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公蛎几乎是下意识的,收腹,弓腰,以最不可能的角度弹跳了开去。毕岸看着剑尖,道:“你瞧瞧这玩意儿。”

原来是给他看东西。公蛎惊魂未定,怒道:“你能不故意吓人吗?要死人的!”

剑尖上,挑着一个拿剑的小纸人,被刺穿了心脏,流出一些红色的**来。

毕岸不理会公蛎的情绪,道:“这些法术比以往老木匠等人的法术更加厉害。这些小纸人,具有自主攻击意识。”

公蛎拈起纸人,对着月光细看,道:“瞧这做工,画得粗鄙,比老木匠的可差远了。”

毕岸道:“不在于做工精细,主要看功效。”说着将手臂一伸。他的衣袖被划破,手臂上留下长长一条血痕。公蛎吃了一惊道:“这玩意儿打的?”

毕岸道:“是。”

公蛎想起刚才看到的影子,道:“怪不得它忽大忽小,忽高忽低,我当是什么怪物,竟然是个小纸人。”又纳闷道:“这玩意儿,也能这么厉害?”

正说着,阿隼回来了,皱眉道:“没找到。”他瞧见公蛎,丝毫不感到惊奇,随随便便点了个头,继续道:“怎么办?”

毕岸道:“回钱家院子。”忽然又道:“你刚才有无留意,这两条街上一共多少流浪汉?”

阿隼道:“在官府挂名的有六个,住在固定的角落檐下,另有两个醉汉,不省人事。我已经派人盯着了。”

毕岸道:“这八个人中,你找身形瘦小的,带过来,剩下的带回府衙,仔细问话。”他仔细地看着小纸人:“瘦小,个头不高,双眼通红,年龄在三十岁以下。”

阿隼领命而去,公蛎同毕岸回到钱家门口。胖头一看到公蛎,便摆出打架的姿势。

公蛎知道高氏的厉害,又不想搅和巫教的事,不愿再进她家门,支吾道:“那个什么……我就不去了。”

毕岸抓着他的衣领,眼角带出笑意:“两撮毛,脸上的黑斑不想治了?”公蛎翻了个白眼,亦步亦趋地跟着毕岸进去。

高氏还保持着依偎二丫的姿势,只是已经不唱歌谣了。

胖头不知死活,先上去打了个招呼,不见回应,又上前去推她,嘴里唠叨着:“这位大嫂醒醒,怎么在院子里睡着了?露水重,小心风寒。”

高氏仰面向后倒去。她身上的大红敛服,腹部呈现大块的暗红色,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而那把剔骨刀只露出分辨不出颜色的刀柄。

公蛎吓了一跳。真没想到,高氏竟然自杀。

毕岸跳了起来,飞快地取出一粒药丸塞入她的嘴巴。过了片刻,她睁开了眼,看到毕岸等人,道:“你来啦。”

胖头搬了矮凳和被子,让她就地儿斜靠上去,但他同公蛎一样,一直不敢看她的脸。

毕岸看着她,道:“不是说好等我来么?你这是何苦?”

毕岸认识她?!公蛎简直糊涂了。

高氏摸索着去够二丫的脑袋。公蛎躲避着她的脸,抖抖索索将卡在香案里的二丫抱过去,放在她身边。

高氏温柔着揉着二丫的满头黄毛,喘了一阵气,道:“谢谢你。我倦啦,这世界上,除了二丫,没了牵挂。”

毕岸皱眉道:“你也会说,除了二丫。”

公蛎忍不住插嘴,道:“你们认识?”

毕岸道:“巫教一直在找她。”高氏微微笑道:“我是巫教的鬼面。”她见公蛎不明所以,补充道:“杀手。”

毕岸道:“民间闻风丧胆的鬼面玉姬。”

玉姬原来是高氏的名字。公蛎虽然没听过“鬼面”的名号,但见毕岸说的凝重,自然不敢造次,见她衣襟上血污蔓延,小心翼翼道:“您这是……何苦呢。”

高氏闭目养了一会儿神,道:“我不想卷入任何同巫教有关事务。我死了,巫教便断了念想,颍桧顺利交差,我的二丫也可平安长大。而且,”她看着毕岸,“七日前,我见到你,便知道,我的二丫有人可托付了。”

毕岸道:“放心,我会找一家善良可靠的人家收养。”

公蛎小声道:“给人家收养,哪里有跟着自己亲娘好?”

