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目击者

一、

九月的巴丹吉林沙漠,酷热渐渐过去,已经进入了一年中最适合旅行的季节。不过,尽管身边沙海茫茫、风光独特,梁晶依然显得兴致不高。

“怎么了?”梁野侧头看着自己犹带稚气的堂妹,“我好像记得你一直都盼望着早点出门执行任务。是为了这个季节看不到海市蜃楼?”

“我才对海市蜃楼没兴趣呢!”梁晶叹了口气,“本来以为到了沙漠里就能打个痛快,但没想到我们要去的是个旅游景点,那要开打就不方便了。”

“庙海子也不算什么大热的景点,毕竟进沙漠不容易,”梁野说,“不过那里估计现在还是应该住着一些旅客。当然,有没有他们都不重要,我们根本用不上蠹痕。”

“为什么?”梁晶问。

“我们这次要去找的,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梁野说。

“普通人?没有附脑的普通人?”梁晶很吃惊,“那为什么要你亲自出马?我一个人去不都够了么?”

“因为那个人太狡猾了,”梁野说,“我不自个儿盯着不放心。对了,你下一下车。”

“怎么了?”

“前面那座沙山坡度太陡峭,车要翻过去,需要尽量减少负重。你爬上去等我。”梁野说。

“马力不够吗?”梁晶说,“为什么不开着你的悍马?”

“在这座沙漠里废掉的悍马或者切诺基不止一辆两辆了。”梁野说,“想要在这里跑,还是自己改装过底盘的北京吉普最管用。”

梁晶耸耸肩,打开车门下车,轻快地蹦上沙山。前方一座接一座的沙山峰峦起伏,沙地上能看到延伸向远方的清晰的车辙印和骆驼蹄印,虽然只是排成一条线,也说明这里确实有游人出没。

两个小时之后,吉普车开到了位于巴丹吉林沙漠中央的庙海子。那里是一片小小的村落,有着不多的几间房屋和大群的骆驼,而且果然已经到来了十多名游客,正在听着当地蒙古族沙漠牧民用生硬的普通话讲解:“……那边就是巴丹吉林庙,是从乾隆年间开始修建的……”

梁晶顺着牧民的手指看去,果然看到一座看上去崭新而精美、色彩明亮的喇嘛庙,不由得有些困惑:“这看上去像新的一样。”

“十多年前重新修葺的。”梁野说,“有不少人专门供奉着这座庙,他们的住持也会出去云游化缘。”

“如果最初是在乾隆年间修建的话,光是把材料运进来都要费很多工夫吧?”梁晶好奇地问。

“很多材料都是喇嘛们自己从沙漠外扛进来的,”梁野说,“用肩扛,用手搬,用双腿行走,因为骆驼无法协同搬运那些长长的木桩。而那些喇嘛,全都是普通人,并无附脑。”

“没有附脑的普通人?”梁晶感到难以置信,“他们就靠着普通人的手和脚做到的?”

“这就是信仰的力量,”梁野说,“所以我总是说,不要低估普通人,他们也可能和我们一样,充满了坚定的信仰。”

“我知道啦我知道啦!”梁晶做了个鬼脸,“早该想到跟着你出来执行任务就得听你说教。说起来,老哥,在我的印象里,就在一两年前你都还是不怎么喜欢说话的呢。”

“也许是和那个饶舌的天选者在一起混久了吧,”梁野居然没有否认,“不得不承认,那个混小子有时候还是有些感染力的。”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近了前方的人群。牧民和游客们一起偏过头来,有些好奇地看着他们。梁野没有理会游客们,径直走向那位肤色黝黑的中年牧民。

“我是来找人的。”梁野开门见山地说。

牧民看了他一眼,忽然间眉头微微一皱:“我知道你是来找谁的。”

他伸手指向巴丹吉林庙:“去那里,找我的弟弟哈斯乌力吉,庙里的住持喇嘛。他会告诉你一切的。”

梁野叹了口气:“听你的口气我就知道,我要找的人已经不在这里了。”

“你晚来了几天。”牧民说。

“什么?他已经跑了?”梁晶一下子急了起来。

梁野却丝毫不显慌乱:“他要是不跑,反倒是怪事了。”

“你早就料到他会跑掉?”梁晶吃惊地看着他,“那为什么还要来这儿?”

“为了见识一下沙漠风光,也许还可以顺道蹭一顿手把肉。”梁野已经向着寺庙的方向走去。梁晶只能一头雾水地跟在他身后。

念经时间已过。巴丹吉林庙里唯一的喇嘛、住持哈斯乌力吉正在拿着笤帚仔仔细细地打扫着地面。听到脚步声,他并没有抬头。

“喂,和尚,我们是来……”梁晶急吼吼地说。但话刚说了一半,就被梁野拦住了。

“说话礼貌一些。”梁野说。

梁晶有些不服气,正想反驳,喇嘛却已经直起身来。这是一个黑黑瘦瘦的年轻人,看上去也就三十岁上下,看相貌平凡朴实,似乎也看不出什么得道高僧仁波切的风采,红色的喇嘛袍下面还露出印着小鸭子花纹的睡裤,梁晶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这就是这座著名的古老庙宇的住持?梁晶想,简直像是个拙劣的coser。

哈斯乌力吉却始终神态自若,梁晶的嗤笑声对他而言似乎根本就不存在。他的视线从梁晶的面庞上扫过,梁晶陡然间发现这个喇嘛的眼睛清澈澄明,不由得微微一惊。

“这条裤子我穿了不少年了,虽然有些旧,但挺舒服的,所以就一直没换。”哈斯乌力吉微笑着说。

梁晶反而有些发窘,一时说不出话来。而对方的注意力已经放在了梁野身上。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梁野一番,缓缓地开口:“你就是……那群人当中的一员、姓梁的施主?来这里找魏崇义的?”

梁野摇摇头:“不,我早就料到他会提前溜掉,毕竟那是一个比狐狸还狡猾的老头儿。我来是为了见你的。”

“二位请坐吧。”哈斯乌力吉指了一下地上的几个蒲团,然后放下了手中的笤帚,当先在其中一个蒲团上坐了下来。梁野也跟着坐了下来,梁晶犹豫了一下,站在一旁没有动。

“我就开门见山了吧。”梁野说,“我注意到你们的存在已经很久了。虽然你们都是普通人,不像我们这样拥有特殊的力量,但却似乎掌握了很多秘密——就像魏崇义那样。你和他是一伙的么?”

“恐怕不是。”哈斯乌力吉摇了摇头,“我只和佛祖是一伙的。”

这个和尚居然还会饶舌!梁晶简直想扑过去揍他,但梁野仍然没有动怒,她也不敢动。虽然梁野是她的堂兄,平时和她说话也始终很和气,但家族里上下级的等级划分十分严苛,她必须听从命令。

“也就是说,他并不是你的同伴,可能可以算是……道义之交?”梁野问。

“这个不必否认。”哈斯乌力吉说,“你们有你们的力量,但我们同样有自己的信仰和坚持。我不会告诉你魏崇义的下落,也不会告诉你我们对那个魔鬼有哪些了解——对于拥有和魔鬼近似的力量的人群,了解得越多,越可能引发你们的邪念。”

“邪念?”梁野嘲讽地笑了笑,“你是指这样吗?”

说完这句话,整座庙宇里忽然升腾起熊熊的火光。一团又一团的烈焰凭空产生,填充着巴丹吉林庙的各处角落,缠绕着雕梁画柱和佛像,但却不可思议地并没有点燃任何东西。它们仿佛一条条拥有生命的火红色毒蛇,带着捕猎的恶意四处盘绕,只是在等待着召唤。

“我连手指头都不用动一下,这些火焰就可以立刻舔上庙里所有的一切,而且没有办法用水或者灭火器扑灭。你们几百年来的努力将会在顷刻间化为乌有。”梁野说,“这样你也不害怕吗?”

“我当然害怕了,”哈斯乌力吉叹了口气,“你这一把火烧过之后,我又得去跑遍全国云游募集重修的款项,会很累的。”

“你害怕的就是这个?”梁晶忍不住插嘴说,“几百年历史的庙要被一把火烧成灰了,你想到的居然只是重建很麻烦?这些可都是文物啊!”

“万事万物终有腐朽的时候。如果梁施主一定要毁掉它,那不过是业报的时候到了,我也无力去阻止。”哈斯乌力吉淡淡地回答。

“那你的命呢?”梁晶目露凶光,“你对自己的命也那么不在乎?”

