就潜入环琅天涧窥探过天机镜?

三清真人盘曲而坐,白须遮面,仍是仙风道骨之态,只是看着疾步过来的奕丞,神色显出一丝责备之色,眉头蹙起:“我寻常是如何训诫你的?”

奕丞从容道:“行必有正,动必有道,虚怀若谷,从谏如流。”

三清真人闻言,又道:“可你今日呢?”

奕丞敛容,神色却是紧绷着:“师尊,奕丞有些事情想请教。”

三清真人淡淡看了他一眼:“为师也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师尊请讲。”奕丞眉头下沉着,认真聆听。

世人对奕丞的夸赞有太多言过其实,三清真人恐他恃宠而骄,忘了修道的初衷,遂一向是以庄严肃穆的形象教导他,大抵是第一次对他露出这般祥和的面容。

“你与柳月是天定的情缘,这件事,你须得牢记。”

奕丞脸色怔了一瞬,似乎他想问的得到解答一般。

其实从雅园看到那幅画开始,奕丞就觉得他们之间被一股微妙的力量牵引着,他无法感受那股力量的来源,却总是会搅得他心神不宁、惶惶不安,只有看到槐安时,心中那些起起伏伏的情绪才能悉数沉寂下去,似乎只要她在他身边,他就会很安心。

“崆峒印虽是正道神印,有重塑过去之能,但若在双重时空下启动,神力却是不可估量的。若脱离掌控,必成浩劫,柳月她……”三清真人看着他,神情又变得有些凝肃,“应该并非这个尘世中人。”

浅薄的记忆忽然被什么刺了一下,一些断断续续的声音开始却在他脑子中拼凑成型——

“奕丞,我能不能借崆峒印一用?”

“有个人,我非救不可。”

奕丞十指发凉,目光一落,腰饰玉玦之处,空无一物。

陡然间,他神色变得前所未有的慌张。

“去吧。”三清真人似有所觉,阖目道,“幽云易主,必降天灾,不是她,也会是旁人,渡过去就是盛平,渡不过去就是浩劫。”

奕丞听罢,迅速而出,梨花镂空的六扇门在他一脚踏出去那刻轰然紧闭,他略略怔了一下。

寻常幽云有难,他师尊都会赶在他前,此番为何。

幽云易主?

清凉的夜幕下忽有一颗星辰陨落,奕丞抬头,风将残云吹散,九天万星陨灭,露出荒凉的苍宇,这是幽云之主应劫的征兆。

心头像被人重重一击,秋风刺骨,远远传来悠长的孤笛之音,哀怨婉转,忽远忽近,而紧闭的六扇门中,他师尊……

玄铜造就的无阙台阴寒彻骨,四方所绘皆是凶神恶煞的镇邪兽,槐安一步一步往前踏去,崆峒印上面的戾气也越来越重,冰冷的器壁上渗出黑色的迷雾,互相缠绕、交织。

荀音立于筱离所画的阵法中,筱离退至一旁,槐安则触上崆峒印,闭上眼睛,古老的咒语在心中默念。

不知是抱着对神器的敬畏之情,还是因毫无把握的惶恐感,槐安身子发抖,气息微颤,但是这是她再一次尝试救她母亲。

她从前不知道他父母之间有那么多的阴错阳差,所以从开始就错了,只有回到池亘一战后的那个时空,才能阻止这一切,弥补一切遗憾。

崆峒印上面迷雾消散,呈现出清晰可见的脉络,槐安双手结印,指尖忽然闪丝细微的雷电与崆峒印中心相连,它好像在感应着什么……

“停下!”

身后撕裂般的声音骤然响彻,槐安回头,一段雪寒的白绫**,直朝她心口刺来。

而此刻,崆峒印顺着那雷电反将槐安控制得动弹不得,筱离见状,旋身帮她挡下,但那缎就像游走的蛇,出击迅猛而罡劲,回收游刃有余,筱离一招便被其反伤,被掀下无阙台。荀音惊恐万状,拔腿欲撤,却就在荀音从槐安身后一掠而过时,白绫如疾光之电袭来第二重击,从她腰间穿透而进!

