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五、

回青石城的路上,岑旷实在拗不过叶空山,勉强答应了坐一天马车,但第二天还是换回了骑马。第一天的时候,叶空山陪她一起坐在车里,眼看着她神色沉郁,郁郁寡欢。但再往后,她就恢复了日常的神态,并无其他异样。

回到青石公馆时,又是一个夜晚。岑旷放下行李,匆匆洗漱一下——叶空山则宣称“明早再洗也不迟”——与叶空山一道见到叶寒秋,向他讲述了在老囚犯卢七记忆里的见闻:“所以,卢七从当初的将信将疑,到后来在监狱里苦苦支撑了三十年,充分说明他一定在云州见到了那个老妇人所说的证据,所以才会那么坚定而执着。我觉得他其实根本不是虔诚信仰邪神本身,而是单纯地就想看到世界毁灭。”

“也就是说,我们起初只是为了调查二十六个平民的死因,然后牵扯出了侯爷这样的大人物,再然后……我们要面对整个九州的存亡命运。”她总结说。

叶寒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岑旷,看得她心里直发毛:“叶大人,您……盯着我看做什么?”

“我只是奇怪于你的镇定。”叶寒秋一笑,“我总觉得,你一下子听说九州大地有可能被一股脑彻底毁灭,多半是要伤春悲秋一下下,感叹几句命途多舛什么的。但现在看起来,你很平静地就接受了这个消息,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忧郁。”

岑旷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叶空山嗤笑一声:“说明你还是不太了解我们的岑小姐。她确实多愁善感,确实心软,确实见不得有人受苦——哪怕受苦的人她完全不认识甚至于罪有应得——但她的着眼之处,始终都是身边的生活,是那些近距离的、触手可及的人和事。世界末日什么的,说起来挺吓人,但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到来,有可能明天,也有可能一万年后。所以岑小姐开始也心情低落了一天,第二天大概就想通了。”

岑旷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的确是这样的。我开始想着,世界都会毁灭,那是多么了不得的大事啊。但回头再一想,人的寿命也不过区区几十年,过好自己的这一生就已经十分不易了,哪儿顾得上去担忧那些久远的未来。更何况,即便未来并不久远,比如像他刚才说的,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以我们的力量,再怎么担忧也没法改变,就不如不去多想。”

她不想再多谈论自己:“所以说,如果茧真的和那个传说中的殁有联系的话,那它的实力也许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可怕,而镇远侯和它之间的关系,想想就更加可疑了。我明早就抓紧再去探一探侯爷的记忆,希望能找到一些更有用的东西。”

“已经很有用了。”叶寒秋说,“你之前在记忆里挖掘出来的那座湖,龙绥湖,我们又查到了新的线索。”

岑旷翻开这本名叫《绥中乡谈杂趣》的破旧的小书,知道这又是历史上某位无名文人的笔记杂录,世上流传的搞不好就只有这一本。叶寒秋的手下已经重点做好记号的,就是这么一则怪谈故事,讲某位秘术师曾经和同伴在雷州北部山区遭遇奇事:附近某个山村闹了妖怪,把村民们统统变成了怪物。秘术师们尝试去解救那些村民,最后却选择了用秘术制造山崩,将那座村子永久地隔绝于人世之外。

“我想,那些村民所变成的怪物,应该和青石城的这些是同一性质吧?故事讲述者的祖父的原话是‘那个人的样貌根本就不应该在这个世上存在’,感觉就是在形容异化后的人。”岑旷说,“不过这和龙绥湖有什么关系呢?”

“那座村子在正史里有记载的,所以刑部请来的史学家在故纸堆里找到了它。”叶寒秋说,“只不过,史料里并没有提到村民变成怪物的事,只是记录了它因为遭遇离奇的山崩,从此从世间消失。名字都是李醇村,都位于雷州北部,都因为山崩而消失,必然是同一座村子。而这座李醇村的山脚下,就是龙绥湖。”

岑旷吃了一惊:“山脚下就是龙绥湖?那么,龙绥湖里曾出现过的怪物,其实就是从李醇村来的?”

