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再度来到天启城,雪怀青原以为自己会依然无感,依然觉得这座城市和天下所有的城镇村庄一样千篇一律乏善可陈,但很快地,她就发现自己的心境起了变化。她开始觉得天启真是一座气象宏大的帝王之都,充满了一种别的城市所无法比拟的庄严和大气,走在这样的城市中,似乎人的心胸都会变得更开阔一些。
我这是怎么了?她有些纳闷,觉得自己过去并没有这种可能去在意这些,后来她才想明白,那大概是因为安星眠在身边的缘故。孤身一人的时候,她只想尽快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把自己和这个热闹喧嚣的世界隔绝开;但有了又说又笑的安星眠在身旁,她也逐渐变得言笑晏晏,开始认真倾听安星眠信手拈来的讲解,而不再是敷衍地点点头左耳进右耳出。
她也不知道这样的变化到底是好是坏,不过相应带来的另外一个变化则是:她不那么在乎自己的变化了。从安星眠的身上,她仿佛也找到了一些对自己有益的启发:顺其自然,变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不要总去纠结于“我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为什么开始有这些奇怪的想法”。
没什么奇怪的,我就是我,她这样对自己说。
所以往昔冷漠的尸舞者如今也慢慢开始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了,她会指着一座被刻意保护起来的残缺雕塑向安星眠追问来历,她会看着路边卖艺的杂耍摊,和安星眠一起低声取笑那个玩刀大汉的刀法之拙劣,她也会偶尔在卖花姑娘面前停下来,看着花篮里或白或粉的百合花,露出喜爱的表情。
“这世上的植物,不光只有制毒炼药一种用途,拿来欣赏欣赏,愉悦一下我们的眼睛和鼻子,其实也是挺好的。”安星眠说着,掏出几个铜锱,挑了一把看上去最新鲜整齐的白色百合,捧在手里递给雪怀青。
“送给你的。”他说。
雪怀青很自然地接过来,手里捧着香气清甜的百合花束,和安星眠一起走过这条街,才忽然意识到:这好像是这一辈子第一次有人送花给她,更是这一辈子第一次有男人送花给她。她的心里有一种温情开始涌动,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不错的,要是身边能一直有安星眠的陪伴,似乎也不算坏,不,应该说是似乎也很好……
安星眠好像是在刻意地调整情绪,也好像是要为了过去几个月的辛苦日子对雪怀青做出补偿,带着雪怀青一直在在天启城里游玩,好像没有任何正事可做。当然,两人都经过了河洛手艺的易容改扮,就连带在身边的尸仆都修整了一下面容,要知道,通缉两人的访牒还没撤销呢。
不过雪怀青心里明白,安星眠表面上很轻松,心里其实一直在想着应该从何查起。圣德十一年,也许还要包括之前的一两年,那么长的时间跨度,发生的事件太多太多了,总需要先理清头绪。而且安星眠好像也找到了查找的方向,这几天的每一天傍晚,他都会带着雪怀青去造访天启城的各处小酒馆,专门和那些上了年纪的饕餮酒徒搭讪,动不动就请别人喝酒,这样的人物自然是大受欢迎的。当然,他也为自己找到了适合的身份伪装,假装自己是澜州知名杂学家何一帆的学生,是来考察中州各地的民间故事和坊间杂谈的。
为了不引起他人的怀疑,他一上来并没有询问圣德十一年,而是从圣德皇帝之前的宣肃皇帝时代开始问起,边问边煞有介事地记录,不时追问各种细节,极富耐心,力求不露丝毫破绽。雪怀青懂得他小心谨慎的用意,所以也极力配合着他,装成何一帆的另一名学生。好在易容改扮之后,她的面孔十分平庸,不会引人注目。各式各样的酒客喝着酒,倾倒着记忆中的轶闻怪谈,光是听听这些故事倒也很是有趣,雪怀青甚至想,假如她真是那个什么何一帆的学生,这些素材已经足够编出一本书来了。
八九天之后,总算快要问到圣德十一年了,两人走在城里的脚步也格外轻快。想到晚上就有可能接触到这个秘密,安星眠自然是有些兴奋,雪怀青却有些发愁。她十分担心,与女天罗有关的事件可能是埋藏极深的隐秘,根本无人得知,那么或许就听不到什么与圣德十一年相关的信息。如果是那样,安星眠会不会又变得急躁消沉呢?但愿不要。
“今天下午去哪儿?”吃完午饭的时候雪怀青问。两人游玩了一上午,索性直接回客栈,让伙计送饭进屋。她好像已经有点习惯了这样吃吃喝喝无所事事的游**日子,虽然长门僧和尸舞者都提倡艰苦的修炼,但修炼这种事儿,一旦放下,要重新捡起来就不容易了。
“可以休息半天,养精蓄锐,”安星眠说,“今晚将有很多问题要问。再说了,天启城咱们也逛得差不多啦。”
雪怀青笑了起来:“真难得。我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像这十天一样,什么事儿都不做,就是在一座城市里闲逛。小的时候在村里,因为总有人类的孩子欺负我,所以我成天待在家里,连附近的山头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现在没人敢惹你了,谁要惹你,你就把他做成尸仆。”安星眠开玩笑说。
雪怀青还没回答,门外忽然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如果全天下的长门僧都和你们为敌,你们打算把他们全部做成尸仆么?”
