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木头脸与他的朋友 第一个朋友、

地下城原本是个热闹的地方。但是神使的身份不同,他得到了一个由巨大的天然地洞改建而成的居所,与河络们向他祈祷用的祭坛修建在一起,平时根本无人打扰,因此十分安静。除了接受河络的祈祷、赐予他们“勇气”的时候之外,绝大多数时间他都只能一个人待在祭坛。

神使并不知道正常的生活应当是什么样的,无论是人类的还是河络的,所以也不太有所谓。河络们对他倒是十分尊敬,刚开始的时候他一言不发,于是河络们不敢去打扰他;后来才发现他其实是完全不会九州的各种语言,于是河络们又派了老师来教授他河络语和东陆通用语。他的学习能力很强,只用了一年不到的时间,就掌握了这两门语言,也利用这段时间探查了河络的躯体结构与大脑构造,掌握了改变河络精神的方法。

河络们会在特定的日子来向他祈祷,祈求他赐予信徒们战斗的勇气,声称他们是为了殁而战,为了神使而战。神使也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所谓殁的使者——他甚至都不知道殁到底是谁,但要说战斗的勇气,那并不难。他天生就拥有改变一些生物的精神属性的力量,此刻又掌握了河络的大脑结构,河络想要勇气,他就想法子消除他们内心潜藏的恐惧。于是库涅拉尔部落的河络战士一个个都不再恐惧任何事物,当他们来到战场上的时候,完全不惧怕死亡,完全不在乎迎着敌人的刀枪向前凶猛冲锋,他们成为雷州最可怕的一股军事力量。

他们给了我一个地方住,给我东西吃,那我就帮他们做事,这就是神使的逻辑。

祈祷之余,河络们偶尔也会向他汇报一下近期的战绩,并将所有战场上取得的胜利完全归功于神使的赐福。他并不是很懂这样的胜利有什么意义,也不是很懂每次杀掉多少多少人、割下多少多少人头到底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但还是那个逻辑:他们高兴就好。

其余的,神使没有兴趣多想,以他对世界的认知,也根本不可能想明白。

有一天,神使照例坐在高高的祭坛上,无所事事地发着呆。忽然一阵脚步声响起,一个十五六岁的河络女孩跑进了祭坛。

这样的事件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因为祭坛被河络们视为神圣不可侵犯,除了祈祷的时候,其余时间绝对不会有河络靠近。而且即便是祈祷求神使庇佑,那也是一项严肃的集体活动,需要由部落长老(河络语称为苏行)统一带领进行,从来没有哪个河络敢单独跑过来。

但眼下偏偏就冒出这么个女孩。神使有些吃惊,也有些好奇,低下头看着这个来到了祭坛下方的女孩。

“你好!你就是神使,对吗?”女孩仰起头来,冲着他挥手打招呼。

神使点了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不过女孩也根本等不及他说话:“打扰你一会儿,让我在这里躲一小会儿,等他们走了我就离开!”

“他们”是谁,女孩为什么要躲,神使同样全然不解。但他也并不提问。女孩见他没有反对,一猫腰躲到了祭坛背后。神使能感觉到远处有七八个人经过,在祭坛范围之外迟疑了片刻,又继续前行。看来他们也猜不到这个女孩竟然有那么大胆,敢于亵渎神圣的祭坛。

等到追赶者都离开了,女孩重新钻回来,冲着神使再摇摇手:“多谢啦,你这个神使还真是个好人呢!”

神使一阵迷茫。他被河络们迎回到这个地下城之后,一直被供在高高的神坛之上,人们在他面前称赞他是神在人间的代言人,是信徒们的救星,却从来没有人夸他是一个“好人”。他怔了一怔,开口说:“我……我不是人。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到底是什么。”

“哎呀,你居然会说话啊!”女孩大为惊奇,“我之前悄悄偷看他们向你祈愿,每次你都不说话,我以为你是哑巴呢。”

“我不是哑巴。只是满足他们的愿望,用精神力就可以,不必说话。”神使想了想,又补充说,“何况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还以为神使一定是很威风很会装腔作势的那种呢。”女孩说,“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

“我是哪样?”神使问。

“倒是很和蔼,没什么脾气,就是看起来呆呆的闷闷的,像个木头人。”女孩说。

“木头人应该不会说话吧?”

“这是修辞!修辞你懂吗?”

