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林中林

原本马帮规矩,走在最前面的是头骡和二骡,只是今天不知道为甚么,头骡和二骡都一改往日昂首挺胸的雄姿,走起路来都磨磨蹭蹭的,不愿意与赵武和那匹高头大马走在一块,渐渐的,竟越走越靠后,导致整个马帮和前面的一人一马越拉越远,不过好在那马算不上马帮成员,也就不算破坏了马帮规矩,走在了头骡二骡前面。

马帮闷头往前走,等他们发现不对劲的时候,早已偏离了蜀身毒道多时了,二锅头在后面一声断喝:“赵武,路走偏了。”

赵武回过头来,脸色木然地道:“哪里偏了?”

二锅头抢上前去,道:“亏你还是十多年的马脚子,没看出来早就离开蜀身毒道了么?”

赵武道:“不对啊,离开了蜀身毒道,那怎么这里还有马道?”

不知道甚么时候,他们竟浑然不觉地踏上了一条从没走过的马道,二锅头脸色一变,道:“你是甚么时候开始偏离蜀身毒道的?”

赵武茫然道:“不知道啊,我一直跟着它走。”说着手一指走在前面的那匹马。

“怎么了,二锅头?这甚么道啊,从来没走过,雨林里还有其它的马道啊?”身后的一个马脚子问道。

二锅头迟疑了一下,道:“没甚么稀奇的,马帮出现了千百年,走过的马道也有了千百条,只是有的马道过于绕弯,后人修了新的马道后,就渐渐不走旧的马道,于是旧的马道就慢慢荒废了,埋没在了雨林里,没甚么大不了的。”

“我听说有的马道几千年来没人走,可是并没有荒废。”走在最后的马帮掌尾王和尚忽然开口道。

二锅头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却有其它的马脚子迫不及待地在问他:“没人走的道怎么会不荒废呢?”

王和尚看了一眼二锅头,道:“骡有骡行处,马有马去向。马帮有马帮走的道,剩下不走的道,就有其它的物事来走。”

众人面面相觑,甚么物事来走?

王和尚叹口气道:“马帮的饭不好吃,自古以来,行船走马三分命,有多少人埋身雨林你们不是不知道,这些死掉的马脚子一辈子赶马为生,死后还念念不忘赶马,但是活人走的马道它不能去,因为阳气太重,于是就转到千百年不曾有人走的马道上来,久而久之这些马道就成了专供它们走的了。”

雨林里林木遮天,众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二锅头见众人惊疑不定,忙道:“只是传说而已,不用当真,咱们之前不是也经常迷了道吗,回转了就是,走吧。”

正在这时,前方悠悠扬扬地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阵铃声,似有如无,众人一呆,随即回过神来,这铃声是另一队马帮的头骡和二骡脖子上的铃铛发出的,在他们前面不远,正有一队马帮也走在这条道上。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这是走在最前面的那匹高头大马却忽然不安起来,一个劲地扬起前蹄,凌空乱蹬,作出往前跑的样子来。

二锅头擦擦额头上的汗,笑着道:“看来是这马听到熟悉的驼铃声,找到主人了,所以躁动。这条路想必是这马帮长走的,这马识途,不知不觉就把我们带到这来了。走吧,往前走点,把马交还了,再请教一下怎么走回蜀身毒道去。”

大家又抖擞起精神,赶着骡马向前走,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走了好远的一段路,他们仍然没有看见前面的那队马帮,只有那似有如无的驼铃声一直指引着他们往前走。马帮奇怪了,加快了脚步紧赶了一段路,而那前面的马帮似乎也随着他们的脚步加快了步伐一样,还是不见人影。

就这么紧赶慢赶了小半天,不说马脚子,连马屁股也没见到一个,走在最前面的赵武心中有些嘀咕,心说不对,再这么走下去就该走到爪哇国了,要回头告诉二锅头一声,刚一回头,顿时脑袋轰的一响,浑身寒意难当地呆在了原地。

不知道从甚么时候起,他身后的马帮已经失去了踪迹,只剩下一条光溜溜的马道,状似无辜静静地蜿蜒在雨林遮天的林木下。

他身后的马帮竟在无声无息之间不见了。赵武大惊之下,不禁放声大叫了一声:“二锅头,王和尚!”

没有人回答,雨林越俎代庖沉声地回答了他。赵武回过头,只看见在他前面走着的那匹高头大马停了下来,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他腿一软,几乎瘫软在地。

那马回过头,慢腾腾地往前走,赵武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来路,牙一咬,也跟了上去,不多久,赵武就越走越奇怪,因为他发现,他竟走到一处树林子里去了。

是的,树林子。本来雨林就是个硕大无比的树林,马帮在里面走了好几天了,可是一迈进这里,赵武就感觉自己进了一处树林,一处真真正正的树林。因为这里的林木明显不同于外面的灌木,全都是数人合围的参天大树。这里的“参天”并不是形容词,而是事实,那些树全都足足有三四十十米高,直直的把天捅破了,不对,是把天遮盖了,庞大的树冠掺杂在一起,编织起了一张硕大无比的黑布,遮天蔽日。

树林里虽不至于暗无天日,可是光线也仅限于能看清眼前不到五尺的地方,好在林子虽然一眼看不到头,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大,但是里面甚么杂树也没有,地上只有厚厚的一层树叶,人走上去沙沙的响,就像有甚么东西潜伏在地下,正在匍匐前进。

那匹马率先进入林子,也不理会赵武,径自放慢了脚步在林子闲走,随口啃两嘴不知道甚么草。赵武摸索着往前走,没走几步,就听见前面传来一阵和他脚下发出的差不多的沙沙的声音。

