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圣德十一年七月四日,名医欧阳端全家被发现死在自己家中,死因是谋杀。根据仵作的判断,他大约在三四天前就死了。
欧阳端医术精湛,尤其擅长妇科,经常进宫为后妃娘娘们看病。
欧阳端死后,关于这起惨案的一切流言都被强制噤声,没有人再敢多嘴。
就在仵作推定的欧阳端死亡时间差不多的日子,同一年的六月三十日,当朝宏靖皇帝诞生了。
以上几条凑在一块儿,能说明什么问题?
“原来整个事件竟然和皇子的诞生有关,”安星眠的脸色苍白,难以掩饰内心的震惊,“照这么说来,那个女天罗所携带的婴儿,会不会就是……会不会就是……”
两人的心里刹那间浮现出许许多多经典的民间传奇、坊间小说甚至于评书故事。涉及到皇子的故事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而这些故事最喜欢走的一条路线就是——
“皇子被掉包了!”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安星眠的心里迅速浮现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在极好女色的圣德帝后宫里,一群后妃们相互争宠,谁都希望能为圣德帝生下一个儿子,以便日后继承皇位,自己也可以坐上皇太后的宝座,从此一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在这样的前提下,一部分心思狠毒的后妃难免就会耍弄一些阴谋,她们会想方设法地阻止其他“竞争者”诞下麟儿,比如在对方的饮食里掺杂打胎药,比如当打胎药不起作用的时候,想办法把刚生下来的婴儿抢走……假如这起事件正巧被某个到宫里行医的民间医生发现了,那此人自然是要被灭口的;假如这个民间医生根本就是帮凶——他同样也需要被灭口嘛。
两人十分高兴,觉得自己拼凑出了真相,但安星眠忽然又显得很泄气。雪怀青问:“怎么了?”
“还是不对啊,”安星眠沮丧地说,“这个故事有点说不通。”
“怎么说不通了?”雪怀青不明白。
“如果那个婴儿是皇子,追他的金吾卫怎么可能接到‘格杀勿论’的命令,以至于最后炮制假尸回去交差就行了呢?”安星眠说,“皇帝肯定会无论如何也要把活的婴儿救回去才对吧?那可是他的亲骨肉啊。”
“说得也是……”雪怀青也反应过来,但她接着做出猜测,“那会不会皇帝根本不知情,是那个恶毒的妃子买通了金吾卫去替她杀害那个婴儿呢?比如说,那个女天罗其实是个义士,赶在妃子下手之前抢走了婴儿,于是妃子买通了金吾卫去追赶……”
“一个皇妃,哪怕是皇后,买通几个人是有可能的,但不会有权力调动那么多的人,”安星眠说,“金吾卫是没有太多行动自由的,必须要随时待命听候皇帝的差遣,十多个金吾卫瞒着皇帝出宫那么多天,你以为他们有这个胆量?那必须得是皇帝的差遣才行。”
雪怀青叹息一声:“还真是这个道理,那我们的推理有点儿进入死胡同啦,两头是自相矛盾的。可是……我还是觉得六月三十日这个日子太巧了,不应该是巧合,宏靖皇帝的出生和欧阳端的死一定有什么联系。”
“我也觉得是,”安星眠说,“这两件事绝对是有联系的,但是我们暂时还找不到这个联系在哪儿。不过不要紧,起码我们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再动动脑子想想。”
“也许我们真的可以去找找那位游侠,他关系网很广,说不定可以打探到皇宫内的事情。”雪怀青说,“不过我倒是想问问你,血翼鸟到底有着什么样的传说?我虽然听过不少云灭的故事,但是还真不清楚这个血翼鸟的传说。”
“那是云灭年轻时候的故事了,因为涉及到云州这片神秘之土,比较光怪陆离,所以很多人都质疑这些故事的真实性,”安星眠说,“真的只能当纯粹的故事来听了。”
“那就当成说书先生的故事也不打紧,”雪怀青像小女孩一样拍拍手,“其实我很喜欢听故事的,就是没什么人给我讲。”
安星眠心里微微一痛,随即笑着说:“以后就有人给你讲了。云灭出身于羽族的宁南云氏,那是当时羽族最有势力的大家族之一。但是云灭这个人生来桀骜不驯,不愿意为家族效力,居然跑到了宛州的淮安城去当赏金杀手,就在淮安城,他遇到了这桩血翼鸟奇案。
“当时淮安城突然开始流行一种可怕的怪病,或者不能称之为病,比瘟疫还可怕。中招的人会在几天之内身体脱水枯干,只剩下头颅栩栩如生,比活着的时候更加润泽。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于是云灭所在的组织付钱委托他去调查。结果云灭这个人果然是有大本事,居然真的被他调查出来了,原来是有恶人隐藏在一个戏班子里,把一种只产自云州的怪鸟带到了淮安。”
