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身后百年名

陪任夏耗了一天,最后哪儿也没选定,这姑娘充分显示了她与生俱来的多事本质,横挑鼻子竖挑眼,还老说话不算数,一会挑这个一会又看上那个,难为设计师还能一直保持笑容,换我早就泼她一脸酒。

他们的婚礼定在明年的九月份,据说是他俩在机场惊艳初遇的那一天。虽然我觉得那一天一点都不惊艳,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任夏刚回来的时候,还和朗冶在接机处互相调戏,调戏的很开心。

朱颜自从那一日接下了找人的任务之后就再没出现过,当然,也有可能是出现了我们不知道,毕竟齐予的店也是开要门做生意,不能在我这长期扎根。

玄殷已经在店里无聊的长毛了,每天以调戏夏弥为打发时间的娱乐工具,我一直觉得他大概对夏弥小姑娘有意思,这可不成,这货一天到晚没个上进心,夏弥要嫁给他就太亏了。

是故每次他调戏夏弥的时候,我都要横插一脚。

“啧,我说你一个即将结婚的妇人,能不能别妨碍年轻人追求爱情?”

夏弥听了这话,满脸通红地缩蛋糕间去了,我瞪他一眼,道:“你要是认真的,就好好追,追到手好好谈,可你这一天到晚居无定性,来我这打工都是玩票性质,你让我怎么放心把姑娘交给你。”

玄殷很不耐烦地摆摆手:“你又不是她妈,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何况这年头又不是认真了就能追到手,比如玄嚣,够认真了吧,你拒绝他还不是拒绝的跟玩儿似得。”

我:“……”

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小心眼的男人更可怕的物种了,每次把肖铉拎出来刺激我一番,然后还要做作的嘱咐。

“当然,我就那么一说,打个比方而已,你可千万不要在生出什么别的心思,那对你对他对朗冶都不好。”

我咬牙切齿地看着他,偏偏又发作不得。

玄殷低头算了会账,又抬头看我,叹了口气:“郁明珠,你说你的命怎么这么好呢?前有肖铉,后有朗冶,你说这一个个也得算是人中龙凤神中豪杰吧,怎么就都一头撞死在你身上了呢?真是太让人难以理解和接受了。”

我用惊恐的眼神看着他:“你……你果然喜欢肖铉吧。”

玄殷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又低下头去算账。

齐予的电话这时候打过来,他报了个地址,说顾博然找到了,让我们立刻过去。

我和玄殷都十分激动,因为他报的那个地址正是滨海京剧剧团的地点,果然唱戏这东西讲究天赋,顾博然上辈子是名角,这辈子估计也差不了。

在去的路上,我和玄殷绞尽脑汁地回忆了滨海这几年后进的京剧新秀,还假设了无数场景并进行小规模排练,以保证一会能够顺畅沟通,说服他相信前世今生的纠葛,然后再去见稻子一面。

齐予正在京剧团对面的马路牙子上站着,和一个小年轻在说话,小年轻长得眉清目秀的,气质儒雅,表情温文,一看就是可造之材。

我和玄殷按捺着激动之情下车,站到齐予身边,双眼放光地看着那个小年轻。

小年轻在我们如狼似虎地眼神下红了红脸,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齐予慢悠悠地打量了我们一眼,慢悠悠地伸手,慢悠悠地介绍:“这位是……”

他还没说完,玄殷就上前一步,双手握住那个小年轻的手,激动的晃了晃:“哎呀,这位就是顾先生吧,果然一表人才,风度翩翩,不愧是戏剧界未来的名角啊。”

小年轻惊恐地看着他,使劲把手抽出来,又后退一步,勉强笑了笑:“你误会了,我姓岳。”

齐予慢悠悠地把剩下的话说完:“岳琦先生,滨海京剧团的人事主管。”