“在乎啊,没有人不怕死的。”哈斯乌力吉回答,“但是在乎也没有用,不是么?我死不死根本不由我控制。”

他低下头,脸上又微微露出笑容:“不过,起码我是穿着一条舒服的裤子去死的,这总算是一桩好事。”

梁晶一时语塞,有些搞不清眼前这个穿着小鸭子睡裤的喇嘛到底是大智大慧还是装疯卖傻。但她注意到,梁野悄无声息地收回了他的火焰。

“果然如我所料,你是那种真正有勇气、不畏惧任何威胁的人。”梁野说,“既然这样,我觉得我可以和你好好谈一下了。你可以先听我讲一些事情,再决定愿不愿意告诉我我所想要知道的——但我绝不会再胁迫你。”

“我明白。”哈斯乌力吉点点头,“要么我说出真相,要么我就会死。”

“你先出去一下。”梁野对梁晶说。

梁晶委委屈屈地离开寺庙。不过她毕竟年轻,嘴上嚷嚷着不打架没意思,却也很快被庙海子的风光所吸引。那些游客都已经不见,应该是被带到别处观赏风光去了,村里只剩下先前遇到的那个蒙古牧民。牧民好像也并不在意她的来意,居然还邀请她去骑骆驼。

“你和你弟弟好像心都很大哎。”梁晶骑在骆驼上,对这个名叫哈斯巴雅尔的牧民说。骆驼正晃晃悠悠地向着沙山上攀爬,并没有沙漠吉普那么快,但却更加稳当。而哈斯巴雅尔则步行在前方,替她牵着骆驼。

“什么叫心很大?”哈斯巴雅尔问,“我不大懂你们汉语里的那些俗语。”

“这也算是近些年才流行起来的俗语吧。”梁晶把“心很大”的意思向哈斯巴雅尔解释了一下。

哈斯巴雅尔笑了起来:“如果你也一辈子生活在这样一座大沙漠的中央,想不心大也难。当然了,我们活得简单,你们却活得很难。我觉得你们的心,也很大。”

“你们到底是一群什么人?”梁晶问,“你们没有附脑,只是普通人,但却好像对我们的世界知道很多。”

“也不能算太多。”哈斯巴雅尔说,“但正因为不多,才更加不能大心,而要小心。魔鬼的镜子总是两面的。”

“我知道。”梁晶叹了口气,“我见诸君皆不是好东西,料诸君见我应如是。”

她一时间有些走神,手上稍微用力,好像是揪疼了骆驼毛。骆驼突然间驼峰一抖,把梁晶的身体整个摔了出去。哈斯巴雅尔大惊,眼看着梁晶就要摔在地上,但她的身体却忽然间停滞在了半空中。在距离地面只有三十厘米左右的高度,她的身体横躺在空气里,就像是躺在了一张隐形的飞毯上。

“所以你……能飞?”哈斯很是好奇,但并不惊骇。

“是啊,我堂兄之前骗我,说我可以抵消重力飞行的蠹痕用到沙漠里捉人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他早就知道想要找的那个人已经逃掉了。”梁晶慢慢把自己的身子调整到竖直,然后降落在沙地上。

“那他为什么要带你来?”哈斯巴雅尔问。

“我也在奇怪。”梁晶说,“我堂哥平时倒是挺照顾我,但执行家族事务的时候从来不会徇私情。他绝不可能仅仅是为了让我多增长一些见识,就把没有用的我带到这里来。”

“那他多半有自己的用意吧。”哈斯巴雅尔说,“我能看得出来,他是一个很有智慧的人。”

“可能吧,不过我始终看不明白他。”梁晶叹了口气,“我们那个世界里都是怪物。”

“不,你们不是怪物。”哈斯巴雅尔笑眯眯地说,“会飞也好,会放火也好,力气大得能举起骆驼也好,你们始终是人,只不过是和我们有一点点区别的人而已。但是,你们确实和魔鬼离的很近,这也是我们所担忧的。希望你这样美丽的姑娘最后不要站到魔鬼那一边去。”

“我不会的。我们家族也不会的。”梁晶坚定地说。

哈斯巴雅尔还没来得及回答,脸上忽然微微变色,而梁晶也感觉到了异状。

“地震了?”梁晶问,“沙漠里也会地震吗?”

“当然也会,不过,这并不是地震。”哈斯巴雅尔面色严峻。

“不是地震?那会是什么?”梁晶不解。

“那是……巴丹吉林庙的末日。”哈斯巴雅尔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悲戚和苍凉。

“什么?庙里出事了?”梁晶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啊,那和你们一直所保守着的秘密有关。是不是我们的到来造成了什么特殊的扰动?”

“可能是,也可能仅仅是劫数到了,你们来或者不来,并无什么分别。”哈斯巴雅尔一跃骑上了骆驼,“运用你的能力,飞得越高越好。”

“你这是让我躲开?”梁晶不服气,“再怎么着我也是个守卫人,遇到危险比你有能力自保,我得去看看。”

“不,你堂兄把你带到这里来,不是要让你去送命的。”哈斯巴雅尔摇摇头。“你看上去是个聪明的姑娘,应该能想得到。”

梁晶又是愣了一愣,随即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脸色变得惨白。哈斯巴雅尔已经驾驭着骆驼飞快地冲下沙山,向着巴丹吉林庙的方向飞奔而去。

“不要跟过来!”哈斯巴雅尔头也不回地大喊道,“你要记住你的职责!”

梁晶原本已经向着沙山下飞翔的身体硬生生停住了。她怔怔地看着哈斯巴雅尔越来越小的背影,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遍:“职责……吗?”

她咬着嘴唇,思索了几秒钟后,没有再往前飞,而是垂直地向上飞升,飞到了大沙漠的上空。当然,需要加入一些障眼法,以免被那些此刻不知在哪个方向的沙山里转悠的游客发现。

虽然年纪很轻,但梁晶的蠹痕也算是家族里少见的强大,只不过不方便用于直接战斗而已。她很快地飞到了自己的极限高度,脚底下的巴丹吉林庙小得就像一个火柴盒。她有些困惑地发现:这个小小的“火柴盒”在动。

并不是那种地震中的左右摇晃,而是一种奇特的波动,仿佛整座庙和周围方圆一公里的区域都被淹没在了水里,呈现出水纹状的波动。她陡然间有一种错觉,似乎庙海子不再具备实体,而是变成了虚幻的海市蜃楼。

等等……海市蜃楼?

梁晶猛然反应过来:这可能是蠹痕造成的异空间!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扑过去帮助梁野,但飞出几十米之后,还是重新退了回去。她明白,能够对真实空间产生如此巨大扰动的蠹痕,其蕴藏的力量绝对在梁野之上,她即便过去也不过是白白送死。

“你把我赶出去的时候,就已经猜想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了么?”梁晶轻声说,“又或者,在来巴丹吉林之前,你就已经想到这一点了?可你还是要来,为什么呢?”

在她的眼中,整个庙海子已经虚化了,好像变成了一幅弯弯曲曲的抽象画,巴丹吉林庙的形状忽而圆忽而方,寺庙旁的佛塔被极度拉长,就像是要直刺到天空中去。四围的沙海真正成为了黄色海洋,翻滚起伏地掀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巨浪。

梁晶举目远望,终于找到了那群游客。他们果然正跟着另外一位牧民在沙漠中游览,此刻正站在一片相对平坦的沙地上,一个个惊惶无措,而那些原本驮着他们的十分驯服的骆驼,都已经开始四散奔逃,完全不听牧民的召唤。

看来,骆驼们也感知到了危险的临近。

而梁晶的耳朵里也渐渐听到了一些古怪的声音。那些声音刚开始时就像是拂过沙海的轻轻的风声,却在不断地越来越响,有若狂风刮过空旷的山谷,带出阵阵撕裂般的啸声,就像是——有成千上万的恶鬼在呼号。

这个联想让梁晶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在她的视线里,身下极度扭曲的巴丹吉林庙仿佛变成了一道门,一道徐徐打开的大门,地狱里的恶鬼正在急不可耐地涌向这道门,等待着一涌而出,等待着闯入他们垂涎已久的人间。

这座沙漠深处的寺庙里到底隐藏着什么?几百年来的守护者们又到底在守护着什么样的秘密?

这一切至少在短时间内不可能有答案了。梁晶眼看着巴丹吉林庙忽大忽小,忽圆忽方,心里焦急地企盼着梁野赶快逃出来。

但梁野并没有出来,哈斯乌力吉也没有出来。这两个人就像是被地狱吞噬了一样,始终没有现身。然而,梁晶注意到,有一道细细的焰火从庙里射出,升腾到了天空中,然后在半空炸开,化为一个图形。

那是一个看上去很凶狠的山魈的头颅。

梁晶看着这个火红色的山魈头颅,忽然间泪水涌出了眼眶。这是家族通知同伴们紧急撤离的讯号,当这个讯号发出来的时候,任何同伴必须无条件撤离,不得冒险施行任何救援。而之所以使用山魈,大概是为了某种自嘲——梁氏家族是最早采用后天附脑移植技术的大家族,一向被奉行通过先天遗传获取附脑的家族讥嘲为“猴子”。只不过,随着这两年形势的恶化,包括路氏、王氏等在内的其他家族也不得不开始钻研附脑移植,这个侮辱性的称谓也就绝少有人提起了。

这枚焰火当然是梁野发出来的。这个位列四大高手之一的强悍的男人,竟然也遇到了他解决不了的难题。

“我终于明白你带我来这儿的原因了,”梁晶叹了口气,“你早就知道你可能会回不去了,所以只是需要一个目击者,一个目击了这一切还能活着逃走的目击者。老哥,虽然我舍不得你,但我还是只能听你的话。”

为了稳妥起见,她把自己的飞行高度再提升了一些。这时候她终于注意到了蠹痕的存在。巴丹吉林庙四周都笼罩着一层极淡的土色,混在黄沙的背景里,如果不是眼力极好的人根本看不出来,但梁晶还是捕捉到了这一点。错不了,就是蠹痕。

在那座由普通人修建、普通人看管的喇嘛庙里,竟然爆发出了如此强大的蠹痕!

