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源源不断的礼物

又过了几天,物业公司打电话通知我:有我一张包裹单。

我一下敏感起来,除了她,甜××××,没人知道我的住址。难道又是她?

我匆匆去了物业公司,拿到了包裹单,果然是从云南寄来的。

正巧我要出去,路过回龙观邮电局,我顺便把包裹取了出来。这次是一只更大的纸箱子,回到车上,我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看看里面装着什么东西了,可是,当我从杂物箱里拿出瑞士军刀之后,突然犹豫起来。准确地说,我有点害怕了。

去年,我弟弟从上海来北京,跟我聊天的时候,他说有一种奶粉特别好喝,应该给我女儿美兮买一些。那是国外的一个牌子,只有大型超市才有卖。我弟弟还特意叮嘱我,那种奶粉分ABCDE型,一定要买D型。美兮从法国回北京过暑假的第二天,我收到了一个包裹单,到邮局取出来,打开一看,是一罐我弟弟推荐的那种奶粉,正是D型。毫无疑问,这是我弟弟从上海寄来的。我乐颠颠地把奶粉放在车上,拿回了家。第二天,我给弟弟打了个电话,想告诉他,奶粉收到了。万万没想到,奶粉不是他寄的!他跟我没有客套的习惯,他说不是他寄的就不是他寄的。我纳闷了,问他,你有没有跟别人提起过这种奶粉?他说没有。我又问他,你有没有告诉过别人我家的住址?他说也没有。挂了电话之后,我四处寻找那个包裹皮,已经扔掉了。我出去翻了翻垃圾箱,它还在,不过上面的字迹太模糊了,一个字都看不清楚。当时我和弟弟谈这种奶粉的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是谁给我寄来了这罐奶粉?越想越蹊跷,哪敢让美兮喝,原封不动地扔掉了。

现在,我面对甜××××寄来的第二个包裹,也产生了类似的恐惧。

我再次把它抱起来颠了颠,猜不到里面什么东西,应该是软的。

我想给她打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问一下她寄了什么,可是我没有那样做,这时候我发现我已经不喜欢跟这个女孩再发生什么关系了。

我是到家之后把它打开的。

没什么,是两只蚕沙枕芯,两个蚕丝枕套,两个蚕丝枕巾,一个蚕丝被罩,一个蚕丝床罩,都是双人的。那两只蚕沙枕芯散发着一股呛鼻的味道。

我家**用的东西,确实很旧了,不过那都是我前妻买的,存留着我们过去一起生活的味道。甜××××刚刚换掉了我的手机,现在又要把我的**用品全部换掉。我不会同意的,我在旧被罩和旧床罩里睡得更踏实,而这些新东西太陌生了。

我打开电脑,果然又在众多的私信中看到了她的私信。

她说:哥哥,你该收到我寄去的东西了吧?告诉你,那枕芯是我专门去山里给你买的,蚕沙枕芯,你一定要枕着它睡觉哟。它里面是以桑叶为主要成份的蚕沙,还有一些其他中药,你枕着它有很多好处,第一,脑袋的温度和压力会让药效缓缓散发,呼吸入肺,进入血液循环。第二,它会作用于脑袋和脖子上的很多穴位,使全身经脉舒通,气血流畅,脏腑安和。第三,通过渗透的方式进入皮肤,使人体吸收,从生理、心理、药理三方面发挥治疗作用……后面还有一条条的注意事项。

我累了。

我没有给她回私信,我也没有使用这些东西,我把它们统统放进了储物箱。

第二天,她又写来了私信:哥哥,那些**用品睡着舒不舒服呢?我很希望听到你的感受呢。

我还是没有回复她。

晚上,她又写来了私信:哥哥,你是不是没有使用它们啊?我不想听到你说——是!那样我会很伤心!

我终于给她回了几个字:挺好的。谢谢。

她马上高兴起来,又写来了很长的私信,我没有细看就关了微博。

几天后的早晨,我又一次接到物业公司的电话,他们通知我,我又有一张包裹单到了。

不用猜了,肯定是她,甜××××。我没有搭理。

晚上下班之前,物业公司再次致电给我,让我去领那张包裹单。

是的,包裹单上写着我的名字,不管我取不取包裹,都必须把包裹单领回来,不能永远放在物业公司的桌子上,否则他们会天天给我打电话。

我去把它领了回来。

这次又会是什么东西呢?

