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二、

第二段记忆所处的环境非常阴暗,天空中虽然有太阳,却被厚重浓黑的云层遮挡住,只有一点有气无力的光线透下来。空气潮湿阴冷,仿佛重得无法流动,让人不自禁地呼吸不畅。

我这是在哪儿?岑旷打量着四周。借助着那点微弱的阳光,她能注意到自己正踩在柔软的泥地上,泥土里有青草伸出,看来是身处野外,而非像第一段记忆那样是在室内。她信步向前,透过灰蒙蒙的空气,隐隐看见四围都有起伏的山峦,应当是一片山地。

大约走了几分钟,前方出现了一座湖泊。湖水暗沉沉的,颜色深绿到接近灰黑,丝毫也不清澈,还能闻到一阵让人不舒服的淡淡腥气。镇远侯就站在湖边,眺望着湖水。但不知为什么,岑旷觉得眼前的一切稍微有些奇怪,作为一段记忆,似乎并不像先前那段书房里的回忆一样自然顺畅。

不够自然吗?岑旷心里转过了一个念头。她继续往前,也站到了湖边,看清楚了整座湖的全貌。湖岸的轮廓和岸边植被的细节看来十分眼熟,岑旷很快想起来,这是中州天启城与黯岚山之间的晶岚湖。之前跟随叶空山去天启调查他的父亲叶征鸿的死因时,在归途中,叶空山曾经特意绕道带她去看过这座湖。

“中州的风物大多以宏伟、大气、粗糙为主,没有宛州那样的细腻温婉,晶岚湖就算是难得的好景色了。”那时候叶空山这样说道。

当时案子已经结束,岑旷在心里把这趟行程当成了叶空山带着她的一次小小旅行,对旅途中的一切都印象深刻。不会有错,这里的沿岸地形风光和晶岚湖一模一样,她甚至于能认出一块岸边的大石头,叶空山在上面踩到了青苔,脚下一滑跌进了湖水里,弄得狼狈不堪。

但这就不对了。晶岚湖一向以风景优美著称,水质更是清澈透亮,整个湖面如碧玉般晶莹,最近上百年都没有产生过特别的水质变化,不可能变成眼前这样的晦暗腥臭,仿佛有无数绿色毒虫溶解在其中一般。

而且,虽然沿岸的近景确实是晶岚湖,远处的视野也不对劲,晶岚湖附近虽然有山,山形和此刻岑旷所见的却完全不一样。尤其是晶岚湖西面的黯岚山脉,山势起伏极大,远远望去恍如一排利刃,干脆利落地切开帝都盆地和楚唐平原,和现在岑旷所见如屋脊一样的厚实群山相去甚远。

“果然是这么回事。”岑旷自言自语着,“这并不是你亲眼见过的景色,而是根据旁人的语言描述所重构的想象。”

这样的虚假记忆岑旷以前也曾遇到过。有些人虽然从未亲眼见过某个事物或者到过某个地方,却会因为对它十分重视、吸收了大量的相关描述,并在自己的头脑里进行过许多的认真想象,最后有可能将这样想象出来的画面当成是真实的场景,也存储在了记忆里。镇远侯肯定是对这座湖十分在意,并对于在这里发生过的某些事进行过无数次的想象描摹,所以最终留在水晶球里的并不是干巴巴的文字资料,而是这样想象出来的虚幻画面。

这样的记忆,由于读心术本身能使用的人就寥寥无几,所以并没有什么专用名词,但岑旷自己把它称之为“描摹记忆”,是一种再加工过的记忆,虽然是虚假的,却包含有真实的元素。

因此,这座在描摹记忆中出现的湖并不是真正的晶岚湖,但显然镇远侯对晶岚湖的印象非常深刻,因此在进行想象重构的时候,无意中以它为基本模板构建了画面。

那么问题来了,这座湖的真实身份,到底是哪里呢?