梁晶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只能默默地悬停在半空中,等待着新的变化。突然之间,她的眼前出现了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眼的光芒,就像是庙海子忽然变成了一颗爆炸的原子弹,她不得不闭上了眼睛。而随着这片光芒的亮起,那鬼哭神嚎一样的声音也响亮到了极致。

真的像是鬼门洞开啊,梁晶想,如果现在睁开眼睛,是不是能看到千千万万的恶鬼奔跑在巴丹吉林的黄沙之上、铺天盖地地冲向人世间呢?

过了好一会儿,强光渐渐黯淡下去,那些无法分辨的怪声也消失了,她才敢重新睁开眼。低头一看,梁晶一下子傻了。

刚才那些近乎天翻地覆的异状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黄沙不再汹涌起伏,空气不再诡异地弯折,巴丹吉林庙和庙海子也恢复了原状。再看看远处,整片区域的大地都停止了震动,游客们也逐渐恢复了镇定。在他们的心里,或许就是刚刚经历了一次并没有造成什么危害的沙漠地震,虽然受到了惊吓,却也可以作为在社交网络里炫耀的经历。

一切都还原了吗?梁晶搔搔头皮,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巴丹吉林庙还在,这一点确凿无疑,然而,这座庙好像……和之前看到的有些不一样。

到底是哪点不一样?梁晶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浑身一震,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巴丹吉林庙变“旧”了!

她判断刚才的变故应该已经过去了,把心一横,大着胆子降落到了庙门口。近距离的观察是不会出错的,巴丹吉林庙真的在短短的几分钟内变得陈旧腐朽。先前明亮的颜色完全褪去,挺拔的梁柱表面突然呈现出风沙剥蚀后的斑驳,某些墙面上更是显得千疮百孔,还能看到火烧的痕迹。

就像是在这白驹过隙的几分钟内,巴丹吉林庙突然穿越了漫长的时光,回到了重建之前的古旧模样。

“这我真没猜着……”梁晶喃喃地说。

她定了定神,迈步走进庙里。果然,庙里的一切也都变得残破陈旧,好像时间往回倒退了一百年。而先前还在庙里的梁野和哈斯乌力吉,以及后来匆匆骑着骆驼赶回来的哈斯巴雅尔,此刻已经踪影不见。

梁晶在庙里转了几圈,确定这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喇嘛庙,没有任何机关、暗道、密室什么的。梁野和哈斯乌力吉、哈斯巴雅尔就像从空气中蒸发了一样,踪影全无。

看来是发生大事了,梁晶想,不仅仅是梁野或者梁氏家族的大事,恐怕会是震动整个魔王世界的大事。可惜,以我的力量,除了当一个目击者之外,其他什么都做不了。

她心里乱成了一锅粥,慢慢地在一个破烂的蒲团上坐下来。过了一会儿,庙门外响起纷乱的脚步声,那是游客们在地震结束后重新回来了。他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突然变得残破古旧的巴丹吉林庙,叽叽喳喳地议论纷纷,手里的手机和相机咔嚓咔嚓响个不停。

真好呢,这已经不仅仅是社交网络上的谈资了,梁晶想,搞不好今晚就会有一大批国内国外的电视台坐着直升机赶到这里。但你们根本不知道这里发生多么可怕的事件,也根本不知道人类所需要面对的未知而飘渺的命运。

做普通人真好,梁晶透过庙门看着渐渐沉向沙漠地平线的夕阳。怪不得那个传说中曾经无比废柴的天选者一直想要做一个普通人呢。

二、

传说中的天选者此刻正在做着一件可以说十分无聊无趣、也可以说正气凛然为民除害的事情:跟踪一个疑似男扮女装偷窥女澡堂的变态男子。

“那个家伙一定有问题!说不定是个化妆偷窥的变态。”几分钟前,姜米在女浴室门外无意间撞到了这个“女人”,转过头就对冯斯如是说。

“什么问题?”冯斯问。

“他的神态太慌张,不像是刚洗完澡的放松状态,”姜米说,“而且我的胳膊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胸口,平的。”

“您不能因为自己波涛汹涌就这样把广大平胸开除出女性队伍,这是**裸的歧视。”冯斯说。

“就算是平胸,女人在胸口被人撞到的时候,一般习惯性地会躲闪或者保护吧?但他一点反应都没有。”姜米说。

“这也并不算是有力的证据,你自己也说了‘一般’,总会有特例吧?”冯斯说,“昨晚你还房门都没关好就大摇大摆换衣服呢,不要乌鸦落在猪身上。”

“好吧,你要有力证据是吧?”姜米气哼哼地说,“刚才撞上的时候,他的肚脐眼往下多了点儿东西,这个证据有力不?”

“那我没话说了……”冯斯眨巴眨巴眼睛,“不过,既然有这么一个强证据,你为什么不先说出来呢?反而要去扯一堆神态啊平胸啊之类有的没的玩意儿。”

姜米忽然说不出话来。过了几秒钟,她才很不情愿地开口:“我就是想在你面前显摆一下推理能力而已……”

冯斯气得笑了起来。他用力捏了一下姜米的鼻子,当先跟了过去,姜米一脸委屈地跟在他身后。那个偷窥的变装男子看来是个新手,半点也没发现身后有人跟踪。他在半道上脱下女装和假发,换成男装便服,还戴上了一副斯文俨然的金边眼镜,一直走向了这座小镇边缘的一个建筑工地,走进临时铁皮房子中挂着“后勤指挥部”的那一间。

“看来是个搞工程的,不过不是普通民工,居然还是个小头目。”冯斯忿忿不平,“太给我们知识分子丢脸了。”

“你这样大学辍学的就别装什么知识分子了……”姜米横了他一眼,“快报警吧。他猜不到警察会来得那么快,一定不会处理掉那套女装,应该还会留着下次用,所以现在打上门正好能抓住证据。”

冯斯一边掏手机,一边大摇其头:“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有正义感了?真是狗拿耗子……”

“这叫做维护女权!”姜米挥舞着拳头,“再说了,我带着的天选者是个道德水准极其低下的落后青年,我必须通过这样的潜移默化来帮助他进步!”

“乌鸦落在猪身上……”

冯斯和姜米在一天前来到了这个位于川藏交界处的新开发的冰川旅游景点。因为刚刚开发成景区没多久,这里的配套设施还不够完善,所以镇上临时突击修建了一座公用澡堂来解决越来越多的外地游客们的洗澡问题,没想到引出了这么一场小风波。

在远远地看着当地民警把那个哭得稀里哗啦的偷窥男子抓走之后,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冯斯看着姜米:“晚上还有什么地方想玩吗?”

“听说镇子的北边不远有个废弃的天葬台,视野很好,可以看星星。”姜米满脸都是憧憬

“没问题,吃完晚饭我们就去。”冯斯没有二话。

两人已经在外旅行了两个月,并没有制定什么详细的计划,一路上随遇而安,想到去哪里就马上买机票出发。这可能是冯斯这辈子头一次花钱如此潇洒,但也确实……花得心情愉悦。

是真的愉悦。

自从一脚踏入这个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的魔王世界之后,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抛开一切,全身心地享受一段不带任何目的性的旅程。或许是自身蠹痕的奇妙进化方式让这个一向满脑子忧患的年轻人终于意识到:某些事情并不是用力就能解决的,甚至于过分用力还会适得其反,所以,还不如顺其自然,以不变应万变。

所以他的心态沉静了下来,不再忧心忡忡患得患失,而是安心地陪着姜米游玩,这反倒是让他重新找回了不少原本应该属于他的生活的乐趣。而在这两个月里,守卫人们也十分知情识趣地没有来打扰他,这让他恍惚觉得,自己又短暂地回到了怀念已久的普通人的时光。

“你就不担心魔王世界里出什么乱子吗?”姜米曾经问冯斯,“现在你已经不是废柴了,而是正宗神笔马良哎。”

“你放心,不管是神笔马良还是哆啦A梦,当他们需要我帮忙的时候,我们就算躲到马里亚纳海沟里也会被朝阳群众揪出来。”冯斯回答,“现在不过是他们暂时用不上我而已。所以,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和姜米的相处随着旅程的进行也越来越融洽。虽然还没能正式回复到曾经的情侣关系,但至少,两人之间已经逐渐找到了曾有的默契相通。冯斯自己也明白其中的原因:自从他的蠹痕取得了飞跃性的进展后,不仅仅是面对魔王世界,即便是在日常生活里,他也变得更加自信,更加放松,更加从容。

所以女人大概是都不喜欢弦绷得太紧的男人,冯斯想。

两人在一家当地的地道藏餐馆吃过了晚饭,姜米对牛羊肉和糌粑都不怎么热衷,却对藏式酸奶情有独钟,一口气喝掉两大碗。

“这玩意儿喝多了容易拉肚子,”冯斯说,“还记得你当年去川东吃火锅的惨状么?”

“可笑,我早就已经进化了!”姜米敲敲桌子招呼服务员,“再来一碗酸奶!”

