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片黑暗。不过这黑暗未必来自周围的环境,而可能只是因为那块黑色蒙眼布。鼻子里依旧能隐隐约约闻到那股让人不舒服的气息,但雪怀青一时想不起过去在哪里曾经闻到过。

身体理所当然地被捆绑住,绑得不算太牢,大概是因为下毒者对他的毒药药性很有信心。的确,现在雪怀青只觉得四肢绵软无力,就算没有绳子的束缚,大概也没法逃到哪儿去。她静静地聆听,通过呼吸声判断出,四个人一个不落,都被关在一起。不过自己对毒药的抵抗力比一般人强一些,所以醒得早,剩下三个人的呼吸都很绵长而轻微,说明他们身上的药力还没过去。

她再催动精神力,试图感应一下附近还有没有别的人,却有了一个意外的惊喜:她感应到了自己的尸仆!这一趟出门去大金帐,因为担心尸仆的形貌过于骇人,她把尸仆藏在了客栈里没有带出去。也就是说,现在他们被关押的方位,其实距离客栈并不远。

而客栈和皇宫距离颇远,据此可以推断,他们并没有被关在皇宫里。这让雪怀青有些困惑。遇袭的一瞬间,她脑子里曾闪过这样一个念头:会不会是太后早就发现了他们的行踪,因此把他们抓到宫里了?现在看来似乎不像。

但是转念一想,假如这真是太后干的,她也不会傻到把他们抓进宫里,那样危险性太大。所以究竟是什么人抓了他们,她现在心里也没数,只能干等着了。

就这样在黑暗中熬了大概有半个对时,安星眠等人陆续醒转,抓他们的人似乎是故意没有堵住他们的嘴,可以任由他们交谈。白千云脾气火暴,已经开始破口大骂了,但换回来的只有无尽的缄默,就好像世上只剩下了他们四个人,其他的人全都消失了一样。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唐荷问,声音倒是很镇静。虽然她是四个人当中唯一不会武技的,但面对大事,她也有着乃兄章浩歌的淡然自若。

“只能等了,”安星眠说,“真是对不起,把你也牵扯进来……”

“我们本来就是一伙的,”唐荷立即打断他,“什么叫牵扯进来?别忘了,我哥哥是因为他们才死的。”

“可是……毕竟你……唉!”安星眠叹了口气,听上去十分懊恼,“都怪我,在这样危险的地方,却少了防备之心,自以为易容之后就很安全。我毕竟还是纸上谈兵多了些,真正经历事情太少了。”

“年轻人能够勇于承认错误,承担责任,这很好,也很不简单,难怪章浩歌那样的大贤之人也那么器重你。”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忽然响起。

四个人都是一惊,安星眠、雪怀青和白千云吃惊更甚。三人都武技不俗,听力强于旁人,但竟然都没有注意到这个陌生男人是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出现的。此人的武技,恐怕比他们要更高,三人心里都多了这层担忧。

而这个人的声音也很奇怪,听起来沉厚而富于磁性,却很难通过声音判断出此人的年龄,他可能很年轻,也可能十分苍老。雪怀青更是察觉到这个人身上蕴藏着令人吃惊不已的强大精神力,自己在他面前几乎可以说是不值一哂。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他和太后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呢?一时间所有人都开始猜测,却又完全摸不准方向。

“我其实真的很佩服你们,”这个男人说,“我原本以为我的计划是无懈可击的,而且已经开始见到实质性的成果了,却被你们最终猜到了真相,看破了我的手段。所以我不得不对你们下手了,如果你们把这个推论散布出去,我的计划就再也没有成功的可能性了。”

虽然还是无法从声音里判断出这个人的年龄,但安星眠却能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一种只有老年人才会有的沧桑和沉着。他基本确定,对面这个男人年纪很大,也许根本就是个垂暮的老人。

“这位前辈,这一切的事端,都是出自于您的布局?您和太后到底是什么关系?”虽然面对着可能是长门大仇人的对手,安星眠依然礼貌如故。更何况,在这种时刻,盲目的急躁愤怒只会自乱阵脚,失去翻盘的机会。他必须要保持头脑的绝对冷静。

“是的,都是我的布局,持续了几十年的布局,”老人回答,并且没有否认自己“前辈”的身份,“我一生的心血,都耗在了这个布局上,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你们毁掉。因此我只能请你们到这里来,让你们永远沉默。”

四个人都是心里一寒。这个老人说起话来温文尔雅,似乎丝毫没有锋芒,但话语中却饱含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力量,同时还有一种蔑视生死的淡漠。单论气势而言,安星眠觉得在自己生平所见过的人当中,只有须弥子能和他相提并论。只不过须弥子的霸气是展露于外的,这个老人的锋芒则是内敛的。

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更是要加倍小心,安星眠想着,继续礼貌地发问:“既然你已经打算杀害我们了,能不能在我们临死之前,告诉我们你的身份?”