那是神使的一生中第一次有人和他这样不分尊卑高矮,不带敬仰敬畏的说话,这让他觉得舒服自在。两人慢慢熟了起来。女孩告诉他,自己想要做一个能发出惨叫声的木头鸡,但是缺几样重要的零件,就跑到部落里的铁锤雷吉苏行那里去偷,结果被发现了,于是被一路追到这里来。

“雷吉苏行有整整一个仓库的零件!部落里专门为他准备了一个仓库!我去仓库里拿几个小玩意儿,有什么了不起嘛,居然追着我在地下城跑了三四圈。”女孩噘着嘴,“真是没意思。”

神使也不懂为什么这样就叫没意思,但有一点他想要弄明白:“为什么要做那个可以惨叫的木头鸡?”

“因为好玩嘛,可以拿来吓人啊。”女孩得意地说,“放在老是跟我作对的快腿阿海的门口,他一出门就可以吓他一跳。”

“好玩这个词我学过,河络语和东陆语都有,但我不太懂是什么意思。”神使说。

“好玩就是……好玩就是……好玩就是有意思。”

“那有意思呢?”

“有意思就是好玩……反正就是能让你高兴的事情呗。高兴,高兴最重要啦!”

两个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一个多对时就过去了。最后女孩说:“我该回去啦。反正躲不过,还是要挨罚……不过我也习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下次再来找你说话,好不好?我看你一个人在这儿,应该挺寂寞的吧?”

“我不太懂什么是寂寞。”神使回答,“但是和你说话很好。”

女孩点点头:“那就好。不过我不喜欢叫你神使,感觉挺奇怪的,你没有名字吗?”

“我没有。他们从来只叫我神使。”神使回答。

“那我替你取个名字吧。”女孩说,“我小时候,有一位叔叔叫钢刀柯德,他对我很好,可惜后来打仗死了。你也叫柯德好不好?”

神使不明白为什么那位钢刀柯德打仗死了,于是自己也要叫这个名字,但他也没什么意见,于是点点头。

“本名有了,还缺一个绰号。你这么闷,我和你说了那么久的话,你都没有笑一下,也没有难过,也没有生气,也不懂什么是寂寞……一张脸就跟木头一样。那你干脆叫木头脸柯德吧。”

神使完全不懂木头脸这个词在很多语境里的调侃意味,但他想,女孩为他起的名字,总不会有错。

“好吧。我就叫木头脸柯德。”他说,“那你呢?你叫什么?”

“蔷薇慕恬。”女孩回答。

“蔷薇是一种花,对吗?”

“对,很漂亮的一种花,不过他们说,用蔷薇来做我的绰号是因为很多蔷薇都带刺……”

此后的日子里,蔷薇慕恬时不时会悄悄溜到祭坛里来,陪柯德说会儿话,有时还会带一些小玩物给他瞧,多半是她自己制作的用来整人的小道具。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她一个人在那里自顾自地说说说,话题忽而东忽而西,今天的午饭真难吃,鼠尾汤里的鼠尾炖得不够烂;我在快腿阿海的竹筐子里放了一只臭屁虫,熏得他摔了个跟头;琴弦路迪苏行今天心情不太好,因为他最心爱的徒弟在上一场对羽人的战役中受的伤没有治好,终于死了,所以今天的音乐课也不上啦;快腿阿海悄悄在我的水壶里撒了很多辣椒粉,我明天一定要揍死他;有一个羽人使者来到地下城,想要求和,被阿络卡赶出去了;快腿阿海今天练习骑地猎兽,我悄悄在他的兽鞍下面插了几根针,他一坐上去就嗷嗷乱叫地跳下来……

蔷薇慕恬滔滔不绝,说的兴高采烈,柯德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想,河络的生活原来那么有意思,那么好玩,似乎一锅简简单单的鼠尾汤和一只臭屁虫都能带来很多乐趣。但是当长老们领着战士来祈求祝福的时候,却似乎知道战斗和杀人。

杀人好玩吗?

有一天慕恬又来了,这一次她的话少了很多,而且面庞红红的,眼睛里有一种异样的神采。

“我和快腿阿海悄悄订婚啦!我第一个就跑过来告诉你!”慕恬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等我满了十七岁,我们就结婚!他会搬到我家里来,然后……”

慕恬满脸都是幸福的光晕。柯德问:“结婚就是男人和女人生活在一起吧?你不是说快腿阿海总是和你作对吗?你不是一天到晚都在捉弄他,然后他再捉弄回来吗?为什么还能和他生活在一起?”

