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拍子

他们遇见的根本不是“乱象”!所有人都被他的话惊呆了,那声音不是“乱象”引起的还会是甚么动物引起的?雨林中除了野象群,绝对没有其它的动物可以弄出这种闷雷声。

“是野象,但不是‘乱象’,你们听,这闷雷声,有甚么奇异之处?”焦把总几乎有点欣喜若狂,大家早被他的一番话说得又惊又奇,竖起了耳朵去听那闷雷声,果然,那闷雷声有些奇怪,那声音,竟每次都只有一声!

虽然震得地都在摇动,但是,那声音确实是每次都只有巨大的一声,野象虽然是庞然大物,但是只凭借一只野象,是绝对发不出这样的声音的。那是无数的野象在踩着同一个拍子奔跑,同起同落,才能发出的巨大声响。

无数的野象在踩着拍子奔跑!

想通了这一点,所有的人都呆住了,一群发了疯的野象,在用同一个节拍奔跑,人虽然很容易就能做到用同一个节拍奔跑,却不能做到所有人都完全保持相同的节奏,发出如此浑然一声的声音,而多少都会有点杂乱,但是这群发了疯的四脚庞然大物却发出如此单一的声音,就好像正在奔跑的根本不是一群野象,而是一只由野象群组成的庞然大物!

汗水从众人的脸颊旁涔涔而下,和焦把总的欣喜若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群野象忽然有节奏地踩起了拍子,谁也不相信其中会没有不正常的地方。这果然如焦把总说的,不是“乱象”,“乱象”中的野象步伐杂乱,往往没有任何方向性,盲目跟着跑在最前面的象跑。而这群野象却像训练有素的军人一样,整齐划一地踩着步子在行军。

闷雷声渐渐偏离了马帮所在的方向,良久,大家才吐出憋在胸口的一口气,如焦把总所说,这群野象果然没有朝他们的方向过来。白土司龇牙咧嘴地长出一口气,道:“他娘的,这是一群野象在跑吗?照这种声势过来,雨林都被踏平了。”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被震惊了,闷雷声还在耳畔,虽然已经渐渐远去。焦把总刚才欣喜若狂,现在却面色平静,众人见他见多识广,心上对他又多了一重敬意。一个马脚子开口问道:“把总,你上过多重山,涉过多片海,人到好处不说好,马到草处不吃草,见多识广不用说,知道刚才的闷雷声是怎么回事么?明明是‘乱象’,怎么最后又不是‘乱象’了?”

另一个马脚子附和道:“是啊,赶马二十载,从没见过野象还会踩着拍子跑的,不像是赶路,倒像是一群壮汉在跳舞,恁的稀奇。”

焦把总犹疑了一下,才道:“骡有骡行处,马有马去向,雨林里就是野毛象的天下,所以自古以来马帮都有关于野象的传说,就比如‘乱象’,凶险万分,无人知其中原因,但是‘乱象’只是关于野象传说的一种,还有一个关于野象的传说,就是‘象舞’。”

“象舞?”凡是赶马的人都听说过‘乱象’,可是焦把总说的‘象舞’,似乎无人听说过,众人全都一头雾水,面面相觑。

“这野象还真会跳舞啊?”又一个马脚子咂嘴道,却是之前惊了马的那个小伙计。话声刚落,白土司接口道:“你个生驴蛋子都会赶马,野象会跳舞有甚么稀奇的?”那小伙计受了白土司挖苦,却不敢回嘴,他刚才惊了马,生怕惹人耻笑,躲在了骡马后面,是听得焦把总说的话才忍不住探出头来问了句,少年心性,总是好奇的。

焦把总斜了白土司一眼,却对那小伙计温言道:“不错,野象真的会跳舞,而且,比起‘乱象’来,‘象舞’更是千载难逢,因为遇上‘乱象’,带来的都是血光之灾,而‘象舞’,却是无数赶马人梦寐以求都遇不上的。”

“怎么,这劳什子野象跳起舞来,有甚么好看的?”白土司饶有兴致的问道,他祖上也曾有过歌舞升平的奢华岁月,现在听到群舞,估计是富贵病发作了,起了觊觎的心,想把野象群都纳入后宫,只是不知道野象们肯不肯赏脸。

焦把总还没答话,很久没吭声的女锅头忽然接过话头,道:“我知道为甚么‘象舞’千载难逢,赶马人又为甚么对它梦寐以求。”

这下轮到焦把总吃惊了,他转过身,沉声问女锅头:“你遇见过‘象舞’?”