老人沉默了一阵子,然后说:“恐怕不能,我是一个早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人了,而我的身份更加牵涉到其他的一些秘密,无法对你们言说。不过,为了表达对你们聪明才智的尊敬,我也许可以把藏书洞窟的这个事件原原本本地和你们讲清楚,这样在你们离开人世的时候,至少会少一点遗憾。而且你可以记住一点,我和太后的关系,并不重要,太后的策划出自我的手笔,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既然这样,那就谢谢你的慷慨了,”安星眠不动声色,“反正都是将死之人了,能够晚死一会儿总是好事。”

“年轻人勇气可嘉,值得赞赏,”老人说,“当然了,也可能是因为你心里其实有恃无恐,因为你知道,或许会有一个人,一个一直保护你的人,会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解救你,对吗?”

安星眠心里一颤,这才发现这个老人对自己的了解远比想象中要多。他只能强作镇静:“这也说不准,所谓吉人自有天相嘛。”

“你是不是吉人我说不上来,不过你的天相么……很遗憾,他已经中了我的圈套了。”老人说。

“你说什么?他?”安星眠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风秋客,那是一个足以和须弥子抗衡的狠角色,当世能胜过他的人恐怕找不出几个。如果这个老人连风秋客都能对付,那么他的力量实在有些超乎想象了。

“他的确很强大,单论武力,这个世上没有太多人能胜过他,”老人说,“他的缺陷在于内心。他太执著于某些事情,以至于失去了平和的心,失去了精神的平衡。所以他其实不难对付。当然,他还是给我造成了不少的麻烦,我毕竟是老了。”

这是老人第一次正面承认他的老迈,但安星眠知道,一个能够击败风秋客的老人,恐怕远比一百个精壮的年轻人还要可怖。他叹息一声:“那我真是无话可说了。还是请你接着讲下去吧。用你的话来说,至少解开我们心中的疑团,让我们死去的时候少一点遗憾。”

雪怀青却在心里想,少一点遗憾又能怎么样呢?假如死亡终究不可避免,多一分遗憾,少一分遗憾,其实都是一样的。用长门僧的话来说,无论如何,当跨过最后一道门之后,一切都会终结在永恒的黑暗中。

“我会一种特殊的秘术,可以在距离很远的地方听到人们的耳语,”老人说,“所以你们在大金帐里的一切推论,对我而言,都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但我还是非常佩服你们,你们的猜测,基本上是和真相吻合的,这一点非常了不起。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怀疑到这件事的?要知道,章浩歌那样的大贤之人都因此而自尽了。”

“有一些细枝末节不太合常理,所以我一直在注意着,”安星眠讲述了他和雪怀青的一些疑惑,包括在历次事件中“巧合”出现的长门僧,包括胖太监的前后言语不一等,“但是这些终究只是小细节,即便会引发怀疑,也无法通过它们就做出定论,你真正的致命破绽,在一本书上。”

“书?什么书?”老人问。

“你布置了那个假洞窟,伪装成是胤末燮初时期的藏书洞窟,往里面填进去了大量的那个时代的书籍,”安星眠说,“本来那是你这个阴谋取信于人的核心,皇帝上当了,我的老师章浩歌上当了,一部分天藏宗的同门上当了,我一开始也上当了。但是运气不错,当皇帝放火焚烧那些书籍的时候,可能是因为时间仓促,并没有烧得太完全,留下了一些,而我又是个爱书之人,捡走了几本。”

“那些书,都是我这些年来精心搜集的古本,出了什么问题呢?”老人说。

“别的书都还好,确实是很珍稀的胤末燮初时代的古本,但是你在一本书上出了岔子,”安星眠说,“那本书就是名曲《殇阳血》的曲谱原本。”

老人沉思了一会儿:“《殇阳血》?那不是胤末的大国手欧阳扶的名曲么,这本谱子怎么了?”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人们的确以为《殇阳血》是欧阳扶所作,”安星眠说,“但是很可惜,我前些日子认识了一位高人,从他那里我得知,《殇阳血》根本就是伪作,是后世一位不知名的音乐家假托欧阳扶的名字而作,距离胤末燮初的时代足足相差有好几百年。于是问题来了,几百年后的一本书,是怎么被封存进几百年前的洞窟里的呢?”

