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诘问·香萍儿

后来,我和彩板又见过两次面。

她为了见我,每次都要骑半个钟头自行车,跑到巨龙村来。

蹊跷的是,每次她来到我身边都会下雨。我跟她开玩笑说:“我每次跟你见面都下雨,奇了怪了,你不会是小龙女吧?”

她说:“我要是小龙女还用骑自行车吗!”

我憋不住笑了,说:“嗯,小龙女腾云驾雾。”

这天晚上,彩板又来巨龙村了。这时候天刚黑下来。

我把她接进供销社之后,鬼鬼祟祟地把大门锁上了,并且关了灯。如果村里有人来买东西,看到供销社里黑着,会以为我不在。

我和彩板坐在黑暗中,我说:“我们听收音机吧,‘每日一歌’要开始了。”

她立即说:“不。”

我说:“你不喜欢音乐?”

她说:“我想静静呆一会儿。”

天色越来越暗,我看不清她的脸了,觉得声音也有点不像她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对这个女孩有些恐惧。

她在黑暗中看着我,说话了:“有人在说我们。”

我一时没明白她什么意思:“有人在说我们?”

她说:“是的,在说我们闲话。”

我说:“现在?”

她说:“现在。”

我说:“你怎么知道?”

她没有回答我,继续说:“村里有个女的叫三清?”

我想了想说:“是啊,住在村东头。”

她说:“她在跟另一个女的聊天,她说,那个穿紫衣服的女的又去供销社了,小周锁了门。”

我有点毛骨悚然:“你会算卦啊!”

她又说:“还有两个小混混,蹲在供销社墙根下,他们也在谈我们,很难听……”

我说:“我出去看看!”

她拉住了我。她的手搭在我肩上时,我微微抖了一下。

我似乎不敢违抗,我坐下来,继续听她说。直觉告诉我,她并不是在胡说,她好像真的开了天眼,能看到别的地方发生的事情,那双眼睛甚至能穿过窗子,进入哪户人家里。

外面隐隐响起了雷声,我又一次想到了那个令我困惑而恐惧的问题——为什么她一来就要下雨。

她突然站起来说:“我得回去了。”

我说:“回哪儿?”

她说:“奎屯。”

我说:“这么晚了,这是何必!你看又要打雷了……”

她转过身来,盯住了我:“你是不是有女朋友?”

我说:“没有。”

她冷笑了一下:“再给你一次机会。”

我说:“真的没有。”

她想了想,突然问:“香萍儿是谁?”

我愣住了,她怎么知道香萍儿?我姐在绝伦帝小镇供销总社上班,文具组,她们组总共三个人,其中一个人就是香萍儿。在我退伍之前,我姐就经常拿着我发表的小说跟人炫耀,香萍儿早就听过我的“大名”。我退伍回到绝伦帝小镇之后,香萍儿跟我姐越来越亲近了,我这么聪明,自然知道她什么意思。我姐是个热心肠的人,不管是哪个女孩,只要对我有意思,她马上就会跟这个女孩站在一起,帮着对方出谋划策,如何拿下我。她对香萍儿也一样,不但告诉对方我喜欢和排斥的东西,还把我的作息时间制成了表格,交给对方。另外,没事她就把香萍儿带到我家来,并制造我和她独处的机会。我明确对香萍儿说过,我不会在绝伦帝小镇找女朋友的,我迟早要离开……

彩板又问了一句:“回答我,香萍儿是谁?”

我说:“我姐的一个同事,怎么了?”

她又一次笑了笑:“她跟你姐一起来了。”

我大惊:“来这里了?在哪儿?”

她朝窗外看了看,半晌才说:“她们骑着自行车刚从绝伦帝出发。”接着她又说:“她们知道我在,她们就是来抓现行的。我不想丢人现眼。”

说完,她快步走了出去。

我喊了一声:“彩板你站住!”

她根本不理我,打开门,推上自行车就走了。

外面的雷声越来越大,雨点已经砸下来。

我坐在椅子上,脑子有些乱。我忽然怀疑这个彩板精神有点问题。可是,她怎么知道香萍儿?怎么知道我姐?有些精神病某根神经异常发达,也许,她跟我在一起之后,曾经去绝伦帝小镇调查过……为什么知道我姐呢?噢,我姐是我说的。

老实说,我不喜欢一个女孩神神叨叨。我已经隐隐萌生了一个念头——如何跟这个女孩断绝交往……

我想我应该去一趟奎屯,搞清楚,究竟有没有一个叫彩板的女孩,如果有,她的精神是否正常。

过了大约半个多钟头,雷声消隐了,雨也没下来,我打算脱衣躺下了。突然传来了敲门声,我有些激动,毫无疑问,彩板又回来了!这时候我又觉得我有些贪恋她。

我走到门前,轻声问了一句:“谁?”

传来我姐的粗声大嗓:“德东!是我!开门!”

我从门缝朝外看,果然是我姐,旁边站着香萍儿,推着一辆小巧的红色自行车。

她们真的来了!