布帛与血肉同时撕裂之音将静谧的夜划破一道口子。

一片血光炸裂开来,那道白绫却一尘不染。

荀音猝然倒地,放大的瞳孔一点点黯然,一点点涣散,最后,变成灰烬一样的荒芜之色。

“你知不道你在做什么?”身后白泽神女怒不可遏,手中白绫再次挥起,做威胁之态,“还不收手!”

非槐安不愿收手,筱离告诉了她咒法,却没有说咒法祭出,覆水难收,如今已经不是她在操控崆峒印,而是崆峒印在汲取她的生命。

“他不顾一切同你在一起,你欺他瞒他,甚至私通天族中人!”白泽神女声嘶力竭。

槐安怆然侧过头来,看见正下云头的奕丞手提青凌剑,仍是玄纹云袖,水墨长袍,只是那双柔情的明眸再次冷却下去,其中只蕴藏有滔天的怒火,以及寒彻的冷漠。

槐安周身力量被抽离般,魂不着体,双目呆滞:“不是……不是这样的……”

奕丞神色阴沉,森然地握着剑柄,不愿同她多言一句般,提剑便来。

传言说青凌剑出鞘,天地失色,九州黯然,槐安一直以为这些传说言过其实,但在这一霎,风卷残云,飞沙走石,她清晰感受到了那势不可当的锋芒和避之不及的速度!

槐安想,死在他剑下,不亏的。

这本就是她欠他的,只是说好要陪他这九万年的,看来又要食言了。

槐安没想到这一切这么快就结束了,她还有好多事没有同他做,还有好多话没有同他说……还有她最近知道了“一枕槐安”原来是南柯一梦。

果然是南柯一梦……

槐安正闭上眼睛,却在这时,剑光自她身侧一掠而过,生生斩断了槐安与崆峒印之间的那道雷电的牵连,他回身一掌,将她送出无阙台。

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咒语祭出,崆峒印启,覆水难收。

茫茫苍穹忽然乌云滚滚,发出鼓捣般的悲鸣,无阙台凝聚出一团吞噬万物的混沌之气,血雷惊世,狂风骤起,深沉的夜仿佛下一刻就要塌了下来。

那是……幽云浩劫?

混沌之气膨胀得越来越大,似下一刻,就要以摧枯拉朽之势吞噬幽云这片钟灵毓秀之地。槐安想起昨日在街头看着的那些人稠物穰,砌红堆绿,一张张笑脸,一个个鲜红的生命,可是马上,那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白泽神女和奕丞竭尽全力在压制,长风撕裂,无阙台上戾气汹涌,电闪雷鸣。槐安声嘶力竭,不顾一切地朝奕丞冲了过去。

她从来就是世人眼里的朽木之才,可这一次,她至少可以替他扛下所有的电闪雷鸣。

随之,一片火光爆裂开来,熊熊烈火向整个幽云焚烧而去……

后世之人谈及这场毁灭,无一不心有余悸。

究竟是怎样的戾气,可以将万物之精的白泽神女生魂碎尽?

一个崆峒印又能凝聚多少力量,竟足以将幽云半壁仙山焚为灰烬?

不曾亲历,更难以想象。

神者悲切,仙者恸哭。

整整十年昼夜不停的大雪才彻底洗尽这一切伤痕。

直到最后,奕丞三魂七魄震碎,元灵破损,灵气涣散,槐安替他挡下了所有的苍雷,却被戾气灼烧得体无完肤,奄奄一息地躺在他的怀里。

天色灰暗,四周静得就像是结束了一场无人生还的战场。

“对不起。”槐安声音喑哑,颤抖着手去够他痛色难抑的脸,“你会恨我吗?”

奕丞唇色苍白如纸,心如刀绞:“不会……”

槐安怔了一下,良久,她嘴角艰难地牵出一个笑来:“那你还愿意娶我吗?”