由于周边的景色是失真的,即便远处的山型也可能出自镇远侯的想象,完全没法确认一个现实的参照物,岑旷一时间不可能分辨出这里的真正地理位置。她只好站在镇远侯身边,想要通过这个记忆影像的言行举动,来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然而等了好一会儿,镇远侯就像一尊雕像一样,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岑旷暗暗焦急。她知道这里一定发生过和茧有关的重大事件,否则不会如此引起镇远侯的关注,但时间不停流逝,她担心这一次能留在这段记忆里的时间不多了,而一旦退了出去,下次想要再回到这片湖边,就完全只能撞大运了。

正在无计可施,湖里忽然传来一阵水声,开始是在较深的水下,声音发闷,随后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岑旷醒悟过来,这是水下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水面!尽管记忆里的东西并不能伤害到她分毫,她还是下意识地向后退出几步。

水面上泛起了无数肮脏的气泡,好像湖水被煮沸了一样。水面破开,从湖水里钻出了几个湿淋淋的身影,一步步走上岸来。

表层的湖水落到地下后,岑旷看清楚了这几个身影的模样。她只觉得自己的血液都要沸腾了——假如精神世界里也有血液的话——手却止不住地在发抖。

这是一群身体异化了的怪物!和之前青石城的那些死者一样的异化怪物!

岑旷呆呆地看着这些怪物。它们真的就和青石城那个噩梦般的敛房里的尸体们一样,混杂着不同种族的特性,却又都分外丑陋扭曲。其中块头最大的那一个,明明是夸父族的巨人体格,却偏偏没有双腿,而只有一条硕大无比的鲛尾。这个怪物双目血红,大张着血盆大口咆哮着,由于无法站立,只能在湖岸边的烂泥里拼命挣扎,泥水飞溅,让岑旷想到了在书里读到过的海洋里的大鲨鱼。

“啪”的一声,一个东西落在了岑旷身边。她仍然是下意识地向旁边闪避,定睛一看时,心里一阵恶心。那是一个身材矮小的河络,身上却长着鲛人一样的鳞片,看上去就像是恶性皮肤病,背后更是令人汗毛倒竖地长着一对歪歪斜斜的棕红色的肉翅。这对肉翅居然真的有那么一点点飞翔的功效,却又只是一点点,所以这个混合了河络、羽族、鲛族三族特征的怪物,此刻就像是一只发了疯的公鸡,在湖岸边蹦蹦跳跳,偶尔能腾空飞起来几尺高,然后重重摔落在泥里。

“我真的想吐了,”岑旷想,“如果这些异化的怪物都是茧制造出来的话,那这个茧可真是足够邪恶,足够变态。倘若茧和雷州传说中的邪神殁之间有什么关联的话,这个殁也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过这会儿顾不上恶心什么的,岑旷告诉自己,当务之急是弄明白这段记忆意味着什么。如果自己之前的推断没错,那么眼下正在经历的这一幕场景,虽然是虚假的,但却是镇远侯根据真实资料自己想象的。也就是说,在九州大地上的某一个时间点,曾经存在着这么一座湖,湖里也真的出现过这种异化的怪物。

问题就是,到底是什么时间,到底是哪一个地点。

她偏头看看镇远侯。那个记忆中的幻象眉头紧锁,似乎是被这些畸形的怪物勾起了许多思绪。镇远侯戎马一生,见多识广,自然不会被这些表面上的污秽可怖吓倒,但岑旷无法猜到他心里的忧虑到底是什么。殁的神话虽然看上去很是唬人,但毕竟不过是流传于雷州本地的传说,而且能接受这个邪神的雷州人毕竟也只是占很少数,为什么会让镇远侯那么在意?