他心中一喜,两脚行走的人和四脚着地的牲口在铺着树叶的地上走,发出的声音是不一样的,前面传过来的声音和自己发出的差不多,显见来的也是个人,想必是马帮里的谁,见自己不见了,从甚么岔路找过来了。这脚步声这么重,应该是马帮里最壮实的和四。

赵武一阵狂喜,一声“和四”还没叫出口,就看见一个黑影笨拙地向着自己摸了过来,赵武心里一咯噔,嘴里的话又吞了下去,那黑影走路摇摇晃晃的,就跟多喝了二两,特地出来表演发酒疯似的。马帮并不禁酒,但是绝不会派一个醉了酒的人出来找人。赵武放轻了脚步,藏到了一颗树后面,那树三人都围不拢,加上林子里黑,藏身其后绝不会被人发现。

赵武藏好身,咪住眼想看那来的是谁,不曾想那摇晃的黑影顿也不顿,径自朝着他藏身的树后就扑了过来,就像长了一双透视眼一样。别看这黑影走起路来摇晃,这一扑过来却是迅如闪电,赵武叫声不好,那黑影尚未到得眼前,一阵腥臭之风已经先期而至,中人欲呕,胃里顿时翻江倒海。

还没来得及吐出来,眼看那黑影的手到了跟前,赵武一惊,那哪里是只手,只见上面粗毛横长似马刷,指甲尖锐如钢刀,分明就是一只爪子,转眼间爪子的主人已经到了眼前,它脑袋一露出来,赵武就差点没骂娘,心说你热情,想用这爪子待客,怎么也得把它煮熟了之后再端出来啊。

那伸到他眼前的,竟是一只熊掌,那摇摇晃晃喝多了的,是一只人立行走的人熊。人熊的鼻子最灵,难怪摸黑就能找到他。

赵武一身冷汗就下来了,熊掌到了跟前,身子马上一矮,就地就滚了出去,直起腰撒腿就跑,那人熊见到嘴的食物跑了,怒得咆哮一声,摇晃着就追了上来。不幸的是食物挺狡猾,跑路也不好好跑,还绕着弯跑,从一棵一棵的树旁边绕着跑了过去,追得那人熊怒吼连连,暴跳如雷,当然,它这脾气发得有些没来由,人家跟它非亲非故,也不是佛祖,没理由舍出大腿上一块肉供你打牙祭。

那人熊虽笨,追起人也是迅即无比,而人终究无法与野兽比,没绕多久,没把人熊绕晕,赵武自己的脚先软了,速度就慢了下来,身后腥臭气已经扑过来,赵武心想不妙,再这么跑下去,就算比赛赢了,也没人来给自己发奖牌,还是先顾着小命要紧,可这见鬼的林子里除了树甚么也没有,怎生是好啊。

强撑着绕过去一棵树,实在提不起气了,眼看就要一头栽倒,心中一急,脚下一蹬,顿时窜上一棵树上去,刚抓牢树干,那人熊的爪子已经在树上抓出一条痕来。赵武赶紧手上一使劲,蹬脚爬上去,不过那树干实在是过于粗大,赵武爬了半天还只是在树腰上,又没着力点,只能紧紧地用手抱着树干才不至于掉下去。

那人熊在下面怒不可遏,眼前的食物看得见吃不着,一怒之下竟原地蹦了起来,腾空就抓向赵武,赵武扭头一看,头皮一炸,顿时也向上一窜,攀住了一个树枝,向上一跃,坐到了树枝上,眼见那人熊窜到了脚下,顺手就折了根细枝,虽不至于对人熊形成甚么威胁,也是聊胜于无,随手往那人熊头顶上捅去,扑哧一声,堪堪把它头顶戳破一块皮。

那人熊落地后更是暴跳如雷,头顶上的血涔涔顺着脸留下,说不出的狰狞可怖,赵武心中更惊恐,心想人熊被人伤了,只会更暴怒,等下如果多跳几次,有一次顺到自己就完蛋了。

心中正想着,谁知那人熊竟慢慢地放慢了脚步,走路也踉跄了起来,原本人熊走路是一摇三晃,现在却围着这树,走起了小碎步,没多久,竟头一歪,摔倒在地,睡起了大觉。

赵武看得目瞪口呆,以为那人熊在耍甚么花招。所有人都觉得熊都是笨拙憨厚的,只有久走深山老林的人才会知道这东西有多狡诈。赵武不敢大意,在树上眼都不眨地看着那人熊好半天,才终于确定,那东西,竟是莫名其妙地死了。

赵武在树上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那人熊怎么就忽然死了,这时候只觉得手上一麻,半条胳膊几乎都抬不起来了,他大惊之下,连忙去看手上,只见自己一只手上拿着捅破人熊头皮的树枝,树枝斜斜的靠在另一只手上,树枝上有乳白色的浆液正缓缓地流出到这只手上,浆液流过的地方,一阵酥麻的感觉延伸了上来。

赵武顿时恍然大悟,赶紧把手中的树枝扔下树去,在旁边摘了几片树叶使劲地将手上的浆液擦去。他上的这棵树,竟是一棵见血封喉的毒树,所以他刚才误打误撞,用树枝捅破了人熊的头皮,浆液一进入血液,立刻让血液凝固,心跳骤停,所谓七上八下九不活,立时毙命。

不过只要不让浆液进入血液,倒是没甚么大碍,赵武长喘了一口气,倚着树干坐在了树枝上,头往树干一靠,脸就朝上一看。

这一看,顿时吓掉了他三魂七魄。

在这棵其毒无比的大树接近树冠的地方,有一个女人,身上穿着一件花花绿绿艳丽无比的衣裳,脚上穿了一双绣花鞋,也像他一样,倚靠着树干坐着,正俯下那一张白得惨无人道的脸,在打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