“没有,”女锅头一口否认,“我们当家的以前对我说过,我才知道。”

“哦,”焦把总应了声,那边白土司早已不耐烦了,嚷道:“干甚么马脚子都想着遇见这劳什子野象跳舞啊?”

女锅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环视了一下众人,道:“因为野象开始跳舞,就说明它们都要死了。”

众人听得一愣,女锅头接着道:“都知道雨林里有无数的野象,大家伙也都见过,但试问,谁见过死的野象?”

众人一思索,果然,野象谁都见过,但全都是跺脚震地的活象,自然死去的野象实在是没人见过。

陈秀才一迟疑,凝神问道:“这可与‘象舞’有甚么关联?”

女锅头看了眼焦把总,见他也自凝神倾听,这才道:“这都是听我死去的当家说的,真假未曾求证。”顿了顿,才继续道,“古老相传,野象虽是野畜,却有灵性,象的寿命极长,但是也难逃死亡,当野象预知自己将死时,便会独自离群,去寻一个神秘的埋骨之地,这个埋骨地是所有野象最终的归宿。所有将死的野象在深夜聚集在一起,踏着统一的拍子,奔向埋骨地,在那里纵情踩踏,直到死去。”

“一群野象死就死球了,那么多人想遇见干甚么,给它们送终么?”白土司有点转不过弯来。陈秀才却已经恍然大悟了,道:“不错,如果是真的,果然是谁都梦寐以求想遇上的好事。”

“你们倒挺孝顺的。”白土司还是听不懂他们在说甚么,忿忿地道。

女锅头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如果野象们真的都会在临死前去寻找神秘的埋骨地,那么只要跟在它们后面,一路追寻至埋骨地,那地方数以万年以来,不知埋葬了多少野象,留下的象牙,山装不满,海填不尽。”

“不错,”白土司这才了然,一声惊叫。象牙本是雄象的獠牙,由之加工而成的首饰珠宝价值万千,向来只供皇室巨富收藏把玩,只需一枚就抵得上马帮跑一趟马利润所得还不止,如果那神秘的埋骨地果真有数不清的象牙遗留,不用说,任何找到它的人立马就会富比王侯。

所有的人都不禁怦然心动,尤其白土司更是龇牙咧嘴,露出一嘴黄牙,如果不是因为那句千古名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相信他不会吝啬把自己的牙先敲下来鱼目混珠的。自古以来,行船走马三分命,天灾人祸都能夺去人命,马脚子埋身雨林的不计其数,赶马的马脚子都是穷苦出生,闯雨林也只为混个肚儿圆,许多马脚子终其一生也只够养活自己,娶不起妻,生不起儿,现在听得有个地方堆满了象牙,对他们的**力可想而知。

“把总,你见多识广,锅头讲的可是实情么?”一个马脚子咽了口口水,朝焦把总问道,其他人渴望的目光也随之聚在了焦把总身上。

焦把总苦笑一声,道:“不错,大凡野牲口身上有金贵物事的,绝不叫轻易落入人的手中。比如麝身上有麝香,人就千方百计地谋了来,故而麝在临死前,只要还留有一丝气力,都会拼尽全力将腹下的麝香囊嚼碎,不叫落入人的掌中。野象也知道人要谋它的牙,故而死前要找埋骨地,这埋骨地极其神秘,不知究竟有无人寻到过,不过我想,就算有人寻到过,只怕也不会透露出来。”