老人再度沉默了,过了许久才问:“他们是怎么考证出这是一本伪书的?证据可靠吗?”

安星眠把河洛长老长笛凯尔的考证过程告诉了老人,老人想了一会儿:“他们的考证是正确的,没错,这一点上我疏忽了。可叹我自负学富五车,竟然连一本伪书都识别不出来,最后留下了破绽,可见人力总有穷尽,还是不要太高估自己为好。”

“其实也就只是这一本书的疏漏而已,已经非常了不起了,”安星眠说,“如果不是你不小心把这本书也收入了洞窟,如果不是皇帝放的那把火碰巧没有烧掉这本书,我是根本拿不到确凿的证据的。”

“智者千虑,百密一疏,”老人长叹一声,“好吧,那你又是怎么样一步一步推演到太后身上的呢?”

安星眠回答:“首先,通过那本《殇阳血》,我确定了所谓的‘毁灭九州的地下火山’和长门僧挖掘洞窟以图引发火山的说法,都是子虚乌有的谎言和骗局。那么我就需要弄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编织这样的谎言,把血雨腥风笼罩在与世无争的长门身上,长门到底招惹了谁?”

“是啊,你是怎么样判断出这个‘谁’的呢?”老人问。

“我的同伴也在调查一桩圣德十一年发生的往事,而我们意外地发现,她所要查的事件和这起针对长门的阴谋之间存在交集,这个交集最终落在了那些金吾卫身上,”安星眠说,“于是我的思路变成了这样:为什么金吾卫追杀一个带着婴儿的女天罗,会最终给长门带来祸端?这当中的联系到底是什么?”

“我明白了,”老人果然是思维敏锐,“你也知道了当年在锁河山发生的那次追杀,自然也猜到了,那个天罗女杀手往长门僧背后的筐子里藏进了关键的证据。”

安星眠点点头:“是的,而想通了这一层,其他的事情也就不难推想了。那个女天罗并不是重点,她带着的婴儿才是重中之重,一定牵涉着十分可怕的秘密。而什么样的婴儿能够让金吾卫去追杀,就让我们很苦恼了。最简单的思路当然是这是某个嫔妃宫女的私生子,属于皇家丑闻,所以皇帝才会派人去追杀。但是这样的推测有一个大障碍:横竖不过是一个私生子而已,怎么可能牵动如此之广的偌大祸害?就算是脑子有病的人也不会那样小题大做。”

“我但愿你就推断到私生子这一步就停止下来,那样会为你减少很多灾祸,可惜你们没有停手。”老人说。

“所以我们调查了圣德十一年天启城所发生的种种大事,结果听到了名医欧阳端全家被血翼鸟所杀的事件,”安星眠说,“这个事件看起来好像和我要寻找的真相半点关系都没有,但仔细分析却会发现,其实二者之间联系很紧密,因为欧阳端专长妇科,因为医术精湛,经常被召进皇宫替贵人们看病。更要命的是,欧阳端的尸体在七月四日被发现,仵作推断已经死了三四天,而就在四天前,有另外一件大事情发生,那就是宏靖帝的诞生。”

“现在看起来,血翼鸟这一步有点弄巧成拙了,”老人又是一声叹息,“早知道宁可冒着被人怀疑的风险,也要把欧阳端死亡的影响压到最低,这样至少不会有人在三十多年后又转过头来追寻此案。”

“后来人们发现了血翼鸟杀手的尸体,并且找到了笔记,笔记本上也并没有记载这桩案子,更加令人疑心这是有人借了血翼鸟的响亮名头来转移视线,”安星眠说,“再加上皇子生日的巧合,自然要让人产生联想,欧阳端其实是因为牵涉到了某些宫廷机密,这才被人杀人灭口的。”

“这的确是一个正确的方向,”老人说,“于是你想到了,宏靖帝并非太后亲生?”