服务员很快把酸奶端了上来。但当陶瓷碗放在桌上的一瞬间,冯斯注意到,服务员用飞快的速度往碗底压了一张小小的纸片。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服务员,发现这个相貌朴实的藏族女性也毫不避让地和他对视了一眼,然后走向门口去招呼几个新来的客人。

姜米也注意到了对方的小动作。她把纸片扯出来递给冯斯,神色如常:“该来的总会来的。我们疯疯癫癫玩了两个月,已经赚大了,安心开工吧。”

“理解万岁。”冯斯笑了笑,拿起纸片,“是一个约会,有人想要请我帮忙。虽然文字里没有明说,但毫无疑问是守卫人。而且,我们运气不错。”

“为什么?”姜米问。

“约会地点正好就在你想要去的那个天葬台旁边,”冯斯说,“所以运气不错的话,应该还来得及陪你看一会儿星星。”

两人混在一群一起去看星星的游客中,坐着一辆旅游中巴车去到了天葬台。这里百年前还是充满血腥和腐臭的地方,现在却早已没有了那些血肉、骨头、内脏和盘绕的兀鹰,只剩下一座高高在上的光秃秃的石台,视野倒的确是很开阔。

藏区的天空高远而纯净,抬头望去,星光璀璨明亮,仿佛每一颗星星都触手可及地嵌在天幕上一样。冯斯和姜米仰面躺在一张旧毯子上,静静地欣赏着这难得一见的美丽夜空,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半个小时后,冯斯有点恋恋不舍地站起来:“我该去赴约了,你慢慢看吧。”

“你已经陪了我那么久了,我已经够有面子啦。”姜米捏捏冯斯的手,“安心去吧。让星星陪我就行了。”

冯斯走下天葬台,来到距离天葬台大约两百米左右的一条小河边。在那里,已经有一个作藏人打扮的精壮汉子等着了。这个人身边散发着一种淡淡的蠹痕的气息,无疑就是约冯斯见面的那个人。

听到脚步声靠近,这个穿着藏袍的汉子回过头来,收起蠹痕,主动迎向冯斯。他在距离冯斯几步远的地方站住,微微鞠躬:“谢谢你来见我,天选者。”

倒是难得在强横霸道的守卫人世界里遇到一个懂礼貌的人,冯斯想。他也点点头:“你好,你是哪个家族的?”

“我叫邵澄,是林家的人。”对方回答,“因为我大多数时候都呆在藏区,所以以前并没有机会和你碰面。”

“原来是我那位美女老师的人。”冯斯有些意外,“那你今天来见我,只是代表林家,而和路家没有关系了?啊,抱歉,你们这些家族之间的勾心斗角其实和我无关,我就是随口问问。”

“你问得并没有错,”邵澄说,“即便小姐和路晗衣已经成婚,家族之间的猜忌也是难以完全消弭。不过,我今天来找你,倒是和路家没有丝毫关联。我只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什么忙?”冯斯问。

“其实今天晚上,我原本是要去见一个并不是太危险的人,”邵澄说,“但是我临时得到了一个奇怪的情报,让我发现今晚很可能要送命。”

“送命?”冯斯眉头一皱。

“你放心,我绝不是要你出手相助,”邵澄说,“我的这条命和天选者所背负的使命相比,根本分文不值,我不会让你去涉险。”

“其实天选者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值钱……”冯斯笑了笑,“那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呢?”

“我知道你现在的能力今非昔比,尤其是已经掌握了操纵时间的力量,”邵澄说,“所以我想要请你当一个目击者,亲眼见证我可能经历的一切。如果我死了,麻烦你把你所看到的传递给守卫人世界。”

“为什么需要我目击?”冯斯问,“你去见什么人?”

“我先告诉你另外一件事吧,就是我刚才所说的那个情报。”邵澄说,“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在内蒙古的巴丹吉林沙漠里,守卫人四大高手之一的梁野神秘失踪了。”

“什么?”冯斯终于感到了震惊,“以梁野的本事,怎么可能失踪?”

“他是去追捕一个神秘的线人,然后进入了巴丹吉林沙漠深处的巴丹吉林庙。”邵澄说,“当时他带了一名家族成员一起去,但却只有那个族员回去了。据我们的了解,那名族员战斗技能很弱,但能够利用蠹痕抵消地球重力,也就是说,能飞。”

冯斯点点头:“我明白了。梁野带这个能飞的手下跟他一起去,大概也是想要一个能逃掉性命的目击者。她看到了什么吗?”

“在变故发生之前,她就被梁野命令着远离了,所以并不知道庙里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那里突然爆发出强大的蠹痕,导致整个庙海子区域都产生了极度的空间扭曲,还有奇怪的声响发出,然后,巴丹吉林庙就变旧了,庙里的人、包括梁野在内,都失踪了。”

“变旧了?什么意思?”冯斯问。

“巴丹吉林庙是一座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寺庙,曾经被大漠的风沙所侵蚀变得很残旧,但在当代经过了重新修葺,外表看起来已经焕然一新。但在那个姓梁的女孩目睹了空间扭曲之后,巴丹吉林庙重新变回了残破的模样。”邵澄说。

“是的,我也在怀疑,她所目睹的并不仅仅是空间的扭曲,还包括了时间的变化。”邵澄说,“但是操纵时间的能力过于高深,在守卫人过去几千年的历史里,总共也没有出现过几个,我们实在是对此缺乏了解。而你,天选者,恰恰是掌握了时间的人。”

“还不能说是掌握了,”冯斯回答,“当然,确实会比一般人体会得更深一些。不过我不太清楚,你今天要见的人,和巴丹吉林庙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会把这二者联系起来?”

“今天我要去见的,是一位很普通的藏地喇嘛,既不是守卫人或者黑暗家族,其所在的寺庙也毫无名气。”邵澄说,“他唯一的特殊之处,大概就在于他所在的那个教派了——他们是当初巴丹吉林庙的建设者之一。刚开始我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约我,但是在得到梁野失踪的消息之后,我有些明白了。”

“巴丹吉林庙……”冯斯沉思着,“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巴丹吉林庙会突然冒出来呢?还嫌时局不够乱么?”

邵澄微微一笑:“据我所知,你最近两个月没有和守卫人世界里的任何一个人有过联系,我想你其实并不清楚现在的时局到底乱到什么程度。”

冯斯尴尬地一笑:“还真被你说准了。所以,你能不能跟我说一下,这两个月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你们和妖兽魔仆打得怎么样了?”

“总体而言还算不错。”邵澄说,“天选者力量的觉醒对整个守卫人世界都是巨大的激励,大家也第一次真正看到了击败魔王的可能性。在这两个月里,大家比较默契地暂时停止了互相仇杀,全力合作压制全球觉醒的魔仆,成效也还行。此外,国外的家族不太清楚,至少中国的四大家族互相也有一些技术上的合作,力争能找到提升蠹痕能力的方法。”

“听上去确实挺好,”冯斯说,“难怪这两个月一直没人找我呢。那群日本人呢?”

“还没能找到,这也是大家最大的担忧。”邵澄说,“我们动用了所有的资源,都没有找到他们的丝毫踪迹。事实上,的确是找出了几家可疑的中小公司,但它们就像断掉的壁虎尾巴一样,完全和母体没有牵连。”

“在完全没有附脑的情况下,还能一直存在于魔王世界中,当然会有他们的独到之处。”冯斯说,“另外,你提到的四大家族在合作,具体是想要做些什么呢?”

“他们在研究怎样抵抗路钟旸所拥有的那种蠹痕。”邵澄说。

“嗯,他的蠹痕可以激发旁人的蠹痕爆发并且反噬其主,确实挺恐怖的。”冯斯又想起了那场幻域里的生死较量。

“其实如果是他自己偶然间进化出来的,倒也并不足为虑,关键在于,他是在注射了上杉雪子带来的日本组织的药物之后才发生变化的,也就是,那群人也许有能力批量制造路钟旸这样的战士,那就非常可怕了。”邵澄说。

邵澄摇摇头:“据我所知,进展甚微。他们的科技力量比我们至少领先了二十年,那么大的差距,不是短短几个月就能追赶得上的。”

“那该怎么办?”冯斯问。

“也许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找到日本组织。”邵澄说,“我们必须获得包括分子式在内的全部研究资料,否则自己闭门造车的希望是渺茫的。而且,几大家族还有一个推断——日本人应该会已经研发出了相对应的疫苗。”

冯斯想了想:“没错。他们也得考虑到这种威力巨大的蠹痕可能失控的情况。以他们的谨慎,不会随便放出一个无法限制的魔鬼。好了,我没有多余的问题要问了,我陪你去赴约吧。”

“谢谢,但我还是需要多一句嘴,”邵澄说,“我只是想请你……”

“你只是想请我做一个目击者,有危险就赶紧逃,对么?”冯斯打断了他的话,“抱歉,如果想让我帮忙,我愿意做什么就是我的自由。”

邵澄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点头:“没错,我无权干涉天选者的行为。我们走吧。”

冯斯跳上邵澄的摩托车,两人离开天葬台,驶向几公里之外的冰川景区。这处景区开发的时间并不长,但正因为如此,反而较多地保持了原生态的美感。不过在这样一个夜晚,远远看去,冰川和山峰、河床几乎融为一体,都只是巨大的暗影,难以分辨。

然而,靠近之后,冰川上开始泛出星光的倒影,晶莹而灿烂,恍如万点碎银。冯斯禁不住想,原来晚上的冰川也那么好看,下次倒是应该考虑带姜米也来瞧瞧,不过……

“我们好像没买票吧?”他问邵澄。

“这里的景区还没有开发完善,为了安全,天黑之后就不让游客进了。”邵澄说,“但我对这儿的道路比工作人员熟多了。”