高氏凄惨一笑,摇头道:“你不知……巫教的厉害。”

原来七日前,毕岸已经先巫教一步找到高氏。高氏承认自己是巫教旧部,但她对早年加入巫教一事悔恨不已,以为毕岸等人剿杀巫教,不过是另外一个黑色组织,断然拒绝了毕岸的帮助。毕岸并未强求,只是嘱咐她看着孩子分上自己保重,不要硬拼,等自己来了再作打算。

高氏今晚本想同上次一样,同来人决一死战的,没想到来的却是当年有姐弟之谊的颍桧。思来想去,唯有自己死了,既可让颍桧顺利回去复命,又可保得二丫一世平安,遂做出这等自戕的事来。

公蛎从始至终在场,对高氏的情绪变化看的一清二楚,不胜唏嘘。

毕岸道:“你丢的扃骸皿,我知道在哪里。”

高氏十分平静,道:“是不是钱耀宗偷了去?他打这个瓶子的主意好久了。”

毕岸道:“是的。他偷偷带去了如林轩,可是出现意外,瓶子被打碎了。”他看了公蛎一眼。

果然是自己打碎的那个。公蛎心虚,连忙往胖头身后躲了躲。高氏咳出一口血来,道:“我听二丫说了,不要紧的。一个普通的瓶子碎了便碎了。”

毕岸道:“其实你错了。那个瓶子还真是个扃骸皿。你和颍桧研究了多年,都没发现其中的奥秘。”

毕岸可能说得急了,竟然出现口误,把钱耀宗说成了颍桧。

两个黑衣人进来,放下两个包裹来。毕岸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正是那晚公蛎打碎的那个蛇纹瓶,已经被修复完整,不见一点裂痕。而另一个包裹里,并非刚才在忘尘阁公蛎看到的乌木青铜铃铛匣,而是——而是公蛎前些日在磁河荒滩里挖出来又埋进去的尸骨坛!

公蛎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高氏看了一眼,道:“另一个罐子是什么?”

毕岸未答,却问道:“你还可支撑多久?”

高氏抬头看了看已经偏离的月亮,道:“半个时辰。”胖头想说去叫郎中,但毕岸没吩咐,嗫嚅了一阵,还是算了。

毕岸道:“好,还来得及。你习的巫术,是**离?”

高氏微弱地点点头。毕岸道:“**离是通过空间隔离、气流扭曲发挥作用,俗称结界;扃骸皿,与**离同源,但只是空间隔离。”

高氏失声道:“原来……原来如此!”她一下子挺直了身体,牵动伤口,血喷涌而出。

公蛎不明就里,好奇道:“什么原来如此?”高氏自行拉过衣襟按住伤口,忍着剧痛道:“龙爷每次见我,都摆放着这个瓶子,我只以为它是巫教能够找到我的原因,却没想到……没想到,是龙爷为了堤防**离之术!”

公蛎大致明白了高氏的意思。扃骸皿可以小范围隔离空间,使自己处于相对安全的环境中,龙爷在同高氏单独相处时,为了避免自己被**离所伤,每次都放置这个瓶子。

高氏好一阵才缓过来,继续道:“可是我拿了这么久,从不见它发挥过作用。”

毕岸道:“扃骸皿,是认主人的。”他轻轻叩击瓶身,发出罄玉般的动听声音:“扃骸皿工艺复杂,乃为双层青瓷,在烧制之时,要用心头之血注入夹层,直至烧制完成。而这个人,便是扃骸皿的主人。”

公蛎惊叫道:“真的?”看来今日那个叫话篓子的小伙计没有吹牛。

高氏喃喃道:“怪不得……这么多年,我试了无数次,只认定它是个普通的青瓷蛇纹瓶。”

公蛎心里又有些不安:那晚自己出现癔症,莫非是扃骸皿发挥作用了?但自己又不是它的主人,好生奇怪。

公蛎觉得惶恐,忙不去想它,远远指着尸骨坛,埋怨道:“那个罐子,你又挖出来干吗?”