“这么看起来,李醇村也许是这一切的起源。”叶空山说,“李醇村的村民因为未知原因产生了异化,一个还能控制身体的村民跑下山去求助,将秘术师们引到了村子里。结果秘术师发现他们并不能挽救那些村民,很大可能性自己也受到感染,只能在那里和村民们一起等死。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最后运用秘术,制造山崩,断绝李醇村进出的道路,以免那样的感染扩散出去。只不过,看来山崩并没有完全把路彻底堵死,所以还是有些怪物下了山,出现在了湖里,引发了恐慌。”

“可惜的是,我们仍然不知道茧在这当中扮演的角色。”岑旷苦恼地说,“是他把村民们变成怪物的吗?他究竟是孤身一个还是有其他同伴?为什么这种事到目前为止能找到的记录只有这两次,其他时候茧为什么不那么干?又为什么隔了那么久又在青石城重演了一次?”

她只是在自己提出疑问,叶空山兄弟俩也没办法回答这一连串的问题。叶寒秋只是给了她一个精确数字:“李醇村的消亡,大约发生于星流四千七百年前后,也就是说,距离现在已经有了一千零几十年。如果那一次就是茧干的话,那么它算得上是正经的千年老妖了。”

“我要赶紧回去睡觉。”岑旷说,“明天还要继续使用读心术。如果真的要对付什么千年老妖,我还应该再勤奋一点。”

“你的师父哪怕有你十分之一的敬业精神,现在也不至于落魄成这样。”

“滚!”

但接下来的三次侵入都没能获取特别有用的资料。记忆球里的记忆尽管是侯爷精挑细选后的“有用记忆”,但也并非每一条对于岑旷来说都很有价值,她也无法事先选择自己可能会碰到的内容。在这三次里,她所读取到的,都是叶寒秋这些日子已经查明了的内容大致重复的资料,比如和李醇村有关的往事,比如殁神话中涉及到的世界末日的传说,虽然两相印证更加保险,却不能带来突破性的进展。

岑旷有些沮丧。加上精神力使用过度,她看起来日渐憔悴,终于在这一天清晨,当她又坐到袁圆的病床边时,叶空山伸手拦住了她。

“今天上午不干活,跟我出去散会儿步,然后睡个午觉。等你醒过来,再说后面的事儿。”叶空山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容驳斥、不容拒绝的意味。每当叶空山用这种足够认真、足够严肃的语调和她说话时,岑旷一般都不会反对。何况她自己也明白,这段日子精神力消耗得太大,再这样下去,倘若不小心大病一场,无法使用读心术,反而会影响后续的办案。那样就得不偿失了。

“那好吧。”岑旷勉强笑了笑,“我们出去走走。”

“什么都可以说,就是不许说案子。”

“好。不说案子。”

没有太阳,是个大阴天,而且还有点小风,青石城每到这样有风的日子,就会全城都飘散着或浓或淡的牲畜的臭气。但能什么都不做的只是在街头信步乱走走,看看顽童打闹,听听街边小贩从叫卖到吵架,对于岑旷而言,也算得上是一种小小的幸福了。

叶空山是个掌控话题的高手,非但不谈案子,还尽量想让岑旷连想都不要去想案子,于是不停地和她聊着她前一段时间读的小说。岑旷知道,叶空山其实顶瞧不起那些流传于市井间的小说故事,总将其称之为“混子骗傻子”,但此刻主动说起这个话题,自然也是想要让她尽量分心。

“我简直觉得,要是每天都能遇上镇远侯这样折磨人的案子就好了。”岑旷忽然说。

叶空山一怔:“为什么?”