“血翼鸟?”雪怀青问。
“就是血翼鸟,”安星眠点点头,“那些受害者的恐怖死状,都是由和血翼鸟伴生的一种花的花粉引起的。云灭在调查这个案子的时候,和那个恶人正面冲突了,恶人知道自己不是云灭的对手,于是想出了一个毒计,把那种叫做珈蓝花的毒花种在了淮安城的不同角落,要让花粉大面积传播,杀死千千万万的无辜者。”
“那云灭怎么办呢?”雪怀青听得有些揪心。
“云灭也没有办法,他没有能力在一夜之间找到所有的珈蓝花,”安星眠说,“他从来没什么悲悯之心,本来打算放弃,但他的妻子——那时候还只是他的情人——坚持要他救救全城的百姓,于是他想出了一个办法,烧掉了一仓库兑香精的剧毒原料,并招来秘术士施展驱风的秘术,让毒烟遍布全城。淮安的百姓无法忍受那些呛人的浓烟,纷纷逃离了。于是淮安变成了一座空城,土壤植被和水源都被破坏殆尽,但百姓们得救了。”
“原来是这样,”雪怀青感叹一声,“云灭果然是个敢于下大手笔的人,用毁灭一座城市的办法去拯救这座城市里的人。”
“不然有什么办法呢?既然不知道珈蓝花具体的位置,就只能想办法把人们全部赶出这个范围了,看起来是个笨办法,却是唯一的办……”安星眠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说了。
“你怎么了?”雪怀青惊讶地望着安星眠,只见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嘴角蠕动着,一张脸因为兴奋而泛出红光,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令他激动的东西。
“逃跑的女天罗……背着筐子的长门僧……通缉全天下所有的长门僧……大阴谋……”安星眠嘴里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着,让雪怀青简直有点害怕,开始在心里盘算是不是又得帮他平复一下失控的精神力。但她刚刚伸出手去放到安星眠的额头上,安星眠就像疯子一样,一把抱住了她。
雪怀青傻掉了。她这辈子即便是女人的拥抱都从来没有过,更别提男人了。这一下被安星眠抱住,她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想要伸手推开他,但好像……自己心里并不是很情愿真的把他推开。好在安星眠的失态也就是一瞬间,他很快就松开了手,大声喊道:“我想明白了!我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明白那个幕后的操纵者为什么要编织这个大阴谋来对付长门了!”
“啊,你猜出来了?快告诉我为什么,”雪怀青大喜,也几乎把刚才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一抱给忘掉了,“还有,小声点儿,运送寿礼的车队已经过去了,你大声会被人听见的。”
“那个人之所以编造这么大的一个阴谋,不是因为他和长门有仇,也不是因为他想和长门僧过不去,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安星眠极力放低声音,“他想要毁掉所有的藏书洞窟!”
“毁掉所有的藏书洞窟?”雪怀青一惊。
“因为他作恶的证据被放进了藏书洞窟里!”安星眠说,“他必须要毁灭这个证据,却又找不到洞窟的具体方位,只能想出这个恶毒的办法,先毁掉天藏宗弟子的信仰,再迫使他们自己动手去毁掉所有的藏书洞!”
“对了!就是骆血所说的那件事!”雪怀青也反应过来了,“可是,他作恶的证据怎么会被放进藏书洞呢?”
“就是须弥子追踪的那个长门僧,”安星眠说,“圣德十一年八月,锁河山脚下,须弥子一直追踪的那个长门僧。记得你我都十分在意那个筐子,因为我们心里可能都隐隐约约意识到了,那个筐子里装着的,可能就是准备放入藏书洞窟的书籍。那些书籍倒是没什么问题,因为须弥子中途更换了目标,那位长门僧很顺利地把筐子带到了洞窟里,但他没有注意到,那些书籍里面可能多夹了一点什么……”
“是那个女人放进去的!”雪怀青终于捕捉到了安星眠的思路,“没错,就是须弥子当时讲到的那一个细节:那个女天罗被包围之后,视若无睹,准备继续前行,却一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正好摔在了须弥子所追踪的那名长门僧身上。那是她故意的!目的并不是用长门僧来做挡箭牌,而是趁着那混乱的一瞬间,把关键的证据藏在他的竹筐子里!”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十分满意,但雪怀青很快有了新的疑问:“可是,为什么当时不发难,而要等到三十年之后呢?”