幸好刚刚把持住了……

玄殷顿了一下,继续用刚刚那个腔调道:“哎呀,不愧是京剧团出来的人,这身段气度,一不小心就误会了,哈哈,岳先生年纪轻轻就已经在京剧团主管人事,果然年轻有为。”

齐予露出一脸“这货是谁我真的不认识他”的表情,上前一步,伸手把他拨拉到一边:“谢谢岳主任了,我这就去跟穆老师交流一下,再确认确认。”

小年轻对齐予笑笑:“你们这样帮抗战老兵找战友的行为,真是太让人感动了,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很愿意加入你们的组织。”

齐予点点头:“我会把您的意思给我们会长传达的,谢谢您。”

小年轻跟他礼貌的道了个别,走天桥进剧团去了。

齐予这才正眼看了一下玄殷:“神算,您打鸡血了么?”

玄殷无辜的摸了摸鼻子:“太激动了,没搞清状况。”

我问齐予:“你搞清状况了么?穆老师又是谁?”

齐予叹了口气,用手指着京剧团门口保卫科的小屋子:“你看到门口那个老头了没?”

我眯着眼睛一看,一个满头花白,腰严重佝偻的老人穿了身灰布工作服,正拿了把小扫帚,打扫大门。

齐予道:“那是顾博然,他今年101岁了,他还活着。”

我大吃一惊,又仔细去看那个老人,他脸上布满了疤痕,狰狞扭曲,打眼一看,犹如恶鬼。然而他的表情却十分安详平静,眼睛平静犹如一泓深水,丝毫不显浑浊。

他是顾博然,那日在月光之下离去时,穿着干净整洁的中山装,虽然年近半百,却眉目依然俊朗的顾博然。

齐予道:“朱颜没有在生死薄上查到他,求了地府编辑部的人,才知道他原来在这里,你知道吗?顾博然是地府第一个,没有命格的人。”

我转脸看他:“没有命格?”

齐予道:“他应该在文革后期死掉,但是有一只游魂给了他三言两句的提示,让他自毁容貌,趁夜逃脱,救了他一命。所以从此顾博然死去,穆春生却活了下来,地府从来没有被鬼救活的人,所以他们留着他的性命,想看看他不受地府命格的约束之后,会活出什么样的人生。”

玄殷问道:“什么样的人生?”

齐予笑了一下:“我以为你会问救他的那只游魂是谁。”

我愣了一下,忽然福至心灵似的,道:“他妻子?”

齐予惊讶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

我和玄殷都震惊了:“真的是他妻子?”

齐予道:“他妻子逃脱了鬼差的追捕,亲眼目睹了丈夫被批斗游街,顾博然那天晚上,并没有去逃命,而是去找了当地红卫兵的首长,与他达成协议,只要他低头认罪,他们就不牵扯春生和戏班。”

我惊讶道:“首长居然如此讲道理?”

齐予看了我一眼:“文革时期暴动的都是刁民,地方的军区首长还是个正常人,何况顾博然并不是政治犯,不牵扯利益纠纷,自然好说话。”

我说:“然后呢?”

齐予道:“他们要枪毙他,顾太太无计可施,在他面前显了型,放火烧了关押他的地方,让他自毁容貌逃了出去,那场大火烧掉了九条人命,惊动了中央地府,顾太太就是在这件事里被抓回去的,到现在还在十八层地狱,为这九条人命恕罪。”

我张了张嘴,问了句没有意义的问题:“这些事情,顾博然知道么?”

齐予摇头:“他自然不知道,我刚刚问了岳主任,滨海京剧剧团成立的时候,他是负责管理戏袍道具的,几十年来一直再做这项工作,没有亲人也没有家,就住在保卫科里。”

玄殷问道:“没有人知道他就是顾博然么?”

齐予道:“他们只知道他是文革中受迫害的票友,对武生和老生的演绎很有心得,所以一直尊称他为穆老师,顾氏武生的大部分戏路步法,都是他传给那些年轻演员的。”

我说:“他从来没有回过戏园子吗?”