“因为到了这种时候,你总是特别照顾我,简直和平时判若两人,就像脑子被换掉了一样。”岑旷说,“虽然其实我也并不在乎你平时嘴有点损,但是这样……我更开心。”

叶空山听了这句话竟然有些狼狈。他咳嗽了一声,慢慢说:“啊……这样嘛……那我以后改一改吧。我争取……争取改一改。”

岑旷扑哧一笑,真正觉得心情好起来了。

“最近在公馆里顿顿和叶大人吃同样的饭菜,好虽然好,但我反而有点儿怀念平时的穷日子了。用你的话说,也许就是天生穷骨头……”岑旷说,“去吃一碗红汤素面?”

“这个客我还请得起。”叶空山嘿嘿一笑。

衙门惯例每个月三十日发饷,叶空山每次领到薪水后开始花钱大手大脚,到了下个月的下旬就钱包空空,只能东拼西凑夹着尾巴度日。他倒是有一样好,很少找岑旷借钱,更加不会欠了岑旷的钱不还,只是每到月底发薪前那几天的惨状,每每让岑旷老大不忍心。有时候她会买上点儿烧鸡、熟牛肉、卤大肠、猪蹄之类的肉食,跟着叶空山到一些便宜到吓死人的饭馆,嘴上说着两人一起吃饭,其实就是让叶空山和她一起吃些肉。

红汤素面就是叶空山月底最常用来果腹的保留菜品。那是一家脏兮兮的便宜小面馆,所用原料十分可疑,尤其是肉类,让你想不明白老板怎么能卖出价格那么低的一碗大排面。不过叶空山进这家面馆的时候,连那肉质可疑的大排面都吃不起,就只能吃最底层穷人的招牌菜:红汤素面。

所谓红汤素面,说白了就是一碗清水煮面,里面扔两片菜市场收摊时捡来的烂菜叶子,然后多放酱油多放辣椒,穷人们吃得满头大汗,倒也能填饱肚子。岑旷刚开始很不习惯那种重咸重辣,而且她也在医书上见到过,太咸太辣都对身体不好,年纪大了之后很容易累积下一些内脏的疾病。但后来她也慢慢明白了,对于那些根本没钱吃肉的穷人来说,大量的酱醋辣椒可以帮他们刺激食欲,吞下足量的主食,从而在干活的时候更有劲。穷人们根本不可能有余暇去考虑年老了之后会不会得病,他们首先要想的是让自己在明天不至于因为吃不起饭而饿死。

所以她有时候会强迫自己陪着叶空山吃几碗红汤素面,也算是提醒自己活在人世间的不易。

不过,岑旷也很诚实地明白,怀念某种特定的情绪或氛围,并不代表着喜欢它。此刻坐在这家无名面馆里,看着缺口的汤碗上漂浮着的厚厚的辣椒面,她还是很确定自己并不喜欢吃这种东西。她小心地拨开辣椒,吃了小半碗也就差不多了,身旁的叶空山倒是吃得稀里呼噜,一边吃一边好像还在和她说话。

“你身后,隔一张桌子,单身女人,一直跟踪我们。”叶空山含混不清地说着。

岑旷装作不经意地把左手在腿边随意地摊开,用秘术将掌心沾上的一点水化成镜子,照出了叶空山所说的坐在相隔一张桌旁的女人。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衣着朴素,不事装扮,此刻正在埋头吃着一份炒粉条。她观察了一下此人的衣着,发现确实是在先前闲逛的路上看到过她,而且是在三条不同的街面上,只不过自己并没有太留意。

看来还是叶空山经验丰富,岑旷想,虽然自己也经受过反跟踪的训练,但是今天出来并非为了办案,而只是为了放松散心,于是就忽略了。但叶空山显然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保持着警惕的本能,尽管他的面孔什么时候看起来都睡眼惺忪好像随时能一头栽倒在地上开始打呼噜。

“我们要怎么应付呢?”岑旷低声问。

“不能再像上回那样打草惊蛇了。”叶空山回答说,“宁可让她溜掉,也绝不能让她注意到已经被我们发现了。自己溜掉,下次还会回来找我们,吓跑了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了。”

