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偏偏今日还要给曾狗子家里送货。文清和沫儿本来是死也不肯去的,可是婉娘同三哥下午要去北市购进原料,两人无奈,只好唉声叹气地提着眼波横去了曾狗子家。

曾狗子家住在厚墩坊。同其他坊相比,厚墩坊等几个坊较为偏僻,住的都是些平民百姓,少有大家府邸,房子格局布置也凌乱。两人拿着曾狗子留的歪歪扭扭的字条,问了几个人才找到一处篱笆院前。

院子不大,两扇木门已经朽得只剩了大半个。里面两间低矮的土房,曾绣穿着一身布衣短衫,样子十分麻利,端着一个破簸箕正在喂鸡,她旁边,一个年幼的小女孩在削萝卜皮。

文清磨蹭着不敢进,小声道:“可别碰上曾狗子。”

沫儿踮起脚尖往里看去:“他好像还没回来。”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曾绣看到文清沫儿进来,慌忙让座。两人唯恐碰上曾狗子,哪里敢坐,简单交待了几句用法,放下眼波横便走。刚走出门口,远远便见曾狗子带着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子走了过来,两人慌忙闪到门旁的磨盘后。

曾狗子带着那名男子在门前树下站定,透过朽了半边的木门,指着正在院子里忙活的曾绣给他看:“柳五爷请看,这就是小女。”

柳五爷在洛阳青楼行当颇为有名,经他引荐而成为头牌的女子不乏其人,人称“乐坊师爷”。明里以挖掘引荐有才貌的人做乐工为业,其实他就是个人贩子,专门贩卖年轻女子。

柳五爷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连朝地上连吐了几口痰,道:“长得还行,黑了点。还是雏儿吧?你小子没自己占便宜?”

曾狗子脸上有些挂不住,尴尬地笑了笑,道:“五爷说笑了,这可是我亲闺女。孩子还小呢。要不是家里困难,我也舍不得孩子走这条路。”

柳五爷随随便便抛给曾狗子一个荷包,道:“行了,好好打扮打扮,我晚上派轿子来接。”

院中一直低头削萝卜皮的小女孩突然高兴地叫了起来:“姐姐你看,我削得好长!”扬手将细长的萝卜皮高高举起。曾绣从厨房探出头来,赞道:“小兰手真巧!”小兰高兴地哼起了小曲儿。她同曾绣长得极像,但皮肤白些,也更为秀气,高挺的鼻子呈现一个极为美丽的侧面。

正要走开的柳五爷站住了脚,脖子伸得老长:“这个小丫头,也是你女儿?”

曾狗子赔笑道:“是,小女小兰。”柳五爷一脸猥琐,给了曾狗子一拳,道:“你小子有福气!自己长得不怎么样,两个丫头竟然出脱得一等人才。”

曾狗子得意道:“那是,俩丫头随她娘。”柳五爷吞咽着口水,满脸****之色,道:“不如这个小丫头我也一并买了,怎么样?”

曾狗子的笑容僵在脸上:“这个……小兰才刚过十岁……”

柳五爷板起了脸,皱眉道:“十岁不小啦。跟着我你还不放心?吃香的喝辣的,总好过跟着你吃糠咽菜,没得糟蹋了这好坯子。”

曾狗子嘴唇嚅动,满脸不舍。柳五爷贴心地拍了拍他的肩,伸出两根粗短的手指晃了晃:“你舍不得孩子,我也知道。我再出两倍的价格,如何?”

曾狗子迟疑了片刻,还是摇头。柳五爷啧啧有声,狠狠甩了一下手,伸出三根手指来,道:“三倍!”

曾狗子眼睛亮了下,可是看到院中小兰蹦蹦跳跳的样子,又黯淡了下去,苦笑着道:“柳五爷,两个孩子一同给您,我这掐心肝儿似的,实在舍不得。”

柳五爷哗啦啦从荷包里倒出一块鸿通柜坊的飞钱,拈着在曾狗子面前晃了几圈:“你开个价。”

曾狗子的背拱了起来,小眼睛忽闪忽闪,看看小兰又看看飞钱。柳五爷不耐烦道:“不行就算了,洛阳城中,想找一两个漂亮的小丫头还不容易?”作势要把飞钱重新收起。

曾狗子舔了舔嘴唇,把眼一闭,道:“一千两!”