本来我不想取这个包裹了,但是睡了一觉之后我改变了主意,开车去了回龙观邮电局。

这次的包裹更重,大约几十斤,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它抱到车上。这次我在车上就把它拆开了——是书,整整四十七本书,薄薄厚厚,都是刚从书店买的新书,古今中外。

说起来可笑,我家书架上总共不超过三十本书,这些书都是我自己写的。唯一一本例外就是辞海了。

她给我买了四十七本书,这些书要大摇大摆地登上我家的书架。

我忽然意识到,在认识这个甜××××之前,我家一直是我家,认识她之后,我家将渐渐地变成她家!

这时候,我对甜××××的感觉越来越复杂了。有些愤怒——她知道了我家的地址,然后就拥有了一条通道,从此不再征求我的任何意见,开始源源不断地寄东西过来……可是,我有什么理由愤怒呢?她没有恶意,她只是给我送礼物,每个礼物都是要花钱买的。

我决定不生气,但是我也不会接受这些书。回到小区门口,我停下车,把那些书抱出来,都放在了保安值班室里。保安愣愣地看着我,我拍拍他的肩膀,说:“小伙子,没事儿多读点书,有好处。”

我回到车门前,那个保安才回过神来:“谢谢,谢谢啊!”

回到家,我一鼓作气,又把那套**用品拿出来,走出了房子,在冷风中站了好久,终于看到一个穿黄衣服的清洁工人提着簸箕走过来,我把那些东西统统放在他脚下,说:“师傅,你看看你要不要,都是**用品,新的,不要就直接扔了吧。”然后转身进了屋。

我刚进屋,手机短信就响了。对了,还有这部手机是她的。我打开一看,正是她发来的短信:哥哥,你怎么不上微博了?我给你寄的书收到了吗?给一个作家送书挺紧张的,不知道你喜欢读什么,只能买名著。你不会笑话我的审美水平吧?最后是个符号拼成的笑脸。

我想了再想,回道:小甜,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你不要再给我买东西了,不然我会生气。这不是客套,我真的会生气。

很快,她又发来了短信:求求你,别生气好吗?请你赐给我给你买礼物的权利吧,只有这样我才会觉得幸福!我别无所求,真的!

我回道:你给我拒绝的权利了吗?

隔了好长时间,她才发来短信:哥哥,我哭了,我好难过。我做错什么了吗?我只是想让你开心……

我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了。据我对她的了解,她不会撒谎,她一定哭了,一定很难过。我给她回道:小甜,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是你不停地寄东西来,让我很有压力。真的不要再买了,我已经很开心了,祝你好运。

她回道:哥哥也好运……

你想得到的,事情不会完。

又过了一天,我在微博上又看到了她的私信:哥哥,你在看哪本书?那天我总共买了九十四本书——每一种都买了两本,你想不到吧?不管你在读哪一本,我都希望你告诉我,我也读那一本,然后我们一起谈谈读后感。

她在要求我读书!

小时候,我爸爸要求我读书,我妈妈要求我读书,自从我长大之后,再没有人要求我读书!

她不但要求我读书,而且还要我谈读后感,检查我究竟是不是真的读了!

我没给她回复。

几天后,我又看到了她的私信,她说:哥哥……我跟你说件事儿,你不要骂我……我又给你寄了一份礼物,这个礼物你一定要收下,一定要重视!妹妹跪求!那几乎是我全部的心血了……

四:礼物越来越hold不住了……

甜××××全部的心血……那会是什么东西?

我的心摇动了一下。

她又发来了新私信:哥哥啊,如果这个礼物你不收下的话,我会死的……真的会死的!

我的心刚刚摇动了一下,立即变得像铁一样硬了。“我会死的”,正是这句话惹怒了我。她在威胁我。不管她的目的是什么,她都是在威胁我。

她……是在威胁我吗?

我不熟悉这个女孩,甚至跟她没见过面,我根本不了解此人的性格。从她不停寄东西的行为看,她大脑的某根弦是不正常的。如果这次的礼物我不收,她会不会真去死呢?我不敢肯定。

果然,物业公司又给我打来了电话,工作人员是个女的,每次都是她打给我,她的口气有些怪怪的:“周先生,又来包裹单了。”

我说:“好的,我马上去取,谢谢。”

我从物业公司拿到包裹单,直接开车去了回龙观邮电局,我以为这次会是个更大的箱子,错了,只是一个很小的包裹。

我颠了颠,很轻,差不多是个日记本一类的物品。

我拆开之后,目瞪口呆——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是一本房产证和一串钥匙。

业主一栏赫然写着我的名字:周德东。

地址在云南小理古城青花小区第三栋三单元302。

房产证里夹着一张浅蓝色信笺,上面是她纤秀的字体:

亲爱的哥哥,你不要骂我。这是我为你精心挑选的礼物——你不是喜欢水吗?你不是喜欢有水的地方吗?这个小区就建在河边,非常漂亮。你住在这里写作,肯定文思泉涌!我希望以后在你的作品中看到那条河,好吗?