岑旷会意地点点头。叶空山又问:“你能不能用秘术制造一点混乱?看到了吗,那个女人的邻桌坐着一个老头儿,正在吃面——他妈的,居然还加了肉——如果能让他把面汤泼到女人身上,我就有机会了。”

“啊,你又带了记号弹?”岑旷忍不住笑了起来。

“非常时期,身上常备。”叶空山骄傲地哼哼着。

“那你做好准备,我这就动手。”岑旷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眼看老头正捧起面碗,准备喝汤,而此时正有另一个浑身脏兮兮的苦力汉子走过他的身边,看样子是结完账准备离开,连忙用秘术在苦力汉子的脚下制造出一小片光滑的冰面。

苦力汉子一脚踩了上去,登时脚底一滑,身子撞在了老头身上。老头正要喝汤,这一下猝不及防,一碗汤全都洒将出去,洒在了年轻女人的身上。女人被烫得叫出了声,慌忙起身躲闪,叶空山就趁着这一片混乱的时候,把他的记号弹打在了女人的裙子上。

“这一次不能找得大张旗鼓了。”叶空山说,“回去你让我老哥假装成是在搜查其他的犯人,千万别让她疑心。先确定她落脚的地方,我们再慢慢想办法。”

“为什么你不自己跟他说?”岑旷说,“我觉得你们俩的关系其实也没有小时候那么糟糕了,不如……”

“总之你负责告诉他就行了!”叶空山不耐烦地一摆手。

两人故意慢慢踱回公馆,果然年轻女人顾不上衣服被弄脏了,仍然是一路跟踪,直到两人进入公关大门,这才离去。

“和上次夜袭叶大人的会是一伙吗?”岑旷问,“我一直在留意,但她身上精神力很弱,不太像是个秘术师。”

“不一定。”叶空山说,“从殁的这些传说来推想,很可能不止一群人对它感兴趣,目的也可能完全不同。总之,你让我老哥赶紧找到她,然后盯死了。”

“我知道。”岑旷叹了口气,“我反正就专门负责为你们兄弟俩传话好了。”

她把年轻女人的消息告诉了叶寒秋,然后决定听叶空山的话,好好休息一天,晚间也不去想着读取记忆,只是看了一会儿小说,早早睡觉。第二天清晨果然觉得精神好了许多。

她再度进入了镇远侯的记忆中,并在心里祈祷着这次不要再像之前三次那样一无所获。但刚刚稳定住精神世界,睁眼看到周围的影像,她就吓了一大跳。

这次绝对有足够分量的收获了,岑旷对自己说,哪怕并不能得到和案情有关的信息,也绝对绝对不虚此行。

毕竟,哪怕是在别人的精神世界里,这世上又有几个人真正亲眼见到过大风呢?

岑旷抬起头,浑忘了一切,只是屏住呼吸看着那盘旋在高空中的巨大的黑影。大风,九州已知最庞大的生物,无数人拼命追寻却无法得见其真容的传说中的神兽,此刻就这么占据了岑旷的视线。它的体长已经完全超越了岑旷所能估量,她只能通过古书上的记载,猜测这只大风的体长在一千尺以上,而翼展的长度或许已经超过了五千尺。它浑身覆盖着乌黑中微微泛出金色的羽毛,每一片羽毛都比一个成年人的身躯还要大得多,头部的线条刚硬威武,带有几分狰狞,长长的灰色的喙犹如一柄上古巨剑,将天空劈开。

最令人恐惧的是它那双幽蓝的眼球,就好像两颗星辰一样,闪烁着充满愤怒的光芒。它在天空中来回盘旋,带起的狂风卷起了地上的砂石树枝,虽然岑旷无法感知到,但也可以想象,假如这不是精神世界,而是实实在在现实中站在大风飞舞时的地面上,她恐怕想要站稳也很困难。