奕丞目中一痛,抵着她的血迹斑斑的额头,哽咽道:“我娶你。”

槐安的泪终于夺眶而出,顺着他指缝一颗一颗地淌下:“九万年后,记得……娶……我……”

恍惚间,槐安好像感觉不到了一丝疼痛。

她睁开眼睛,发现脱离了柳月的身体,向无尽苍穹而去,越来越高……

她看见幽州十六云山的全部轮廓,层峦叠嶂,湖光山色,入目之处没有一片荒芜,而下一刻,烈火如洪水猛兽奔赴过去,云雾氤氲,千里浮尸,白骨露野,山火不息,山中生灵疯了似的逃窜。

她看见奕丞抱着那具面目全非的身体失声痛哭,待他再抬起头时,目光中又是往常的肃静与沉重。

奕丞面色沉淀,眼中闪过破釜沉舟坚毅之色,紧接着,槐安眼睁睁看着奕丞幻成一只通体冰蓝色的丹鸟,如离弦之箭冲入那团混沌之中……

“不要——”槐安声嘶力竭,可这苍凉之音如束一无形的密室中,阵阵回响。一股巨大的力量蓦然席卷而来,她灵识再次遁入虚无之中,四周光景在时空的罅隙间崩塌成碎片,头就要炸裂了一样……

她费尽心思,可崆峒印还是进入了幽云;她用尽一切方法,可她母亲还是死了;就连那场小小的比试都同原本的历史一模一样,她甚至以柳月的身份启动了崆峒印,让幽云浩劫如期而至……

所有的阴错阳差都同原本的历史完全重叠。

原来她不是在改变历史,她本就是历史的一部分。

春色落幕,正值初夏,环琅天涧四面青山葳蕤,可天色已是日薄西山之容,残阳遍撒。

“你醒了?”熟悉的温和之声让槐安彻底清醒。

她身体湿透,周身淋漓。昭华钰抱着她,双眉轻拧却淡雅如风,举手投足姿态卓绝,看上去就像一块纯白无瑕的美玉。

脑子一记沉重的鼓鸣,槐安几乎是用尽全力将他一把推开,眼泪奔流而出,毫无章法地嘶吼:“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我那么信任你,从小到大最信的就是你,为什么要骗我?”

昭华钰似乎听不懂她在讲什么:“你怎么了?”

她母亲因何而死,筱离心知肚明,崆峒印为何重启,筱离也是心知肚明,但筱离却和昭华钰联手欺她,将所有矛头指向奕丞。

短短一个月,显赫一时的环琅天涧朝夕间已是鱼游沸釜,燕处危巢,所有仙士义愤填膺提剑而来,即便环琅天涧所有弟子倾巢而出,可奕丞失去崆峒印,失去灵力,他们终归势单力薄,被一一钳制,这些全是拜她所赐。

“小师姐,你醒……”刚过来的归辞被槐安盲目推开,接着,她转过身,幻化成鹿,将人潮人海一冲而散,她横冲直撞,像脱缰的野马直往无阙台奔去。

日月同天,却照不亮沉沉的暮色,紫黑的天空比那日浩劫更加阴沉。无阙台上的男子一袭水墨长袍,席地安坐,雪白的华发顺着笔直的背脊静淌而下。

槐安落地幻形,一步一寸,惴惴不安,小心翼翼地朝他走过去。

残垣断壁的无阙台下聚拢各路仙家,他们个个仙风道骨,脸上全是一派正义凛然,见到奕丞醒转,立刻引动术法,结出印结,震动山河,遮天蔽日的旌旗犹如翻滚的云层。

一个腰配束玉带的男仙鄙夷道:“枉我们这么多年拿他当神尊一样供着,却没想到覆灭幽州十六云山的人竟是他?真是世事无常,令人唏嘘!”

“当年崆峒印现世,致使幽云覆灭,仅剩符禺山、良渚仙府、奉天和环琅天涧四处仙山,场面何等悲壮,而他倒是恣意快活,竟有脸坐上尊首之位,欺我众仙九万余年,如今还广纳贤士讲学授业,实在不知廉耻。”

“谁说不是呢,若非槐安查明真相,里应外合,这圣光加持的环琅天涧又岂能如此不堪一击?”

烽烟四起,三方聚拢的仙士各执法器,战火的灰烬染满槐安素净的脸庞。

槐安一动不动地坐在无阙台上,躺在她怀中的奕丞却仅剩一丝残魂。

那些话像刀子一样扎进她心里,她忽然那么害怕面对奕丞。

她这一生都在亏欠他。

良久,槐安开口,声音微不可闻:“前尘记得不如忘了好,今生活着不如死了好。你说是不是?”

