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公蛎心中一惊,闪身跟了过去。
人影已经不见了,公蛎平复下呼吸,探出了分叉的舌头。这里残余的气味表示,此人刚刚离开。
公蛎迟疑了一下,本不想节外生枝,但他看到地上散落着几只冥虾,心中顿时起疑。此次下来,除了寻找毕岸和苏媚,另一个重要任务便是寻找方儒。
公蛎把心一横,拿出追踪猎物的本领,悄无声息地跟了过去。
迷宫一般的缝隙曲曲折折,有的地方甚至只有碗口大小,只能化为原形穿过。追踪了足有大半个时辰,前面忽然一亮。
公蛎躲在洞口朝外看去。
高大的灰白色大山洞,呈狭长之势,里面稀稀疏疏地长着一种白色须状植物;洞顶之上,石壁光滑无比,反射着碧绿溪流的点点波光,似曾相识。
山洞之中,一个白衣男子半跪在地上,手拄长剑,正在低头查看地上躺的一个女人。
这倒有些出乎公蛎的意料。刚才的双面俑和这次的银蚕线阵,公蛎怀疑是鬼面玉姬做的手脚,但没想到她还有帮手。若一人对战两人,并无取胜的把握。
若就此放弃,公蛎却不甘心。犹豫之下,看到男子身材修长,背影似曾相识,公蛎的心一下子狂跳了起来。头脑一热钻了出洞口。那人反应极快,迅速跳起,摆出一个防御的姿势。正是公蛎要寻找的龙爷方儒。
他看到公蛎,明显地呆了一下,然后飞快将长剑横在胸前。
他的腰间,果然没有所谓的蛟龙索。四目相对,两人各怀心思,沉默不言。公蛎越来越愤怒,终于忍不住开口骂道:“你这个骗子!”
方儒冷笑一声,却不答话。
公蛎暴跳如雷:“我当你是知己,你却当我傻瓜!你装疯卖傻,编了那么多的谎话骗我……亏我还不信明道长的话,总觉得你有苦衷,原来你真是巫教的妖人!”
方儒冷眼看着,道:“明道长告诉你的?”
公蛎的指尖长出长长的利甲,触碰之下咔咔作响:“若不是明道长告诉我,我怎么也想不到你竟然如此丧心病狂!”
方儒压抑着怒火,一字一顿道:“从此以后,恩断义绝!”
公蛎反口相讥:“原本又有什么恩什么义?”
方儒眼睛喷出火来,冷笑道:“好,好,好……你果然就是这么想的!”
公蛎拔出随身携带的小匕首,恶狠狠叫道:“别废话,放马过来吧!”
地面上躺着的那个女子脸色绯红,昏迷不醒,不知道是不是鬼面玉姬。
方儒果然放下了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公蛎,露出一丝鄙夷的目光:“我可是多次听说你天赋异禀,来吧,拿出你的看家本领来。”
公蛎怒火正盛,毫不犹豫道:“怕你不成?”身上的鳞片不由自主开始摩挲。
方儒站得笔挺,十分潇洒地挽出一朵剑花,剑尖直指公蛎门面。
他的剑发出青芒,萦绕的剑气隐隐显出一只青色狐狸的模样,转眼又消散不见。
青狐剑,传姬非手下弟子专为姬非而铸造,可斩鬼神、破妖邪。
公蛎吃了一惊,凝神静气,严阵以待。
方儒一剑刺来,公蛎闪身躲过,动作自然随意,熟悉之极,以至于两人不约而同跳了开去。
方儒自己也愣了下,神色一凛,再次挽出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剑花来,又狠又准扎向公蛎的胸口。
但公蛎却呆着未动,双手做出想要鼓掌的样子来。
剑在距离公蛎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方儒摸了摸自己的脸,公蛎揉了揉自己的眼。
再次四目相对,同样是惊愕,眼神却复杂了许多。
公蛎无论如何也未曾想到,所谓的方儒竟然与熟悉的江源是同一个人,再联想到那日从红水暗溪中潜出刚好碰到江源的情形,更印证了这一切。
江源摸着自己的脸,张嘴想要解释,但看到公蛎憎恶的表情,顿时闭口不言。他的骄傲是骨子里的,公蛎刚才说的那句“原本又有什么恩什么义”深深地刺伤了他:明道长说得没错,以前的交往不过是建立在自己出手大方的基础之上。
公蛎浑身冰冷,忽然徒手抓住了江源的剑刃,低声道:“为什么是你?”
