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镇远侯与茧 记忆之一、

虽然已经使用过很多次读心术,但这一回的危险程度却高过以往的任何一次,因为袁圆的身体虽然已经死亡,头脑里还封闭着未曾消失的强大的精神力,这给岑旷的入侵带来了极大的不确定因素。

“智慧生物的记忆,离开载体就会迅速消散,袁圆也明白这一点,因此,当记忆球破裂的时候,他果断用自己的头脑接纳了从中释放出来的全部精神游丝。”岑旷说,“所以我刚才接触到他的身体时,感觉到了那股精神游丝的存在,误以为他还活着。实际上,他是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新的记忆容器。”

“倒是相当果敢。”叶空山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佩服之色,“在自己濒死的时刻,脑子里想的依然是如何破案,这种犟劲儿倒有点儿像你。”

“所以我不会辜负他的这种死犟。”岑旷说,“叶大人,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我会在公馆里安排一个安静的房间,派人严密保护,让你可以不受干扰地追寻镇远侯的记忆。”叶寒秋立刻明白了岑旷的意图,“需要我从天启城调派秘术师来协助你吗?”

岑旷摇摇头:“不必。他们帮不上忙。”

侵入的过程颇有些难度,虽然只是没有实体的精神之间的对抗,但于岑旷而言,却好像是孤身一人闯入了千军万马的战阵,身边刀光剑影,飞矢交坠,仿佛每向前迈出一步都要冲破无数的阻隔。那是一个他人的精神世界对入侵者的本能抗拒。

好在她于读心之道也算是经验丰富了,懂得很好地保护好自己的精神,避开守护者的锋芒,一点一点寻找到一个安全的角落,就像是在风暴中飞行的羽人找到了一个能躲开狂风的落脚点。四周的精神世界由一片混沌慢慢转为清晰,出现了可以被辨别出来的颜色、图像、场景,耳畔也能听到声音了。这说明岑旷已经成功地进入了这片异世界,由镇远侯的记忆构成的异世界。

但这仅仅是第一步。人的记忆存储并不像书籍或其他文字资料的整理那样具备条理性,更加不可能有什么方便的目录,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往往都是混乱无序而又庞杂繁复的,想要在其中找到有用的信息总是困难重重,更别提那些或有意或无意的,也许和现实只是差之毫厘、却能带来谬以千里的效果的虚假记忆。这也是当初黄炯一定要把岑旷交给叶空山来带的原因,因为或许只有叶空山这种一肚子坏水的货色,才能教会纯洁如初雪般的岑旷去解读人心的狡诈。

岑旷集中精力,注视着周围的环境。这里应当是一处书房,和先前在王府里见过的镇远侯的房间有些类似: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再看看旁边,镇远侯正在一张样式普通的木椅上坐着,看来这就是镇远侯的书房了。

当然,眼前并不是真正的镇远侯,只是记忆重塑的影像。岑旷无法干扰记忆世界中的人,但反过来,那些早已成定局的记忆也不可能看到她,所以她可以放心地走近,观察镇远侯的动向。这时候她才看清,镇远侯的身前跪着一个蒙面人,双手捧着一个木匣,好像是正在向他汇报些什么。

“关于库涅拉尔部落的资料,目前一共就只能找到这些。”蒙面人始终低着头颅,语气恭谨,“雷州的资料原本就很难查找,这个部落又消失得过于迅速。接下来我会去一趟雷州,到库涅拉尔部落曾经坐落的大致地点去探查一下。”

“你去吧。”镇远侯点点头,伸手接过了蒙面人所捧的木匣子。

看来这就是帮助镇远侯搜集和茧有关的资料的斥候,岑旷想。库涅拉尔部落,这个名字似乎有点熟悉,应当是在自己读过的某些书籍上有所提及,但自己读的书太多,一时间又想不大起来。

好在镇远侯的记忆影像为她解答了这个问题。他打开木匣,从中取出了一些拓印的纸张,岑旷站在他背后,发现那是一本名叫《雷州异闻录·西南篇》的书籍的部分书页,书页内容正好是和库涅拉尔部落有关的章节。只看了开头几行,岑旷就回忆起来了,她虽然没有完整地读过这本号称是龙渊阁修记宇文非所撰写的书籍,却看过其他野史对此书的摘录。那里面提到了,雷州曾经有一个名叫库涅拉尔的河络部落,凶悍好战,一度势力不小,却在一夕之间全部落覆亡,留下一个难解的千古谜团。