想到这里,她才想起自己进入这段记忆的正题,有点恋恋不舍地把视线从大风身上移开——毕竟这是真正的看一眼少一眼,以后也许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观察周边的环境。从远处的海岸线能看出,她现在是在海边或者是在海中的某个岛屿上。考虑到前段记忆里已经见到了镇远侯坐在海船上,以及大风从来没有在大陆上被目击过,她认为这应该是一座海岛。镇远侯脑袋受伤时曾经无意识地提到过拉图斯雅兰的名字,岑况相信,这里就是拉图斯雅兰,风暴之眼。

现在她所在的是岛上的一块平地,看得出来原本还有一些比较粗陋的建筑物,但此刻全都在大风的袭击之下化为了废墟。废墟的周围,站着十多二十个人,岑旷一眼就从中认出了镇远侯、茧和羽人王子这三个人。

看来这段记忆正好是承接着海船上那一段,岑旷想。他们应该是遇上了海难之类的事故,漂流到了这座岛上,也没有回去的海船可以用,只好在这里临时修建房屋,等待过路的海船。总算他们运气不错,这座海岛上看来能找到足够的食水,而且还有材料制造简单的木屋。

不过,碰上大风可就不能算有运气了。对大风这样的生物来说,人类也好,羽人也罢,哪怕是夸父,都只怕是连蝼蚁都不如。这些人能从海难里求得生存,却又被大风袭击,当真是福祸相依,世事难料。

这时候,看着大风那惊人的威势,镇远侯等人完全没有摆出任何反抗的架势,可能是他们也知道,凭自己的力量,绝无可能与大风相抗衡,这比蚍蜉撼大树也好不到哪儿去。但是他们为什么不逃呢?岑旷再放眼四周,明白过来,拉图斯雅兰岛地势平坦,几乎没有什么遮蔽物,根本就无处可逃。

就连此前一直英气勃勃意气风发的镇远侯,现在也是一脸的无奈。当然了,他毕竟从少年时代起就有英雄气概,即便是面临这样的绝境,脸上也不像其他人那样显得惊恐绝望,只不过是有些失落。

“可惜了,还没能实现我的理想,就得死在这儿。”他叹息着说,“不过好歹我没有死在敌人的手里。被大风干掉,那没什么丢人的,就算是威武王遇上大风,也挡不住。”

他所说的威武王,是著名的乱世时期的一代枭雄威武王嬴无翳。听上去,嬴无翳应当是他心目中崇拜的对象,倒是很符合他的脾气。

“你不后悔吗?”身边姓翼的羽族少年问他,“你如果直接去天启城开辟你的事业,而不是先来航海,现在也就不会死在大风的翅膀下面了。”

这个羽族少年倒是流露出几分惧意,但也并不算怕得太厉害,看来也是个生性豁达之人。而茧沉默地站在一边,几乎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它到底有没有害怕。当然,岑旷毕竟是知道茧的力量的,就算其他人在大风面前逃不掉,它也应该有一些机会吧?

镇远侯哈哈大笑:“没什么好后悔的。自己的路是自己选的,死在这条路上也不必抱怨。何况,就这么一个小小的选择,就送了我的性命,也说明我就不是命中注定的那个大英雄大人物,死也就死了罢。”

他扭头看向茧:“倒是你,你有那么厉害的秘术功底,如果为皇帝效力的话,绝对会受到重用的。就这么死了,未免可惜。”

茧摇了摇头:“我不会为皇帝效力的。我很笨,不懂得官场那些道理,何况根本也不想当官。我这一生,只是想做一个普通人而已,但是做一个普通人都那么难。”它的声音听起来很是轻柔,和粗糙土气的相貌完全不一样。

岑旷心里一动。茧所说的这句话,让她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她自己的这一生,其实也只是想努力融入人类社会,做一个普通人,不要孤零零地飘**,如此而已。

茧的想法和我是一样的吗?难道它……也和我一样,是一个魅吗?可是就算魅也不可能有那样强大的精神力啊。

岑旷正在胡思乱想,微一分神,天空中的大风已经扇动着翅膀,朝着地面来了一次俯冲。这一次俯冲不啻于一次龙卷风暴,地面上的人们站立不住,身体纷纷飞将出去,其他的废墟中的杂物更是浑似没有重量一般,在风暴中四处乱飞乱撞。

