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姑娘房

所谓“姑娘房”,山中人家不像山外人家一般,嫁娶要有三书六礼,只讲求你情我愿即可,男女互诉情怀却有规定场所,即姑娘房。姑娘长到十六、七岁时,就要离开父母,搬到姑娘房去住,白天回家干活,晚上就在姑娘房织麻纺线,挑花绣朵。

这是正常的姑娘房,而还有另一种“姑娘房”,则是男女双方因为家庭原因,虽然相好,却不能光明正大走到一起,于是两人就逃入山的更深处,等待两方家人达成和解后方能回家,他们在山的更深处住的房子,也叫姑娘房。眼前的这间房子显然属于后者,但是赵武看着这房子,心却又凉了半截,腿肚子禁不住地哆嗦。这房子并没有门,长着一张黑乎乎的嘴,贪婪而充满欲望地看着他。

深山中的姑娘房都有特定标志,会在门框上边挂一件姑娘的上衣和男人的裤子,提示外来者不要入内打扰,眼前的这间“姑娘房”,门口处不见男性的裤子,只挂了一件女性的上衣,那上衣五彩斑斓,煞是好看,不过却已经支离破碎,显见年头极长,只是因为在林子深处,并没有随风化去,仍然可以看出样式来。

只是要命的是,赵武认识这件挂在门外五彩斑斓的衣裳。因为它和刚才他看见的被串在树上的女尸身上穿的衣裳一模一样!

房子前的树影晃动了一下,这本来是件挺文雅的事,隔墙树影动,疑是玉人来,可惜赵武不知道里面的玉人芳龄几百岁,胡乱揣测下不免战战兢兢,两腿簌簌,生怕唐突了佳人,或者说,生怕被佳人给唐突了。

赵武看着面前的房子愣了一下,马上就壮着胆子走了进去,反正现在这林子出也出不去,也不能一直呆在这里,索性进去看看。

这房子摆设简陋,却极大,有好几进,第一进里除了一些几案,几乎可以说空空如也,并没有赵武想象中的穿五彩斑斓衣裳的女尸,赵武大感意外,那走进房子的马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房子里虽然空空如也,但是赵武心中却极其不安,刚刚在林子中就有的被窥视的感觉越发的强烈了,此时他才蓦然发觉,这窥视感不是来自树冠上的那些艳装女尸,而是林子里还有一个不知是甚么的物事正紧盯着他。赵武的背上起了一阵的白毛汗。

他打量着姑娘房内的摆设,那些几案并无出奇之处,一切都正常无比,但就是让人越看越不安,赵武顺着墙根一路抬高视线,看到了屋顶处,顿时感觉头顶一盆雪水浇下,浑身刺冷,站立不住,跌坐在了地上。

屋顶上,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这眼睛小小的,却在屋内模糊的视线中发着黝黑的光。赵武按下狂跳的心,才看仔细那眼睛竟是刚才在外面从树上跳上屋顶的那只飞鼠,这小东西藏身在屋梁后面,此刻正露出一双小眼睛严肃地看着赵武。

赵武松了一口气,从地上爬起,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飞鼠偷偷摸摸地跟在那马后面进入这屋内究竟是想干甚么?

那飞鼠看了一会儿赵武,似乎对他并没有甚么敌意,一下从屋梁上滑翔而下,跳到了地上,蹦蹦跳跳地就向着后面进去了,赵武连忙学它的样子,蹑手蹑脚也向后面去了。跟着飞鼠走进后面,后面却是一个小小的院落,正中有一个中空的石塔,飞鼠径直跳上那石塔,竟围着石塔吱吱地叫,声音之凄凉,叫人恻隐之心大动。

赵武大奇,这飞鼠无端围着一座石塔做悲凉之声,显见其中必有古怪,于是放慢脚步向石塔走去,那飞鼠见他走进,也不理睬,只是对着那中空的石塔叫个不停。赵武靠近一看,又吃一惊,那中空的石塔中,赫然还有一只飞鼠。

