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完师父的遗体后,雪怀青立即动身离开天启。就在邢万腾等来他的命运的同一个夜晚,雪怀青也来到了九原城。九原在历史上是乱世时期离国的都城,不管是在战争年代还是和平时期,都是一个民风剽悍之地。而整座城市的风格也和这里的人民性格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大气、雄浑、粗糙,不拘小节。

但雪怀青对这样的城市风貌从来都不在意,在她的眼里,城市无非就是一个能够提供食物、热水和床铺的地方,不管它是大还是小,是繁盛还是凋零,只要能提供这三样,那就是一样的,九原和天启是一样的,和南淮、秋叶、北都、宁南也是一样的。因为她的心里只惦记着一件事,那就是养父的仇恨。

以仇恨作为人生的驱动力,原本是很无趣的,好在尸舞术的修炼原本就要求摒弃人欲、克制情感,所以其实她的心里并没有感受到什么恨意。说得确切一点,事实上,养父的仇恨未必就是雪怀青的仇恨,这只是她在人生毫无规划的情形下为自己选择的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而已,而且更重要的是,有了这个目标,她可以把另一个目标——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暂时放到后面去,以免面对这一目标时心生恐惧。她总是无法控制地去想象自己找到父母时的情形,但那样的想象总是没有美好的结局:他们是什么人?他们还活着还是已经死去?他们会接受自己吗?他们会不会早就把这个遗弃在人类世界里的婴儿给忘掉了……

每次想到这些,她就觉得喘不过气来,最后只能靠冥想来沉静头脑。所以她需要给自己找些事情做,用忙碌的行程来让身体疲惫,用复杂的思索推理来占据思维,以便让那些不愉快的念头尽量少来烦扰自己。养父沈壮的仇与其说是压在她背上的一个包袱,倒不如说是让她暂时卸下包袱忘却烦恼的灵药。

她在客栈放下行李,简单地吃了点东西,不顾现在已经是深夜时分,带着尸仆出了门。师父的身体不能再用了,她只能启用备用的尸仆,这是一个强壮的彪形大汉,力量十足,但却不具备师父那种浑身是毒的特性,其实并不是太合用。但时间紧迫,她也没时间再去换了。

按照徐风章临死前告诉她的地址,雪怀青找到了邢万腾的家,但刚刚走到那条小街的街口,她就发现前方还有另外一群人,也在向着邢万腾的家门而去。这群人看体型都是强壮的武士,兵分三路,一队人走前门,一队人绕后门,还有一队人直接施展轻身术跳上房顶。显然,他们打算让邢万腾无路可逃。

我还是来晚了一步,雪怀青想着,只能见机行事了。她耐心地等候在一旁,直到三队人都涌进了那个院子——这说明邢万腾已经是瓮中之鳖,逃不掉了——这才悄悄地靠近。她听见院子里虽然脚步声很多,却并不显得嘈杂,听上去邢万腾并没有做什么激烈的反抗,当然也可能是他一出手就被制服了。

院子里充满花草的清香,还有另外一种稍嫌刺鼻的气味,雪怀青并没有太在意。她催动起尸舞术,将尸仆当成一个特殊的传声筒,用尸仆的躯体吸收声音,然后用自己的耳朵听。这也是尸舞者对尸体的运用中相当独特的一个招数,只有尸体才能经受住声音在体内的震**,换成活人恐怕会闹到精神失常。

“你竟然这么镇定,真是让我意想不到,”说话的人有着十分尖细的嗓音,让人一听就不舒服,“你的同伴们可都一个个吓得不轻。”

“也许是我经历的事情比他们多,”另一个沉厚的嗓音说,听起来此人应该就是邢万腾了,“又或许我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死亡也是一种解脱。”

“看来你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了,”尖细嗓音的人说,“我已经找到了你的四位老朋友,每一位都是最后直到死也不肯招供,你会做第五个吗?”