等到大风重新飞回高空,岑旷发现这一片岛屿的地皮都被掀开了,甚至于连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的远处的树林都被刮倒了一大片。被狂风吹走的人们四散在不同的方位,有的摔在地上,有的挂在没被刮断的树上,有的趴在岩石上,个个狼狈不堪。

岑旷连忙寻找刚才站在一起的三个人。她看见茧好像是用什么秘术保护了自己,身上连点儿擦伤都没有。他正在快速跑向另一个方向,在那里,镇远侯和羽人少年摔在了一起。羽人少年只是受了些擦伤,镇远侯的头上却破了个大口子,鲜血正在汩汩地流出。

“你不该救我的!”羽族少年的话语里隐隐带有哭腔,“我这样没用的人,死了也就算了,正好可以不被我的哥哥们惦记着。你才是应该好好活下去的那个人!你以后要帮皇帝征服九州,当一个大人物的啊!”

镇远侯伤得很重,看来头部也受到了震**,说话很是吃力,却强自伸手,在羽族少年脑袋上拍了一下:“说什么蠢话!连自己的朋友都不救,怎么配当大人物!”

岑旷感动莫名,心想:原来视人命如草芥的镇远侯还有这样的一面,无怪乎虽然他治军极严,手下的兵将却都死心塌地地跟随于他。但是,看这个情状,他们是怎么从大风的巨翼下逃脱性命的呢?

正在疑惑,忽然看见茧仰起头来,注视着正准备再次下冲的大风,脸上微微有一点笑容。

“朋友真是好啊。”茧轻轻地说,“朋友都不该死的。”

说完这句话,它的身上陡然爆发出一股强大无比的精神力,一直显得呆滞木讷的双眼里也有了一种异样的神采。而随着这股精神力的释放,大风的俯冲动作却猛地停滞了。它将那遮天蔽日的身躯停在了高空中,只是不断扑打翅膀,却没有再靠近地面。

发生了什么?岑旷一时不解。她原以为茧会使用一些诸如火焰、冰刃、风割、飞岩之类的攻击性秘术,或者使用能够带来衰老和死亡效果的谷玄秘术,但这些秘术都并没有出现。茧只是静静站在原地,一直凝视着大风,原本黑色的眼珠里渗进了一些骇人的血红色,手上没有动作,嘴里也没有吟唱。不知道的人如果看到这一幕,甚至会以为它只是单纯站在原地观看。

但岑旷却很清楚,茧一直在源源不断地释放出她几乎不敢想象的强沛的精神力,而这些精神力一定是作用在了大风身上,否则的话,这只能轻松毁灭这座岛屿的巨物绝不可能突然停止攻击。

既然在茧的身上看不出什么,她索性全神观察大风。只见大风好几次仰起头,做出了蓄力下冲的姿态,却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都半途放弃。终于,岑旷留意到,在大风的眼神中,出现了一种和人类的眼神有些接近的情感流露。

恐惧。

那种恐惧,其实在被天敌抓住的鸟儿眼里也能看到,但是大风这样的异兽,双目更加接近人眼,所能流露出的感情也更生动、更复杂。岑旷死死盯着那对幽蓝色的巨大眼球,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大风在害怕。

难道是茧运用自己的精神力,直接让大风产生了恐惧的情绪?岑旷觉得不可思议。这二者的大小比例,或许就是一粒米和一头大象的对比,但这小小的米粒却将恐怖注入了大象的身体,能让大象有所反应。这是怎么样的一种力量?