石塔中那飞鼠模样与外面这只一般无二,只是一身皮毛俱是灰白,看上去就如一个缩小了的白发老翁一般,此刻正与那石塔外的飞鼠相对而叫,声音也是无尽凄凉。

赵武顿时明白它们为何做悲凉之声,想必那石塔中的飞鼠是塔外的这只的长辈,被囚在这石塔中不得外出,时光流逝,当初将它囚在塔中之人早已逝去,这飞鼠却一直不死,在石塔之中苦苦度日,全赖塔外子孙的救济,方得不死。赵武见着小小的畜生也这般重情重义,马帮以义气立帮,对性情中人最是敬重,看着一里一外两鼠,也是好生敬重。

那塔外飞鼠叫了半晌,忽的抬起爪子,将爪子上抓的一件物事死命往那石塔中塞,不料这物事过于大粒,那石塔缝隙又过于狭小,竟是塞不进去,急得它抓耳挠腮。

赵武早看得分明,这物事正是那飞鼠从树上掉下的那女尸怀里掏出的那粒红黑色的果子,原来竟是要拿到这来孝敬长辈,想必塔中之鼠全赖其活命。赵武见那果子塞不进去,两鼠叫得凄切,不由恻隐心一动,就过去拿起那果子,想助那飞鼠将果子塞进石塔去。

拿起那果子,只觉软硬适中,稍用力就可塞进塔中,想必那飞鼠力气过小,所以才塞不进去。赵武将果子按在石塔缝隙中,正要用力一推,不提防眼神扫了一眼那塔中飞鼠,只见其神情殷切,竟是眼巴巴地等着赵武将果子塞进。

赵武心中一动,心想这飞鼠无端出现在石塔里,必是当初被这房中主人囚禁的,如今那主人早已过世,瞧这房子模样,怕是有上百年历史了,那飞鼠如何能在石塔中活到今日?只怕就是靠这果子,这么说来,这果子不说有起死人肉白骨的功效,最起码也可延年益寿。这么想着,赵武心思就有些晃动,人莫不是贪心的,瞧这小小飞鼠靠着这果子就活了上百年,不由他不心动。

赵武心中思忖,手上就慢了下来,而后竟不顾那飞鼠殷切的目光,慢慢抬起手就将那果子举向了嘴边。赵武虽说贪图那果子,不过毕竟是马帮出身,仁义观念深入骨髓,这举动见不得人,他也是心中羞愧,不敢去看那两只飞鼠。

眼看就要将果子塞入嘴中,眼角余光扫过,竟看见塔外那飞鼠非但不急,那小小的眼睛中,竟闪过一丝狡黠与阴狠。赵武浑身一僵,手就定在了嘴边。想起这果子是由林中艳装女尸身上掏出的,而那女尸又被人串在了见血封喉的毒树枝上,谁能肯定这真是延年益寿的良药?

这么一想,赵武浑身阴冷,大汗淋漓,手上僵直,不提防竟将手中的果子捏破了。那果子一破,立刻有浓白的浆汁流出,一阵奇香扑鼻而来。赵武心中一定,还道自己多疑,以小人之心度了飞鼠之腹,这香味如此清新,令人心旷神怡,不该是有毒之物。心中想着,手上却一阵酥麻,那整只手掌已经慢慢地失去了知觉。

赵武脑袋一乱,手上一甩,将那破碎的果子甩向石塔,汁液横飞,溅入塔内,那塔中飞鼠闪电般往旁边一闪,竟是避之唯恐不及!这下赵武再无疑问,那果子果然是奇毒之物,塔外塔内两鼠诸般做作,竟就是为了引出他的贪念,要他自己吞下那果子!

赵武想至此处,不由遍体生寒,这小畜生竟有如此心机,处心积虑要置他于死地,活似与他有甚么深仇大恨,赵武记得他在林子用树枝捅死的是只人熊,怎么来报仇却变成了只飞鼠呢?莫非人熊与飞鼠也沾亲带故?

来不及细想,甩手将手上浆汁甩净,又用衣摆细细擦拭了一番,才去找那飞鼠算账。那塔外飞鼠见赵武识破它们的伎俩,竟身子一扭,将自己挤扁,从那石塔缝隙中挤了进去,与塔中的那只灰白毛色的飞鼠一道,往石塔下面一跳,顿时消失不见,赵武凑近了看,才知道那中空的石塔下面黑黝黝的有个洞,想必是飞鼠的通道,不知通向何处,这石塔整个只有人身粗细,中间更是狭窄,人是万万进不去的。

赵武看着那洞,一阵后怕,活生生一个马脚子,竟险些着了两个小畜生的道,说来也是丢人。他看着那石塔发了一阵呆,这才从这小院落里阶梯上拾级而上,走入那第二进房子里。

这房子有门有窗,只是俱都紧闭,赵武心中惊奇,若说前面无门的房子,那马可以自由出入,这第二进房子房门紧闭,那马却如何进去之后又把门关上的?