“所以我们就是逃票了……我喜欢……”冯斯咕哝着。

这果然是一条偏僻的路径,偏僻到冯斯几乎怀疑邵澄是想要把他骗到没人的地方干掉。但不知怎么的,他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守卫人有一种莫名的信任,这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人的外表看起来直率诚朴,或许还因为当他提到林静橦和路晗衣的婚事时,眼神里掠过的那一丝无奈的落寞。

专情的男人总不会太坏,冯斯想。

经过了一个多小时的跋涉后,两人来到了一条大约有两三百米高的冰瀑下。一个穿着僧袍的喇嘛正在那里盘膝而坐。虽然冯斯对佛教、尤其藏族佛教知之甚少,但远远看着这个喇嘛的身影,心里仍然不自禁地感受到一种极富宗教感染力的庄肃。

这个喇嘛虽然是没有蠹痕的普通人,但还真是有几分气势呢,冯斯想,看来信仰的力量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内在和外观,和父亲冯琦州那种招摇撞骗的假道士真的不是一个概念。

“无妨,你的这位朋友,恰好也是我的朋友。”闻若喇嘛的语声里微微带着一点亲切的笑意。

冯斯不觉一怔。这个喇嘛的声音听起来确实很熟,虽然最近并没有听到过,但他可以肯定,在最近的一年里,自己肯定听过对方说话,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冯同学,我们又见面了,果然是有缘分的。”闻若喇嘛说。

冯斯没有回答,而是向前走了几步,径直来到闻若的身前。冰瀑上反射出明亮的星月之光,让冯斯看清楚了这位身穿僧袍的喇嘛的相貌。然后他一下子觉得脑子一阵迷糊,就像是在坚硬的冰川上撞了一下似的。

“哔了狗了……”冯斯摇摇头,“怎么会是你?”

三、

文潇岚看着桌上的两张竞选申请表,满脸都是犹豫,就好像面对着足以毁灭地球的核按钮。

又到了学生会换届选举的时候,这意味着一场大学校园等级的政治大战即将拉开大幕,尽管可能比不上美国总统大选那样厮杀惨烈一掷千金,却仍然有着足够多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以文潇岚小姐为例,尽管刚刚才升上大三,但在前两年的学生工作中已经展现出了足够过硬的能力,基本上将会毫无悬念地成为院学生会的新一任主席。

然而校学生会却在这时候主动跑来挖墙脚。校学生会主席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她只要愿意弃暗投明脱离院学生会加入校学生会,马上就能直接当上副主席。

“下学期我就该卸任了,到时候校学生会主席非你莫属。”主席说,“不要错过这个机会啊,你应该知道,学院和整个学校,差别还是很大的。”

那可不,这就相当于村长和乡长的区别啊,文潇岚想,是人都会动心。然而她也很清楚,主席所说的“下一任主席非你莫属”这句话,水分相当的大。校学生会有如黑暗森林,充满了觊觎主席宝座的各路猛禽猛兽,最终能登上王位的大抵都得经受一番五毒炼蛊般的血战,她实在不想卷进去搀和。

所以她思考了两天,也难以做出鸡头和牛后、平静生活和血腥搏杀之间的决断。今晚正好轮到她在学生会办公室值班,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后,刚开学也没有什么学习任务,正好可以发发呆,继续权衡。

不过还没等她想明白,院学生会的组织部部长就钻进办公室来向她汇报新生联谊会的准备情况了。看着对方略带紧张的脸,文潇岚悄悄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当然知道这位同年级的男生对她有意思,而且对方斯斯文文个子不矮长相不赖还会拉小提琴,据说高中时就是北京某学生乐团的首席,但她就是毫无感觉。不知道怎么的,当跟随着冯斯这个丧门星被迫卷入这个麻烦无比的魔王世界之后,她对于首席这样的白面书生似乎是越来越无感,相反的,她倒是越来越对粗砺、强悍的事物有所好感了。对比之下,首席更像是经不起风雨的温室里的小花。

“所以总体上来说,预算控制得不错,当然咱们还能想办法再省一点……”首席依然在喋喋不休。

文潇岚神游物外,鸡啄米一样地胡乱点着头,其实压根也没有注意到对方到底在叨叨些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意识到:首席的叨逼叨似乎停止了。抬眼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首席虽然还坐在她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却已经双目紧闭,脑袋歪歪地靠在椅背上,竟然像是睡着了,抑或说是——晕过去了。

活见你个大头鬼了,文潇岚想,该睡着的不应该是我么?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脸上第一时刻露出的是欣喜,紧跟着又收起笑意,一张脸板了起来:“大头!你又来破坏校园安定团结了!”

“我是在帮助一个不懂得该怎么拒绝别人的白痴,”办公室门口响起一个声音,“要是换了我,早一脚把他踹出去了。”

“所以说你们野蛮人就是野蛮人,真是没法指望你们变开化。”文潇岚站起身来,把范量宇一把扯进门,然后赶紧把门别上,“你还真是艺高人胆大,每次都这么大摇大摆地晃进学校,倒是搞得我跟背着老公**似的……”

范量宇摇晃着他硕大的头颅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说真的你不必那么紧张,那次舞会之后,我已经是你们学校的红人了,走在路上都有人找我合影呢。”

“算你狠……”文潇岚无奈地叹息着,紧跟着发现桌上的竞选申请表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范量宇的手里。她的脸腾的一下红了,连忙一把抢回来,但已经晚了。范量宇仰起头,夸张地大笑起来。

“我说你到底在纠结些什么呢,”范量宇笑得前仰后合,“校学生会和院学生会,听上去是多么艰难的抉择啊!啊,真是太难为你了,文小姐!”

“你给我闭嘴!”文潇岚气得七窍生烟,“果然你就该被人打断狗腿关在家里!再说了,你每次来找我,基本都是带来一堆坏消息,今天又怎么了?是不是冯斯又闯祸了?”

“他就算闯祸,我也没能力给他收拾残局了。”范量宇的语气里仍然带着明显的不甘心,“不是为了他。是为了小哑巴。”

“小樱?”文潇岚不解,“不是已经弄明白了她和整件事毫无关系吗?她妈妈没有给她留下任何东西,唯一带过来的药还都注射到路钟旸的身上去了。而且你上次来看我的时候还跟我说了,不知道是哪股势力的人,把小樱妈妈的坟都挖开了……”

“我们也在奇怪,但证据是确凿无疑的。”范量宇说,“从几个月前全球妖兽开始异动起,我们几大家族都监测到,以小哑巴为中心,有一些妖兽的能量在蠢蠢欲动。”

“我们开始也以为是巧合。但是上个月,你不是让小哑巴出去玩了一趟么?”

的确,关雪樱和宁章闻原本制定了暑假一起出去游玩的计划,结果由于宁章闻的摔伤,眼看计划要黄——尽管宁章闻不断劝说关雪樱“别管我你自己去”,但关雪樱觉得一个人走不好玩。最后还是万能的社会活动家文潇岚找到了一帮正打算假期旅游的学弟学妹,让他们带着关雪樱一起走,解决了这个问题。那一趟并没有出任何波折,关雪樱也和大学生们相处得很好。

“所以说,那一趟虽然并没有出事,但那些妖兽……其实还在跟着她?”文潇岚只觉得背上一阵凉气,“怎么和鬼故事里的冤魂附身似的?”

“我们也在调查,但到现在还没有调查出结果。”范量宇说,“可以肯定的一点是,那些妖兽是迄今为止进化得最好、力量和智慧都最高的种类。”

“那小樱岂不是很危险?”文潇岚有些着急。

“不好说到底是不是危险,”范量宇说,“按照我们的监测,那些妖兽只是跟着她,并没有任何接近或者伤害她的意图。当然,倒是干掉了几个废物守卫人。”

“是是是,凡是打不过你的都是废物!”文潇岚没好气地说,“那你今天来找我是想要我这个废物帮你做什么?”

“你最好能劝说小哑巴暂时到某个大家族里去避难。”范量宇说,“不一定是范家,任何一家别的也可以。她现在的情况很不一般,我们谁也不知道这背后究竟藏着什么阴谋,但这样的事情的确过去从来没有遇到过。”

“也就是说,你们也无法预料发生什么?”文潇岚问。

“是的,现在那些妖兽都还只是处于跟随观望的状态,暂时没有向小哑巴下手,一旦下手,就绝不会是小事,所以最好是让她躲一躲。”范量宇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当然我是不在意她的死活的,只不过从形势上来判断,也许她身上真的有点儿什么我们暂时不知道的秘密,不能落入魔王的手里。”

“是是是,我知道,您老是一个毫无正义感的超级大恶棍,和好人绝对不沾边,从来坏事做尽不干一丁点好事儿,你不用每次都强调这一点。”文潇岚悠悠地说。

范量宇有点恼怒地咳嗽一声,站了起来:“行啦,我要说的话说完了,你接着纠结你的竞选吧。”

他拉开门打算出去,文潇岚忽然叫住了他。

“有空的时候,多来看看我吧,别老是有事儿才出现。”文潇岚说,“冯斯出去周游列国去啦,小樱说话不方便,宁哥又是个闷葫芦,能陪我多说说话的,也就只有你了。”

范量宇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紧跟着又停顿了几秒钟,重新开口时,语气居然显得有一丝温和。