安星眠一跃而起,猛地拉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满脸尘土、肤色黝黑、表情木讷的中年汉子,看样子像是个农夫,但这个农夫在他看来颇为眼熟。他仔细想了想,有些不大确定地说:“你……我们好像在研习会上见过,你也是个长门僧,是吗?”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肯定:“是的,你是跟随着了尘宗的符真夫子去的,但一直跟随在他身后,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所以我才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的记性倒还真不错,不愧是研习会上的论辩高手,头脑是一等一的,”农夫一样的中年汉子木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可惜的是,你把长门的一切记在了脑子里,却并没有写在你的心里。”
安星眠没有回答,全神贯注地提防着。果然,这一句话刚刚说完,这个不知名的长门僧就猝然发难,他右手伸出,五指曲张,拿向安星眠的左手手腕,赫然也是关节技法,只是出手的方位力道都和风秋客所传授的羽族技法大不相同,看来这是纯正的东陆武技。他心里暗暗警惕,左手腕反手一振,指节弯曲如钩,反扭对方的十指。
见到安星眠以攻代守,长门僧也微感惊讶,但他变招奇快,握掌为拳,格挡住了安星眠的这一扭,随即左手出招,横切对方的左手腕。安星眠急忙缩手,却发觉长门僧的拳头上有一股隐隐约约的黏力,吸住自己的左手无法收回。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一招显然是对手习练许久的杀招,即便化解了,后面必然还有更加厉害的后招,不能再这样纠缠下去。他本来伸出一半的右手停住不动,却猛地一低头,狠狠用额头向着对方面门撞了过去。
长门僧显然没有料到安星眠会用出这种类似于市井无赖的战法,猝不及防之下,只能急忙撤手,同时身子向后一仰,整个身体几乎折成了弓形,这才躲过了这一击。他紧跟着急忙后撤两步,退到了楼梯口处,安星眠并没有追击,而是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进来说话吧。”
长门僧看了他一眼,大步走进房里,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安星眠关上房门,为他倒上茶:“请问这位夫子如何称呼?”
“骆血,不是下雪的雪,而是流血的血。”长门僧说。
安星眠吃了一惊:“骆血?二十年前名震一时的‘血煞刀’骆血?传说中比天罗还厉害的杀手?”
“血煞刀早已废弃,”骆血回答,“现在我不杀人,不动刀,充其量扭断人两条胳膊,而且经常扭完之后再替人接上。身为长门僧,不得不如此。”
“我倒是觉得,身为长门僧应该把胳膊伸出去让人扭断,然后回家自己接上……”安星眠喃喃地说。
雪怀青看着骆血:“骆先生今天来到这里,应该不是为了杀星眠而来的吧?我觉得你没有什么杀气。而且你的关节技法并不如你的刀法那么好用,想要杀他,还是得带刀。”
骆血哈哈笑起来:“小姑娘说话很直白啊。不错,我原本是想杀他的,尘封多年的宝刀也重新从地下掘出来随身携带,但我从二十六岁那年受到一桩极大的冤屈之后,就发下誓言此生绝不冤杀一个人,所以我先跟踪了你们一段时间。”
“可是,我们俩都已经易容改扮过了啊,你是怎么认出我们的呢?”雪怀青忍不住问。
“我可不是从天启城开始追踪你们的,”骆血说,“我从你们放火烧掉千云堂之前就一直盯着你们了,所以你们俩离开河洛地下城的那一天,我从身形上就认出来了。这之后我随着你们一路到天启,每天陪着你们逛街,晚上在各个小酒馆陪你们喝酒。”