江源冷冷地看着他。
公蛎低声吼道:“说!你为何出现在这里?”
江源眉梢微挑,傲慢道:“还说什么?要说的话,刚才已经说了。”
公蛎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江源厉声道:“出招吧!”
公蛎松开长剑,仰面一声长啸,一条螭龙腾空而起,在公蛎头上盘旋着,张开血盆大口,朝着江源露出锋利的牙齿。
江源冷笑一声,道:“龙属可以脱离人形存在,果然奇葩。”
公蛎额头之上,蛇婆牙高高凸起,如同长出一个独角。他的眼睛开始发红:“胖头,是不是,你杀的?”
江源嘴角动了一动,眼睛精光四射,咬牙切齿道:“我还想问问你,常芳是怎么死的?”
青灰色的鳞甲在公蛎脸上出现又隐去,他吼叫道:“你想要人骨哨,直接问我便可,为何要杀了胖头?”螭龙如一道闪电,飞快朝江源冲去。
江源冷笑不已,叫道:“原来我在你心里如此十恶不赦!”他一记青龙出水,腾空而起,与此同时身后显出一条伶俐的白狐影子,同螭龙纠缠在一起。
一青一白两条影子打得难分难解,红水被卷起又落下,如同沸腾了一般,随意喷射的火光点燃了石壁上的白茅,“噼里啪啦”作响。
两人已经杀红了眼。公蛎并没有什么招式,如同他懵懂成长一样,连打斗都是东一拳西一脚凌乱不堪,毫无道理可言。江源身姿依然潇洒,只是对于他这种不要命的打法略显吃惊。
公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胖头之仇不得不报。
两人打得天昏地暗,难分输赢。虽公蛎同螭龙心神合一,不用发出指令便可攻击江源,相当于两个人打一个人,但江源剑法娴熟,宝剑锋利,身段灵活,往往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公蛎并不能占到任何便宜。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已显出一些疲态,恰好江源一招使完落地之际,踩到一颗卵石,身子一斜,露出一个破绽。
公蛎抓住时机,与螭龙合为一体,腾空朝江源头上抓落。
谁知江源忽然化为原形,闪电一般扭转身体,一个反手将剑横在公蛎的脖子上。
两人人形相对。青芒剑刃,反射着公蛎冰冷的眼神。他便这么看着江源,满脸怨恨。
江源的眼睛眯了起来,公蛎发现,他收起眼底那点懒散的时候,模样完全不像一个大家公子,而像冷酷的杀手。
他把剑缓缓地往里送了一分。
公蛎的脖子一阵疼痛。青狐剑锋利无比,足以轻松穿透公蛎的任何鳞甲。
山洞在旋转,一圈一圈的灰白色纹理,如同扃骸皿的瓶身内部。胖头还是当初混码头时的模样,穿着一件已经烂了的汗襟,抖动着肥硕的大肚皮傻笑。公蛎开心起来,叫道:“死胖头,快回来,我们去看野狗打架……”
江源的剑终究还是没能继续刺下去,他一甩衣袖,转身飞奔而去。
公蛎回过神来,望着他飘逸的背影,心中又苦又涩,不知是什么滋味。心想若是刚才的情形换了自己占上风,会不会也放过他?