范量宇离开后,文潇岚发了一阵子呆,忽然觉得自己失去了在两个学生会之间权衡的心情。还是先去找关雪樱吧,她想,去他娘的学生会主席。

她离开学院的办公楼,发现今晚教学区里颇有几分热闹,前方的第五教学楼传来种种嘈杂的声响,好像是有什么活动。出于一个社会活动家的职业敏感,她有些好奇,决定过去看看。

然而靠近之后,她不由得很是失望。根本不是有人在搞什么活动,而是一帮子学生在打群架,听他们边打边骂的话语,似乎是为了占座之类鸡毛蒜皮的小事。

群架这种事在这所档次较高的大学里算是极为罕见的,所以也吸引了不少学生在安全距离围观,就连几名闻讯赶来的保安也只是在一旁口头劝阻,保不齐心里想的是“打死几个算几个”。然而作为一个曾经陪着地球上最凶悍的男人一起和一群骷髅打架的女汉子,文潇岚自然不会把这种群架当回事。她摇了摇头,转身准备离开。

但意外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个愣头愣脑的打架者被三个人追着打,秉承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夺路而逃,慌不择路地跑向了文潇岚所在的方向。文潇岚已经转过了身,并没有留意身后有人,而挨打者正在抱头鼠窜,也无暇留意到前方。砰地一声,他狠狠地撞到了文潇岚的背上。

文潇岚猝不及防,只觉得自己被一股大力猛地撞飞出去,眼睛都还没看清楚,脑袋就已经狠狠地撞在了某个不明硬物上。她连叫都来不及叫一声,就晕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文潇岚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从房屋陈设和鼻子里的药水味儿可以判断出这是一间医院。她稍微想了一会儿,才想起之前发生了什么,只能在心里连叫了几百声倒霉。

“你醒啦!”身边响起一个惊喜的声音,文潇岚听出这是宁章闻。她扭过头,刚想要说话,头上一阵剧痛,痛得忍不住呻吟出声。

“你别动。”宁章闻连忙说。紧跟着,一双小手扶住了她,替她掖好枕头。那是关雪樱。

“没事儿,就是头有点疼,其他没问题,还没被撞傻。”文潇岚苦笑一声。

从宁章闻口中她才得知,她其实只昏迷了两个小时,这会儿刚刚到凌晨时分。所幸检查无大碍,只是轻微的脑震**,外加摔倒的时候有一些表皮挫伤。医生建议留院观察四十八小时。

“一点点都没有伤到脸,你还是和原来一样漂亮。”宁章闻强调说。

“宁哥,这话原本应该是冯斯的台词……”文潇岚忍不住笑了起来。

撞倒她的那个打架者——以及追逐他的那几个人——也鼻青脸肿地过来道歉并且承担了全部医药费。看对方态度诚恳,再加上自己身边也有不止一个惯常惹是生非的朋友,文潇岚也懒得去多计较。

“范量宇通知我们的。”宁章闻回答,“也是他要求把你送到这家医院的,他说,你们校医院的口碑不好。”

“我明白了,那几个小子肯定也是被他吓唬了,所以才那么老实。”文潇岚恍然大悟。这么一想,范量宇离开院办公楼之后,其实并没有离开,仍然在关注着她的举动。而且,他居然还记得自己对俗称“兽医站”的校医院的嘲讽。现在自己所在的是离学校最近的一家三甲医院。

倒是越来越像一条表面上桀骜无比的忠犬了,文潇岚在心里偷偷直乐。而且她更进一步想到,那几个撞伤她的人并没有被范量宇抽筋扒皮,也算得上是祖上烧高香了,可见这一年来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凶神还是稍微有那么一些小改变的。

虽然他嘴上绝对不会承认。

看见文潇岚无碍,宁章闻先回去了,关雪樱不肯走,想要多陪她一会儿,她倒是求之不得,正好可以把范量宇先前说的话告诉对方。

“所以你一定要多小心。”文潇岚说。

“我小心也没有用,反正谁都打不过。”关雪樱在手机上打字说。

“倒也是,但总之……唉,还是小心吧。”文潇岚说,“要不然真的去四大家族里躲一躲。”

关雪樱摇摇头,继续打字:“我走了就没有人照顾宁哥了。而且我不喜欢去。”

文潇岚耸耸肩。她知道关雪樱虽然外表柔弱,但一向很有自己的主意。她既然不愿意和守卫人们呆在一起,那就没法强求。

“冯斯那个混账只顾在外面风流快活……他要是回来就好了。”文潇岚叹了口气,“好歹现在他已经是个能打的混账了。”

头还是有些疼,吃过止痛药之后,倦意慢慢涌了上来。她合上眼,再度陷入沉睡中,等到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关雪樱不在身边,应该是回去睡觉了。

不过好在书包也跟随着她被送到医院,笔记本电脑、手机和正在看的书都还在,不至于无聊。细心的关雪樱似乎是专门跑了一趟文潇岚的宿舍,把她的洗漱用品也拿过来了,甚至还带来了打饭用的饭盒。

头疼好多了,身上的擦伤也不影响行动,文潇岚自己起身吃了早饭,然后回到病房,躺在病**看书,九月的太阳从窗外照进来照到身上,居然感受到了一丁丁点惬意。

就当是偶尔忙里偷闲吧,文潇岚想,虽然付出脑震**的代价略微惨了一点点。

可惜这样的好时光并没能维持太久,中午的时候,一场提前的秋雨突然而至,雨势还不小。乌云遮蔽了天空,没有阳光可照了。文潇岚遗憾地放下东西,去到医院食堂,打算随便弄点东西吃。

食堂里人不少。文潇岚好容易才找到一个空位坐下来。身边是一堆又一堆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人,有些是病人,有些是家属。这些人忧心着自己或是家人的健康与性命,也忧心着不断被掏空的钱包,即便是在吃饭时也没法得到放松。看着他们,文潇岚忽然莫名其妙地想到,过去冯斯所胡编乱造的那些心灵鸡汤,其实未必如他自己所形容的那么不堪。当人陷入绝境的时候,哪怕是一点点明知骗人的鸡汤,或许也可以点亮微弱的希望之光。只要希望还没有完全磨灭,人生就还不算结束。

真是奇怪了,文潇岚想,我应该不认识什么秃头的老人,但又为什么会觉得他面熟呢?难道他以前本来是有头发的,后来掉光了?那么,一个有头发的老人,有这样的脸型,又会是谁呢……

她回想着自己认识的人,无论是学校的教职员工、家乡的亲朋好友还是曾经见过的守卫人,好像都没有长成这样的——毕竟这样的一张脸让人很难忘。可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却又是确凿无疑的。

算了,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文潇岚拍拍脑袋,刚刚脑震**了,不适合冥思苦想,索性别再去想了。她走过这个老人,来到食堂长长的洗碗池边,刚把饭盒放进水槽,还没来得及拧开水龙头,身边的两个人突然发生了争吵。

那是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的面黄肌瘦的男青年,应该是一对母子。男青年正在愤怒地甩开母亲的手,大叫大嚷着:“我不回病房!你收拾东西,我们马上走!”

“不能走,不能走啊!”母亲死死拉住他不放,“大夫说了,还有一点希望,还有希望的!”

“一点希望就是没希望!再说了,有希望没钱有个屁用!”青年吼道,“把房卖了你和爸往哪儿住?你们下半辈子不过了吗?”

文潇岚听明白了,这位青年大概是得了某种绝症,医生诊断希望渺茫,想要放弃治疗。他说话的口气虽然粗鲁,对父母却也是一片孝心,担心治病花光了家里的钱,让父母以后的生活难以为继。她一向最见不得这样悲惨的事情,匆匆洗了饭盒,转身就走,不想再多听。但母子俩接下来的两句对话却让她停住了脚步。

“大不了我们回乡下,反正我和你爸都是乡下出来的。”母亲噙着泪说,“乡下老房子还在,虽然旧了点,总还能挡风遮雨。”

“不如现在就带我回乡下,”青年木然地说,“把我扔到老院子里,起码我死之前还能看着院里的花花草草,总好过把钱给医院,就像扔到水里一样……”

这两句话一下子提醒了文潇岚,她猛然想起了那个秃顶老人究竟是谁。

——那是魏崇义!梁野等人一直在寻找的、手里掌握了不少未知秘密的那位精神病院院长。这个人她的确没有亲眼见过,但因为很多人都在找他,冯斯也给她看过照片。当时冯斯还专门跟她介绍过魏崇义的精神病院的实质。

现在母子俩“给不起城里医院的钱不如回乡下”的对话,一下子唤起了她的记忆。她不动声色地又去打了一份菜汤,坐在离秃顶老人不远不近的地方,悄悄地观察。没错,这真的是魏崇义,虽然头发掉光了,但脸型就是那样。尤其那双看似混沌无神、实则充满狡诈与智慧的眼睛,让人一看就联想到一只年老体衰却经验丰富的狐狸。

现在满世界的人都在抓他,他却偏偏躲在北京市区的医院里,倒真是非一般的胆大啊,文潇岚想。

她不动声色地慢慢喝着涮锅水般的白菜汤,心里一时间打不定主意要不要赶紧用手机把这个消息通知冯斯。要是在往常,这个动作肯定毫不犹豫,但此时此刻,她的脑子里却冒出了另外一个古怪的念头:冯斯曾经说过,魏崇义手里尚未被发掘出的秘密可能成为他手里的一枚重要棋子,所以他一定要争取抢在守卫人之前找到这家伙。

那么问题来了:应不应该通知范量宇呢?

