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不知过了多久,山洞中亮堂起来了,那些布置对称的石柱顶端,开始冒出微黄色的小火苗。
公蛎抹去眼泪,朝乱石堆深深地鞠了个躬,挺胸朝石门后走去。
石门之后,是一个巨大的空旷山洞,人为修葺的痕迹更加明显。两排石柱已自行点燃,将整个山洞照得如同白昼;灰白色的石头上刻着巨型花纹,多是些形态各异的螭龙图案,但令人心惊的是,其中竟然有很多双头螭龙,看起来格外诡异。
山洞渐渐由狭长变得宽敞,地面上沟壑明显多了起来。再往前走,三根刀法古朴的盘龙石柱,对着中间一个三尺高台。石柱四周沟壑纵横,却是干涸的,只留下明显的水渍痕迹。
公蛎猜想这里便是所谓的祭坛,但并无一人。
莫非还未到午时?还是老铁匠他们已经与巫教教众同归于尽?
公蛎正在附近惶然徘徊,忽听砰的一声,前面石壁裂开一道口子,水流喷涌而出。公蛎没了避水珏,不敢逞强,连忙躲闪到一侧。
水流倒是不大,一会儿便成了个涓涓细流。
公蛎小心地跳开,正想歪头看看里面有什么,却听矮胖子叫道:“牛鼻子,你确定是这里?”接着砰砰几声重击,碎石四溅,洞口越来越大,一张满脸血痂的胖脸探出来了。
公蛎又跳又叫:“老郭!老郭!”拿石头帮忙将洞口砸开,将众人拉了出来。
矮胖子、云道长、老铁匠、苏媚四人与公蛎再度重逢,激动不已。原来他们找到的是另外一条路,一路上老铁匠听脉,云道长判断方位,矮胖子则负责出力,终于在赶在午时之前找到祭坛位置。
苏媚明明热泪盈眶,却笑吟吟伸出手来,道:“龙公子,别来无恙。”。
公蛎握住她柔弱无骨的小手,只会点头道:“很好,很好。”
矮胖子兴奋地给了公蛎一拳,笑道:“你这家伙,一声不吭便失踪了,老子还当你被尹获那个臭王八给弄走了呢。”
但形势并不乐观,老铁匠左臂骨折,受伤严重;云道长头皮被削掉一块,头发散落,看起来像个滑稽的野头陀;矮胖子郭袋伤了一条腿,一瘸一拐的。但苏媚被保护良好,除了少许的皮肤擦伤,并无其他伤情。
公蛎感激异常,连连作揖道:“小弟替我兄弟毕岸谢谢几位悉心照顾苏姑娘。”
苏媚垂着头颈,含羞而笑,小女人的样子比往常更觉可怜可爱。
也没人跟公蛎客气,只有矮胖子拍了拍公蛎的肩膀,豪爽道:“妈的,这时要是有酒才好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云道长仍是一脸欠揍的表情,气哼哼道:“这地方真他妈的难找!”
矮胖子扶上老铁匠,还不忘损云道长:“修道之人,别他妈的学老子说脏话。”又指挥道:“牛鼻子,把那个臭王八拖出来!”
云道长鼻孔一翻:“凭什么听你的?”嘴里这么说着,还是钻入洞中,拖出一个人来。
公蛎一看,原来是之前逃走的禁公尹获,被他们重新捉住,嘴里塞着破布,捆得如同粽子一般。
几人相互搀扶着,云道长拖着尹获,一同来到祭坛处。矮胖子腿脚不利落,嘴巴却不闲着,吆喝道:“这他妈连个鬼影子也没。莫非巫教那帮孙子,都被我们消灭干净了?一直没看到明道长,他们还没找到这个地方?”