女锅头的说法被焦把总证实,大家都是神情大振,千载难逢的“象舞”都被他们遇上了,尤其是从“乱象”变过来的,更是由祸转福,实在是意外之喜。

“那,我们跟它们去么?”那问话的马脚子小心翼翼地问道,虽然每个人都掩藏不住狂躁的心情,迫不及待想追寻“象舞”而去,但是毕竟他们都还是马帮成员,事无巨细都须以锅头马首是瞻。在马帮里,第一口锣锅的盖是锅头开的,锅里的第一碗饭是锅头盛的,没有锅头发话,还是无人能做得主的。

女锅头踟蹰地看了一眼焦把总,焦把总和她对视了一眼,似乎想说甚么,可是转头看到众人热切的眼光后,又忍住了,只是把头扭开,看着一边的空地,没有出声。女锅头见焦把总不出声,众人又如此热切,自然顺水推舟,颔首道:“好吧,既然千载不遇的事都叫我们遇上了,如果不跟去,也实在浪费了上天给咱们的良机,这就去吧。”

马脚子们闻言大喜,纷纷把货物都搬上了骡马,只有白土司反而一脚踢开货包,嘴里道:“瞧你们这些穷措大的寒酸样,这一趟咱们是去搬象牙,带着这些又蠢又笨的东西作甚么,跟那些蠢象换象牙么?哼哼,就凭这些烂布头和酸茶叶,它们未必肯换给你咧。”

众人听他说得有理,如果那埋骨地的象牙真的多到山装不满,海填不尽,空驮的骡马都装不下,哪里还顾得上这些货。不过他们都是跑马人,平日里对跑的货物都是爱若生命,要像白土司一样一脚踹翻在地,终究是心中不舍。

女锅头见大家迟疑,随即道:“大家伙把货卸下,集中在一处,寻个茂密的地方藏住了,只留马脚料和空驮,若我们寻到了埋骨地,这些寻常货物不要也就罢了,若寻不到,再返回此处取走,也是条后路。”

大家伙见女锅头这么说,也觉得这样两全其美,于是迅速就近找了处浓密的灌木丛,把货物尽数藏入,又砍了些枝叶堆积其上,收拾妥当,一人点了根火把,整装待发。而此时闷雷声已经微弱,显然野象群已经去远。

马帮行路,也有规矩,领队的依次为头骡,二骡,最后一匹称为掌尾,头骡须久经驯化,且须是识途老马或老骡,它一动身,整个马帮随即动身,它停则马帮亦停。如遇岔路,头骡走弯路,马帮无敢行直路者,遇有桥有水之地,则头骡过桥,整队过桥,头骡涉水,整队涉水。头骡的打扮也大费苦心,有《赶马调》为证:头骡打扮玻璃绳,千珠穿满马套头,一朵红樱遮吃口,脑门心上扎绣球。其头戴红樱,顶一簇火红的牦牛尾巴,脖挂两颗大响铃,花龙套正中带有一面圆形照妖镜,前胸挂的红樱叫“前超”,后腿挂的则叫“坠腿”。

二骡又叫“追骡”,也要打扮:二骡打扮挂银铃,两朵樱花飘耳根,红彩一匹一丈六,潇潇洒洒走人前。

女锅头和焦把总牵住头骡和二骡走在最前面,陈秀才紧随其后,他身后的则是那个惊了马的小伙计,他被白土司挖苦得紧了,对他有些害怕,而陈秀才却对他极是照顾,他对陈秀才也很是亲近与感激,不过大家都是穷措大,这是男人穷苦的不便之处,换了是女的,至不济还能以身相许。而白土司因为是掌尾的,所以走在了最后头。

闷雷声已经去远了,众人都有些急了,脚下自然加快了步伐,走马的人赶起路自然极快,至于为甚么不骑上骡马去追赶?马帮里的骡马向来都是只驮货物不驮人的,它们和所有的马脚子一样,是马帮的一员,人和骡马是朋友,是兄弟,地位平等,更有甚者,有的马帮把骡马看得比马脚子更高一等,所以即使野蛮如白土司,在追得紧的时候,也只会加快自己的脚步,而不会想到骑到骡马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