“你这个木头脸木头脑瓜子不明白的!”慕恬依旧笑吟吟的,“我就是要和阿海结婚!”

柯德确实不明白。但慕恬是他唯一的朋友,朋友高兴,他也就跟着高兴。和慕恬在一起,偶尔他也会笑一笑,不再是过去那张一成不变的木头脸了。

后来慕恬来得就少了。可能因为她要花更多时间和快腿阿海在一起。但她还是偶尔会来,来的时候还是一个人不停地说,柯德静悄悄地听。

但他发现,慕恬没有以前那么快乐了。她越来越心事重重,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不高兴?”柯德问她。

慕恬垂下头去:“阿海最近每天从早到晚地拼命练习骑术和刀法,想要在下一场战争中成为部落的英雄。”

“成为英雄有什么不好的吗?”柯德又问,“在这个部落里,英雄的地位很高。”

“可是英雄只是少数人,其他人可能就会死啊!”慕恬的眼泪扑簌簌地掉落,“打仗会死人的,想当英雄也是要死人的!阿海这个笨蛋,如果他上阵打仗,一定会拼命往前冲,他会死的!”

柯德说不出话来。他当然也见过死人,几年之前,当他终于彻底控制了那个痴呆乡村少年的肉体后,从长时间的昏迷里刚刚醒来,就闻到扑鼻而来的恶臭味。那是尸臭,还留在村子里的人全死了,尸体正在腐烂。

但那时候,死人对他而言就只是死去的血肉之躯罢了,或许丑陋一点,或许臭一点烂一点,没有什么打紧。现在却似乎多了一点什么。

那就是和“活人”的联系。

如果快腿阿海死了,对他个人而言,就是变成一个死去的河络,从此不能再呼吸,不能再说话,不能再走路。但对他身边的蔷薇慕恬,却是生命中有什么东西被夺走了。阿海死了,慕恬也会变得不再完整。

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柯德想,为了让慕恬还能像过去那么快乐,阿海不能死。

但是他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让阿海不死。

虽然他是神使。

这一次说话之后,有那么一个多月的时间,慕恬都再也没有来过。然后就到了部落最重要的祭典:血誓之日。在这一天,库涅拉尔部落的河络们会隆重地祭祀他们所信奉的神明——殁,并立誓扫平九州大陆,等待着殁的光荣回归。

傍晚时分,苏行们带来了全部落的精锐战士们。柯德从来没有见过快腿阿海,但他猜测,那个渴望成为英雄的阿海一定也在人群中,正在用充满崇拜和信任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尊敬的神使,今天,神的战士们已经再次向伟大的殁献上了他们无比的忠诚;明天,他们将在战场上证明这种忠诚。”领头的苏行对柯德说,“请求你赐予他们无畏的勇气,让他们能战胜一切敌人。”

柯德明白,这就意味着又要打仗了。每一次当有重要的战斗时,苏行都会带着战士们来向他祈求“无畏的勇气”,然后他就会将战士们精神世界里的软弱和恐惧都抽离,由自己的精神来吸收掉。于是,这些河络战士们将会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里变得不再害怕任何事物,可以在战场上轻松地屠杀他们的敌人。

而那些被吸收的恐惧力量,则会沉入柯德的精神世界。他的精神和九州的其他生物都不一样,似乎是可以无限拓展的,恍如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洋,能够完全容纳这些被吸取的恐惧。因此,他对待苏行完全是有求必应,也不知为河络们吸走了多少的恐惧。

但这一次,他突然有点犹豫了。他眼睛里看到的是祭坛下跪拜着的苏行与河络战士们,心里却在想着蔷薇慕恬。快腿阿海就在这些战士当中吧?他想。如果我拿走了阿海的恐惧,他打仗的时候就会不顾一切地往前冲,而且他一定跑得很快——不然不会叫“快腿”——可能就会冲到最前面去,然后被敌人杀死。

快腿阿海死了,就会有一个叫蔷薇慕恬的女孩很伤心很难过。是这样的吧?