“很难说,不过我希望我能挺得住。”邢万腾竟然还能发出轻松的笑声。

“既然如此,就让你如愿以偿吧,”尖细嗓音的人清脆地打了个响指,“也不必挪地方了,我觉得你这个小院就挺好了,空气比大牢里清新多了,就在这儿吧。”

雪怀青心里微微一松。听口气,这个尖细嗓音的主事人并不会立即杀死邢万腾,而是打算留下他的性命严刑拷问。这样的拷问总会持续个几天,自己还有机会把邢万腾救出来。

她开始在心里盘算接下来的计划。虽然失去了师父这个厉害的毒源,自己毕竟还是精通毒药的配制,只需要有两天的时间,照样能调配出效果不错的迷药。此外,她进城的时候注意到,九原城里也有河络出没,所以可以用毒药威胁几个河络挖掘地道,神不知鬼不觉地深入内院……

雪怀青凝神思考着,直到听到邢万腾突然提高了的嗓音:“在我之后,你们还会把我当年的兄弟一一找遍,一个都不放过,对吗?”

“一个都不放过,”对方冷冷地回答,“即便他们死了,我也会把尸体挖出来,确认他死了才肯罢休。”

“既然这样,倒不如让一切都结束在我这里吧。”邢万腾叹了口气。

“这么说,你愿意吐露实情了?”对方有些兴奋,声音越发尖锐刺耳。

不对!雪怀青想,听他说话的口气,并不像是要招供的意思。正相反,她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某种决绝的意味,也就是说……

她心里一震,以最快的速度发出了指令,身边的尸仆立即集中全身的力量,以巨大的身躯向着围墙硬撞过去。一声轰然的声响后,围墙被撞出了一个大洞,尸仆闯了进去,雪怀青紧跟着冲了进去。

“不要送死!”她大喊一声。可惜的是,这一声喊已经太晚了,在她的眼前,是一幕极端恐怖的景象。

雪怀青刚刚喊出了那一声,惊愕的人们刚刚拿起手中的武器准备向她和尸仆冲过来。邢万腾的头颅就炸开了。就像一枚因为熟透而爆裂的浆果一样,邢万腾的脑袋整个炸裂了,但从中飞出来的不是血液,也不是脑浆,而是虫子,无数细小的血红色的虫子。它们就像一群群聚在一起的黄蜂——但是体型比黄蜂小许多,甚至比苍蝇都小——而邢万腾的身体就像是它们的蜂巢。红色的飞虫源源不断从失去头颅的身体里涌出。

第一只飞虫飞向了那个尖细嗓音的头领的脸上。此刻他背对着雪怀青,无法看清面部,只能看见身材很是肥胖。刚才审问邢万腾的时候,他显得那么高傲,那么阴狠,仿佛带有掌控他人生死的力量。但当这血色的飞虫向着他的脸上撞去之时,他一下子失去了之前的气度,用一个极为狼狈的动作向后仰天倒下,但却刚刚好躲开了飞虫。更为阴毒的是,他竟然借着倒下的势头,伸手狠狠拽住了一名下属的小腿,用力把他扯向前方挡在自己身前。从倒下的动作看来,这个胖子虽然身为头领,但似乎不怎么会武功,但毕竟身胖力大,而那名下属猝不及防,被他拉倒,立刻碰到了飞来的虫子。

他蓦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似乎是遭受到了极大的痛苦。而其余的飞虫毫不客气,纷纷飞到他的身上,转眼之间,他的整个人都已经被飞虫覆盖,只见一团血红色的人形物体蠕蠕而动,不断发出撕心裂肺的痛苦号叫,让人听了心头发紧。

有几名同伴急忙扑上去试图营救他,但更多的人明智地选择了远远观望。第一个冲上去的同伴脱下外衣,用力向他的身上扑打,但并没能赶走那些附在头领身上的虫子,反而引来其他虫子飞到了他自己身上。和第一个受害者一样,他也是刚刚沾到飞虫,就立即痛苦不堪,仿佛正在经受天底下最残忍的酷刑,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就在这时候,人们惊恐地发现,那位可怜的替死鬼已经不再发出声音了,但他的身体却在急剧地缩小!飞虫们也纷纷从他身上离开,渐渐露出他的身体——已经只剩下一具白光粼粼的骨架,上面连一丝血肉都未曾剩下。

其他武士这才知道厉害,慌忙转身准备逃窜,可是已经太晚了。血红色的怪虫铺天盖地地飞起,冲向了这群不幸的牺牲品。任何一个人,只要身上沾到一只虫子,就会立刻丧失行动能力,然后被飞快地啃噬成一堆白骨。