文潇岚被这个想法吓了一大跳。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过,自己有可能会产生“背叛”冯斯的想法,这可着实有些奇怪。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糟糕了:就这么不到半分钟愣神的工夫,魏崇义已经不见了。

“你是在找我么?”正在东张西望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

文潇岚悚然回头,才发现魏崇义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她身边。这真的只是一个没什么特殊力量的普通人,而且年老体弱病病歪歪,但他却敏锐地发现了文潇岚对他的注目,并且利用那短短的二十来秒钟离开原地,来到文潇岚身旁。

果然是个妖孽,文潇岚想。事到如今,她也无法否认了,只好点点头:“您是魏崇义先生吧?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魏崇义近乎和善地笑了笑,“你是天选者的好朋友,那位姓文的女大学生,经常帮他的忙。今天你盯梢我,也是为了把我的行踪告诉他吧?我奉劝你最好还是不要,毕竟你不是守卫人,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还有大好的年华呢。”

他稍微掀开一点外套,露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看上去像是枪。文潇岚看着他,摇了摇头,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魏崇义微微有些诧异。

“是啊,我当然还想要命,那就只好不说了,不过你这样躲下去也不是办法啊。”文潇岚说,“你离开这所医院,还得四处东躲西藏,一边防着守卫人一边要躲着冯斯。请原谅我说得直白一点,你年纪那么大了,身体又不好,这样继续下去,也许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支撑不住了,那又是何苦呢?”

“我知道,他并不是一个贪婪的人,”魏崇义摆摆手,“事实上,我过去的确是有过一些野心的,甚至于在天选者的力量觉醒之后,我仍然还希望能得到一些什么。但是后来,当天选者的力量第二次觉醒之后,我获得了一些新的信息,拼凑出了一些可怕的真相,想法又发生了改变。我不再是想要自己得到些什么了,只是在害怕。”

“害怕?”文潇岚一愣。

“害怕成为人类的罪人。”魏崇义低声说,“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总还不希望这个世界毁在我的手里。”

文潇岚更加不解:“我只是希望你能帮助一下冯斯啊,帮助他不就是对抗魔王么?怎么会世界就要毁在你手里呢?”

魏崇义犹豫了一阵子,并没有回答,浑浊黯淡的目光越过文潇岚,看向她身后的那对母子。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劝服,那个儿子不再叫嚷着要出院回家了。他只是颓然地坐在一张椅子上,捂着脸无声地抽泣。母亲反倒不再哭了,站在一旁拍着他的背安慰着。距离两人几步远的地方,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中年人默默地看着母子俩,眼神里充满了悲凉。文潇岚猜测他就是母子二人的丈夫和父亲。

“如果我当年不是鬼迷心窍老想着去从魔王世界里掏取利益,而是老老实实地赚钱成家,现在孩子应该比他大多了。”魏崇义忽然说。

文潇岚不知道魏崇义说这句话的用意,没有搭腔。魏崇义叹息了一声:“无论如何,谢谢你刚才跟我说的话。你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稍微再想想?相信我,虽然我平时诡计多端谎话张口就来,但这一次,我说的是真话。希望你先不要通知冯斯,也不要通知其他的守卫人,给我一点时间考虑,如果我想通了,就会去找你,把你和冯斯想知道的东西告诉你们。”

文潇岚盯着魏崇义看了一会儿,觉得对方应该是真诚的——何况枪在魏崇义手里,他没有必要哄骗自己。最后她点了点头:“那好吧,我相信你,你留下我的电话号码……”

回到自己的病房,她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冯斯曾经有过两次和等待有关的惨痛经历:第一次,他听了詹莹教授的话,决定等她一晚上,结果詹莹第二天就遇害了;第二次,他不听哈德利教授的话,执意要留在那间出租屋里等待,结果引发了魔鼠的蠹痕,导致哈德利在幻境中自尽。

“我他妈简直是做什么事儿都不对!”冯斯那时候抱着脑袋对文潇岚抱怨说,“每一次选择,都要弄死一个人。以后他妈的千万别再让我遇到这种‘等我一下’的狗屁!”

下午的时候,几个同班同学冒雨来看她,一同跟来的还有乐团首席。文潇岚心里藏着事,对首席更加心不在焉,连其他几位同学都能看出首席眼里深沉的哀怨。到了最后,当同学们告别的时候,首席依然磨蹭着不走。

文潇岚在心里叹息了几百声,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摆脱这个痴情的男生。自从和周宇玮那一段失败的恋情之后,她已经深深知道,在彻底解决掉魔王那档子事之前,她实在不适合和任何一个普通人谈恋爱,更别提涉世未深的大学生们了。尽管还在执着地和学生会的小婊砸们做着斗争,但在内心深处,文潇岚已经把自己当成了非人世界中的一员。

而和其他一些女生不一样,当她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绝不愿意给对方虚假的希望,也不会借着对方的热情而去利用对方。然而这位首席完全就是一块执着而害羞的牛皮糖,又不肯直接表白,只是利用各种场合在文潇岚身边磨蹭,她已经暗示过好几次“我对你没兴趣”,对方却还是装作不知道,始终热情依旧。

现在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下她和首席单独相处,偏偏又没了汇报工作之类的借口,文潇岚更加觉得气氛尴尬得要命,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难受,好像有许多蚂蚁在身上蠕蠕爬动。

“那个……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去帮你做的?”首席却恍然不觉,仍然持续着他拙劣的没话找话。

文潇岚简直恨不能范量宇再度出现,赶紧把这位撩妹技能为负又偏偏百折不挠的首席弄昏在地上拉倒。但她也知道范量宇的性格,这种情况下,就算范量宇真的在一旁,多半也会抄着手看笑话。

“该死的大头!”文潇岚脱口而出。

“你在说什么?”首席莫名其妙。

“啊,没什么!”文潇岚连忙摆手,忽然之间,有了个主意:“要不然……要不然你帮我去找一个人?”

“找谁?”首席像弹簧一样弹了起来。

文潇岚描述了一番魏崇义的相貌:“别问为什么,反正你试试帮我找到这个人。我不知道他在哪个科室,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病。”

“我这就去。”首席毫不犹豫。

看着首席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文潇岚才抓起枕头盖在脸上,就好像是要把自己活活闷死。

四、

“没错,的确是我。”闻若喇嘛说,“你没有看花眼,也没有听错。”

“好吧,我服了。”冯斯摇了摇头,“原来在这个神奇的世界里,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可能突然摇身一变换一个身份。”

“你们过去认识?”一旁的邵澄忍不住问。

“不算太熟,但他帮过我不少忙,房子车子都曾经借给过我,”冯斯说,“不过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不是秃子,一脑袋头发油光水滑的。而且他那时候也不叫什么闻若喇嘛,所有人见到他,都要尊称一声校长。”

“来,给你隆重介绍一下,”冯斯伸手指向闻若喇嘛,“辰星厨师学校校长,知名企业家王欢辰先生。”

大约一年前左右,冯斯和姜米一起去川东一座小城探寻消失的玄化道院的踪迹。梁野等守卫人出于家族禁忌不能靠近,却给冯斯安排了一个接头人。这个接头人并非守卫人,只是一个普通人类,却常年服务于梁氏家族,为他们提供资金。

该接头人名叫王欢辰,在当地开了一家厨师学校,看上去脑满肠肥憨态可掬像是个没有文化的暴发户,实则头脑精明、心思缜密。在那一趟川东之行中,王欢辰为冯斯提供了不少帮助。

可是眼下,王欢辰出现在了这片藏区冰川里,脱下了那身没有剪掉商标的昂贵西装,剃成光头穿上了陈旧的喇嘛袍,这副全新的扮相却好像反而显得很和谐,连脸上的肥肉都不那么碍眼了。

“原来你曾经一直为梁氏家族服务。”邵澄听完冯斯的叙述后,仍然有些吃惊,“他居然没能探出你的底细来。”

“我们的存在本来就较少为人所知,”王欢辰回答,“而且我们都是如假包换的普通人,和那些日本人类似,并没有附脑。不过和日本人不同,我们原本只是默默守护,默默观察,从来不参与到你们的任何争斗中去。我为梁野服务,也只是为了更多地接触和了解守卫人的行为模式。”

“那么问题来了,”冯斯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又到底在守护什么?”

“其实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已经告诉过你了。”王欢辰说。

“初次见面?你告诉过我什么?我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冯斯一头雾水。

“还记得我家的装饰么?”王欢辰说。

冯斯回忆着。刚到川东的时候,王欢辰曾准备把他和姜米安置在他所购买的一套专用客房里。王欢辰是一个出色而敬业的伪装大师,不仅仅是在自身的穿着打扮上极力装成一个愚蠢低档次的暴发户,即便是家居装修也做得一丝不苟,极尽中国特色的乡村土豪风,那些灾难性的入户屏风、红木家具、鎏金花瓶混搭着欧式宫廷风的吊灯,看上去惨不忍睹,就算冯斯这样审美能力为负数的货色看了都连犯尴尬症。

但是在那套房子的客厅墙上,挂着一样十分有趣的东西:一幅巨大的唐卡。这幅唐卡所描绘的,是藏族史诗中的英雄人物格萨尔王北地降魔的故事。画面中,身材伟岸的格萨尔王威风凛凛地站立着,脚下踩着一个身形同样巨大的面貌狰狞可怖的妖魔。

当时王欢辰向冯斯介绍说,那个被格萨尔王踩在脚下的,是北方魔国的魔王鲁赞,冯斯并没有太在意,因为唐卡这玩意儿原本也是很多附庸风雅之人的心头所好。此刻当王欢辰突然由厨师学校校长变身为藏地喇嘛的时候,他才意识到,那幅唐卡其实隐藏着某些深刻的寓意。

“我记得你当时盯着那幅唐卡看了很久。”王欢辰说。

“嗯,听到你提到‘魔王’两个字的时候,我还真担心你有什么特指。不过你装无辜实在装得太像了,我并没有多想。”冯斯说,“这么说来,格萨尔王北地降魔的传说当中,其实隐藏着一点儿什么?”