安星眠和雪怀青相顾悚然。他们都自认为是机警的人,却没想到被骆血盯梢了那么长时间都没有发现,这个人假如真的想要捡起老本行来暗中行刺,恐怕真有点防不胜防。
骆血看出了两人的后怕:“你们放心,我说过了,我决不会听信一面之词而冤杀任何人,更何况,还有一个老朋友来找到我,要我信任安星眠先生,说他绝不会是长门的叛徒。”
“风秋客那个老扁毛吧?”安星眠嘴上不客气,心里却着实感激。风秋客影子一样的跟随固然很烦,但他确实是能给自己帮助的人。
“就是他,我听他说了那么多,更加决定下手要谨慎,决不能错杀,”骆血的眼神里寒光一闪,“不然就在那个年轻人试图刺杀你的夜里,或许我就会接踵而至了。”
安星眠想到倔强的年轻人苏真柏,不由得神色有些黯然,骆血接着说:“直到跟踪你们来到天启城之后,我才确认你肯定不是出卖长门的叛徒,因为你每天晚上在酒馆里打听的那些事情,一定都是有目的的。虽然我并不清楚你发现了什么,但我知道,你在努力寻找真相,试图还长门一个清白。”
安星眠垂下头:“我的老师……的确做错了,但他并不是叛徒,他只是一个受到欺骗的正直的人而已。我现在所做的,就是尽力弥补老师的过失,挽救长门。”
“那我果然没有看错你,”骆血说,“追踪杀人我在行,像你这样追查几十年前的疑点,却非我所长,我还是继续去为其他的长门僧做些事情,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如果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去天启城西的垂杨坊,找周记杂货店的老板,他是我的生死之交。”
安星眠握住他的手:“骆前辈,请你放心,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至少我绝不会让老师那样冤枉地死去。”
雪怀青却忽然问:“骆先生,你的性子活脱脱就是一个市井义士,怎么会身入长门的呢?就算你自己想要加入,据我所知,长门对入门者的要求也是很严格的。”
骆血微微一笑,笑容有些凄凉:“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也丝毫不动听,留待日后有机会再讲给你们听,也许是在……纪念先师符真夫子的时候吧。”
安星眠这才知道,符真夫子也在这一次的劫难中不幸丧生,心里一阵难过。他想到那些德高望重的导师们,一生中从无恶行,以最苛刻的标准约束自己,无私地帮助穷苦的人们,却在这一年中无缘无故地遭遇这样的飞来横祸,身心都受到巨大的摧残,乃至于失去生命,只觉得压抑许久的愤怒再度涌起。这一次不是为了什么高高在上的信仰了,他想,只是为了人,为了这些活生生的人,为了这些宝贵的生命,我也一定要揭穿那个真相,把藏在背后的恶魔揪出来。
“我今天来找你,一个是要当面问问你,打消我的最后一丝怀疑,另外也是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骆血说,“我想经过这段时间的调查,你已经知道了和天藏宗有关的那个秘密了吧?”
“我知道了。”安星眠点点头。
“那么你知不知道,某些天藏宗的门人,正在寻找那些被先辈们苦苦隐藏起来的藏书洞窟,并且着手填埋它们?”骆血问。
“你说什么?填埋?”安星眠霍地站了起来。
“是的,不知道通过什么途径,或者是有人故意告诉他们的,总而言之,一部分天藏宗门人也知道了那个秘密。就在一个月之前,他们已经通过天藏宗残存的文件推测出了其中一处洞窟的位置,然后利用法器摧毁了那一片山腹,制造巨大的山崩,把那里的一处藏书洞窟彻底填埋了,”骆血说,“那是在澜州北部的一处,具体是哪个时代的我不太清楚,总而言之,几代人上百年的努力,瞬间化为乌有。”
“可是那些洞窟是无害的!那只是一个谎言!”安星眠怒不可遏,“只不过是恶人设的骗局,他们怎么能这样轻易上当!那些都是珍宝,无价之宝啊!”
