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星眠绝对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会看错的,马车里的那个人就是章浩歌,他的老师章浩歌。几个月以来,他一直以为章浩歌已经死了,但万万没想到,老师不但还活着,更是在做着一件完全与他的理念背道而驰的恶事。他甚至想要像那些小说里写的那样,狠狠掐自己一下,以便确定自己并不是陷在一个噩梦当中没有醒来。

“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要先去追踪你的老师,暂缓去云中城?”雪怀青问,“跟踪他的话,也许还能找到那些被关押的长门僧,可以想办法把他们救出来”

安星眠犹豫不决,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摇摇头:“现在去追踪他也没什么用。我老师这个人,不愿意说的话绝对不会说,何况看这架势,他的背后一定有很多好手,单凭我们两个去挑战这一群人,有点冒险。我们还是先去云中城,也许白千云那里就有我们想要的答案。”

“那好吧。”雪怀青点了点头。过了一小会儿,她忽然又说:“你也不必……不必太难过。令师那样做,或许有他的理由。等查清楚了再下结论也不迟。”

这句话说出口,连她都觉得奇怪,因为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还会安慰别人。即便义父去世的时候,她也只是许诺要为他查明真相,并没有说出什么宽慰的话。她敏感地意识到,和安星眠相处的这些日子,她的内心似乎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雪怀青皱了皱眉头。

而安星眠并没有注意到雪怀青的表情变化。他就像痴了一样,目光始终看着章浩歌离去的方向。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安星眠躺在马车里,始终一言不发。雪怀青知道他心里难受,也并没有去找他说话。

由于白天耽搁的工夫,马车并没能按照原定计划在天黑前赶到下一个市集,幸好车夫对这条路线很熟,拐了个弯找到一个小村庄。有安星眠的金铢开路,三人很容易就找到了农家借宿。而其他的村民们则羡慕不已,恨不得这位有钱的大爷就此停留下来,在村里每一家轮流住一天,让所有人都有赚钱的机会。

安星眠吃过晚饭后就蜷到了**蒙头大睡。这一路上虽然他也一直是躺着的,但毕竟马车颠簸,不可能和舒服的睡床相比。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午间,为了节省时间,只能找留宿他的农家买上几个干面饼,带在路上吃。

“几个面饼哪儿值什么钱,您只管拿走就行了,”一家之主是个憨厚的青年农民,看见安星眠又要掏钱,连连摆手,“您昨天晚上打赏我的钱,够我挣上半年的了,几个饼子还要收钱,那我真是不要脸了。这儿还有一些鲜枣,昨天刚打的,您一并带着路上尝尝鲜。”

安星眠也不勉强,道谢之后,和雪怀青一起上了马车。马车驶出去很远,回头看看,那位农夫都还在遥遥招手。

“这个村子里的人还真不错,”雪怀青说,“我好像经常遇到一个鸡蛋都要开天价的刁民。”

“你没有注意到么?这个村子的景况不错,”安星眠说,“附近土地肥沃,这些年也没有大的灾害,村里人的日子都能过得去,自然也就不会那么贪婪小气,其实百姓的心思真的很简单,有饭吃,有衣穿,有间房子遮蔽风雨,谁都能做个善良的人。穷山恶水才总出刁民,都是生活所迫啊。”

“我没有想过这么深远的问题,”雪怀青摇摇头,然后看着安星眠,“我发现你今天好像又恢复正常了,心情蛮不错的。”

安星眠笑了笑:“昨天晚上我做了很多梦。在最糟糕的一个梦里,我的老师被证实为长门的大叛徒,遭到所有长门夫子的鄙弃。那时候我非常难过,在梦里无所顾忌,第一个反应是跳出来把所有指责老师的人都狠狠揍一顿。但紧接着我就想,揍了他们,又能改变什么呢?事实终归是事实。”

“醒来之后我回味这个梦,突然想到,即便老师真的背叛了长门,对我而言,也不能改变什么。他是他,我是我,我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无愧于内心,也就行了。毕竟我的人生是由我自己决定的,而不是由我的老师是什么人而决定的。”