公蛎黯然道:“明道长……已经仙逝了。”说着将刚才偶遇明道长、避水珏打开祭坛石门之事说了。
几人不胜唏嘘,特别是矮胖子,涕泪横流。
情况更加不明了。明道长仙逝,方儒逃走,毕岸下落不明,祭坛空无一人,但越是这样,越发诡异。
五人绕着祭坛走了一圈,老铁匠忽然开口道:“大家退到石门处。守到午时三刻,我们便想办法离开。”他伤势最为严重,但依然一副处事不惊的表情,无形之中便成了领袖人物。
云道长吹着胡子道:“还差一刻便午时了。”原来云道长还有一个特殊的本领,便是对时辰有着天生的敏感性,一分一厘都不会错。
周围极其安静,只有长明灯燃烧的轻微的空气鼓动声,带着一丝奇异的香味。公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道:“听铁大的,我们去门口守着。苏姑娘先走。”他护着苏媚,苏媚刚走了几步,脚一软跌倒在地上。公蛎伸手去扶,却觉得眼皮沉重,四肢乏力,软绵绵倒在她身边。在即将陷入昏睡的一瞬间,看到矮胖子、云道长以及一直如钢铁般坚毅的老铁匠全部委顿在地,昏睡不起。
公蛎觉得自己不过是打了个盹儿,一睁开眼,发现矮胖子被绑在对面石柱之上,低垂着脑袋,鼾声大作,涎水长流。
再一看,三根柱子从左到右依次绑着矮胖子、云道长、苏媚,老铁匠被绑在旁边一个长明灯柱上,倒是尹获,仍然倒在祭台不远处。
公蛎一骨碌爬起来,叫道:“铁大!苏媚!老郭!”扑上去要帮他们解开绳子,却腰间一紧,仰面跌倒。低头一看,自己的腰间扣着一套链子,链子只比拇指粗一些,一环套着一环,上面刻满了细小的龙鳞纹;而链子的材质非木非铁,碰撞起来也不发出什么大的响声。
蛟龙索。蛟龙索是钉死在地面之上的,无论如何用力,都无法打开。要想打开,只能用木赤霄——可木赤霄那天被巫琇夺走,巫琇又被方儒所杀。
公蛎呆坐在了地上。
有溪水从两侧的石缝之中流淌出来,淙淙有声,一共七股,分别汇集在石柱下面的沟壑之中。
公蛎明白了。巫教一开始便同众人玩了个猫捉老鼠的游戏,所有进入金蟾阵的人,都是祭品。
四条红水,三条弱水,环绕着祭坛和石柱,水汽氤氲。
死到临头,公蛎反而没有那么害怕了,放声大叫道:“方儒!方儒你给我滚出来!”
水汽凝结在两侧的石壁之上,仿佛将上面画了两个暗门。
不出意外,水痕渐渐变深,石壁上出现两个真正的门。右侧的门先开了,穿着银骷髅袍服、戴着昆仑奴面具的龙爷优雅地踱着步子走了出来。他的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无精打采的消瘦男子,一个身穿红敛衣的女子,戴着一个美人面具。
公蛎认得他们,一个是以傀儡之术见长的鬼影钟虺,一个是善施改头换面之术的鬼面云姬。另外两位得力干将,禁公尹获被老铁匠等活捉,鬼面信使颍中则在使用撒豆成兵之术时因法术被破而亡。
龙爷走到台下,摘下了面具,朝公蛎一笑。
直到他摘下面具的前一刻,公蛎还心怀侥幸,希望看到的不是方儒。
公蛎失望了。龙爷就是方儒。
方儒面带微笑,目光扫视过众人,赞许道:“洛阳一等一的术士,都在这里了。”他关切地看着老铁匠,喟叹道:“英雄迟暮,可悲可叹。”
老铁匠哼了一声,眼皮抬起又垂下。他失血过多,已经极度虚弱。
矮胖子依然睡得香甜,方儒看着笑道:“郭袋这人,除了嘴巴臭点,人倒是极为仗义的。可惜啊可惜。”看到苏媚皱了一下眉,把目光转在尹获身上,满脸厌恶之色:“真够丢脸,年轻力壮,还比不上铁锺这种入土半截的老家伙。依你这本事,还想做铁利庄的老大?”
他的娓娓道来,在公蛎听来无非是一个得胜的猎人借猎物表扬自己的骁勇多谋而已。公蛎心中纳闷,怎么之前从未见江源有过如此小家子气的举动,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懑,打断道:“方儒,你到底要做什么?”
方儒转过身来,皱了皱眉道:“我要启动金蟾阵,明道长没告诉你吗?”
公蛎怒道:“好,你启动金蟾阵,找这么多人来做什么?快快放了苏姑娘!……和铁大他们!”
方儒微笑道:“你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我还以为你这个时候会先哀求我放了你,没想到你学得同他们一样,满口虚假的仁义道德。”
公蛎愣了一下,心中竟然一阵茫然。
方儒道:“你怎么不问问你的好兄弟毕岸呢?”
公蛎一愣,叫道:“你……你把他怎么了?”
方儒笑得极其邪恶,道:“他?他今天根本没出现。他骗你们下来,自己却做了缩头乌龟。”
若说其他人,公蛎尚且相信,但要说毕岸临阵畏缩,公蛎连一个字都不会信。公蛎伸着脖子,咬牙切齿道:“江源!你到底把毕岸怎么了?”