毕岸将罐子打开。公蛎捂住眼睛,尖叫道:“快封上!”

毕岸果然依言封上,连包裹也重新包上。

高氏喘息得厉害,一口口地吐出血水,面目更加狰狞。公蛎很想让她摘下面具,哪怕脸上有瘢痕,也好过如今瘆人的假面。

胖头不知高氏戴着面具,只看一眼便觉得心惊肉跳,用手肘碰碰公蛎,脱口道:“老大,她那个脸……”忽然意识到不是自己老大,瞪了他一眼,低头自言自语道:“还挺像……就是长得不像。”

高氏越来越虚弱。她闭目养了一回神,挣扎了几下,眼睛扫向毕岸和阿隼:“求你们……帮我叫我丈夫回来。”她的眼神有些涣散:“这些年,对不住他……其实他一直想好好过日子的……”

毕岸欲言又止,迟疑了一下,又取出一颗药丸来。高氏吞下,眼睛恢复了一些神采,恳求道:“麻烦您。”

毕岸眉头紧皱,双手抱肩站立,一动不动。公蛎心软,忙道:“我知道他在哪儿,他今晚去黑赌场喝酒了。”

高氏艰难地道:“求你,找他,回来。”

公蛎推胖头:“快去。”毕岸长叹一声,道:“不用了,他就在门口。”朝外打了一手势,阿隼同两个黑衣扶着钱耀宗走了进来。

钱耀宗喝得烂醉,满身是呕吐的秽物,东倒西歪的,若不是两个黑衣人扶着,早瘫倒在地上了。

高氏伸出手来,叫道:“耀宗。”

钱耀宗抬起眼来,笑道:“娘子。”扑到高氏身边,含含糊糊道:“你怎么打扮成这样?”眯眼瞧了瞧周围站着的众人,舌头打着结道:“家里这么多人,来,喝酒,喝酒。”咕一声,吐出一口酸水来。

公蛎恶心得差点自己也呕了。高氏握住了他的手,眼神迷离,用力说道:“耀宗,对不起,你不该娶我的。”

阿隼从进门至今,一直吹胡子瞪眼睛,甚至朝钱耀宗啐了两口,一副强忍着发怒的样子。

钱耀宗咯咯地笑了起来,眼泪鼻涕横流。高氏的手无力地落了下去,脸上仍满是歉意——她昏迷了过去。

钱耀宗拉住高氏的手,傻笑道:“娘子……你别睡着啊……”

公蛎觉得累了,心里惦记着毕岸所说治疗黑斑一事,忍不住提醒毕岸道:“我脸上这两撮毛……”

不料阿隼忽然一声暴喝:“事到如今,你还装模作样!”把公蛎吓了一大跳,剩下的话也咽回了肚子。

毕岸责备地瞥了他一眼。阿隼一拳将原本断成两截的香案砸得稀巴烂,怒道:“公子不让讲我也得讲!你是个什么东西,假惺惺的,蒙骗了她这么多年!”原来骂的是钱耀宗,公蛎松了一口气,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钱耀宗捂住了脸,哭道:“我没本事……没让她过一天好日子……”

毕岸沉下脸来,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颍桧,她快要死了,你就忍心骗她到死吗?”

颍桧?公蛎忙朝四周看去。除了毕岸带来的黑衣人,并无其他外人,公蛎又认真地看了看钱耀宗,甚至不顾他脸上的眼泪鼻涕,撕扯了一把他的脸皮。

他没有戴什么人皮面具,而且他确实是钱耀宗,公蛎不可能认错。

阿隼逼了上来,抓住钱耀宗的头发,逼迫他抬头看着自己:“颍桧,这七年多来,你学会了高氏的**离之术吗?”

高氏可能听到颍桧的名字,呻吟了几声,悠悠转醒。

阿隼将钱耀宗的脑袋扭转对着高氏:“高玉儿,你好好瞧瞧,你一起生活了七年的丈夫,就是你那个好兄弟颍桧,你心里真没一点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