岑旷站在镇远侯身边,揣摩着这位已经死去的传奇人物的内心世界,不知不觉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直到身上莫名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她才猛醒过来:糟糕!这一段记忆开始驱逐她这个外来入侵者了。

果然,不管是那座真假混淆的不知名的湖泊,还是远处的山峦,还是湖边的幻影,都像是被打翻了的颜料一样,混染在一起。固有的形状、线条、颜色全都杂糅起来,化为一片色彩斑斓的混沌。而岑旷所感受到的不只是最初的那种寒意,还有烈火灼烧般的热烫,刀锋切开骨头一样的痛楚,灵魂被抽离似的麻痹和心悸,那是这段记忆包含的精神力的凶猛反噬,就像是有千军万马围住了孤独的岑旷,要把她剁成肉酱。岑旷凝聚起自己全部的精神力量,奋力从这精神的漩涡中辟开一条通道,冲了出去。精神回到肉体的一刹那间,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金星直冒,险些晕过去。

叶空山扶住了她,把她的身体平放在**。过了好一阵子,岑旷才觉得呼吸通畅了一些,狂跳的心脏也渐渐平缓下来。她慢慢睁开眼睛,勉强冲叶空山一笑:“不碍事。我刚才在一段记忆里逗留得太久,引发了精神力的反噬,但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只是为了逃出来,我的精神力损耗太多,大概至少得休息个五六天才能再次进入记忆球了。”

“不要紧。最重要的是人没事。”叶寒秋说。叶空山的脸色看来是也想说差不多的话,但哥哥既然已经说完了,他反而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不过这样口是心非的嘴脸岑旷见过的次数太多,并不会因此生气。毕竟这厮的额头上隐隐能看到一些汗珠,可见刚才还是有些紧张的。

“到底是什么记忆,让你这么沉迷?”叶空山一面问,一面给她倒了一杯不冷不烫的热茶。

岑旷把先前记忆中的所见所闻讲述了一遍:“所以说,我们一定要找到那么一座湖,湖里曾经出现过各族生物变异的情景。那绝对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而是可能直接和茧的来历息息相关,不然镇远侯不会对那个场景进行反复想象,以至于形成了那一段逼真的描摹记忆。”

“我立刻安排人去查找。”叶寒秋说。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岑旷无事可做,只能每天待在公馆里休息,这让她有点儿想起前段时间被镇远侯软禁时的经历。同样的无所事事,同样的好吃好喝伺候着,当然这一次她好歹有人身自由,肯定比被软禁要强出许多,但是对于勤勉的岑旷来说,不工作就会觉得闲得发慌,好像骨头正在生锈。

而且她还惦记着袁圆的死因。根据事后的查验,袁圆应当是在公馆里被人偷袭后诈死,然后一路跟踪着刺客到了“迷宫”,在那里抢回水晶记忆球,但自己也重伤不治。但是到底是什么人偷袭了他,至今仍没能找到,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也是个秘术高手,因为袁圆身上的各处轻重伤口都是秘术造成的杀伤,而非普通刀剑兵器。

“你真是一辈子的劳苦命!”叶空山嗤之以鼻。

“反正……不干活我就总觉得不自在。”岑旷说,“虽然我暂时不敢再运用读心术,但是体力没什么问题,我也可以去衙门啊书院啊之类的地方去翻翻书。”

叶空山白眼一翻:“刑部叶大人一声令下,眼下青石城至少得有几万人在帮我们查找资料,多你一个能顶什么用?反倒是你这个笨蛋一旦工作起来又会摆出一副忘我投入的德行,几个夜班加下来,眼睛肿得像被人揍了,还能有充沛的精神力去施展读心术吗?为了捡芝麻丢掉西瓜,不知轻重!”

“哪儿有几万人?最多也就两三百个……”岑旷灰溜溜地反驳,心里却也承认叶空山这番夸张的说辞不无道理。刑部叶大人发话了,青石城的大中小吏们是一定会玩命地去干活的,确确实实是多自己一个不多,少自己一个也无妨。反倒是读心术这玩意儿,别说青石城了,找遍整个宛州说不定也只有自己能使,为了一些苦力活影响了读心术的施展,那简直是比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还要愚蠢。

“我又给你弄了几本你喜欢的破烂小说。”叶空山扔过来几本书,“放松一下。”