“我想是因为当时事态平息了,所以那个幕后操纵者以为一切都风平浪静,没什么危险了,”安星眠说,“可是到了去年,某些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让他发现证据外泄了。”
“某些意外的事情?”雪怀青有些疑惑,“也许吧。不过这的确是到目前为止最说得通的推论了。皇宫里出现了某些牵动到当今宏靖皇帝出生的大事,那个身份不明的婴儿被女天罗带走,圣德帝派出金吾卫追杀。没想到金吾卫没能杀到人,这也就罢了,女天罗还转移了最关键的证据,那些证据还偏偏无巧不巧被那位长门僧封入了藏书洞窟。”
“所以当年那桩阴谋的元凶坐不住了,想要找寻到那个藏书洞窟,”安星眠说,“我总算想起来了,半年前,当皇帝刚刚开始拘捕长门僧的时候,我问起老师关于天藏宗的事儿,他曾经告诉我,之前已经有几位天藏宗门人下落不明了。现在想起来,肯定是幕后操纵者试图绑架他们以便逼问出藏书洞窟的下落,却发现长门中人根本不怕胁迫,用什么办法都不可能撬开他们的嘴,于是只好从别的方面入手了。”
“摧毁他们的信仰,让他们自己动手把藏书洞窟全面毁掉,”雪怀青摇摇头,“那到底是怎么样的证据啊,为什么会让他不惜以毁灭一个无辜的门派为代价去换取呢?”
“这恐怕就需要用到你的那位老朋友游侠了,”安星眠说,“我们去会会他。不过现在,先休息吧,我困死了。”
“要是以我的脾气,我现在就去找他……”雪怀青再摇摇头,不过还是听了安星眠的话。
第二天一早,天启城知名游侠郁风贤照常早起上工,一走进自己的铺子,他就倒吸了一口凉气。上次曾经让他大吃苦头的那位金发美女又出现了,而且就端坐在他的椅子上,正在含笑望着他。虽然现在她的脸型起了很大变化,但郁风贤经验丰富,一眼就能看出那只是易容改扮,而那令人捉摸不定的眼神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何况还有人羽混血的淡金色头发呢。
见鬼了,上次明明已经把她诱入了陷阱中啊,怎么她会半点事没有的又出现了?难道她逃脱了那一次的伏击?想到该女子用毒的手段,他一下子慌了神,转身想要逃跑,胳膊却已经被人扭住了,而且是扭到了一个很奇怪的角度,让他立刻失去了反击能力。
紧接着,对方伸出了一只手,“咔嚓”一声,把他的下巴捏脱臼了。郁风贤还没来得及呼痛,就感觉到嘴里被倒进了某种粉末,甜甜的味道还不错,但他立马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东西,一下子万念俱灰,差点吓昏过去,连下巴的剧痛都忘了。
又是“咔嚓”一声,下巴重新接上了,但刚才倒进去的粉末已经吞入了肚子里。双手也被放开了,郁风贤这才能转过身来,看见站在自己身后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笑容可掬温文尔雅,不过刚才对付自己的那几手还真是干脆利落。他长叹一声:“我认栽。道歉什么的话不多说了,二位还能给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么?只求留住性命,我愿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劳。”
“这真是个聪明人,我们一句废话都不用多说了。”安星眠笑着对雪怀青说。
雪怀青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到郁风贤面前,轻柔地说:“这一次的毒药,是慢性的,会一点一点地发作,一个月后你才会开始感觉不舒服,但是放心,不舒服的时候你还不会死。我要查的事情也挺复杂,有天启城的,也有其他很遥远的地方的,所以我会给你几个月的时间慢慢调查。等一切都调查清楚、我们离开天启的时候,我会派人把解药方子送给你,因此,这次千万别再耍花招了哦,而且,千万要快,一定要快,不然毒药慢慢腐蚀你的五脏六腑和骨头,那就谁也救不了了。”
“好吧,请两位只管下命令,一切遵从,绝不敢有误。”郁风贤不愧是黑白两道通吃的知名游侠,论到快速机变,当世无出其右者也。
“好好干。”安星眠像长辈勉励后辈那样拍拍郁风贤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