镇远侯为什么会对这个部落感兴趣?岑旷有些费解。她一面和记忆中的镇远侯一起阅读着那份资料,一面努力回想着某些似乎有点似曾相识的记忆。当看到仅有的两位目击者对地下城中尸横遍野的惨状的描述时,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的这种熟悉感来自何方。

——在宛州商会的那座废弃会馆里,岑旷曾经和叶空山一起,目睹了一群镇远侯手下武士的离奇死亡。确切地说,不算目睹,只能算是耳闻,因为两人站在地面上,听到那些武士在会馆的地下酒窖里莫名其妙地自相残杀,直到只剩下最后一个人。然后那个人拼尽最后的力气,爬回到地面上,开始给自己挖掘墓穴,直到死去。

她心里有些了然了。这两件事之间必然有着某些联系,很有可能库涅拉尔部落里那些河络的死法,与会馆里武士们的死法是差不多的:自己人屠杀自己人,直到灭族。

而武士们之所以会突然失去神智开始自相砍杀,是因为受到了茧的精神力的干扰,那么当年的河络们呢?难道这件事也和茧有关?照这么算起来,这个茧存在的年头可至少得有几百年,甚至于上千年了。那里面到底藏着怎样一个不可思议的怪物?

在这一段记载之后,是一张简略的地图。岑旷同样看了看,发现那是一幅手绘的草图,并不精确,但能看得出来,大致描画的是库涅拉尔部落当年在雷州的地点,其主体是河络习惯群居于内的一座地下城。当然了,由于年代太过久远,无法标记准确,只是一个大概的示意。

但奇怪的是,在与这座地下城几乎完全相同的地点,还标记了一个地名,而且使用了两种不同的语言。岑旷的羽族文字尚未学得太精,但东陆通用文是看得明白的,那几个字是“无名羽人村”。

这是什么意思?岑旷有点纳闷。专门标记出了这个村庄,说明它对于镇远侯是有用处的,却偏偏连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而且,从地图的比例上来看,这座村子所处的位置和库涅拉尔部落地下城的位置几乎是重合的,即便是考虑到这副地图不甚精确而造成的误差,二者也实在是靠得太近了。

这不应该啊,岑旷想,按照那些零散的史料的记载,库涅拉尔是一个极不寻常的河络部落,部落里的河络们和其他的同族相比,显得格外残暴嗜杀,攻击性和侵略性分外强,因此虽然人口不算太多,却搅得周边很大一片区域不得安宁。以他们的强势,怎么可能允许在自己的地下城附近发展起一片羽人的村落?这样的村子,即便出现,也会很快被河络们屠灭吧?

除非……除非……

岑旷一下子想明白了。而在记忆的幻境中,镇远侯细细看完书页,又仔细看了很久地图,似乎是把这些内容全都记在了脑子里,然后从身后的一个机关暗格里取出记忆球,将这一段新鲜的记忆存入球体里。他把记忆球放回暗格,将所有的纸页都放在火盆里烧掉了。

果然和我们之前的猜测一样,岑旷想,镇远侯将这一系列的调查视为不可与他人分享的最高机密,每一个环节都极为慎重小心。

就在这时候,周边的所有物体的颜色都忽然变得暗淡,像是一幅在时光的浸**下慢慢褪色的古画,镇远侯的身影也开始抖动、模糊。岑旷知道,这一次在这段记忆里逗留的时间已经过长,镇远侯留在这里的精神力,以及袁圆残存的精神力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开始进行“排异”了。她必须赶紧退出去。

“我想明白了,那张地图上所标注的两个地点,其实分别存在于不同的时间。那里曾经有过库涅拉尔部落的地下城,也曾经有过羽人的村庄,只是二者的存在时间不重合罢了。”岑旷说,“既然专门标记了出来,就说明那个无名的羽族村落一定和镇远侯想要查的事情——也就是茧的真相——有着很重要的联系。所以我得赶紧去查阅资料,看看那一片区域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哪些重要事件。雷州的历史记录虽然不如中州宛州那么多,但也会是个很大的工作量,不能耽搁时间。”

“你很聪明,但还是很笨。”叶空山说。

岑旷不解地看着对方。叶空山伸手点点桌面,好像是在点着一张虚拟的地图:“你能够一眼看出那两个地点共存的矛盾之处,并且分析出地下城和羽人村子存在于不同的时间,说明你的脑袋越来越好使。但是你忘了,以你和我现在的临时身份,要查什么资料,不必要自己跑腿了。只要发出号令,全青石城的公务人员都要任你差遣,如果你担心你的分量不足,还可以狐假虎威,打着刑部叶大人的旗号去办事。这比你自己熬更守夜地去书库里乌着眼圈乱翻效率高得多。”