岑旷听话地放松,让头脑沉浸在江湖大侠的情情爱爱叽叽歪歪中。看了一天的小说后,仍然没有人能查到和那座湖有关的信息,眼看着夜色已深,她只好很不情愿地吹灭蜡烛,上床睡觉。但还没有睡着,门就被敲响了,敲门声很熟悉,是叶空山。

叶空山虽然日常嘴损,但分得清轻重缓急,绝不会在她就寝休息后故意恶作剧,现在来敲门,一定是有正经事。岑旷连忙穿上外衣,打开门,门口果然站着叶空山。

“那座湖还没有找到,但是关于塔弗亚城邦的旧事,有了一些重要的发现。”叶空山说,“我如果不过来第一时间叫醒你,你明天肯定会抱怨一天。”

“我正好还没睡着。”岑旷跟着叶空山来到公馆里一间宽敞的房间,这里被叶寒秋派人辟出来作为三人的临时会议室。叶寒秋已经在那里等候了。房间里灯火通明,点心茶水早已备好,让岑旷不自禁地有些羡慕:果然当官的人做什么都方便。

“那个被定性为‘叛乱’的羽族村子,果然背后大有问题。”叶寒秋说,“所谓的叛乱根本就是凭空捏造,是塔弗亚城邦领主屠村灭口的借口。”

“屠村灭口?”岑旷一怔,“为什么要灭口?和殁有关吗?和邪神作祟有关吗?”

叶寒秋的回答大大出乎岑旷的意料:“不,并不是什么邪神作祟,而是和羽族千百年来的贵族平民之分有关。”

羽族的贵族平民之分?岑旷简直觉得一头雾水。怎么会和这个概念拉扯上了?

岑旷虽然不是羽人,但一向博览群书,对于羽族的社会形态也有不少了解。在九州各族中,贵族和平民之间矛盾最大、关系最复杂的就是羽族,这和羽人的飞行原理有关。羽人的羽翼,从外形上来看似乎是血肉之躯,和鸟儿的翅膀相仿,但实际上是靠感应明月的力量之后,由自身的精神力凝结而成的,精神力一旦消失,羽翼也会消散。并且,不同的羽人之间,飞行能力也千差万别各不相同,有的羽人完全无法凝翅起飞,大多数羽人一年只能在七夕这一天起飞,因为这一天明月距离大地最近,月力最强。另外有较多数量的羽人可以每月起飞。能够每天起飞的羽人,只占全族人口的十分之一不到;能够随时起飞的更是万中无一,这样精英中的精英,曾经在战争年代组成令异族闻风丧胆的“鹤雪团”,在触不可及的云霄之上用弓箭射杀敌人,留下了无数近乎神迹般的传说。

而影响羽人飞行能力的一大关键因素,就是血统。飞行能力是可以一代代随着血液传给后人的,而且越是擅长飞行的男女相互结合,越有可能诞生更加能飞的后代。这就造成了羽族社会里的一道天然的血缘鸿沟:擅长飞行者逐渐形成了贵族阶级,彼此通婚,保证血统的纯净;不擅长飞行者成为平民甚至于某些时代的贱民,只能在一年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里,仰望着天空中飞翔的贵族们,喟然嗟叹。

和人类社会的高低贵贱只具备财富和地位上的意义不同,羽人们贵族和平民的隔离分化,是保护整个种族的军事根基。羽人天生骨质中空,肌肉力量不如人类强,更遑论和天生巨力的夸父族相抗衡,即便是身躯矮小的河络族,单轮力量和抗击打能力也胜于羽人。因此,羽族在历史上和异族对抗,最大的倚仗就是他们的飞行能力。贵族之所以地位如此之高,就是因为能在战争年代利用自己强大的飞行能力来保卫国家,保卫城邦,保卫族人;贵族阶层之所以和平民阶层有那么深的隔阂,尤其是通婚几乎不可能,也是因为一旦血统不纯,飞行能力就会减弱。