时间再过去几分钟,岑旷又能看出来:其实茧也是竭尽全力了。毕竟大风是那样近似于神的一种生物,以一个外表看来只是普通人类的身躯,去侵扰大风的精神,那绝不是件容易事。茧的皮肤开始充血,青筋暴露有如一条条长蛇,口鼻和眼角都已经流出了鲜血。但它的面庞上却并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依旧显得平静如深海,双足也稳稳站定,纹丝不动。

这场看不见武器的对抗僵持了许久,大风每一次挣扎着想要俯冲下来,都以失败告终,眼神里的惧意也越来越浓;而茧的躯体似乎因为驾驭不住精神力而膨胀起来了,甚至面部的皮肤上都出现了细小的裂纹。尽管这是一场发生在三十多年前的较量,胜负也早已刻在历史的印记中,岑旷依旧看得惊心动魄,简直觉得自己快要紧张得窒息了。

终于,大风再次仰头,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愤怒的嘶叫,然后用力挥动翅膀,将高度拉伸,飞向了远方。就仿佛是一块笼罩大地的庞大乌云终于移开了,人们这才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死里逃生。

茧击败了大风!岑旷呆呆地想,它竟然比大风还强。以这样的力量,假如想要当个皇帝征服天下,或者当一个妖魔去毁灭九州,都应该不是太大的难事吧。为什么这一千多年来,就几乎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它在人世间藏身在何处?到底为了什么流连在这里?

眼看着大风的身影远去,茧的身躯摇晃了一下,终于支撑不住了,仰面倒下。幸好羽人少年就在他身后,连忙用手扶住了它,就在这一刹那,岑旷分明感到,茧虽然收回了自己的精神力,但因为身体已经到了极限,难以控制周全,有一股精神力从他的指尖滑了出去,射向了前方的两个一起落难的同船人。

糟糕了,岑旷想,虽然只是一点点残余,但普通人怎么能顶受得住?

果然,那两个人浑身一震,随即面孔开始扭曲,流露出极度害怕的神情。其中一个男人高声叫着:“不要逼我!不要逼我!我会还钱的!”突然发足狂奔,完全不看前方的路,身体直直地撞上了一块因为风暴而横插在树上的细长木板上,木板上的钢钉穿透了他的眼睛,直刺入脑,眼见是活不成了。而即便受到这样的致命伤,他仍然努力扭动着身子,嘴里一边喷出血沫一边无力地最后喊道:“别……别逼我……我……还钱……”

而另一个年轻女人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奔跑,脸上由一开始的极度恐惧转为一种变形的笑容。

“我明白了,我懂了,都是我的错。”她微笑着,用不紧不慢的语气说,“我不该再活下去了。我应该死。你说得对。”

她并没有像第一个人那样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而是冷静地环顾四周,在地面上细细地观察着,最后目光停留在一块尖锐的破碎金属块上,那应该是海难后船上某件器具的碎片。她快乐地迈着舞蹈一般愉悦的步伐走过去,捡起那块一头十分尖锐的金属碎片,仔细地、一丝不苟地割开了自己的脖子。伴随着鲜血如喷泉般涌出,她慢慢倒在地上,脸上仍然带着笑容。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几十年后重看这段记忆的岑旷,都惊呆了,甚至没有人想到去阻止她。直到女人的身体在地上抽搐几下,终于彻底不动了,人们才反应过来。

但这样的反应却大大出乎岑旷的意料。

第一个开口打破沉默的,是一个脸上有几道伤疤,看上去甚为剽悍的魁梧大汉。

“这个人是妖怪!”他伸手指着昏迷不醒的茧,“他杀了这两个人!”

羽人少年和镇远侯对望一眼,羽人少年的脸上显得很是惊诧,镇远侯则是充满了愤怒。他不顾自己头部伤势颇重,挣扎着站起来,握住了腰间的佩剑。

“对,他是杀了这两个人,但那只是误杀。”镇远侯看来是强忍着头部的疼痛,喘着粗气说,“在这之前他救了你们所有人!”

“如果他能杀死这两个人,回头也能杀死我们所有人!”一个声音尖细的瘦削老水手说,“趁着他现在昏过去了,我们赶快干掉他!你们想要像刚才那一男一女那样死得那么惨吗?”

