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我与前世约

朗冶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女作家正试图用她梦想成真的案例来说服我,其过程和天桥上算命的招数一样。可能是因为从没有亲眼所见,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是真的,但因为她知道的有点多,在不好灭口的情况下,只能先伪装是自己人。

谢天谢地朗冶的电话打过来了,我接起来,听见他在电话那头笑模笑样:“亲爱的,听说你现在不太开心?”

我往蛋糕间瞄了一眼,肖铉对我点了下头,看来是他通风报信拉救兵的,这孩子总算干了件好事。

朗冶又说:“把你的偶像送走,来红叶山庄一趟吧,林总决定接受催眠了。”

我看了一眼时间,迟疑道:“现在?林总不上班么?”

朗冶说:“让你来你就来,管那么多干什么。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失业了又不用你养。”

我说:“我这不是怕你失业了让我养么。”

朗冶哈哈大笑:“放心,哥哥好歹也是有手艺的人,诗人总比木匠容易饿死,在你饿死之前,哥哥约莫都用不着你养,在你饿死的时候,哥哥还能养养你,我现在在路上了,十分钟后到,你快收拾收拾。”

他这句“收拾收拾”让我有种即将出远门的感觉,不禁怀疑这次催眠应该是凶多吉少,这么一想,面前的女作家顿时比美丽的林总裁可爱多了。

季妩看到我为难的表情,很善解人意地站起来:“郁老板还有事?没关系,先忙你的吧,我们改日再约。”

我被迫给她留了个电话,并且承诺忙完手上的事情就联系她。这位女作家一直都是神神叨叨的,我觉得或许我可以把她送给任夏,她比较喜欢这些诡异且脱离常理的东西。

季妩走了没多久,朗冶的车就停在店门口,他降下车窗,墨镜架在脸上,衬得面部线条帅到天理不容。

只是这副美景看在我眼里就有点人之将亡的凄凉,我拿上手机坐进车里,朗冶打量我一下,说:“该带的你都带好了?”

我莫名其妙:“该带的?”

朗冶说:“你不是要催眠林总么?难道你要用法术?”

我更加莫名其妙:“不然呢,你还真让我拿根棍子用力抚摸她的后脑勺啊。”

朗冶脸色有点变:“你要用前世之灵?”

猫的前世之灵能够追溯前生,无论是人还是动植物,只要有前生记忆,都能被猫灵追溯到,算是我的一个大招。只不过这个大招太没有攻击性,而且施法的时候需要猫灵脱体,万一打哪冒出来个道士打死我本身,那我就只能留在那个人的前世记忆里,直到修炼出新的身体。

朗冶表情复杂,沉默一会,道:“我把你推荐给林总裁,只是想着你或许能帮得上忙,帮一帮就行了,不用那么玩命吧。”

我拉上安全带,拍了拍他的肩:“要是平常,我肯定象征性帮一帮了事,不过今天不是身边跟着你呢么,只要你护好我的本身就行了。我看好你哟少年,走吧,一会赶上中午下班,路上该堵了。”

我俩到红叶山庄的时候,林总裁刚刚梳妆完毕,她穿了一身胭脂色的晚礼服,那样挑人的颜色穿在她身上,犹如一匹流动的水,举手投足之间全是风韵,被全套珠宝首饰一衬,那风韵又显得高贵凌人,如同出访的皇家公主被风吹起面纱,不经意间流露出一角媚色。

我看的一呆。

林南歌抿了抿鬓边打理一丝不乱的头发,柔柔微笑:“我将要赴一个重要的约会,怎么能不收拾好点呢?”

我没忍心告诉她,虽然是有关她的约会,可要去赴的人其实是我,她收拾的那么好,还不如把我打扮打扮。

朗冶一路上都默默无言,跟死机了似的,我跟着林南歌进主卧的时候,他终于成功重启,一把拽住我的手:“明珠,太危险了,你不能去。”

我看他一眼,奇道:“我不去难道你去?都到人家门口了再打退堂鼓,不太合适吧。而且追溯前生这个事情,我可是把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你了,战友,只要你给力,咱基本就没啥大问题。”

我的给力战友板着脸跟我一起进了主卧,林南歌已经在**躺下,看见我俩一前一后地跟来,又开始微笑:“可以开始了么?”