这些东西,岑旷在书里读到的时候曾经叹息不已。她自然是十分不喜欢这种把同一族的人硬性划分出高贵和卑贱的做法,但是假如站在羽族的立场上,不这么做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当然了,完美的解决方案肯定是双方虽然互不通婚但却能相互尊重,但是那样不符合人性,不符合智慧生灵天性中的欲望和攫取,只能存在于美好的幻想之中。岑旷不是社会学家也不是政客,稍微多想一点儿就会觉得头疼,索性也不多想了。

但她实在意料不到,在这起看似虚无缥缈的邪神、怪物、异象的案件中,会扯出来如此现实的东西。

“领主屠村的起因,是若干天前发生的一起飞行事件。”叶空山向岑旷转述他已经阅读过的资料上的内容,“当时正好是七夕,也就是羽族一年一度的起飞日,羽族中十之七八的平民都只有在起飞日才能获得短暂的飞行能力。也就是说,对于那个由平民阶层构成的小村子来说,那是他们一年只有一次的特殊日子。但是就是在这样一个狂欢的节日里,有一些贵族子弟去了那里。”

岑旷一下子就明白了:“贵族见到平民飞行,肯定要嘲笑连连吧?这一下子,就会闹出事情来了。”

“没错。”叶空山点点头,“那几个贵族子弟,也就是十多岁的小毛孩,因为起飞日这一天月力最强,他们也能飞得更远更久,所以从城邦的都城安叶城一路飞到了靠近边境的地方——塔弗亚是个小城邦,领土面积并不大。然后几个孙子飞累了,看到了那座村庄,想要进去弄点吃的,正碰上几个无翼民的小孩。”

所谓无翼民,就是羽族飞行能力中的最底层,因为自身的缺陷,要么感应不到月力,要么感应到月力也无法凝翅,终身都不能飞行。不必细讲,岑旷很容易就能想象到,几个自恃高贵的纯血统贵族小孩,遇到一辈子只能在尘埃里仰望天空的无翼民小孩,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这样的想象让她心里像是硌了一块小石子,非常不舒服。

叶空山的讲述倒是依然平静:“你可以想象,那几个无翼民少年被百般折辱,但又深知平民阶层和贵族冲突的下场,除了忍气吞声之外,别无他法。根据记录,有两个无翼民身上还有伤口,当然只是轻微伤。”

“如果他们根本没有还手,又怎么会闹出事情呢?”岑旷微微皱眉,“别说是轻微伤了,就算贵族打死一两个平民,在羽人社会都不算什么,更何况是在雷州那样的地方。”

“是啊,本来事情应该就那么过去了的,那只是在羽人的世界里循环过无数次的小插曲,根本无足轻重。但后续的发展就相当有趣了。当那几个贵族少年填饱了肚子、又舒畅了心情,正准备离开村子飞回到安叶城的时候,那几个无翼民忽然追上他们,叫住了他们。你猜他们要干什么?”

“你不是说他们没还手吗?”岑旷的眉头皱得更紧,“难道是当时没有发作,事后却越想越气,终于决定去报复?”

叶空山诡秘地一笑:“报复?不,不是报复,而是挑战。”

“挑战?挑战什么?”

“他们要和贵族们比赛飞行。”

岑旷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开什么玩笑?无翼民和贵族比飞行?比跑步摔跤还差不多吧?”

“不是开玩笑。真的就是比飞行。几个无翼民肯定是刚才被侮辱得太厉害,这会儿再去挑战,说话的口气也十分不善,惹怒了贵族少年们,于是真的答应了比试飞行。但是结果出乎意料。”

“难道那几个无翼民忽然间会飞了?”岑旷觉得难以置信。

叶空山抬手向空中比画了一下:“非但突然一下子会飞了,而且飞得极高,速度极快,贵族小孩既追不上他们的速度,也远远接近不了他们所能达到的高度。这一场比试,以贵族们的惨败告终。”

岑旷搔搔头皮:“这可真是奇怪了。明明不会飞的无翼民,突然能飞了,而且比贵族的飞行能力更强。那后来呢?又发生了什么,才会让领主这样痛下杀手。”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就这一场飞行比试就足够了。”叶空山说,“仔细想想,尤其你读书那么多,对羽人的历史也一定很了解。”