他呆呆地看着人们,心里越来越乱,没有作声。苏行注意到了他的异样,身子依然跪地,努力抬头看向他:“尊敬的神使,您可是有什么难处吗?还是您认为明天的日子不妥当?您如果反对,我们就将取消这个计划,重新部署。”

我想反对,但是我说不出口,柯德想。在过去的几年里,他从来就没有拒绝过河络们的任何请求,也不懂得该怎么拒绝。他只觉得这样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好,不必动什么脑子,不必费心琢磨,河络们要什么,他就给什么。现在是他第一次产生犹豫,但这样的犹豫似乎并不足以让他说出一个“不”字。

他催动了精神力。苏行和战士们感激地将头颅伏在地上,任由神使吸走他们内心的恐惧,让他们可以无所畏惧,一往无前。

河络们狂欢的祭典一直持续到深夜,隐隐的喧哗声不停地传入柯德的耳朵。他孤独地坐在祭坛上,心里只是想着一件事:在明天的战场上,快腿阿海会不会死?蔷薇慕恬会不会因此而哭泣?

慕恬像幽灵一样悄悄地走进,悄悄地靠在祭坛底部的石柱上,然后坐倒在地。尽管没有用眼睛去看,以柯德的精神力,也能轻易感知到。

“你怎么了?”柯德问,“是为了快腿阿海吗?他其实不一定会死……”

“不,他会死的,一定会死。”慕恬的语声显得空洞而麻木,“明天不是一场一般的战斗。部落将会佯攻一个势力很弱的小城邦,但那只是诱饵,部队会在中途转向,去突袭一个兵力比我们多出很多的人类大国。之前我们和他们只有过几次小规模的接战,发现大家谁也赢不了谁,为了各自保存实力,就暂时休战了。但这一次,阿络卡和苏行们决意要一鼓作气拿下他们。”

“所以,这场仗会很难打,但快腿阿海也不一定会死……”

“不,他一定会死。他并不在主力部队里,而是会作为死士,去拦截那个国家的邻国的援军。一共只有一百个死士,并不求获胜,只是要把援军拦住至少半个对时。这一百个人全部都会死,没有谁能活下来。”

柯德一贯的木头脸竟然学着慕恬皱了好久的眉头。最后他说:“那些苏行都很尊重我。要不要我试着去说一说,让他们不要派阿海去打仗?或者至少把他调出死士组?”

慕恬的声音哽咽了:“你不懂的。是阿海自己主动报名去死士组的,那是他追求的荣誉。如果不让他打仗,那是对一个河络战士最大的侮辱,就算没有死在战场上,他以后也再也没脸留在部落里。那是不可能的,就像射出去的弓箭,没法再收回来。”

慕恬不再像过去那样总是很多话,或许是因为为了劝说阿海已经耗费了她太多的力气,让她累到连站都站不起来。她靠在石柱上,嘴里不知道在轻轻呢喃些什么,慢慢地睡着了。

听着慕恬均匀的呼吸声,柯德发了很久的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了战争是怎么回事,那就是一个人在战场上死掉,更多的人在地下城里为他哭泣。但是河洛们就是爱打仗,不只是河洛,还有羽人和人类,还有慕恬和他讲过的北陆殇州的巨人夸父。大家都爱打仗,都爱死人,似乎也不在乎因为死人而哭这件事。

但是慕恬在乎啊,柯德想,我不想看着她哭。

他呆呆地想了很久,突然有了主意:河络们打仗很勇敢,是因为自己吸走了他们的恐惧之心。如果把恐惧还给他们呢?他们是不是就会变得胆小怯懦,从此不敢和别人开战了?只要不打仗,阿海就不会死,慕恬也不用哭了。

柯德越想越觉得这是个绝妙的点子,眼看着天快亮了,再不施行就来不及了。他从自己的精神之海里打捞出了之前几年里所吸收的全部的恐惧,化为可以被智慧生物吸取的精神游丝,然后释放了出去。

这个过程非常消耗精力,做完之后,他趴在地上休息了很久,终于慢慢恢复过来。这时候,他的耳朵里忽然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像是有人在激烈地厮杀,像是有人在痛苦地哀号,像是有人在绝望地哭泣。

发生了什么?柯德大惑不解。他走下祭坛,看见慕恬已经醒来,正站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

“阿海要死了,我该怎么办?”慕恬的面孔扭曲,嗓音都变得尖锐刺耳了,“阿海要死了,我该怎么办?阿海死了,我也不活了!”