奕丞灵力散尽,似已没有回答她的力气,只眼睫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当年良渚仙府外,一次救命之恩,她动了动苍白如纸的唇道谢,他却面如寒霜,手中长剑仍在滴血,道:“不必,我跟他们一样,也是来杀你的。”

她蹙眉:“嗯?”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复才淡然笑道:“骗你玩的。”

时光辗转,这次执剑的却是她。

槐安低头,一滴泪渗透他斜入天仓的眉宇,苦笑道:“你本就不欠我什么,何苦等九万年,换来这样一个结果?”

话毕,手中的崆峒印将她的手割出殷红的血来。

奕丞忽地抬手捏住她的手腕,明明灵丹涣散,却力大无比,冷冽道:“槐安,不可!”

久立一旁的槐九桓似也猜到了什么,素来严厉的吐息抖得厉害:“你说你要亲手杀了他,你已经做到了。”

她父君再一次向她伸手:“槐安,听话,过来。”

槐安摇头,她不知道她该恨谁。

良久,她终于狠狠地抽噎起来,声音几近破碎:“告诉我怎样可以救你?”

众人皆震惊当场。

几位符禺山的同门终于怒不可遏地呵斥了一声:“槐安,你疯了?”

百仙首聚只为歼灭环琅天涧,诛杀奕丞神尊,岂能容她有如此念头?更何况率领此役的是她,如今突然临阵倒戈再说这话未免过于玩闹。

“小师姐,你究竟怎么了?”一派率真的归辞双手扣着剑柄,满脸焦灼。

槐安恍若未闻,头也不抬,眼泪连珠似的滚落,继续追问:“你告诉我,怎样可以救你?”

奕丞目光终于定了定:“已经没有办法了。”

“你骗人,一定有的!你不是说你有通天的本事吗?你告诉我,到底怎样可以救你?”槐安泣不成声。

“我未曾对你说过一句谎言,唯独那晚骗了你。”他牵出一丝笑容,“其实,一枕槐安并非是要与你共枕之意。”

槐安微微一滞。

他道:“槐安,好好活下去……”

“不要……不要死……”看着神泽自他大开的空门流逝,槐安变得语无伦次,拿着崆峒印一遍一遍毫无章法地试图去堵,可就跟她母亲当初一样,崆峒印剥出来后,就再也没有办法放回去了。

良久,槐安终于想开了。

欠下的终究是要还的,有些东西也终究是要承担的。

她收起崆峒印,以同样的姿态抵着奕丞的额头,终于抿出一个笑来:“我需要同一个人告别,等会儿我就来陪你。”

顺着她垂下来的青丝,奕丞看见她身后越众而出的昭华钰,温和的眉眼却有与生俱来的威势,奕丞似猜到了什么,忽然将她手腕握紧,声音压得极低:“这不是你该承担的。”

“你忘了,我是神尊夫人,这就是我该承担的。”槐安不以为意,顺了顺他斑白的额发,神色前所未有的平静,“不仅仅是为了幽云,更是为自己赎罪。”

话毕,她随手结出一个印结,将奕丞罩入其中,转过身去。

灰暗的天光,昭华钰的目光一如星辰浩瀚,干净得没有一丝尘埃,可槐安看向这个昔日敬爱有加的人,却觉前所未有的陌生。

昭华钰手中银月泠泠反光,可他俊秀的眉间仍笼罩着一层温柔:“槐安,崆峒印本就是你母亲之物,断然不可再落入奕丞之手,你……”

他尚未说完,清明的九天之上忽然劈出道闪电,他猛然一惊,险险避开,炫白的惊雷在他足履不过一寸处炸裂。

昭华钰脸色瞬变,神色中露出一丝讶然。

槐安淡淡地看着昭华钰:“小时候总想跟大师兄切磋,归辞说我是自取其辱,父君怕我受伤也不让,你更不愿意了,总是说以后你保护我就可以了……”似觉可笑,槐安果也笑出了声,她伸手招来奕丞身侧的青凌剑,“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跟你对招,大师兄,你会让着我吗?”

莫说昭华钰,整个环琅天涧的人都噤若寒蝉。

青凌剑,那是神界之物,当年因为威力浩大无人能驾驭才被封印在昆仑墟,后来祁言汜妄自尊大,前去拔了此剑已是惊世之举,但最后还是因仙力不足反被剑气所伤。古往今来,仅有奕丞能使此剑,可槐安若能使,只有两个可能,要么青凌剑得主人指令,为她所用,要么,就是她的修为忽然抵达上镜,可任意驱动。

可奕丞修为散尽,又怎可能再对青凌剑下达指令?