羽族历史?有什么事能和这场贵族和平民之间的小比试沾上边?岑旷努力在自己的脑海里翻找着。其实别说羽族历史,整个九州的历史也没有什么新鲜的,无非就是今天你当皇帝明天我当大君后天他坐上羽皇的宝座,然后今天皇帝和大君结盟打羽皇,明天羽皇和大君结盟打皇帝……这当中,羽人挨揍的时候不少,揍人的时候也不少,毕竟展翅飞翔、居高临下是一种过于巨大的优势,尤其是鹤雪团当道的时代,那些隐没于云中的杀手就是其他各族的噩梦。

好在鹤雪在那个惨烈的乱世中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后来的羽族再也没有那么强的军力了,但那份令东陆诸国和北陆蛮子都战栗不已的压迫力,至今仍然是许多羽人心中的荣光,所以也有不少羽人在执着地寻求着提高飞行能力的方法。比如说……比如说……

“血翼之灾!”岑旷叫出了声来,“我知道了!领主一定是想到了血翼之灾!”

所谓血翼之灾,是羽族历史上曾有过的一次巨大灾难,也是一次影响极大的内乱。某些阴谋家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将上古邪书《魅灵之书》里的一种邪术教给了羽族平民,让这些原本飞行能力很弱的低血统者拥有了永翔之术。可想而知,瞬间拥有了强大飞行能力的平民阶层展开了叛乱,战火席卷了澜州和宁州,造成无数死伤。最为可悲的是,《魅灵之书》作为一本专门记录邪恶秘术的典籍,其中所记录的秘术虽然威力惊人,但却全都需要付出重大的代价,血翼之术也带来了严重的后遗症,让羽族在之后的数十年到一百年的时间里一蹶不振。

“那几个比赛的无翼民,凝出来的是血翼吗?”岑旷急忙问叶空山。

叶空山摇头:“并不是。根据目击者的记录,那些羽翼洁白纯净而光华耀眼,外形挺拔矫健,长度接近两丈,只有皇族血统的羽人才有可能凝出那样的羽翼,那几个普通贵族少年自然是望尘莫及的。”

“这就奇怪了……不过,也不算奇怪。”岑旷思索了一下,“虽然外形上不是血翼,但是性质上是近似的:原本没有飞行能力的羽人,突然获得了超越一般贵族的飞翔的本领。那样的羽翼,到底是血红色的还是白色的,其实并不重要了。”

“你最近脑子越来越灵光了。”叶空山如慈祥老恩师一般颔首,伸手捋着自己不存在的长须,“这个推断完全正确。当领主面对着这个消息时,他的思路只可能有两个:其一,假如这是血翼一样的邪术,只怕又要给羽族世界带来灾祸;其二,假如这不是什么邪术,而是某种不需要付出巨大代价的正经秘术,那恐怕更糟糕:他所身处的贵族阶级立刻就会变得无足轻重,贵族们所享受的一切好处都会烟消云散。无论从哪个方向去延伸,他都必须要斩断这些莫名其妙生出来的翅膀。”

岑旷叹息一声:“所以他不但屠杀了村民们,还将此事严格保密,生怕这种凝翅的方法传播出去。所以后来杀死领主的是什么人呢?如果就是茧的话,难道茧就是教会那些无翼民如何飞翔的人吗?它……它为什么要那么做?”

“恐怕不会安着什么好心。”一直没有说话的叶寒秋这时候插口说,“就像血翼之灾的幕后推动者那样,每一份午餐都是要付钱的。我甚至猜想,那个村子里的居民也许就是茧的某种实验品,领主杀害了他们,破坏了茧的计划,这才招致了灭门之祸。”

岑旷同意叶寒秋的推测。叶空山又继续说道:“关于这个塔弗亚城邦,还有后续。领主死去后,这个本来基础就很薄弱的城邦迅速衰退,不久就被其他大城邦瓜分吞并,从此在历史上消亡。但是当时传出的官方消息,仅仅是说领主全家遭到了刺客刺杀,而故意隐去了他们的真正死法,目的是不让邪神的名头引发雷州民众的恐慌。非但如此,几百年之后,当地新政权的县官还曾经挖掘出了当年领主全家的墓葬,发现墓穴几乎被做成了一个镇魔用的牢笼。可见在当时,这桩血案真是把人们吓得不轻。”

岑旷默然,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一向不信鬼神之说,那你觉得……殁真的存在吗?茧就是殁吗?”