“他是他,我是我……照这么说来,她是她,他们是他们,而我,终究还是我自己,谁也不能改变我自己。”雪怀青自言自语着。安星眠听不出她话里“他”与“她”的分别,只是在一旁微微感到奇怪。

然后他又看到了雪怀青的笑容。虽然只是浅浅一笑,他却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笑容让他着迷,那就像是在白茫茫的殇州雪原中艰难跋涉,却忽然发现远方有一团跳动的篝火一样,仿佛能让人从冰一样的绝境中看到希望。

“你说得很对,我的人生是由我自己来决定的,谢谢你,”雪怀青微笑着说,“我不打算再去追究当年那些金吾卫和那个天罗女杀手之间的情由了,那与我无关,我要去做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一件过去我一直害怕去做,但在心底里却一直很渴望的事。”

“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事,但是我很高兴看到你下定决心,”安星眠说,“等到了下一个市镇,我给你买匹马……”

“不,我还没说完呢,”雪怀青摇摇头,“我能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有你的帮助,所以我打算先陪你去云中城。要解决长门的大问题,你一定需要多一个帮手。当然,如果你觉得一个尸舞者搅和进你们长门的事情不太合适,我也能理解。”

安星眠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拒绝,但最后,他也跟着笑了起来:“既然你那么直率,我也不想虚伪了。是的,我的确很需要一切可能的帮助,谢谢你。另外……我不在乎你是尸舞者还是别的什么,事实上我觉得尸舞者很好。”

他顿了顿,有些艰难地补充说:“更何况,和你待在一起,我觉得很……愉快。”

雪怀青不易察觉地微微脸红了一下。

两天之后,两人赶到了云中城。安星眠兴冲冲地带着雪怀青踏入千云堂的大门。对他而言,能从白千云那里得到新的情报固然很好,但即便只是和这位好朋友重新见面,也足以让人心怀愉悦。

然而出乎意料,他并没有见到白千云。出来迎接他的是当初被他打晕的那个伙计——他已经知道该伙计的名字叫李福川。李福川虽然极力做出镇定的样子,还是难以掩饰话音里的微微颤抖,开门见山地说:“安先生,我家主人被抓走了!”

“被抓走了?什么时候?被谁抓走了?”安星眠急忙问。

“找个安静的地方说吧,”雪怀青扯扯他的衣袖,“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李福川把两人带到安星眠所熟悉的那间密室,命令下人送上茶水。在此之前,他曾经亲自侍奉白千云和安星眠,但现在看起来,他在这家铁匠铺里的地位显然比一般的伙计要高一些。

“主人是昨天刚刚被抓走的,”等安星眠和雪怀青喝过两口茶后,李福川开口说,“此事和一个长门僧有关。从安先生离开云中之后,主人就一直非常关心和长门有关的各种动向,动用他所有的消息来源密切关注此事。大概半个月之前,主人得到消息,各地开始有人用长门的内部暗号诱捕长门僧,据说那些内部暗号都是由一名长门僧提供的……”

“那个长门僧名叫章浩歌,对不对?”安星眠插口问。

“没错,就是这个名字,”李福川说,“您也知道他?”

“他是我的老师。”安星眠简短地说。

李福川张了张嘴,显然十分惊讶,但他很快沉住气,继续说:“难怪主人会对这个章浩歌那么感兴趣呢。前些日子,又有一个叫做秋雁班的戏班子来到了这里,主人不知道为了什么,专程跑到那个戏班去见了一个叫……”

“唐荷!”安星眠再次插嘴,不过这一次却是无比惊讶和意外,以至于一下子站了起来,“他竟然去找了唐荷?这么说来,他是和唐荷一起……”

李福川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雪怀青,又看了一眼安星眠:“是的,他是和唐荷姑娘一起被抓走的。”

安星眠颓丧地一屁股坐下,咕嘟咕嘟喝光了手边的茶碗,这才稍微镇静一点:“详细告诉我事情的经过。”

“主人去找了唐荷姑娘,两人商定要去找章浩歌,”李福川说,“我劝他说,那样太危险,章浩歌只是一个长门僧,但这一次,他身后站着的是朝廷的力量。主人不听,说是一定要赶在你回到云中城之前打探出那个章浩歌的究竟。当时我不懂为什么,现在明白了。”