我呆了。

这礼物太大了。她27岁,除非她家是巨富,靠她自己的话,买下这套房子,肯定花掉了毕生的积蓄!

我糊涂了,我和她只是一个作者和读者的关系,她为什么要给我买房子?就算她是我的情人,我也绝不可能住一个女人给我买的房子啊。

我还有很多事想不明白——房产证上写着我的名字,那必须要有我的身份证啊。我又不是未成年人,她也不是我的监护人,就算那样,她也需要带着我去现场,而且要出示户口本。她是怎么做到的?

现在,她不是要改变我的家了,她要给我换个家!

我掏出手机直接给她拨了过去。

“喂,小甜。”

“哥哥……”她似乎有些胆怯。

“礼物我收到了,我想问你一下,你没有我的身份证,怎么给我买的房子?”

“哥哥,你真憨!你仔细看看,那只是我按照真房产证制作的一个假房产证!它代表这房子是给你买的,等你住进来之后,我们就去办理过户手续,好吗?”

我看了看那个房产证,果然是假的,不过比真的房产证更华丽,更漂亮。

我低声说:“小甜,你觉得我会要吗?”

她的情绪马上低落下来,说:“哥哥,它是我全部的心血,我无比虔诚地端给了你,你忍心把它泼掉吗?”

我一下暴怒了:“我30岁之后选择了北京定居,那是因为我喜欢这个城市!我要在这里老死!你凭什么要我搬到云南去?你有什么权利改变我的人生?”

她唯唯诺诺地说:“可是哥哥你说你喜欢水……”

我说:“我喜欢什么跟你没关系!你的房子我不会要的,你愿意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谢谢,我要挂了!”

她说:“哥哥……如果你不要它,它会一辈子空着……”

我说:“那是你的房子,那是你的事,拜!”

我把电话挂了。

五:疯狂的包裹单

我连续多天没有上微博。

27号夜里,甜××××发来了短信:哥哥,我现在来了青花小区,站在第三栋的楼下看。你的窗子一直黑着,我知道你还没有住进来,我好失望……

我把手机关了。

29号一早,我刚开机,物业公司就打来了电话:“周先生,有你一张包裹单。”

我不可能再去领了。

3号晚上,甜××××又发来了短信:哥哥,我又来了青花小区,你的窗子还是黑着,你理解我现在的心情吗?那么空,那么冷……

5号,物业公司又打来了电话:“周先生,又有你一张包裹单。”

我还是不去领。

8号晚上,甜××××又发来了短信:哥哥,我在青花小区你那套房子的门口呢,我明明知道你不在,却总感觉你坐在里面啪嗒啪嗒在打字。我还敲了半天门,始终不见你出现……我哭了。好哥哥!

9号,物业公司又打来电话:“周先生,你已经有三张包裹单了,麻烦你来领一下好吗?”

13号下午,甜××××又发来了短信:哥哥,我又来青花小区了!白天看你的窗子跟别人家的窗子是一样的,这样真好,我就当你在里面呢!我再也不会晚上来了,当我看到别人家的窗子都亮着,只有你的窗子黑着,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好哥哥,你究竟什么时候会住进这套房子?我好急呀!!!

19号,物业公司又打来电话:“周先生,又有你一张包裹单。”

24号晚上,甜××××又发来了短信:哥哥,我又来青花小区了,请原谅妹妹用备用钥匙打开了你的房门——我发誓,我只是把灯打开就出来了!除了电灯开关,我什么都没碰!现在我站在楼下,看着你的窗子亮着灯,心里好过多啦!

27号,物业公司又打来了电话:“周先生,又有你一张包裹单!这里积攒了很多你的包裹单了,你来取一下啊,不然我们就送到你家里去了!……”

晚上,我的手机响了,正是甜××××打来的。

我不接。

她一直打,我一直不接。

最后,她发来了短信:哥哥,今晚我来到青花小区,看到302的灯灭了,你在里面?

我没回复她。

第二天,物业公司再次打来电话:“周先生,今天又有你一张包裹单。你到底什么时候来领啊?”