我脱了鞋子上床,跪在她身边,握住她的左手:“好好睡吧,睡着了就能见到他。”

滨海三月,春还料峭,树抽新芽,陈家独子从英国学成归来,陈老爷大喜,在别院里摆了桌大宴,庆贺陈家后继有人。

前世之灵所能追溯到的记忆,基本都是这个人前世最重要最难忘记的东西,孟婆汤消不掉这些东西,只好封住它们,放在这个人身体最深处。在林南歌的记忆里,最难忘记的,大概应该可能是陈自臻了。

而这场大宴,应该是他们的最初的相遇,据说林南歌上辈子是个头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个档次的,大概也就是陈家这样的世家能请得起的。按宋秦告诉我的说法,陈自臻还因为这个头牌被自己爹逐出家门,可见林总裁的确是魅力惊人。

现在的问题是,为了确定林总裁就是头牌妹子就是文兰,我必须得混进这场大宴里确认一下,想要混进去,就得证明自己是客人,想要证明自己是客人,就得带点礼,想要带点礼,就得带点钱……

我身上揣的都是人民币,上哪给他弄礼物去!

眼看着过来的客人越来越少,大概也快开宴了,我总不能拿张毛爷爷给他折个千纸鹤送进去。正一筹莫展,忽然看见一辆小汽车上走下来一位贵妇,贵妇怀里抱了一只白色的猫,款款向院子里走去。

我一拍脑门,二了,现成的便利不知道用。

陈自臻正在内厅门口接待来客,在林南歌的记忆里,他还很年轻,英姿勃发,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蓬勃的朝气。我趴在贵妇怀里,听见他跟贵妇客套的寒暄:“姑妈快请进吧,我父亲已经等您很久了。”

贵妇慈眉善目地摸摸他的肩:“阿臻,祝贺你。”

陈自臻对她点了一回头,贵妇便扭着腰肢进厅去了。

林总裁是个记性很好的人,从这场缓慢而亢长的宴会过程就能看得出来。很久以前我曾经追溯过另一个人的前世,那简直是一部玄幻小说,各种场景各种快进跳过,各种人各种面目模糊,只有少数几个眉眼清晰,在那个记忆里,我基本可以从一个人的面目清晰程度来判断他对事主的重要程度。而在林南歌的记忆里,所有人都眉清目秀,让人很没有想法。

我在贵妇怀里趴了一会,趴的昏昏欲睡,在这期间,陈家老爷先起来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话,陈自臻也起来说了一堆冠冕堂皇的话,然后各种冠冕堂皇的寒暄。终于等宴到一半,陈家老爷站起身拍了拍手,把陈太太身边的一个年轻姑娘拉起来,对陈自臻道:“自臻啊,你来认识一下,这位是文伯伯家的姑娘,名叫文兰。”

我呆了。

合着文兰不是林南歌?季妩曾经说陈自臻是间接杀死文兰的凶手,而他能记住这个名字,其实并不是因为爱情。

年轻版的陈自臻站起来,先对文兰笑了笑:“我记得她,小时候文伯伯来家里玩,文兰妹妹也跟着住过一段时间。”

陈老爷眉开眼笑:“当年我在祁连的时候,你文伯伯照拂我良多,为了报答这个恩情,我便和你文伯伯订下儿女婚约,如今你学成归来,正好和文兰成婚。”

陈自臻脸色当场变了。

十七岁的姑娘脸皮还很薄,听见陈老爷在大庭广众之下宣布婚事,羞答答的低下头,自然而然的忽略过陈自臻突变的脸色,我把这场变故看在眼里,忍不住一声哀叹。

陈老爷又道:“前几天,你文伯母忽然带着文兰过来,我这才知道原来文兄已经病逝,文家也已经被分家,文兄没有儿子,嫂夫人也没分到多少家产,不过没关系,我们陈家也不是看重这些虚礼的人,爹的意思是凑个双喜临门,我请先生算过日子了,五月阳春,适合成婚。”

我一直觉得民国是个很混乱的时代,新旧思想交汇冲突,比如成婚这个事,恋爱自由的新思想和父母之命的旧思想激烈冲突,造就无数可歌可泣的悲剧传说。当着满堂宾客,陈自臻不好直接跟他爹翻脸,只好把这口气压在肚子里,假装很欢乐的答应下来。

本来我的意思是确认一下林南歌就是文兰,就是陈自臻爱过的那个头牌妹子,然后再把想办法让陈自臻和林南歌直接对话一次,这事就算是圆满解决了,我就可以拿着六个零到处游山玩水,然而现在一看,梦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他们的圈子太乱了,不是我这样避世百年的人可以参与的。

晚会散后,我从白猫身体里脱出来,灵体落地化出原型,颠颠地跟着陈自臻和陈老爷进书房,估计陈自臻心情不是太好,我还没进去,他啪一下就摔上门,要不是我躲得快,爪子直接就报销了。