这最后一句话无疑相当有用,其他的十多人竟然被他煽动得捡起各种铁器、木条、木棍、石块围了过来。镇远侯大怒,拔出了剑,但身子随即歪了一下,险些摔倒,毕竟他自己也身负重伤,看来要保护茧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就是人性啊,岑旷呆呆地想。茧刚才明明是不顾一切从一只大风的翅膀下救了这帮人的性命,但大风刚刚飞走,连岸边的海浪恐怕都还没有止息,这些人就掉过头来把茧当成了危险的存在,想要杀掉自己的救命恩人。

真是可怕的动物啊。比大风还要可怕。岑旷想。

她眼看着人群涌了过去,镇远侯竭尽全力击倒了两个人,还是被那个疤脸大汉一拳打倒,挣扎了几下,终究是爬不起来。那个声音尖细的老水手高高举起手中的一块带有尖锐棱角的碎石,朝着茧的头颅恶狠狠地砸了下去。

但石头的尖角还没有沾到茧的额头,老水手忽然大叫一声,朝后摔倒,手上的石头落到了地上。岑旷看见他的后背衣服上正在冒着黑烟,那显然是被火焰秘术袭击了。

紧跟着,一圈火苗燃起,把茧和镇远侯两人围在了中间。羽族少年则站在火圈前面,掌心跳动着火焰。

居然是这个小胖子!岑旷很是意外。她在记忆里所见的这个羽族少年一直是温和懒散的,看上去完全不像会动手打架的样子,此刻虽然他在使用秘术,岑旷也能觉察出他的秘术功底很一般,远远称不上高手。面对着这样一群虽然不算专门的武者、但也个个身强体壮至少擅长王八拳打架的恶汉,他想要以寡敌众只怕还是困难重重。

但羽族少年还是咬紧了牙关,用身体把火圈挡在身后,双手都升腾起烈焰,看来是打定主意要拼命。岑旷觉得自己似乎进入了读那些胡编乱造的坊间小说的状态,看得热血沸腾,很想出手帮助这位圆滚滚的小羽人,但又想起自己在幻境中无能为力。那种感觉,简直就像是读书读到男女主人公被敌人围困一样,恨不能自己能跳进书中放出一圈谷玄秘术,把那帮敌人统统变成干尸。

正在无可奈何,一直昏迷着的茧忽然睁开了眼睛。它轻轻笑了一声,低声说:“隔了那么久,久到我自己都要忘记了。我又有了两个朋友。真好。”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奇怪的鸣响,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气管一样,但岑旷瞬间就能感觉出来这怪响当中蕴含的巨大威胁。

果然,随着这阵响声,除了镇远侯和羽族少年之外,在场的其他所有人都突然间停止了攻击,一个个看起来失魂落魄,眼神涣散,好像灵魂被人抽走了一样。他们仿佛一堆提线木偶,双臂莫名地摆动着,脚底下摇摇晃晃找不到方向。

岑旷忽然惊叫了一声。她发现这些人的身体竟然像灌水的皮囊一样膨胀起来,将衣服纷纷胀裂,露出已经近乎透明的皮肤。她正在害怕他们会不会就此炸裂,以至于血肉内脏骨骼四处飞溅,这样的惨烈场面只怕会让她做上一个月的噩梦,但紧跟着马上发现,这些大人并没有炸裂,而是——融化了。

是的,他们好像是被不知不觉间换成了蜡人一样,就这样在岑旷的眼皮底下慢慢融化,化为一摊半固态半液态的白色的物质,然后又一点点像水分蒸发一样消失,最终化为一片虚无,无影无踪。

而就在这一刻,岑旷在这段记忆里的时间也走到了尽头。她只能退了出去。离开前的一刹那,她用力盯住茧,看见茧的脸上一片安宁和欣慰的笑容,嘴唇还在蠕蠕而动。她猜测茧是在念着“朋友”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