公蛎失魂落魄,慢慢走到女子身边,低声叫道:“醒醒!”那女子蜷曲着身体,一动不动。
不知她是敌是友,但公蛎无法将她一人留在这里,迟疑了片刻,还是将她抱了起来。
但在抱起的一瞬间,马上意识到不对了。
女子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
公蛎的怀中,抱着一具粗糙的稻草人。公蛎却连惊叫都没有,只是丢开,并淡定地看着稻草人融化在红水之中。
他怔了良久,才蹒跚着离开,走了几步又折身回来,从荷包之中取出一小撮带着体温的桂花,放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作为记号。
公蛎原本打算原路返回,去找矮胖子他们,但想了想,刚才走得太远,他们也不会留在原地,还是从红水暗溪中穿过,寻找巫教祭坛要紧。
有避水诀护身,公蛎逆流而上,游了不过半盏茶工夫,发现前面不远处透出一点亮光,一头钻了出来。
原来暗溪在此处转了一个弯儿,拐角的位置处冲出缝隙,同一个山洞相连。
公蛎一冒头,便暗暗叫了一声晦气——山洞之中,摆着上百具棺材;洞顶高而空旷,垂下的藤蔓和树木根须缠绕拉扯,如同蛛网,并透出点点亮光;而山洞石壁之上,有无数条大大小小的缝隙,深不见光。
看样子又进入杜家村的那个神秘墓地了。
毕岸曾经说过,这是个动穴,谁也不知道它下一步会移动到什么地方。如今它同暗溪相通,估计也是移动的结果。
公蛎心想,还是不要上去的好,没有血奴烛,自己本事再大只怕也找不到出口。
头顶上有光斑闪动,公蛎下意识一抬头。
光斑是山洞半腰的一块玉质石头投射过来的,原来洞顶之上,从藤蔓树须之中透过的点点亮光斜射山洞半腰的一块晶玉之上。这块晶玉中间微低,表面光滑透亮,像块凹进去的镜子,又将光斑折射下来,刚好落在公蛎的脸上。
原来这个动穴不知不觉移动了位置,暗溪同山洞相接的位置已经变得狭窄。公蛎惴惴不安,仰头再次看了一眼玉镜,忽然大惊。
这个不是以前进过的杜家村墓地!
杜家村墓地之内,虽然也有一块类似的玉镜,镜面却是凸起的!
暗溪同山洞的**处已经越来越窄,公蛎不敢多留,正要重新潜入水中,忽然听到熟悉的咝咝声。
公蛎惊喜不已,忙以咝咝声回应。一阵轻微的响动,小白蛇从一具棺材缝隙中游了出来,看到公蛎,几乎跳跃着扑了过来。公蛎伸出手臂,小白蛇一下子缠绕了上去,将瘦弱的小脑袋贴在他的皮肤上。那日公蛎指使小白蛇去查找关于胖头被害的信息,一直不见它回来,还以为它逃走了,没想到它误入地下八卦瓠之中无法出去,已经饿得皮包骨头。
这个墓地之中,没有活物。而上次杜家村墓地之中,明明有耗子出没。
公蛎摸着它干瘦的身体,苦笑道:“是我连累了你。”看它奄奄一息,把心一横,解开手上伤口,命令道:“喝!”
伤口已经泡得发白。小白蛇张了张嘴巴,却不肯咬下去。公蛎无奈,运了运内息,吐出津还丹塞入小白蛇口中。
公蛎心想,毕岸要知道自己将津还丹给了小白蛇,不知会是什么反应——毕岸如今怎么样呢?