书房里进行了一场激烈的辩论,辩论内容大概就是前一章中我们总结出的民国恋爱观,陈老爷认为,他既然已经答应了那个文伯伯,就得履行约定,不然文兰孤儿寡母前来投奔他,陈家却翻脸不认人,实在是有违江湖道义。

而陈自臻则认为这件事很好解决,让陈太太出面认文兰当干女儿,当陈家的小姐对待,给她找一门好亲事,风风光光的一嫁,齐活。

从我的角度来看,陈自臻说这话就是扯,因为实在没有比陈家更好的亲事,两家是世交,文兰的父亲又对陈老爷有恩,文兰嫁到他们家,就算不得陈自臻的喜爱,起码不会受委屈。但作为留洋归来的陈自臻,他脑子里一夫一妻思想应该比较严重,约莫很不能接受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我猜他现在心里肯定正在愤恨他是陈家的独子,假如他有个年龄差不多大的弟弟或哥哥,完全可以把这个包袱交给弟弟或哥哥背。

这场辩论的结果是没有结果,父子两个固执己见,谁都不能退一步海阔天空。陈自臻出门的时候遇到陈太太带着文兰迎面走过来,虽然心情不好,但面上还是控制住,恭敬的给母亲问了个安,又对文兰点了回头。

文兰颊上飞红,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笑,这样娇羞的神情,落在情人眼里,是甜而诱人的蜜糖,但落在陈自臻眼里,便是心怀叵测的做作了。

陈太太终究还是比较了解自己儿子,看见他这幅表情,便转过脸来对文兰笑了笑:“阿兰,你先去花厅,把我妆匣里那叠绣图拿过来。”

文兰眼波一转,面上含了些了然的神情,点点头就走了,陈太太目送她身影走远,对陈自臻问道:“你是不是不想娶阿兰为妻?”

陈自臻点点头。

陈太太皱眉道:“你心里有人了?”

陈自臻表情有点怪,沉默了一会,又点点头。

我瞬间来了精神,这个人约莫就是头牌妹子林南歌了,陈家这样的家族,肯定不能允许一个青楼女人进门当主母,分分钟又是一出爱情悲剧,如果是季妩来看,估计过两天就得有一部大红大紫的民国片。

陈太太表情尚还平静,问他:“是哪家的小姐?”

陈自臻有点难以启齿的样子,避而不答道:“她叫楚凤绯。”

陈太太微微蹙起眉,想了很久,不确定道:“我想不起来滨海有楚家,难道是外省的?”

陈自臻道:“不,是本省的。”

陈太太了然:“是小门小户吧。”

陈自臻犹豫了一下,勉强点点头。

我觉得作为一个头牌,这个楚凤绯应该不至于这么没有知名度,大概也就是陈太太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和当下潮流有点脱节。假如这场对话是在陈自臻和陈老爷之间发生,现在估计应该已经开打了。

陈太太道:“我们陈家,其实也不算是什么家世渊源的世家,并不是不能接受小门小户的媳妇。只是你父亲已经许了诺,若言而无信,便是忘恩负义了,你若是喜欢那个楚小姐,待你们成婚后,就把她纳成偏房,也是一样娶进门来的。”

陈自臻固执摇头:“不,母亲,父亲他许诺和文家结姻,我也曾经和凤绯许诺要娶她为妻,同样失信不得。”

陈太太好言好语地劝他:“那你就把她娶成平妻,也是一样的。”

假如我是陈自臻,我一定借坡下驴,就这么答应了,现在是陈太太不知道楚凤绯的真实身份,等回头她要是知道了,能允许你娶进来当成姨太太已经是人品爆发。

显然陈自臻没有那个头脑,他慢慢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母亲,这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给她唯一。”

我先想了想这两句诗原装上下句,为陈自臻的造诗水平点了个赞,又分神看了看陈太太的反应,说实话,这要是我儿子,我一准讨厌死这个儿媳妇,怪不得后来陈家老爷要把他逐出家门,而陈太太和我的想法大概相同,我分神去看的时候,陈太太神色已经变了。

“那,她什么时候愿意,带来给我见一见吧。”变了脸的陈太太言语间带上微微的嘲讽,眼底慢慢结冰。

然而陈自臻这个榆木脑袋却全然没有发现,甚至一脸喜色的点头答应,目测是以为他娘即将松口,答应帮他退婚了。

目送这对母子离去的时候,我忽然反应过来,林南歌不是楚凤绯,而是文兰,在季妩口中,被陈自臻间接杀死的那个文兰。这是文兰的记忆,能被她记住的,全是她经历过的事情。

这个故事,显然是悲剧收场。

陈自臻在两日后带楚凤绯临门,艳动滨海城的头牌画了个淡淡的妆,一身素色旗袍典雅地贴住身体玲珑曲线,长发拢在脑后,用一只水晶卡子妥帖别好,一如寻常闺秀,半点不显欢场花魁的气度。