惊疑间伸手一推,那门应声而开,赵武刚要迈脚进入,就骇了一大跳,迎面一个人也正要迈脚向他走来。赵武生生地收住了脚,没放下去,谁知迎面那人也依样画葫芦,同样生生地收住了脚。

赵武瞠目结舌,瞪着铃铛大的眼睛死死盯着对面的人,那人不甘示弱,同样死死盯着他看。赵武被他看得几近崩溃,他对面的这人不但动作与他一模一样,全身上下更无一样不同。

这根本就是他自己。

他迎门推开后看到的,是一面硕大的铜镜。这铜镜用“硕大”二字尚不足以形容其大,因为对着门的这堵墙,全被这铜镜占满,这竟是一面镜墙,不但对着墙的这一面被铜镜占满,其余三面也全是。

赵武站在“镜房”门口,全身僵硬,一动不动,屋内三个“赵武”也静若死水般地看着他,赵武冷汗涔涔而下,就这么被镜中人盯着看的感觉真是诡异至极,甚至,因为那铜镜中的人是自己,那感觉更是如芒在背。

赵武迟疑了一下,终于迈脚走进“镜房”,一走进去心就哆嗦了一下,各面镜墙里不但有他,还有他在其它镜墙里的身影,一个身影叠着一个身影,赵武只觉天旋地转,不知道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晕晕乎乎地在里面转了个圈后停下来,感觉好像有甚么不对劲,那种被窥视的感觉越发强烈,强烈到令赵武的头皮都麻了,他感觉到自己刚才转圈的时候似乎看到了甚么不应该出现的东西。

这屋子里除了满屋的“赵武”,再无其它物事,但就是让他感觉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他看,难道这感觉竟是来自镜子中的自己?

赵武有些迷糊,慢慢地在屋子里又转了一圈,转到正对着门口的时候,背上一寒,毛骨悚然,那被他推开的门后赫然露出一双脚来。赵武心跳骤停了一下,捂着胸口走向那门后,死命一拉,门被拉开了,后面空无一人,只有一双鞋。

这鞋与他脚下穿的布鞋一模一样,是马脚子走马时最经常穿的笀鞋,而门后除了这一双鞋外,竟一无所有。赵武有些恍惚,不知道他刚才看见的究竟只是一双鞋还是穿着鞋的一双脚。他仔细又看了看门后,门后与其它地方无异,也是贴着铜镜,镜子里的赵武似乎若有所思地看着镜子外的赵武。

赵武心中一凛,连忙转过头去,不敢与镜子中的自己对视,不料这一回头,顿时只感觉如坠冰窟,寒冷难当。

只见正对着他的那面镜墙,里面有个人背对着他。他明明面墙而站,怎么镜中的背影竟是背对着自己的?那镜中背影明显不是他,而他自己在镜中的影子,却不见了。那镜子中的人就这么背对他站着,也不言语,也不动弹,只留给他一个沉默的背影。

赵武手脚冰冷,被镜中背影骇得眼神涣散,一会儿才想起,这镜中之所以有背影背对自己,当然是因为门口有人背对自己站着,他松了一口气,扭头去看门口站的是谁,这一看又是一愣。

门口空无一人,只看见门后的那一双鞋。赵武被这双鞋提醒,又转头去看镜中那背影的脚,果然,那背影光着一双脚。鞋在镜子外,人在镜子中,不用想也知道这背影有问题了。正不知如何是好,那镜中背影却缓缓动了起来,只见那光着的双脚缓缓走动,赵武并未感觉那背影与自己的距离在拉大,但是那背影却渐渐在变小。

看着那背影一点一点矮下去,在他眼里一点一点地变小,赵武越来越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看着那背影走动,这感觉越来越强烈,到最后,他几乎可以肯定了。

他认识这个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