骆血叹了口气:“信仰令人坚强,也会令人盲目。我无力去阻止这一切,就算我打断他们的腿,砍掉他们的脑袋又能如何?所以,只能靠你了。你必须要揭穿这个阴谋背后隐藏的一切,用铁一般的证据为天藏宗和长门洗清冤屈,也让那些激愤的天藏宗门人冷静下来。”
“我明白了,一定尽力而为,”安星眠说,“可是我有点不明白,天藏宗的秘密藏得如此之深,连我老师都始终不明真相,我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一个意外的知情者打听到的。你为什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我也只是碰巧而已,”骆血说,“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各地奔走,想法子营救被捕的长门僧。有一天夜里,我原打算趁着黎明之前防卫最疏忽的时刻,潜入天启城的一座监牢救出一两个人,结果竟然有一个名叫舒林的年轻长门僧在夜间成功逃狱。于是我一路跟着他,试图暗中保护,却没料到追兵得到的命令是格杀勿论,抢在我之前射杀了他。我虽然把他救走,他却已经伤势过重回天乏术了。不过在临死之前,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这一切告诉了我,并且叮嘱我,一定要想办法毁掉那些藏书洞窟。”
“但是看来,你和我一样,也不相信那种说法。”安星眠说。
骆血摸了摸鼻子:“我的前半生一直是一个杀手,见惯了各种各样的阴谋诡计尔虞我诈,对任何说法都不敢轻信。现在我却选择信任你,希望你肩负起拯救长门的重任。”
“我会的。”安星眠郑重地点点头。
天启城西的一枝香酒馆,虽然店面规模不大,装修陈设比不上知名的大酒楼,卖的酒浆饮食也只能算一般,却一直生意兴隆,酒客如云。这多半要归功于绰号“一枝香”的徐娘半老的老板娘。该老板娘据说二十多岁就守寡,如今已经年过四十,但看起来却仿佛三十许,皮肤白皙,面容俊俏,尤其是那双仿佛会说话的丹凤眼,着实撩拨了不少酒客前来光顾。
不过今天晚上,一枝香最受人瞩目的人物不再是老板娘“一枝香”了,而是两个远方来客,那就是澜州杂学家何一帆的两位学生,男的叫张政,女的叫任洁,都是很普通常见的名字,配上两张普通平庸的面孔。不过他们的出手可不平庸,总是大把大把地掏钱请人喝酒,只为了搜集天启城历年来的怪事传闻。民间传说谁的肚子里没有一大把?自然所有人都愿意接近这一男一女,讲点故事骗骗酒喝。甚至有人直接就自己捏造故事,旁边的人也从不揭发——有冤大头,谁宰不是宰?
这一天晚上,轮到讲圣德帝时代的故事了,按理说圣德帝的年代距今很近,记得或者听说过的人会更多,但大家反而沉默了,偶尔有人讲上几则,也都一听就是胡编乱造的虚妄之谈,完全不得要领。安星眠很能理解这种状况:古代的事情爱怎么掰扯就怎么掰扯,但距离当今越近就得越小心,万一哪一条故事犯了皇威或者犯了其他的惹不起的大人物,那可就糟糕了。所以他也很耐心,不断地招呼一枝香的老板娘上酒,同时也编造一些其他的笑话来活跃气氛。所以到了最后,他还是勉强收集到几个那些年的故事,其中有两个发生在圣德十一年,一个是灵亲王的二女儿病逝下葬后起死回生的故事,一个是大财主高全山染上吃人肉怪病的故事,两个故事都恐怖诡异,真实性姑且不论,即便都是真事,也绝对难以和长门或者出宫的金吾卫联系起来。
两人都有些失望,但表面上还是满面堆欢,陪着酒客们天南海北一直胡吹到深夜,人群渐渐散去,除了依旧精神健旺似乎可以彻夜不眠的一枝香之外,就只剩下了一个睡眼惺忪的老头。此人脸上一个又大又红的酒糟鼻头,一头银灰的乱发,衣服上也打了不少补丁,看来是个生活贫困却还偏偏要把钱扔到酒壶里的颓废穷人。这样的人在市井中十分常见,也往往是长门僧们帮助和开导的对象,只是现在安星眠实在没有心思去履行一个长门僧的职责了。
“看来今晚就这样了,”他向雪怀青叹了口气,“咱们回客栈去吧。老板娘,结账!”
一枝香笑吟吟地扭动着水蛇腰去拿账本,两人站起身来,旁边酒桌上的酒糟鼻老头忽然发出一声嗤笑:“拿一堆胡编乱造的狗屁故事去骗酒喝,可惜真正的大事反而没有人敢讲啊,呵呵呵。”
安星眠立刻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很恭敬地问:“这位老丈,如果您有什么民间轶事,还烦请讲给我听一听,在下感激不尽。”
老头斜眼望着他:“我看你们这两个年轻人办事倒还认真,人也不错,但是在这种市井之地,面对这一帮懦弱胆怯的市井之徒,又能问出点什么来呢?真正的隐秘都是危险的,你们是打听不出来的。”
安星眠一惊,听这老头谈吐不俗,再看他的眼神,虽然醉眼蒙眬,却依然能看出一点锐利的意味,知道他虽然落魄,却必定有过不一般的过去,于是在他的桌上坐下,继续恭谨地说:“可否请老丈喝上两杯,聆听教诲?”
老头哈哈一笑:“我都这副德行了,还能给你什么教诲?不过看你这个年轻人挺不错的,我就给你讲一桩真事吧,发生在圣德十一年的真事。”
安星眠的心里突地一跳,大声喊道:“老板娘,别忙结账了,再来两壶琥珀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