我撒谎了,说:“等一等吧,我在外地出差。”

晚上,甜××××又打来了电话。

我还是不接。

我像小孩一样在躲避麻烦。我在死命保护我的“安静空间”,实际上这个“安静空间”只是鸵鸟埋进脑袋的沙土了。

电话一直在响。

我越听越心烦,心烦到极点就变成了愤怒,愤怒到极点又变成了不安,不安到极点又变成了害怕,害怕到极点又变成了愤怒……

我趁自己在愤怒时猛地接起了电话。

“哥哥……”传来她弱弱的声音。

“你想干什么?”我一字一顿地问。

“我给你寄的礼物……你都收到了吗?”

“我们不认不识,我不会再要你的任何礼物!请你自重一点!”

“哥哥,我……不自重?”

“你到底什么意思?你已经干扰了我的生活!”

“哥哥,我只想问,你到底希望我怎么样?”

“我只希望你不要再给我寄礼物,不要再写私信,不要再打电话了!”

“我是摩羯座,哥哥!我也只是希望你能给我这个权利……”

“你去死吧!”

我“啪”地挂了电话,并且关了机。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有点后悔说了最后那句话。

接下来,我去东北老家玩了一个月。

我是一个自由人,只有我可以一个月不开手机。那段日子,我也没上一次网,生活一下安静了。我知道,包裹单过了一个月就会退回邮寄人。

回到北京,我登陆了微博,我以为会收到甜××××很多私信,可以出我预料,在几百封私信中,竟然没有一封是她的!

看来,她彻底放弃了。

看来,我最后那句话狠狠地伤了她的心。

虽然我做的有些过火,但是毕竟找回了我原来的生活。

有人敲门。

我从猫眼朝外看了看,是物业公司那个女的。

我打开门,见她手里捏着一叠包裹单,她说:“周先生,我来过你家四五次了,你都不在!这些包裹单你一直没来领,全都过期了。不过昨天又收到了一张货运单……给。”

我接过来,说:“谢谢,麻烦了。”

物业公司的人离开之后,我看了看手中的货运单,又是她寄来的。在货物名称一栏,我看到一个潦草的字——我。

我?

我琢磨了一下,头发一下就竖起来了。

什么意思?

无论如何我都要去取回这个东西!不看到她寄了什么我会日夜不安!

货运站在北京南郊。我开车去了大兴,办完了一道道手续,把货运单递给了一个负责取货的工作人员。她是个小姑娘,她走进里间,过了一会儿又探出脑袋来,冲一个小伙子说:“小龚,来帮个忙。”

那个小伙子站起来,走过去了。过了大约三分钟,两个人一起拖出了一只很大的木箱子,看起来很重。

他们把它交给我,然后就回去工作了。等待取货的人排了很长的队。

我低头注视着这只长长的木箱子,身上突然发冷了,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我最后对甜××××说的那句话:“你去死吧!”

我不能在这里打开它,我要把它拉回家。

我贼眉鼠眼地四下看了看,没人注意我,于是弯腰把这只木箱子抱起来,踉踉跄跄地回到车前,把它塞进了后备箱,盖子关不上,一半戳在外头。

我没有回家,我开车去了通县的潮白河。夏天的时候,评论家韩浩月和太太请我来这里玩过,我吃过他们的烧烤。

现在是冬天,河都结冰了,两岸不见一个人影。

我把木箱子抱下来,然后从车里拿出工具,把它撬开了。

里面都是细碎的纸屑,不知道纸屑中埋着什么。最上面有一个浅蓝色的信封,我打开它,看到了甜××××的字迹:

哥哥:

我问过你,你希望我怎么样?你说,让我去死……真的是这样吗?无论你希望我怎么样,我只要你开心!

这是我今生今世最后一次给你寄礼物了,礼物是我自己,你务必要收下啊。现在,你扒开这些纸屑,就会看到我。信是我离开人世之前写好的,后面的事将由我一个最秘密的朋友帮助我完成。哥哥,这样子你会开心吗?真的,我只希望你开心!

我低头看了看木箱子里白花花的纸屑,伸出手,又缩了回来。

抬头朝河面望去,太阳在冰上刺我的眼睛。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呆呆地坐在了地上,对着那堆纸屑,想了又想,终于低低地说:“我希望,一会儿回到家里上微博,还能看到你给我写的私信,还能收到你的包裹单,还能接到你的电话……能吗?”

我一边说眼泪一边“哗哗”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