齐予音色沉沉,似叙述也似叹息:“没有,一次都没有,或许在他看来,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我说:“那现在怎么办?”

玄殷笑了笑:“还能怎么办,原本还担心他已经投胎转世,需要唤醒他的记忆,现在正好省去这一步骤了,以他的心气,如果真的把往事当做前生,就不会在剧团看几十年的道具。”

我们走天桥到剧团门口,他依然在专心致志地扫地,握着扫帚的手青筋暴起,瘦骨嶙峋,爬满了老年斑。

这只曾经握刀枪的手,这个曾经演英雄的人。

可能是我们在门口站的时间太长,终于惊动了老人,他颤颤巍巍地直起腰,眯着眼睛看了我们半天:“敢问几位是来……”

我打断他的话,张口喊道:“顾老师。”

他连眉角都没有动一动:“找人?”

我又道:“顾博然老师。”

他握着扫帚的手慢慢放下,一言未发。

我说:“我既然能找到这儿,自然能确定您就是我要找的人,没想到您居然还活着,居然还在滨海,居然会在这里工作。”

他的手微微抖动,抬起来扶住了一边的墙,良久,长长一声叹息:“顾博然,这名字,有半个世纪没人用它来称呼我了。”

他扶着墙,慢慢在登记处的桌子后面坐下,沉默许久,才道:“你们能找到我,想必是废了些力气的,只是我不明白我还有什么值得寻找的。”

我笑了笑:“顾博然死了,但是木头还活着,对吗?”

他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我:“你……你怎么知道……”

我说:“我自然知道,如你所说,顾博然早就在文革中去世,已经不属于这个时代了,但是,上个时代的人却依然有关于您的执念,您活下来了,那个执念,也活下来了。”

可能我说的太过文艺,他露出迷茫的表情,喃喃道:“执念?”

玄殷不耐烦我们磨磨唧唧的打哑谜,上前一步,道:“其实就是您离开春生和戏园子的时候,曾经答应办完事就回去,让人等着您,现在那个人托我们来问问,您的事情办完了没有,什么时候回去?”

他瞬间面色大变,一下子站起来,双手撑住桌面,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他……博恩……稻子……他……他还活着?”

玄殷笑了一下:“您相信这世界上有鬼吗?”

他面色诡异地重复:“鬼?”

玄殷道:“人死之后,魂归地府,再入轮回,可有一些生魂,执念太过强大,于是便滞留阳世迟迟不肯离去,直到心愿了解,便称之为鬼,有的生魂命好,遇到高人出手,在阳世滞留百年还不妨碍投胎转世,但是有的命不好的,便只能靠自己的意志力留下,或许还等不到心愿了结,就魂飞魄散了。”

他越听,脸色就越苍白,哆哆嗦嗦地问道:“稻子……稻子他……”

玄殷道:“您再不回去,他就要真的魂飞魄散了。”

我们在日落西山的时候搭车前往戏台街,主要是考虑到稻子的情况,如再在日光之下游**几次,立刻形神俱灭也说不准。上车的时候,穆念春浑身僵硬,紧紧握着车门上面的安全把手,一路上都不发一言。