众人视线终于惊愕地看向槐安。她神泽磅礴,气势逼人,手仗三尺青凌,目露凶光,就连符禺山首席弟子昭华钰在她面前都锐势大减。

昭华钰将温柔藏匿,露出寒冷的精芒:“你冲破了灵珠的封印?”

槐安笑了:“你看,你果然什么都知道。”

风把云吹散了,夕阳彻底沉沦。昭华钰一身青衣,姿容清冷,默立了好半晌,终也笑道:“你也什么都知道了。”

槐安端出从前那般潋滟的笑来:“其实之前是猜的,现在确定了。”

无阙台下,归辞和阿茶以及很多符禺山弟子一头雾水。

关于符禺山的尊主夫人或是槐安的母亲是谁的这种问题,他们后世弟子几乎一无所知,一来是符禺山的族谱没有任何记载,二来是他们师尊曾荒**一段时间,皆以为他们这个小师姐是白捡来的,所以槐安虽然是符禺山帝姬,但是在幽云几乎默默无闻。

不久前,他们大师兄和筱离忽然说他们的师娘是天族的女祭上神,一群弟子大惊失色。

不等他们反应,他们大师兄又道出第二个让他们瞠目结舌的消息。

女祭上神手握崆峒印,但是崆峒印并没有毁,而是被奕丞神尊夺取。

幽云择主,必有浩劫,只有扛下浩劫中人才会成为幽云之主,故言那场浩劫是由奕丞神尊启动,再由他终结,天机镜便认他为主,自然而然成为幽云之主。

开始大家都觉得他们大师兄疯了,就连长老也是气得险些吐血,但当夜他们小师姐就让诸犍捎了信回来,说崆峒印的确在奕丞神尊身上,众人惊愕,这才跟各大仙主密谋,讨伐环琅天涧。

可是如今他们小师姐为什么忽然临阵倒戈?

尚未斟酌出所以然来,只见他们大师兄手中银月以破天之势,朝他们小师姐那弱不禁风的身板挥去。归辞一张脸吓得死白,扯着嗓子惊恐道:“大师兄!那是小师姐啊!”

一语话毕,但见坚不可摧的银月却被槐安徒手撕裂!

这次,就连归辞也不敢语了。

昭华钰丢弃银月手柄,一道耀目的白虹在夜幕之下一扫而过,光影起伏飘**,世间明明灭灭,众人昂首望去,但见一物腾入云海之中,它有灼目的银鳞、尖锐的犄角、锋利的爪子,以及一对雪亮的长翼。

“应龙?”

有人木滞,有人猜疑,更多的是惊恐。

另一个声音颤颤巍巍道:“昭华钰竟是东海世子,沧胥之子?”

银光迸裂散开,穿透滚滚乌云,巨龙仰天长啸,震慑心魂的嘶吼将众人逼退数尺。

槐安手执青凌,剑锋直逼应龙,攻势寸步不让,甚至如影随形。

庞然浩气四散劈开,刀剑利爪相撞,仿佛千军万马在耳畔踏过。

世人皆知青凌剑无人可破,可这么多年从未有人真的见识过,却不知青凌剑在女子手中也会有着惊人的力量,足以引得云屯席卷,狂风大作。

戾气熏灼,红色的血雷将夜空割裂成无数碎片,没人敢靠近半步。

两道虹光相撞,像一道神器的炸裂。许久之后,云开雾散,一轮硕大的荒月甫出天镜,庞大的龙身从空中砸落,“轰”的一声,神泽四散,昭华钰幻化成形,单手撑地,嘴角溢出一丝鲜红的血。

众人执器上阵,与重伤的昭华钰缠斗,唯有符禺山弟子茫然无措地四处张望,终于在清亮的天幕下,看见槐安裙纱扬扬,像一片枯叶飘落而至。

“槐安?”符禺山弟子一拥而上,心疼地看向他们的小师姐。

槐安气若游丝,已筋疲力尽,但手中神泽强大依然,随手一个印结便将又要逃之夭夭的筱离一把擒了回来。

筱离手脚被束,动弹不得,一同被定的还有追上来的良渚仙府弟子,他们只能看着自己尊主被欺凌在地,寸步不能动。

“合着给昭华钰寄了这么多年书信的是你?”槐安坐起来,一双黛眉轻轻地挑了挑,“天族究竟给了你什么好处,要你一个尊主如此殚精竭虑为他们做事?”