“殁有可能是存在的,但却未必是什么‘神’。”叶空山简短地回答。

岑旷并不满意这个答案,但她也知道,叶空山在将一件事思虑成熟之前,并不喜欢多说什么。现在该知道的新信息也知晓了,她可以继续回去睡觉了。

走过公馆长长的走廊,岑旷回到自己的房间。还没有动手开门,她忽然注意到了附近有一股不同寻常的精神力闪动了一下,虽然稍纵即逝,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这股精神力的源头,距离叶寒秋的房间很近!岑旷一激灵,连忙转身,快步冲过去。快要到叶寒秋的房门外时,她看见对面走廊也跑过来一个人,从那毫不灵便的姿态来看,应该是叶空山。

叶空山二话不说,用手指了指叶寒秋的房门,作势要踹。岑旷不等他的脚落下,已经抢先用秘术撞开了门,但是“喀喇”一声,门板却反向着门外飞了出来,重重砸在地上。紧跟着,一条黑影从门里窜了出来,动作迅捷异常,岑旷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拦住它,略一犹疑,黑影已经从走廊跳出去,奔到了公馆的花园里。

掠过身畔的时候,岑旷闻到黑影身上有些血腥味,心里一紧,幸好叶寒秋此时也已经从房间里追了出来,从身手看来,至少没有受重伤。三人一起追到花园,又从花园追到街上,叶空山已经落到了后面,岑旷和叶寒秋几乎是并肩追出去。而直到这时候,后知后觉的卫兵们才发出呼喝声,但除了大呼小叫之外,他们也干不了别的。

“我受了点小伤,不碍事,但他伤得更重。是个秘术师。”叶寒秋只说了这一句话。岑旷更是宽心,知道叶寒秋非但武功高强,而且为人机警,或许这些天一直就在防着对方的偷袭。敌人能偷袭到袁圆,却没法在叶寒秋身上讨到便宜。

对方果然伤得不轻,沿路都留下血迹,不可能像刺杀袁圆时那样溜得无影无踪。岑旷和叶寒秋一番追逐后,终于在青石城里的骡马市场追上了敌人,并将他堵在了一条小巷的角落里。

这个人似乎是对自己的秘术能力很有自信,并没有穿黑色夜行衣,也没有蒙面,岑旷手心亮起一团火焰,立刻照亮了对方的脸。

这一下看清楚了,这并不是“他”,而是一个女人。她的头发乌黑,身材窈窕,似乎年纪不算很大,但瘦削的面容却显得颇为憔悴,眼角的皱纹也深,说是五十岁都不足为怪。此刻她面对着岑旷和叶寒秋两位劲敌,倒也并不慌张,只是眼神里杀气浓郁,显然并不打算轻易认输。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的手下?”叶寒秋一边问,一边拔剑出鞘。岑旷见过叶寒秋用剑,知道他剑术精湛,此刻只要有剑在手,敌人就很难对付。

“我也不必要瞒你们。”中年女子用秘术治疗着自己腰间的伤口,“镇远侯的记忆球,我原本想要抢走;但现在它里面的东西被你们的人封进了脑子里,我没有本事带走那么大一个人,所以打算杀死你们三个。我得不到那些记忆,也希望世上能看到它们的人越少越好。”

对方说得如此直白,岑旷反而不知道该如何接口。叶寒秋倒是见惯了世面,冷笑一声:“你为什么对那些记忆感兴趣?你也在找那个茧吗?”