“江源?你叫我吗?”方儒眼睛亮了一下,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玩儿的事情。
公蛎却当他是奚落自己,不由勃然大怒,正要破口大骂,鬼影钟虺在一旁无精打采地提醒道:“龙爷,午时将到,该准备了。”
方儒强忍着笑意,道:“好,开始准备吧。”
钟虺挥了挥手,左侧石门开了,九个戴着福娃娃面具的男子走在前面,后面是一群教徒。
钟虺祭出五色旗子,石柱之上的灯光腾地变大,如同火把。脚下溪流如沸腾了一般翻滚跳跃,溅出的水珠落在石柱上,吱吱发出一阵白烟。九个戴面具的男子,身着五彩戏服,每人手持一个人皮鼓,开始跳一种举止古怪的傩舞。
《巫要》中有记载,这是一种召唤魂魄的舞。一直昏睡的小白蛇被惊醒了,顺着公蛎的手臂不安地游走。
钟虺戴上面具,一手拿着经幡,一手拿着把鬼头刀,跳下祭坛,绕着石柱,每条两三步,便猛一回头,口中喷出火光。
在一片鼓乐声中,四个教徒抬着一个红顶小轿子,自石门处慢慢来到祭坛跟前。方儒对着轿子叩拜了三次,从轿子中抱出一个匣子来。
乌木匣子,上面缀满了拇指大小的铃铛。铃铛扁圆形状,上部是一些古怪的花纹,下部两只圆鼓鼓的凸点,配上最下面的开槽,像一个个咧嘴大笑的娃娃,又像可爱的小老虎。
公蛎忽然想起,这东西,自己曾在毕岸床下见到过。可是怎么会在方儒手中?
方儒一直带着微笑的脸**起来。他将乌木匣子放在祭坛上,再次叩拜了三次,然后张开手臂,开始唱诵。
声音太低,只见双唇微动,却未见发声。长袍之上,银骷髅闪闪发亮,如同活了一般。一众教徒一同仰起了脸,呆板的目光集中在公蛎身上,然后对着公蛎跪了下去,捣蒜一般叩拜。
公蛎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
尽管到了如此境地,公蛎心中还有一线希望,总觉得江源良心未泯,或许只是玩心太盛,不可能做出不可收拾的举动。
教徒们听不到方儒的吟唱,公蛎却听得到。他发出一种低频的声音,低得如同那个人骨哨子:“螭龙在天,赤瞳在渊;螭龙分身,魂魄归天;螭龙有意,赤瞳有缘……”鬼面云姬也开始唱歌,低低的却甚为柔媚婉转。
公蛎不明白他唱的意思,但看到他痴迷的眼神盯着自己的脑袋,心中莫名惊惧,连忙捂住了耳朵。
但声音依然往他的脑子里灌。
方儒停止了唱诵,拖长了腔调道:“祭——”
为首的面具人领着一个教徒走到云道长面前,拔出一把匕首插在他的心口。血喷涌而出,面具人将血涂抹在教徒的额上、脸上。
那个傲娇的、爱翻鼻孔的牛鼻子老道,只是**了几下,便驾鹤西去。
事先没有一点征兆。公蛎惊呆了,甚至来不及尖叫。
教徒来到鬼面云姬面前。云姬绕着他走了几圈,伸手在他脸上一抚。教徒变成了云道长的模样,径直站到一边。
一个大腹便便的商人来到矮胖子郭袋面前。公蛎撕裂了声音吼叫:“不!”身上的蛟龙索哗啦啦响。
矮胖子嘴角还挂着涎水,仿佛一眨眼便会醒过来,大声地同公蛎开玩笑。
……
一个丑陋粗鄙的女子走到了苏媚面前。公蛎捂住了眼睛。
……
公蛎发出一声嘶吼,一条张牙舞爪的螭龙腾空而起,却被腰间的锁链牵绊,重重地跌落下来。
螭龙眼中冒出了火,舞动着尖利的爪子,用力挣脱。
洞顶的藤蔓被点燃,地面摇晃起来。教徒们齐刷刷跪在地上,或捣头如蒜,或浑身筛糠。
祭台之上的螭龙分了身,一个人形,一个龙形。眼见便要挣脱,蛟龙索忽然一紧,如同烧红的烙铁,螭龙和人再次跌落下来,并合二为一。
公蛎泪流满面,长指甲将祭坛地面抓出无数条深深的壕沟,但前面抓,后面便自行恢复原样。
方儒伸手一抚,燃烧的藤蔓瞬间熄灭。他怜悯地看着公蛎,道:“不用费力气了。祭坛之上,是息壤。”
息壤,一种能自己生长、永不耗减的土壤。
公蛎看着方儒完全陌生的眼睛,觉得他同第一次在山洞之中遇见时完全不同,甚至与今日凌晨放过自己的那个,也无丝毫的共通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