筱离风情妩媚褪尽,惨白着一张妖冶的脸,却不减半分傲慢,冷静道:“你以为你胜了?天族大军就驻守在幽云境外,如今奕丞修为散尽,你又重伤在身,如何取胜?”

此话一出,各大帮派弟子轰然炸开。

天族精兵铁骑,幽云不过方寸之地,如何与之抗衡?

整整九万年,幽云全靠奕丞用天机镜镇守,壁垒森严将天族防得密不透风,幽云中人才得以安享盛平,可当他们听说是奕丞掀起那场浩劫之时,涌上心头的悲愤埋没了理智,从未有人想过,若幽云失去了奕丞会怎样。

正在众人惶惶不安之时,又有几个人从云头上跌跌撞撞地摔下来,连滚带爬地奔过来,气喘吁吁道:“幽云边境发现大量天族士兵,但是,他们全部死于青凌剑下!”

“什么?”不光是槐安,四周的人都惊愕当场。

环琅天涧再一次静默,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无阙台上那一头华发、毫无生气之人身上。

直到这一刻,槐安才知道她从符禺山回来那段时间里,奕丞做什么去了。

曾经他为幽云击败天族三十五万大军,如今一个人不动声色斩杀天族士兵无数,是他的不顾一切,才得以保全了仅存的四大仙山。

可世人只知覆灭的幽州十六云山,却不知道是他奕丞倾尽全力为他们扛下一半浩劫。

那场浩劫中,他冲上无阙台吞噬崆峒印,内丹精元破碎,灵气散尽,却阴错阳差地将崆峒印炼化成了命珠,可他不做只言片语的解释,甘愿被千夫所指,只是为了替槐安背负所有罪名,护她周全。

世人负他一次,她却负他两次,一次留他滔天浩劫,一次将他推入众矢之的。

不知过了多久,槐安轻轻凑近筱离,嘴角却是一抹轻蔑的笑意:“你想做幽云之主,可是幽云之主就这么好做吗?”

筱离面如死灰,而昭华钰力不从心,也终于被钳制。

槐安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槐九桓欲上前来扶,她却不冷不热地推开了他:“你想知道当年之事,并非崆峒印不可,碧落泉有忘川的解药,一粒即可。”

“槐安……”槐九桓脸色悲痛。

“别碰我。”

她谁也不愿理,谁的话也不想听,谁也不想再去相信。余下的时间,她只想跟奕丞一起,找一处无人惊扰的雅苑,修建一处水榭,再养一个不听话的小坐骑,然后她带着小坐骑在前面捣乱,他在后面耐着性子给他们收拾烂摊子……

“奕丞……”槐安蹲在他身前,捧起他的脸,微弱的气息颤得几近于无,又喊了一遍,“奕丞……”

没有人回答她。

奕丞双眸紧闭,俊朗的五官如刀雕刻,苍白的脸了无生气。

秋月渐白,繁星又开始陨灭,一颗一颗坠下天际……

所有仙士尊主跪在无阙台下,乌压压的一片头深深地垂着。

夜色沉重,静默一片。

槐安终于失去了所有力气,颓然于地。

天地黯然,再听不见飒飒风声,看不见流云如绢,万千光景在她心头寂灭,只有那些零零散散的只言片语,在脑中久经不散。

“从没有什么先夫人,槐安就是你们的师娘。”

“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是比你重要的,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我若是识得你母亲,想来也不必等到今日,你应当一出生就成了我的童养媳。”

“我从来没有把你当作谁,我爱的,从始至终都是你。”

“嫁给我,不好吗?”

冰冷的眼泪砸在他手臂上,不知过了多久,那手颤动了一下,槐安心头寂灭的光猛然颤动。

奕丞睁开了眼睛,露出一对颜色极浅的瞳。

残阳落尽,青云出岫,他看着身前的槐安,勉力一笑,嗓音却沙哑得厉害:“你回来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