我们在戏台街街口下车,那周围的房屋布局和半个世纪前一模一样,有很多次政府想要改造,全部被稻子想办法阻止。

穆念春每一步都走的极慢,就像时间在这里刻意放慢的节拍。那个早点铺子,只有老头老太太住的砖屋,斑驳墙壁上爬满藤蔓植物,地上长着滑腻的青苔。

好像是战火纷飞的年代,他们九死一生地熬过来,重新回到这个街口一样,记忆里的东西一件件模样鲜明的跳出来,心里那些想忘又不敢忘的过往,在这里,依然面目如新。

他在戏园门口停住脚步,慢慢站直佝偻的腰身,拉了拉身上洗的发白的旧式工作服。

他的手慢慢贴上门环,在这个过程中,原本迷茫的眼神逐渐冷静,紧抿的嘴角松开,他的背依然驼,却给人以挺拔的印象。

几十年前离开这里的时候,他是英雄,今日重游故地,依然是英雄。

顾博然回来了。

他推开门的一刹那,脸上忽然扬起微笑,和半个世纪前,那场倾城的月色之下,他离开之前扬起的笑容一模一样,那个名震滨海戏坛的名角儿,让整个滨海政府为之刮目的顾博然。

回来了。

戏台上依然是那一袭脏兮兮的戏袍凭空悬浮,急切的锣鼓声起,那戏袍随锣鼓紧走台布,蓦然一停,开腔道:“老将军请了。”

没有人回答。

然而他也并不以为意,停顿片刻,似乎是等一个人答了句什么,才继续道:“可曾见过某家书信?”

停顿了一会,他又道:“但不知哪家先放?”

顾博然忽然应道:“自然是你家先放。”

他的嗓音已经不复当年最好的时候,有些微的嘶哑,可言语里的气势依然长存,一刹那间台上的锣鼓猛然寂静,天地无声,戏袍定在原地,良久,方颤着声音道:“师哥?”

顾博然闭了闭眼,眼角挂下一道晶亮水痕:“博恩,我回来了。”

稻子从戏台上飘下来,急切地飘到顾博然面前,戏袍的袖子抬起来,放在顾博然抬起的胳膊上,又唤了一声:“师哥。”

顾博然注视着戏帽羽翎下那段空气,眼神幽深,似乎真的能看到那张看不见的脸,他的嘴唇剧烈颤抖,低低的“唉”了一声。

稻子忽然一低头,戏袍一曲膝,跪在地上,已经带了哭腔:“师哥……我没本事,没招呼好嫂子……师哥,你不知道……师父他也……他也……”

顾博然一矮身,也跪倒地上,紧紧捏住那身袍子,声音哽咽:“我知道,博恩,辛苦你了,辛苦你了。”

那两根羽翎不停地抖动,袍子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到最后,变作嚎啕大哭:“师哥,你终于回来了。”

我在这个地方固执的留住时间,以百年为界限,幸好,只有半个百年,你就回来了。

你终于回来了。

你到底回来了。

顾博然抬起手来,拍着他的肩:“你本可以不等我。”

稻子却摇头:“你答应过我。”

你答应过我,你会回来,所以我答应你,我会等你。

我侧过脸去,用指腹按住眉心,将冲到眼底的泪意逼退。我在这世上活了几百年,见过无数爱恨离别,见过无数生死之约,本以为早就麻木。然而现在,却被这一份无关风月的承诺感动的丧失所有表达的能力。

顾博然抬手抹了抹眼睛,在稻子肩上拍了拍,扶着他站起来,向那个破旧的戏台走去:“我教你的那些东西,你还记着吗?”

“一日都不敢忘记。”

“和我一起唱一出《定军山》吧。”

“好,唱哪一段?”

“就从第二十场开始唱,你演夏侯渊。”

“好。”

戏台的幕布忽然开始移动,缓缓闭拢,他们一起消失在戏台的幕布里,少时,二胡唢呐重新响起,大红的幕布拉开,一袭黑色的戏袍端端立在舞台上,手里执着一柄长刀,端的啥威风凛凛,杀气千般。他随意挽了一个枪花,动作娴熟,抬手一挥,开口唱到:“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助我黄忠成功劳。站立在营门三军叫,大小儿郎听根苗……”

这是我此生看过最好最隆重的京戏,没有之一,这一刻才领略到梨园行真正的魅力,不仅仅在于戏台上的爱恨离别,家国大义,还有那大红幕布后面,所有的辛酸和汗水,所有的承诺和点头。