然而陈老爷显然是见过世面的人,他看见楚凤绯的第一眼,眉心就紧紧攒住,左手抬起来捂住心口,一副即将被气倒的样子。

楚凤绯眉眼敛的淡而温驯,跟陈太太说话的时候,声音又轻又温柔,乖乖巧巧的样子,陈太太压抑的神情在她温温的声音里渐渐放松,到最后竟然隐隐带了些笑意。楚凤绯不愧是阅人无数的女人,手腕玲珑的简直左右逢源,估计裙下臣无数,而陈自臻算是命好的那个,在我看来,他之所以命好,大概得益于年纪轻轻,长得还行,有点家底,又愿意带她面见家中父母,以正妻相待。

除了即将被气倒的陈老爷外,这一顿饭在宾主尽欢的气氛中友好祥和的进行,终于捱到吃完饭,喝饭后茶的时候,陈太太微笑着问道:“不知道楚小姐府上何处?”

楚凤绯看了一眼陈自臻,细声细气道:“家在滨海北,是个小门户,约莫够不得夫人的眼。”

陈太太和善道:“自臻原本有一门婚事,是他父亲早年定下的,如今快到成婚的时候,他告诉我,要娶你为妻,我看楚小姐也是个有见识的,当知我们经商的人,尤其以信誉为重,我并不反对小姐入我陈家之门……”

“我反对!”一直不吭声的陈老爷忽然出声打断陈太太,语气坚决道:“她不能入陈家的门,更不能嫁给自臻,别说做妾,就算做个通房丫头都不行。”

原本很好很有爱的气氛被蓦地打破,陈自臻表情就不太高兴,压抑着情绪喊了声:“父亲。”

陈老爷冷哼一声:“你母亲不常出门,不知道也就算了,自臻,你不要告诉我你也不知道,这位楚小姐的门楣,可不是我陈家能攀得起的。”

陈老爷早年贫困,后来发家后,向来秉持与人为善的处事原则,很少在外人面前如此尖锐的冷嘲热讽,陈太太搞不清楚状况,悄悄拉了拉丈夫的袖子。

陈老爷一抬手挥开,又道:“滨海秦淮楼的头牌凤绯小姐,那可是赵市长看上的人,我们陈家一介商贾,怎么敢跟市长抢人。”

陈太太呆了。

就算不知道秦淮楼,也该知道头牌是个什么意思,于是紧接着,陈太太的脸色也变了,两个人犹如两尊黑面神一样坐在上座,陈自臻板着脸坐在下首,一副死了爹妈的表情。

只有楚凤绯依旧是言笑晏晏,眼波盈盈,似乎是破罐子破摔的自怨自艾:“方才夫人这样说,我还以为终于有个家庭接纳我,原来是您不知道我的出身。”

她弯起眼角笑了笑,好像是丝毫不觉得悲伤一样,对陈太太问道:“夫人刚刚说,并不反对我进您家家门,是觉得我这个人还可以,对么?”

那种满不在乎,却又隐隐紧张的态度,让人愈发觉得楚楚可怜,陈自臻脸上已经浮现出明显的疼惜之色,就连陈太太都微微动容。

只有陈老爷立场坚定,冷笑一声:“小儿妄攀凤绯姑娘高门,实在是失礼的很,改日一定亲自登门,向赵市长致歉。”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简直有侮辱人的语气在了。陈自臻不负众望的勃然大怒,直接站起身,对他爹道:“父亲向赵市长致歉时,还请帮儿子一同致歉,凤绯这个人,我要定了。”

说完,帅气的站起身,对陈老爷和陈太太行了个礼,拉起楚凤绯,扬长而去。

我忍不住要为他要美人不要爹娘的勇气喝个彩,在一般文学作品中,须得把陈老爷和陈太太塑造成目光短浅趋炎附势之徒,以衬托这段爱情的艰难和高贵纯洁,好让观众留更多的眼泪。但是显然,陈家夫妇并没有为剧本牺牲自己的打算,陈自臻走了之后,陈老爷捂着胸口,终于被气倒了。

我本来趴在厅门口看这场闹剧看的津津有味,不及防身体一空,被人凌空抱了起来。我心里一抽,小心翼翼的扭了扭头,赫然发现,抱着我的人居然是……文兰。

她动作轻柔的在我背上抚了抚,低柔道:“你也是无家可归的么?”

我说:“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