岑旷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抱歉。我真的忘了。我觉得……觉得……”

她看了看叶寒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措辞,叶寒秋微微一笑,替她说下去:“你觉得,我的这个弟弟在青石城口碑太差,神憎鬼厌如臭鼬过街,你作为他的徒弟,想要差遣别人帮你办事多半不易,所以更情愿借助我的名头去压住他们,对吧?”

“你们两位……真的是一家人……”岑旷五体投地,心悦诚服。

的确,叶寒秋的名头能镇得住青石城所有吃官饭的人,即便是岑旷这样的小角色,也能鸡犬升天地号令众生。只用了不到两天时间,各种相关资料就已经汇总送到了会馆里,整理得非常详细,岑旷相信即便是自己亲自出马也不能够做得更好。

在叶家两兄弟不停斗口的伴音中,三人马不停蹄地阅读着,并且几乎同时注意到了其中的一条记录。

“毫无疑问应当是它。”叶空山和叶寒秋异口同声。岑旷自然是相信这两位专家的判断,何况即便是以她的阅历,也能看出这一段记录的不寻常之处。

这条记录说,星流五千二百年前后——大约是在库涅拉尔部落覆亡后四百年左右——地下城已经深深沉入底层,一般的雷州民众往往并不知晓该部落曾经的存在。而在地下城可能的遗址范围的地面上,慢慢形成了一个羽族村庄。由于年代久远,这个村庄的具体名字已然不可考,但能确定它隶属于一个名叫塔弗亚的羽族城邦。

雷州是一个民风剽悍、战乱不断的地方,各种势力忽而崛起忽而消亡,塔弗亚城邦在其中军力不强,名声不显,存在的时间也并不算长。但这座城邦走向衰亡的转折点却非常耐人寻味。在星流五千二百年左右的某一年,城邦领主全家人在自己的府邸里惨遭杀害,满门全灭,将近三十口人无一幸免。而那起惨案的具体情状,始终没有可信的正规记录,只是在野史怪谈里有一些猜测。

“邪神?殁?”岑旷看着这份记录后面所附的资料,只觉得一阵血往上涌,“这不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东西吗?那些在夜间惨死的平民们,身体骨骼都起了变化,好像是变成了其他种族的样子;而镇远侯死的那一夜,我们都看到了绿色的怪物。原来我们要找的,就是殁!”

她万万没有想到,发生在青石城的这一系列怪事,竟然能和遥远的雷州的神怪传说联系到一起。但资料上的种种描述实在是吻合度太高,不由得她不信。尤其重要的是,根据记载,就在领主被灭门之前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城邦里的某个村庄被领主血洗,理由是这个村子里的人悄悄购买武器,意图反叛谋逆。但这个理由说起来颇有些勉强,因为那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羽人小村落,连年轻人都没有几个,怎么看也不像是叛逆的样子。

“一定就是同一个村子。”岑旷接着说,“所以事情可以联系起来了。库涅拉尔部落因为受到茧的精神侵扰而自相残杀导致灭族,四百年后的无名村庄也被茧所影响,发生了某些事情,并且引来了领主的剿杀。但具体这是一件什么事,以及事后为什么又造成了领主被灭门,还需要继续查找线索。叶大人,又需要借助你的名头,让大家去尽可能多搜集和邪神殁有关的信息,以及塔弗亚城邦相关的资料,越多越好。”

“岑小姐,和上次见面时相比,你又进步了许多。”叶寒秋夸赞说。

“名师出高徒。”叶空山作大言不惭状。

岑旷并不习惯于被人夸奖,尤其被叶寒秋这样的大人物,也是心中榜样夸奖,而叶空山刚才那句话,虽然还是在和叶寒秋斗嘴,却也默认了岑旷算是他的“高徒”。她一时间手足无措,觉得自己的脸又红了,愣了愣,结结巴巴地转移话题:“我已经休息了一天半了,应该可以再用读心术去记忆球里读取一些记忆了。这样一面等着新的资料,一面我也不必干等。”

“你的进步程度还不够。”叶空山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最起码,你要习惯经受表扬。”

“是啊,我倒是想习惯,但是平时有人表扬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