常言戏子无义,因为戏台上那些感天动地的大义都是假的,别人的,可若是心中无义,有如何能演出戏台上的大义?《儒林外史》里曾经提到一个大善人,戏子鲍文卿。待人接物温文有礼,怜贫恤孤令人钦佩。吴敬梓在书中说他,“虽是下贱之业,但是个君子。”

说君子,心为君子,演英雄,身为英雄。

君子一诺重千金。顾博然答应他的师父,会为振兴梨园而活下去,于是他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候,任凭那些无知的暴民践踏他的尊严,虐待他的身体,曾经骄傲到宁愿用婚姻来换取出人头地的少年,曾经那个抱着奴才心试图唱英雄戏的戏子,终于被现实撕破了所有光鲜伪装之后,重生成了真正的英雄。

“老将军请了。”

“请了。”

“可曾见过某家书信?”

“正为此事而来。”

我和玄殷齐予一同站在台下,用此生最崇敬的心情看台上这出戏,没有高朋满座,没有轰然喝彩,甚至没有崭新的戏袍,没有炫目的灯光。

但台上两人投入的神情,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一不是此生最好的模样,在他们还年轻时,还在京剧最流行的时代,每一位名角儿都会受到特殊礼遇。在他们登台献唱时,还会有戏痴痴到骨子里的票友,在精彩之处忘形,手舞足蹈,大喝一声“好!”。

“但不知那家先放?”

“自然是你家先放。”

“老将军若有二意?”

“丈夫一言,岂肯失信于你!”

这出戏里的黄忠到底失信于夏侯渊,然而这个戏院里以世纪为单位等待的人,和那个以生死为约定铭记的人却从没有失信于对方,顾博然前半生在梨园里投诸的所有心血全部有所传承,而顾博恩则恪守了他的诺言,他让他代为记住的,他通通烂熟于心,他让他代为保管的,他一直妥帖珍藏。

台上锣鼓喧天,衣香鬓影间热闹非凡顾博然一生引以为傲的步法被顾博恩完美无瑕地表露,在这个废弃已久的戏园子里,《定军山》最后一场武戏,纵观梨园千年历史,无出其右者。

黄忠挥刀斩杀了夏侯渊,立马于戏台之上,得意洋洋地大笑三声:“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三声之后,那个直挺挺的身影忽然一僵,直接仰面倒了下去。

我们大吃一惊,急忙跑上台,和稻子一起聚到他身边,然而顾博然的眼睛却已经闭上,他脸上疤痕纵横,状如恶鬼,唇角挂着安详的笑意,正慢慢断了呼吸。

稻子大喊了一声:“师哥!”

玄殷扭过头,长长叹息。

那身戏袍扑在顾博然胸口,慢慢瘪了下去,这代表穿着它的那抹游魂,正慢慢消散最后的形体,万籁俱寂之间,恍然听到一声低低的……

“师哥。”

齐予原本蹲在地上,试图对顾博然进行医疗救助,见此情景,站起身来后退一步,看了我们一眼,肃整衣冠,对他们深深鞠了一躬。

我和玄殷跟着一同弯腰下去。

凭空浮起的二胡唢呐失去依托,掉落在地上,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院落里,隐隐还有回声响起,似乎是那些独奏了百年的乐器,知道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来演奏他们,而发出的悲凉叹息。

静默了一会,齐予问道:“现在怎么办?”

顾博然总算完成了他的心愿,将他所悟出梨园技艺传承下去,稻子也完成了他的心愿,终于等到师兄归来,我们……我们好像就是来凑热闹的,现在顾博然死在我们面前,我们总不能把他扔这不管,国家早就不准土葬,那火化买骨灰盒买墓地什么的,都得我们去操心。

最要命的,是穆念春的后事,人家在京剧团看道具看的好好地,我们去找了他一趟,然后人就死了,摆明了这桩命案跟我们脱不了关系,要是报警的话,搞不好我们一伙还能在《今日说法》上露个脸。

现在想来,虽然这桩闲事管的很令人感动,但……

我扶了一回额,半死不活道:“我们是不是得先给京剧团一个交代。”

齐予道:“咋交代?”