“开始还没想到这一层,并且始终在为真相的矛盾所苦恼,”安星眠说,“我们托了一位游侠,替我们调查出来,那几天确实有宫女产下私生子,那么,如果被抱走的是皇子,为什么皇帝要杀他?如果被抱走的是宫女的私生子,又会有怎么样的大秘密需要牺牲整个长门去掩盖?所以一直到了被你抓到这里来之前,在大金帐里,因为一场意外围观的吵闹,我才想到了这一层:太后的孩子和宫女的私生子是同时出生的,但出于某些原因,太后抛弃了亲子,把宫女的儿子掉包过来冒充自己的。于是宫女的私生子摇身一变成为了皇子,在皇宫里安全地长大,最终成为皇帝;真正的皇子却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派出金吾卫追杀,最后生死未卜不知所踪。而太后当然要掩盖这一切,为此她不惜采取任何手段,牺牲长门也在情理之中。”

又是一阵沉默。过了好一会儿,老人才轻声说:“不错,你的推断几乎没有什么差错,当年的一切,就是这样发生的。”

“但是有一点我还不明白,”安星眠说,“事情发生在圣德十一年,三十二三年前,为什么一直到去年,太后、或者说你才开始着手对付长门?之前你们就不害怕么?”

“害怕的只是太后,而不是我,”老人回答,“之所以耽误了三十来年,其实原因很简单:直到去年初,我才抓住了当年的那个女天罗,让太后知道了她的存在,并且匿名恐吓了一下太后,威胁她要找到证据公之于世。没有她的亲口诉说,一切的流言都只会是捕风捉影,不可能促使太后痛下决心破釜沉舟。本来这一切都可以早点开始的,在太后掌权的那一天起就可以开始,但是没想到,那个女天罗竟然对孩子产生了恻隐之心,背叛了我。”

“你是想说,这一切全都是你故意安排的?”安星眠惊怒交集,“也就是说,女天罗不是什么宫女的姐姐,是你刻意安排的!太后并不是什么幕后元凶,她也是被你操纵的!”

“说操纵不算确切,”老人淡淡地说,“女天罗巧遇长门僧,又赶巧把重要证据藏在了长门僧的背筐里,长门僧再赶巧恰好是天藏宗派去运送藏书的弟子,我不是神,算不出这么多步也安排不了这么多步。我只不过是一个一直在等待机会的人,并且运气不错等到了这个机会而已。三十三年前,追杀那个女天罗的金吾卫中,有一个人是我的弟子,他目睹了当时的情景并且判断出女天罗把证据藏在了长门僧的背筐里。我这个聪明的弟子,立刻意识到机会来了,所以当时并没有说破,而是回来禀报了我,却没想到女天罗后来不知所踪,幸好孩子的下落总算被打听到了。在那之后,我一直在干三件事,一件是四处搜寻那个女天罗的下落;另外一件,就是保证那个宫女的孩子能够成为皇帝。”

安星眠心中恻然。简简单单的一句“保证那个宫女的孩子能够成为皇帝”,却不知道包含了多少血雨腥风和阴谋杀戮在其中,实在令人思之不寒而栗。唐荷却已经开口了:“我也听到过一些宫廷传闻,据说在宏靖帝成长到即位的这段时间里,有三个皇子因为各种离奇的原因不幸丧生,原来都是你干的?”

“皇位不是那么好坐的。”老人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也算是默认了。

“你刚才只说了两件事,你一直在干的第三件事呢?”安星眠又问。

“要让太后产生对藏书洞窟的恐惧,就必须要保证能威胁到她的证据始终存在。所以,我要确保她的亲生儿子始终活着,那也是极为重要的证据,也许什么时候就能用得上。”老人说。

“亲生儿子?你是说……女天罗最终还是保住了那个小孩儿?”安星眠很是欣慰。

“不但保住了,还托旁人把他抚养长大了,”老人说,“虽然带着身体的残疾,总算是一直活了下去。”

“果然是因为残疾的缘故才把孩子扔掉的,”白千云怒哼一声,“这个当妈的简直就是禽兽!”他双腿有残疾,所以生平最痛恨对残疾者的歧视。

“你也不能怪她,”老人说,“想要在皇宫里活下去,着实不易,对于那些贵妃而言,最大的梦想或许就是养出一个太子来。可是好容易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却是个畸形,两条腿粘连在一起,如果强行分割开,势必无法正常行走,只能终生成为一个残废……”

“等等!你在说什么?两腿粘连在一起?”白千云恍如身受重锤,突然间感受到了一种噩梦般的震惊。

“白大哥……我去年认识你的时候,你正好是三十二岁……你是圣德十一年出生的!”安星眠也一下子反应过来,一时间突然一背的冷汗,“难道你就是……难道你就是……”

“是的,他就是,不过你也知道,他现在活得还算不错,”老人说,“女天罗把他委托给那些河洛,看来是个明智的选择,他至少好好地长大成人了,甚至还成为了一个有钱人和一个武学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