雪怀青知道这是什么。刚才她灵光一现,正是想起了那一丝奇怪的气味来历。那是越州大雷泽里巫民们的一种蛊术,以人的生命作为母体,培养出这种血红色的食肉飞虫。这种飞虫的生命力非常短暂,几分钟内就会死亡,不用担心它们扩散出去为祸他人,因此成为了极好的小范围内灭口的利器。现在正在发生的这一切就是最好的例子,前来捉拿邢万腾的人,除了一两个腿快的逃了出去——包括了领头的大胖子,其他全都被毒虫所杀。这个胖子虽然武功不济,性情却相当狠辣,在被一只毒虫爬到肚子上之后,竟然果断地抄起一把长刀,硬生生从自己的肚子上把那块肉割了下来,然后捂着血淋淋的伤口落荒而逃。

这个邢万腾多半是曾经到过大雷泽,并且从巫民那里得到了毒蛊,雪怀青想。他现在用自己的身体来培养蛊虫,说明他老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和前来捉拿他的人同归于尽。雪怀青禁不住有点好奇,他和当年的其他同伙们,到底做出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以至于归隐多年后还要受到追捕,而且几乎没有任何活路可言。他们所犯下的重罪,和当年残杀养父妻儿的血案,究竟是两件孤立的事件呢,还是彼此之间有所联系,甚至于——根本就是同一件事?

她怔怔地思索着,连毒虫飞到了眼前都没有注意,但她也用不着注意。尸舞者浑身是毒,这种蛊虫根本不敢接近她,至于尸仆,原本就是没有生命力的尸体,自然也不会引起蛊虫的兴趣。她只是很快想到,这院子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恐怕会很快引来官府的人,自己留在现场肯定会招来麻烦。

于是她赶忙带着尸仆匆匆离开。好在那些垂死的惨嚎过于可怖,以至于周围的邻居没有谁敢开门出来看热闹,也就没有人看见她。她顺利地回到了客栈。

已经一天一夜没有睡觉了,但刚才发生的那一幕却让她睡意全无。邢万腾死了,找到其他当事人的线索也断掉了,自己好像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只无头苍蝇,不知道该往哪里飞。

她尝试着进行冥想,但往常一向非常顺利的冥想,今夜却怎么也无法进入状态。雪怀青颓丧地倒在**,心里很清楚,自己已经陷入了一种难以自控的烦乱的状态。那个一直隐藏于心底的担忧又一次血淋淋地跳了出来:如果线索断掉了,我没有办法去追寻养父的宿仇了,那我应该做什么?是不是我就应该去解开自己的身世之谜了?

可是,我很害怕。我希望自己总能有其他的事情可以惦记,不要去触碰这道原初的伤疤。让真相永远埋葬在地底吧,让我内心的宁静永远不要被打破。

雪怀青绞尽脑汁地想呀想呀,最后终于在疲惫不堪中入睡了。她睡得很不踏实,不断地做着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在最后一个梦里,她见到了师父姜琴音。师父好像又活过来了,依然是那样风姿绰约地站在自己面前,但脸上的表情却充满了愁苦。

“怎么办?怎么办?”师父嘴里不断地嘟哝着,“我永远也不可能得到须弥子了。”

雪怀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活到一十九岁,还从来没有尝试过爱人或者被爱的滋味,对于师父的这一份情思,自然无从插嘴。

“怎么办?怎么办?”师父还在嘟哝,但后半截的话却变了,“我怎么才能够打败须弥子呢?”

这真是一份混乱的感情,雪怀青想,既然那么爱他,为什么又一定要打败他才肯罢休呢?

“因为他不会接受一个弱小的女人,”梦里的师父轻易读出了雪怀青的思维,“须弥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强的尸舞者,甚至于也许就是最强的那个人,我就算不能打败他,也一定要他感受到被打败的可能性,否则的话,他大概都不会正眼看我一眼。”

爱情这件事多么玄妙而难以索解啊,雪怀青得出了这个结论。

醒来之后,雪怀青还在回味着之前的梦境,体会着师父辛酸的无奈,但突然之间,“须弥子”这三个字再次闯入了她的脑海。

我真傻!她简直恨不能自己给自己一巴掌。线索还没有断啊,还有一个人可能知情,我为什么不去找这个人问一问呢?

“原来是这样,你是一个尸舞者,”她又回想起徐风章的临终遗言,“当你见到邢万腾并且听他讲述完当年的事情经过之后,你会发现,整件事情其实都要怪到一个尸舞者头上。”

“这真是宿命的安排啊,有趣,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