我说:“还能咋交代,编个合情合理地瞎话呗,总不能跟人说我们带他去见他过世已久的师弟,他一激动跟师弟走了。”

齐予想了想:“我们可以说他见到阔别已久的老战友,一激动心脏病突发了。”

我翻了个白眼:“你说你这孩子你当时为甚要说这瞎话,你为甚不能跟人说你是他儿子接他回家享福?”

齐予:“……”

正讨论着,戏园子的门忽然被人大力推开,那门本来就年久失修,又被这么用力一推,在寂静深夜里发出令人毛骨悚然地“吱嘎”一声,纵然我们仨在人鬼神三界都有过硬的关系,但还是忍不住集体打了个哆嗦。

一个人影站在门边,全身躲在围墙投下的阴影里,看不清面容。

齐予上前两步,把我俩挡在身后,沉声道:“你怎么来了。”

那人道:“我他妈快被你吓死了,你把我老婆拐到这来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打电话也不接,找人快找疯了。”

他走出围墙投下的阴影,脸完全沐浴在月光之下,眉心狠狠蹙起,一脸焦急之色:“玄殷你难道不知道她现在情况特殊?你还让她到处乱跑!”

我从齐予后面悄悄掏出手机看了看,不知道什么时候调成静音了,屏幕上14个未接来电。

齐予往旁边一让,把我暴露出来:“朗医生你不要这样,的确是我把你老婆带这儿来的,但是我真没有不让她接你的电话。”

朗冶阴着脸走过来,纵身跳上戏台,走到我面前,恨铁不成钢地指着我:“我告诉你,我现在真想把你揍一顿。”

我默默躲到玄殷身后:“我也不是故意的,再说我现在不好好的么,俩男人跟着呢,要攻击也轮不到我。”

玄殷一侧身闪开,打圆场地“哈哈”了两声,转移话题道:“这样,你俩的私人恩怨回去再说,你先帮忙想想现在咋办。”

朗冶这才看到地上躺着的一个死人和一身戏袍,问道:“什么个情况?”

玄殷深吸了一口气,准备**气回肠地把刚刚发生的事情讲述一遍,然而还没开腔就被朗冶打断:“说简单点。”

齐予道:“就是我们找到顾博然了把他带来和顾博恩见了一面他俩都十分激动然后一起唱了一出《定军山》唱完死了。”

我:“……”

玄殷:“……”

齐予无辜地看着他:“简洁版就这样,大概就发生了这么个故事。现在的问题是顾博然死了就死了,但穆念春怎么办?”

朗冶道:“穆念春又是谁?”

齐予道:“就是顾老先生从批斗看守所里逃出来后的化名,穆念春一直在滨海京剧团看服装道具。”

朗冶搓了搓下巴:“在编啊,在编就比较困难了。”

齐予眼巴巴地看着他。

玄殷忽然“咦”了一声,走过去对朗冶道:“你能不能把这世上和穆念春有关的所有记忆全部消掉?”

朗冶皱起眉,半天没答话。

我看了看玄殷和齐予,加入劝解大军,道:“我知道你一向不愿意在凡世使用法力,但现在的情况是你不施法我们就要坐牢,两者相比,还是施法好一点,你说对吧。”

玄殷跟着点头:“就是,你看,杀人就算不判死刑,也得判个无期吧,我们是无所谓,但你忍心让你媳妇在牢里坐个无期么?你看她的命还那么长,回头就她是女子监狱里资历最老的囚犯,监狱长上任还得去她那拜码头。”

我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觉得简直悲从中来,于是蹭到他面前,企图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攻陷他。

朗冶对我慈眉善目地笑了笑,伸手摸摸我的头:“我的确不忍心我媳妇去坐牢,但你又不是我媳妇你说对吧,我干毛要管你?”