柳五爷皱眉道:“贵了吧?”

曾狗子急了,道:“我这两个心肝宝贝,你不要就算了。”甩袖便走。

柳五爷反而笑了,脸上的肥肉一抖一抖的:“嗬,没想到你小子也有倔脾气的时候!行了,一千两,两个,成交!预付的定金我也不扣你的了,给孩子买些好衣服。”将手中的飞钱丢到曾狗子怀里,“这五百两先付了,余下的,人接走了再给。”嘴里说着,仍伸长了脖子色迷迷盯着小兰。

曾狗子不安地捏着飞钱,脸上不知是兴奋还是难过,嗫嚅道:“那五爷就再容我一天,行不……明天再来接吧?”

柳五爷把眼光收了回来,一张大肥脸在夕阳下闪着油光:“行,就一天,明天傍晚来接。另外,你这个做爹的,好好和闺女说道说道,别到时候要死要活的。”背着手一摇一晃地离开了。

小兰听到门口有人说话,飞快地跑出来,打开门扑了过来:“爹爹回来啦。你看,你看!”得意地给他看自己削的长长的萝卜皮。曾狗子脸上的痛惜一闪而过,赞道:“乖,真厉害。”抱起小兰进了院子。

文清瞪着曾狗子的背影,呸了一口。沫儿学着他的样子,朝地上恶狠狠吐了十几口。

其实今日在那个暗娼房中,两人已经听到曾狗子同王莺儿的谈话,说要将曾绣卖进青楼,只是光顾着羞愧了,未放在心上。如今听到他同柳五爷的对话,更加憎恶曾狗子。

文清宅心仁厚,首先想到的便是如何不让曾绣坠入风尘,道:“沫儿,我们要不要去提醒下曾绣?”

沫儿一向刻薄,虽然觉得不忍,却有几分幸灾乐祸:“哼,曾狗子不做好事,活该他女儿做娼妓。”文清皱了下眉,不满地叫道:“沫儿!”

沫儿自觉说话过分了,吐了吐舌头,道:“怎么提醒?”

两人正在商量,却见曾狗子又急匆匆地出来,朝着柳五爷走的方向去了。

两人商量了半天无果,有心去求婉娘,却觉得这总归是人家的家事,婉娘不知肯不肯插手。眼见夕阳西下,文清急道:“直接告诉她得了!”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曾绣正在收拾碗筷准备吃饭,见二人去而复返有些惊讶,但仍然十分有礼地让了座。

小兰见有人来,又拿出她的萝卜皮炫耀,沫儿便有一句每一句地同她玩笑。文清就那么站着,呆了片刻,不管不顾说道:“曾绣姑娘,你爹要将你卖入青楼。”

曾绣愣了下,脸微微一红,低下头道:“我知道。”

她竟然是知道的,沫儿和文清都有些意外。曾绣低声道:“家里艰难,我大了,自然要替爹爹分忧。”一双大眼睛满是泪水,却挤出一丝笑意:“谢谢你们。”

两人再也无话,谢绝了曾绣留他们吃饭的好意,告辞回家。

婉娘听了文清和沫儿对曾家的描述,只是简单地叹息了几声,便不再做任何评价。文清急了,追问道:“怎么办?”

婉娘眼皮抬也不抬,平静地筛着研磨好的花粉,道:“能怎么办?这种事,连官府也管不了。我们卖我们的香粉,做不了匡扶正义的侠客。”

沫儿这次却没有冲动,而是默认了婉娘说的是事实。文清年龄虽大些,但一直在闻香榭过着安稳的日子,反倒是沫儿,自小儿便知道人心的险恶,这种丑事恶事,城里每天都有,只不过今日碰巧给他们碰到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