安星眠握紧了拳头,内心又是伤悲,又是感激:“你家主人知道章浩歌和我的关系,担心我无法处理好此事,所以才自己去替我调查的。他是一个真正的挚友。你放心,我就算豁出性命,也一定会把他救出来。”

李福川欣慰地点点头:“这样的话,我家主人也不枉如此冒险。当时他不肯告诉我原因,只说当天章浩歌将会抵达云中,要抓住这个机会,我也劝不住他,只能替他准备好马匹和其他用具。但我实在不放心,所以一直偷偷跟在后面,可惜我功夫太浅,帮不上忙。”

“也就是说,你亲眼见到他们被抓走?”安星眠问。

李福川点点头又摇摇头:“并没有亲眼见到,不过也差不多。我一路跟在他们后面,发现他们去了云中城西郊的一处废宅,看样子,他们要找的人就在那里汇聚。他们远远地就下了马,很小心地靠近,然后翻墙进去——主人的腿脚平时不灵便,但要忍痛发力的时候,会比一般人还灵活。”

安星眠回想起当天和白千云交手时的情景,禁不住微微一笑:“那当然,他跳起来比猴子还快呢……后来呢?他们进去之后又怎样了?”

“他们再也没有出来,”李福川说,“那间废宅里悄无声息,什么动静都不再有,我在那里等到天黑,又等到了今天,他们还是没有出现,肯定是被抓走了。搞不好已经……”

他不敢再说下去,安星眠拍拍他的肩膀:“别想得太多,事情已经发生了,越吓唬自己只能越让自己心乱而已。告诉我那个废宅在什么地方,我去找找看。”

李福川担心地望着安星眠:“那您可得当心点,我家主人的身手您是见到过的,连他都无声无息地中了招,您……”

“我比他多一个厉害的帮手,所以问题不大。”安星眠宽慰他说,尽管自己心里也明白,对方势力庞大,己方多个一两人根本算不得什么。

“不过我们最好是再等等,天黑了再动身,”雪怀青忽然说,“对于尸舞者来说,夜晚是最好的活动时机。”

李福川这才明白过来,雪怀青是个尸舞者,而跟在她身后的彪形大汉多半就是她的尸仆了。他虽然经常为白千云接待各路客人,见识不少,但这也是第一次接触人见人畏的尸舞者,不由得面色微微有点发白。

“别担心,至少她不会把你杀掉做成尸仆。”安星眠放在李福川肩膀上的手改拍为捏,并且感到李福川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

“这可说不准,得看材质。”雪怀青故意向着李福川上下打量一番,李福川终于忍不住了,找个借口说:“我去为两位准备饭菜。”转身就溜。

安星眠就像不认识一样看着雪怀青:“你越来越会开玩笑了,真不简单。”

“我早就说过了,尸舞者也是人。”雪怀青回答。

两人用过一顿饭,各自回房休息,养精蓄锐。安星眠盘膝坐下,开始用长门独特的冥修法让自己的思维完全沉静下来,四肢百骸进入一种飘飘然的状态。他并不是不感到焦急惶恐,毕竟身处险境以及造成这个险境的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三个人,但长门多年来的修炼还是有用的,越是到了情势紧急的关头,他的心神反而越能定得住,这几个对时的冥想假如能顺利完成,甚至于他的自身修为都能有所提高。

可惜的是,这一次的冥想没能正常地结束,因为他是被人敲门惊扰而中断的,就像是睡眠中的人被吵醒一样,这当然让人不是很愉快。他伸展了一下肢体,有些不耐烦地问外面敲门的人:“怎么了?有什么事么?”

来人的回答让他顷刻间冷汗直冒:“安大爷!不好了,出事了!李总管请你赶快出去!”

他匆匆忙忙推门出去,来到了铁匠铺的外堂。此时天色已黑,铁匠铺已经打烊了,并无外人。他一眼就看到地上放着两块木板,每块木板上躺了一个白布单盖住的人,立即脑子里嗡的一声,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

一阵阵晕眩中,他听到李福川带着哭腔的声音:“是老爷和唐小姐!刚刚被人送来的,扔在门外,没有见到是谁送的。我试过……两个人都已经断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