“请跟我来吧。”王欢辰说,“我想请你们看一些东西。”

邵澄看了一眼冯斯,冯斯点点头。两人跟随着王欢辰走进冰川的深处。前方已经是完全未经开发的荒芜之地,地势崎岖险要,随时有发生泥石流和雪崩的危险,别说旅游者了,就连久居此处的本地藏民也罕有进入的。

“你怎么样?”邵澄问冯斯,“你的附脑虽然神奇,但好像并没有增强你的体质。”

“还好,我怎么也是一代篮球健将,虽然比不上你们守卫人,也不至于弱鸡到爬不了山,”冯斯微微喘着气笑了笑,“再说了,我还有这个。”

他扬了扬手,手里握着一支有着漂亮流线的登山杖。

邵澄也笑了起来:“你的蠹痕真是让人羡慕哪。”

“王校长大喇嘛才值得羡慕,”冯斯努努嘴,“真是没想到他作为一个普通人能那么有能耐。”

只见王欢辰在前方行走得稳健自如,脚步几乎没有丝毫停滞,和他土肥圆的身形完全不相称。

“走惯了而已。”王欢辰头也不回地说,“二位小心,跟着我的脚步,前面那一截有一些肉眼不容易察觉的冰缝,不要一不小心溜下去了。”

“你也小心点儿吧,至少我和邵兄溜下去还能有法子自救。”冯斯说。

“我那么胖,最多卡住,下不去的。”王欢辰的声音听上去很悠闲。

三人曲曲折折走了两个多小时,这才接近目的地。此时夜色已经很深,冯斯想要给姜米打个电话,却发现这里根本没有手机信号。算了,他想,反正姜米也早就习惯了。

“就快要到了,”王欢辰说,“我们需要从前面的那个冰缝慢慢滑下去。邵兄我不必担心,冯同学你可以么?”

“直接叫我名字好了,我早就是社会闲散人员,不再是什么同学啦。”冯斯说着,又创造出了一把冰镐,“只要没摔死,我大概还能变出点碘伏啊云南白药啊什么的。”

“那就行。”王欢辰也很爽快,不再多说,当先钻了下去。

这条冰缝狭长而黑暗,好在坡度并不算很陡,而且前方的王欢辰一直在手里握着一支特制的蜡烛,即便在滑行的运动中也没有熄灭,那跳跃的微弱烛光好歹能给人一点安慰。

冯斯一边不断地用冰镐帮助维持身体平衡,一边忍不住想:在过往的岁月里,会不会有无数像王欢辰这样的人,举着摇曳的烛火,从这条幽长的冰道里穿越而过,只是为了维护他们心中的信仰和理想?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到底在守护着什么?

“就在前面了,两位,辛苦了。”王欢辰伸手向前一指,通道的尽头处果然有亮光。冯斯和邵澄跟着王欢辰走过去,一路走,冯斯一路觉得有些奇怪。

前方的光线,似乎……过于亮了。

“觉得太亮了,是不是?”王欢辰头也不回地说,“别吃惊,有很多东西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我不会吃惊的。”冯斯说,“就算里面关着一群熊猫跳郑多燕我都不会吃惊。”

“可惜,我还真想弄一群熊猫跳减肥操呢,至少也能刺激我跟着跳跳减点肉。”王欢辰说着,推开了前方的一扇门。冯斯跟着他走进门里,舌头发出一个弹音。

“这比熊猫跳郑多燕还有趣……”他嘀咕了一声。

门里的情形他猜中了一半。事实上,从跟着王欢辰穿行于冰川之中的时候,他就开始猜想,他可能会被带到一个隐蔽的喇嘛庙里。眼前出现的,果然是一个喇嘛庙,然而,却和他想象中的喇嘛庙大不一样。

他正站在一个巨大的佛堂当中,然而,原本应该被浓墨重彩香烟缭绕供奉起来的佛像们,此刻都被堆积在角落里,上面布满灰尘,显得肮脏而黯淡。而佛堂中间摆放着的,赫然是数十张——金属电脑桌。而电脑桌上摆着的,自然都是电脑了。几十位或年轻或不年轻的喇嘛坐在电脑桌旁,个个双眼紧盯屏幕,如果把身上的喇嘛袍换成格子衬衫,会让人产生一种走进了IT公司的错觉。至于刚才让冯斯感觉到过于强烈的亮光,其实是佛堂顶端吊着的一盏盏led照明灯。

“怎么样,算不算与时俱进?”王欢辰的语声里隐隐有那么一点得意。

“我服。”冯斯说,“不过,这里能发电也就罢了,怎么会有网络的?刚才我的手机都找不到半点信号。”

“卫星上网。”王欢辰说,“速度挺快的。”

“流氓会武术,谁也挡不住。”冯斯心悦诚服。

王欢辰在这座古老与现代结合的喇嘛庙里看来地位很高,他带着冯斯和邵澄进门后,马上就有两名喇嘛毕恭毕敬地迎上前。王欢辰吩咐了两句,其中一个喇嘛掏出一把古旧的黄铜钥匙打开了佛堂一侧的一扇门。开门之前,他还先费劲搬走了一尊堵门的大威德金刚像,可怜的金刚身上的三十四只手臂已经断了好几条了,随着这么一搬,又有两只泥塑的手臂掉到了地上。

“你们还真是虔诚……”冯斯叹了口气。

“佛在心中,不在泥胎里。”王欢辰神色自如,“不要在意这种细节。”

“哎呀,忘了带火了,天选者,麻烦帮个忙。”王欢辰说。

冯斯笑了笑,用蠹痕创造出一盏明亮的照明灯。灯光下他才看清楚,这个房间其实是个巨大的书房,和外面充满现代气息的佛堂不同,仍然保持着至少上百年前的古旧模样,里面靠着三面墙摆放着三个至少两人高的大书架,必须要踩着梯子才能够到上层。书架上密密麻麻摆满了书,有近现代的印刷书籍,有古版的线装书,甚至还有羊皮纸。

“这些书里的重要内容都在最近这二十来年里逐步录入了电脑里,”王欢辰说,“我带你们来这里,只是为了让你直接查阅原版,免得担心我故意修改什么东西误导你。”

“你一向这么谨慎,”冯斯说,“那你想要我看什么?”

“历史。”王欢辰回答,“守卫人所没能掌握的历史,哈德利教授曾经发现的历史,魏崇义一直想要隐藏起来的历史。其实我本来也想把它一直隐瞒下去,就像我们几千年来一直所做的那样,但是最近的一系列事件,让我意识到,如果继续固守陈规,我们所畏惧的真正的灾难将无法避免。所以我和长老们沟通——确切说是激烈争吵——之后,终于劝服了他们,尝试着向守卫人世界揭开这个秘密。”

“你愿意告诉天选者,这我能理解,但为什么还要拉上我?”邵澄插口问,“我既不是四大高手,也不是什么大家族里的举足轻重的人物。”

“因为对于我们来说,天选者并不等于守卫人,在他之外,还需要一个相对可靠一些的守卫人去给他的族群带话。”王欢辰说,“而你,这些年来在藏区的所作所为,让我觉得可以冒险相信你——我说过,我们一直在观察着魔王世界。”

“谢谢,我还很少被外人夸奖呢。”邵澄说,“但是我还是很想先问一句:你们到底是些什么人?”

“我的回答可能会有点儿中二,希望你们不要笑场。”王欢辰动手抹干净了靠墙放着的木头长凳,请两人坐下。刚才开门的青年喇嘛送进来三杯茶水。

“幸好不是酥油茶,”冯斯闻了闻,“我还是喝不惯那种味道。不过么,中二这种玩意儿我早就习惯了,你只管说。”

“其实,答案就在你见过的那幅唐卡里。”王欢辰说。

冯斯愣了愣:“那幅唐卡?格萨尔王和魔王鲁赞?你们不会也是魔王的手下吧?”

“魔王?”王欢辰微微一笑,“不,我们并不是魔王的手下。正相反,我们是格萨尔王的后裔。”

“格萨尔王的后裔?”冯斯眼睛都直了。他的视线越过王欢辰,落在挂在某一个书架上的唐卡上。这同样是一幅格萨尔王的画像,以冯斯浅薄的文化知识,勉强能猜出这是在描述莲花生大师转世为格萨尔王的情景。这幅唐卡已经很陈旧了,远远比不上王欢辰家挂的那一幅色彩艳丽,不过画面上的莲花生大师,庄肃与威严并举,看上去真有一种佛光普照赈济世人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