女子没有回答,但脸上的表情默认了叶寒秋说的话。岑旷忍不住发问:“那个茧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为什么要找它?”

“你们知道得越少越好。”女子说。

“看来我只有把你抓回去慢慢审问了。”叶寒秋手中持剑,步步逼近。他的伤口在小臂上,伤口很浅,血已经止住了,确实如他所说没有大碍;但女子腰上的伤口却有些深,再要动手的话,单是叶寒秋一个人就能制住她,何况旁边还有一个岑旷。

“虽然我杀不了你,但你要抓我却也不容易。”女子浅浅地一笑,猛地双手振袖,整个身体突然像燃烧起来一样,放射出极刺眼的光芒。叶寒秋担心在视线受阻的情况下被暗算,右手里舞出剑花,左手抓住岑旷疾往后退。等到光芒消散,女子已经踪影全无。

看叶寒秋有些沮丧,岑旷连忙安慰他:“秘术师要逃脱本来就办法多多,我们还是先回去吧。或者,再多调人手去‘迷宫’再找一次?”

叶寒秋摆摆手:“她被我们看到了面容,又受了伤,不会再留在那里了。先回去再说。”

岑旷正要迈步,精神力却感应到有人在悄悄靠近。她不假思索,在地下幻化出两根藤蔓,把来人一把卷住,拉到了身前,重重摔在地上。低头一看,她又慌忙解开了束缚:“怎么是你?”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敢打师父了……”叶空山龇牙咧嘴地爬起来。

“我没想到你会跟过来嘛。”

“你们俩冲得跟兔子似的,我老人家来得慢一点点,有什么奇怪的?”叶空山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幸好没有白跟来。”

“你有什么发现吗?”岑旷忙问。

“我来到的时候,正看到她要跑路,那个障眼秘术很刺眼睛,料想你们也堵不住。只好靠我老人家了。”叶空山大剌剌地说。

叶寒秋看了自己的弟弟一眼:“论到动手过招,你也不是百分之百地一无是处,偷偷扔石子扔烂泥倒是勉强算有点儿准头。你在她身上悄悄扔了什么记号吧?”

岑旷恍悟。叶空山其他方面笨手笨脚,但确实暗器功底还算了得,在自己和叶寒秋正面牵制的情况下,往原本已经受伤的女子身上粘一点记号,应当是办得到的。她忽然想到点儿什么。

“记号弹!”岑旷又是惊讶又是欣喜,“你之前把满衙门的人都熏出去的那个记号弹!我以为你是在开玩笑就是想搞个恶作剧呢,没想到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叶空山瞪了她一眼,“我老人家宝贵的时间要用来吃喝睡觉,哪儿有闲工夫去陪衙门里的废物搞什么恶作剧!”

叶空山的这个记号弹,其实就是一层蜡丸里封着的泥浆,泥浆的成分自然是他老人家精心调配的。叶空山暗器手法了得,将蜡丸打出去的同时,已经把壳捏裂了,正好能让泥浆溅到敌人的衣物上,留下一股特殊的、洗不掉的气味,可以被狗跟踪。这倒符合他一向的行事风格:外表不讲究,实用性很强。

“别看调配的时候各种原料臭不可闻,调好了味道很淡,一般人根本留意不到,但猎狗的鼻子对这种气味却非常敏感,埋在泥土里也能闻出来,而且水洗也洗不掉,可以说是一个了不起的伟大发明,衙门应该给我大大发一笔赏金才对。”叶空山自吹自擂,洋洋得意。

第二天天一亮,一贯精力充沛的叶寒秋就命令手下带着从驻防军队临时征调来的猎犬,前往青石各处可能方便外来者藏匿的地点去寻找那位中年女子。叶空山自然是大睡懒觉,声称昨晚连续加班太伤身体,不睡到下午绝不起床。

岑旷补了两个对时的觉,虽然并不能算睡眠充足,却也再无睡意了。她一向如此,心里惦记着工作的时候,就总是睡不踏实。在**翻了几个身,还是决定再去瞧瞧袁圆,读取一下他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