她突然一把推开柯德,猛地一头向着祭坛的石柱撞去。柯德的精神力虽然强大,却总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也完全无法反应。砰的一声,慕恬的头颅狠狠撞在了石柱上,随即倒下,不再动弹,鲜血混合着脑浆流在地上。

柯德惊呆了。过了许久,他才想起了些什么,大步冲出祭坛。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祭坛,地下城里的道路完全不认识。幸好还有精神感知,可以迅速找到河络聚集最多的方位,然后跟过去。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柯德站在地下城里能容纳最多人的议事广场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已经是尸山血海。那些一向最为团结、最擅长互助合作的河络,此刻正在各执武器,疯狂地相互杀戮。地上已经躺满了尸体,但依然站立着的河络们却仍然不肯停手。他们明明是同族,是朋友,是亲人,现在却像生死仇敌一样,不把身边的人全部砍掉就誓不罢休。

柯德不敢靠近。他只能在地上找到一个被砍断了双腿但还没有断气的河络,想要问问他发生了什么。河络仿佛完全没有听到柯德的问话,和刚才的慕恬一样,只是在嘴里自顾自地念叨着。

“我已经没有徒弟了。我已经没有徒弟了。”这个满面皱纹的老河络嘟囔着,“大徒弟被人类杀了,二徒弟被羽人杀了,三徒弟也被羽人杀了。再也没有人能传承我的乐谱,再也没有人能传承我的古琴,我还活着干什么?”

柯德恍悟,这个老河络就是慕恬提到过的教音乐的苏行琴弦路迪!在河络社会中,河络们并不亲自抚养子女,而是由部落统一抚养,所以父母和子女之间的感情并不亲厚,反而是跟随学艺的学徒能和自己的师父保持深厚的情感。此刻琴弦路迪所念念不忘的,就是他的三个死在战争中的徒弟。

“我明白了。”柯德颓然坐在地上。从慕恬和琴弦路迪的话语里,他已经懂了眼前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他所释放出去的恐惧游丝,被河络们吸取之后,并不是如他想象的那样,只是单纯地让他们变得怯懦胆小,于是不敢出去和外敌开战。事实是,这些精神游丝能够击中河络们内心深处的恐惧,并且将这样的情绪放大,让他们完全被深深的恐惧所支配,从而变得疯狂。当一个人害怕到极致的时候,并不仅仅是逃避躲闪那么简单,他有可能会只剩下一种举动。

那就是毁灭。

毁灭自己,也毁灭别人。

所以,其实是我害了这些河络?我想要拯救快腿阿海,拯救慕恬,却毁掉了整个部落?

柯德的脑子不够用了。他浑浑噩噩地回到祭坛,跪在蔷薇慕恬的尸身旁边,突然觉得眼眶里酸楚难耐。

“这是我第一次哭。”他低声说,“原来我也会哭的。”

悲伤的情绪打破了他的防线。紧跟着是痛悔、无奈、失落,以及无处释放的愤怒。而最为可怕的,是河络们临死前所释放出来的最终的恐惧。那是真正面对死亡时的绝不甘心和绝对无奈,是对生命的终极留恋,这种可怕的冲击力让柯德根本无法承受,以往一直波澜不兴的精神之海此刻如同遭遇了巨大的风暴,在波涛汹涌之间,柯德感到自己的精神力即将失控。

出于求生的本能,柯德意识到,自己必须用一场漫长的沉睡来消解自己的悲哀与悔恨,来平息这场惊涛骇浪,否则的话,将会陷入自我毁灭的深渊。但一旦河络们全部死去,地下城就会轻易被敌人入侵,即便没有敌人也会有其他的蛇虫野兽,当意识沉睡后,应该如何保全这具躯体呢?

柯德想起了慕恬给自己看过的蚕茧。那种脆弱的小生物会分泌出细丝,将自己的身躯牢牢包裹住,形成一层结实的硬壳,从而避免受到伤害。

他决定,把自己藏进茧里。厚厚的茧。

柯德用精神力吸取周边的物质,化为结实的长丝,慢慢形成了如水晶般坚硬而瑰丽的茧壳,把身体包裹在其中。

茧壳封闭前的最后一瞬间,他的目光停留在蔷薇慕恬的尸身上。这个活泼、热情、顽皮而又多嘴多舌的女孩,将会在茧壳之外的世界里慢慢腐烂,化为白骨,化为尘埃。当柯德收束好精神,重新破茧而出的时候,她在这个世上的印记也许已经永远消失,除了柯德之外,再也没有人会记得她的存在。

我没有朋友了。这是柯德陷入沉睡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