公蛎又焦躁又担忧。
小白蛇安静地缠在公蛎手腕上,如同给他带了一个蛇纹玉镯。
公蛎看着它的宝石一样的红色眼睛,踌躇道:“我如今自身难保,你不如仍藏在这里,说不定还能找个机会出去。”
小白蛇却缠得更紧了。公蛎叹了口气,道:“也好,走吧。”
用来做记号的桂花已经用完。公蛎顺着溪流起起伏伏,上上下下,游过至少五次地下瀑布、七次急弯,还有无数个让人不辨方向的激流漩涡,经过大大小小上百个洞穴,心中渐渐对地下结构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这个八卦瓠依照洛阳地下水脉和洞穴而建,设计精巧,浑然天成,而那些缝隙、暗流便是各个八卦阵点的连接“阶梯”,相比公蛎在如林轩遭遇的八卦瓠,完全是小巫见大巫。洞穴有天然形成的,也有一些残破的汉代甚至更早年代的古墓;层层叠叠,并不在同一平面之内,而是错落有致,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个个空间相互独立又有缝隙相连,同时这些洞穴、缝隙又在缓慢移动,随时变化,所以普通人进来之后不仅不辨方位,也无可信赖的参照物,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公蛎第一次遭遇八卦瓠时,可以走到八卦瓠边缘,以一种近乎无赖的方式摆脱迷宫,但这里却不行:地下空间太大,洞穴太多,迷惑性太强,没有所谓的边界可以确认,也没有时间和体力寻找边界。因此,要想破了这个局,或者摆脱这个局,必须从内部突破。
当公蛎再一次回到刚才遇到江源的那个洞穴,却发现桂花还在,方位未变,而周围的小洞穴已经面目全非。他忽然意识到,明崇俨所绘草图中标示出的三个洞穴,可能是这个“动穴”之内唯一不动的空间。
但公蛎兜了如此大一个圈子,却没能找到一个人。别说毕岸苏媚,便是矮胖子一行也悄无声息,动静皆无,好像偌大一个金蟾阵中,只有公蛎一个人在顺着溪流漫无目的地转悠。
公蛎累了。他潜入暗溪底部,用指甲抠出那些躲藏在缝隙之中的冥虾,胡乱吃了一把,爬上一个小山洞,在黑暗中坐着喘气。
周围太过寂静,以至于公蛎有些耳鸣。他昏昏沉沉,陷入睡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一声沉闷的声响,接着听到头顶之上似有重物倒地,公蛎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但两声过后,便再也没了声息。
公蛎仔细看了看,发现山洞顶上有一条裂缝,虽然不大,似乎可以勉强通过,便化为原形,顺着石壁攀援而上,钻入洞中,碰上过于狭窄处,只能硬挣,公蛎的腰骨几乎折断,挤得五脏六腑都走了位。
终于从缝隙处挣脱出来,公蛎喘了一口气,定睛一看,不由又惊又喜——明崇俨竟然躺在这里,不过他面如金纸,奄奄一息,胸口有严重的抓伤痕迹,脖子、手背等**的地方还有青紫色勒痕。
但除了一个即将熄灭的火把丢在地上,并不见圆因法师和王进。
公蛎忙换回人形,又是掐人中又是叫,他依然昏迷不醒。
这是个几乎封闭的狭长山洞,一眼望不到头,周围除了类似公蛎刚才进出的细小裂缝,并无大的出入口;地面两侧高中间低,低处有明显的溪流痕迹,不过已经干涸,只在石头上留下长长的灰白纹路。
公蛎无奈,只有背起明道长往纵深处走去。
走着走着,公蛎渐渐发现一些不同。这个山洞两侧,每隔十丈左右,便竖着一个半人高的石头柱子。石柱有扁有圆,有大有小,并不规则,乍看之下像是随意摆放的,但高低几乎差不多,而且每个顶部都有一个拳头大的凹印。
再往里走,石柱越来越密集,差不多每隔三五丈便有一对。
公蛎的心怦怦直跳。毫无疑问,这是人为布置的。不过这些石柱风化得厉害,上面布满细小裂纹,显然年代久远。
走了足有一里开外,一大堆乱石挡在面前,断裂处痕迹尚新,显然正是刚才那声沉闷巨响的原因。
公蛎本来期待这里能够走出去,看到此景,只好放下明道长,将火把插在石缝之中,另想办法。
周围缝隙中有微风流动,若是公蛎一个人,大可从这些鼠洞大小的缝隙中钻出去,但如今带着明道长,这个办法便行不通了,只能将乱石搬开,看后面是否有出口。
公蛎累得像夏天的狗,终于将石头一点点移开。
面前出现了一道纹路纵横的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