玄殷赶快过来火上浇油:“啧,现在这男人太不靠谱了,刚刚还职责我们把他老婆拐走,现在分分钟就不愿意管了,明珠啊明珠,你跟他还不如跟我们玄嚣呢你说对吧,你看看现在这事儿搞得,真是的。”

朗冶脸上风云变幻。

我看着他,阴着脸道:“不管拉倒,老子怕你了还。玄殷,去给任夏打电话叫她过来。”

玄殷乐颠颠地应了一声,伸手去掏手机。

朗冶拦住他,一脸吃黄连的表情:“别别,我错了我错了,你们想怎么样,说吧。”

玄殷道:“很简单的,就是你把这世上和穆念春有关的所有记忆全部消掉就行了。”

朗冶指着地上的人道:“那遗体怎么办?你也不给人家办个遗体告别仪式,这样真的好么?”

齐予道:“他并不在乎什么告别仪式不告别仪式的吧,穆念春本来就是替顾博然活着,现在顾博然的心愿完成了,穆念春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这世上只铭记一个顾博然就够了。”

朗冶点点头在顾博然的遗体边蹲下,伸手握住他苍老瘦削的左手,凝了凝神,闭上眼睛。

天空中蓦然亮起点点星光,无数成片段的画面从戏园子外面的天空飞进来,聚在顾博然心口,变成云雾形状的一团。

是那个繁星点点的晚上,他离开春生和戏园之后,独自走在滨海空旷的街道上,走过贴着无数大字报和浓墨书写口号的街,明明已经到了城门口,却又折身,向文革小组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是他从关押批斗人员的看守所逃出来之后,背后熊熊火光直舔天际,他手里握着半只剪子,尖端抵在喉结上,沉默很久,又移上面颊。

是京剧团成立,他已经满头银白,无数戏衣挂在以架上,他在剧团的服装道具室里,伸手想去触摸那些色彩斑斓的戏袍,却几次都没有敢摸上去,良久之后,慢慢屈膝跪在地上,发出一声痛极的呜咽。

是年轻的戏子们在墙上贴满大镜子的形体室练功,恭敬地向他询问其中一个步法是否正确,请他来做示范时,他僵在原地的动作,和镜子里映出的,盛满苍凉的眼神。

这是穆念春的一生。

他心口聚集的云雾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我们都有些惊讶,这个本应默默无名的老人,原来他在这世间留下了这样多的记忆,这样鲜明,这样深刻。

灰色的雾逐渐充斥了整个戏台,慢慢向外扩散,良久之后,直到外面再也没有画面片段进来,朗冶才睁开眼睛,掂起一缕云雾,做了个手势,将它们扔上半空。

戏台上的雾气被那一缕牵引,逐渐上升,布满了整个晴朗的夜空,逐渐阴云密布,蓦然间一道闪电划破长空,雷声阵阵,紧跟着便是倾盆大雨。

朗冶吐了口气,站起身来:“等这场雨下尽,那些记忆便会彻底消失。”

齐予问道:“那雨停之后,世上再也不会有人记得穆念春这个人吗?”

朗冶点点头:“再也不会有人记起。”

齐予点点头:“地府命格录上,顾博然本应在文革中去世,穆念春不应该在这世上存活,但是他居然能活下来,还能留下这样多的东西。”

玄殷道:“世人理应铭记他。”

朗冶道:“他们会铭记顾博然的,梨园千年情义长存,只要唱武生,必知顾博然,他辛辛苦苦偷生几十年,为的不就是让那些东西,不被忘记么?”

他们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稻子的记忆里曾经提到的那本《博然笔录》,于是道:“顾博然曾经交给稻子的那本书,你们谁知道藏哪了?”

一伙人都愣了,面面相觑,都摇摇头:“你刚刚怎么不问!”

我按着额头,后悔的肠子都青了:“我刚刚没想起来嘛。”

——第五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