我打开门,愣愣地看着她们。

我姐支好自行车,推开我,一步跨进来,到值班室看了看,又去商店看了看,然后看香萍儿。香萍儿也看她。

我明白她在找什么。

我只是不明白,彩板怎么就知道她们要来抓现行。

我姐说话了:“香萍儿,进来。德东,你也进来。”

我们三个人一起走进了值班室。

我姐坐在椅子上,像法官一样对香萍儿说:“你问。”

香萍儿低下头,没说话。

我姐又说:“我让你问你就问!”那口气明显是在给香萍儿撑腰。

香萍儿看了看我,说话了:“你骗我。你不说你不在绝伦帝找女朋友吗?”

我说:“是啊。”

香萍儿说:“那个彩板是怎么回事?”

我卡了一下壳,只能装糊涂:“什么……彩板?”

香萍儿冷笑着看我姐。

我姐恼怒了:“整个绝伦帝小镇都知道了,就你不知道?真是当事者迷啊。”

我说:“噢,你们说那个女孩啊,我跟她没什么。”

香萍儿四下看了看,阴阳怪气地说:“听说她在你这儿住过几晚,你却说没什么,太不负责任了吧。”

我也发脾气了,我发脾气的理由是:我一直在拒绝香萍儿,这是我的权利;我曾经跟彩板在一起,那是我的自由。凭什么像三堂会审一样,把我问来问去的?我说:“没错儿,我跟她只是玩玩儿。我们都是自愿的。”

这句话惹怒了香萍儿,她拽起我姐说:“姐,我们走!”

我姐说:“不走!让他说个明白!”

香萍儿说:“你不走我走了!”

说完,一个人就跑出去了。

我姐回头恶狠狠地对我说:“你再这么混,别说香萍儿,我都不会理你了!”

她们走了。

门开着。

雷呢?雨呢?它们跟彩板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梦。入夜的巨龙村一片静悄悄。

四:无处不在·彩板

我的大脑一片混沌,回到值班室,衣服都没脱,扑通一声在**躺下来。

我在回忆跟彩板最初的相识,在回忆她跟我在一起的每一句话。

我知道,供销社这座房子是五年前盖的。那么,这个地方过去是不是坟地呢?

我忽然想到,应该问问,这个巨龙村是不是有个叫彩板的女孩,早已经死了。而她的尸骨就埋在供销社的房子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有点睡着了。在半梦半醒中,隐约听到了雷声,我打了个冷战,一下醒过来,就感到一只温热的手摸在我的额头上,接着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香,低档化妆品的香。

我猛地推开这只手坐起来,尖声问:“你怎么来了!”

彩板在黑暗中看着我,轻轻地说:“门没关。”

我晃了晃脑袋,确定不是在做梦,语调柔和下来:“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她好像笑了,说:“我们只是……玩玩儿?”

我再次愣住了:“你没走?”

她说:“我走了。”

我说:“你撒谎!”

她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叹了口气:“她在哭。”

我说:“谁?”

她说:“那个叫香萍儿的女孩。今夜她睡在你家,跟你姐在一起,现在她在哭。”

我朝后退了退:“你……究竟是谁?”

她在黑暗中长时间地端详着我,低低地说:“你真的会离开?”

我说:“还不一定呢,那需要机会。”

她说:“你要离开的话,会带着我吗?”

我说:“当然了。”

她说:“当然了?”

我说:“相信我。”

她安静地笑了笑:“嗯,我相信你。”

接着她站起来,说:“我走了,上次我一夜没回去,我妈都把我骂了。再见,德东。”

我说:“再见……”

她在我眼前消失之后,我意识到,我该挽留挽留她,至少要做个样子,却本能地说出了“再见”两个字。在内心里,我巴不得她快点离开。

确定她骑着自行车走远了,我才慢慢站起身,走到门前,把门锁上了。

回到值班室,我知道,我该离开了。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在巨龙村供销社只工作了半年。

彩板半夜离开我的第二天,我跟经理打了个招呼,返回了绝伦帝小镇,我来到供销总社,找到书记,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

我要走了。躲避彩板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我知道,我早晚要离开。

去哪儿呢?

我爸也是这么问的。

我说:“我去哈尔滨。”

当时,我在哈尔滨一家杂志上开了个专栏,我想去投奔这个单位。至于他们会不会要我,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去了再说。

这天早晨,我买了一张去依安县的长途汽车票,离开了生我养我的绝伦帝小镇。现在看来,应该说永远地离开了。

经过一个半钟头的颠簸,我到了依安县汽车站。然后坐上一辆电动三轮车,奔赴郊外的火车站。

火车站的人很多,看上去每个人都脏兮兮的。

售票窗口前排了一个长队,我站在最后。有人轻轻捅了我的腰一下,我以为是倒票的,回头看了一眼,顿时呆住了——是彩板。

她眼神深邃地望着我,说:“你去哪儿?”

我半天才回过神,身上突然发冷了,支支吾吾地反问:“你……怎么,怎么在这儿?”

她没有回答我:“告诉我,你去哪儿?”

我说:“噢,我去齐齐哈尔看个亲戚。”

她说:“太巧了,我也去齐齐哈尔。”

我说:“你去干什么?”

她说:“我妈让我去学烫发。我们一起走。”

我说:“呵呵,好,好哇。”

我的大脑快速转了一下,然后掏出钱来塞给她,说:“正好,你在这儿排队买票,我去趟厕所。”

她把钱推给我,说:“我有钱。你去吧。”

我背着背包转身就走,她却拉住了我:“上厕所背那么重的包干什么!傻瓜。放在这儿,我看着。”

完了。

我只好放下背包,慢腾腾朝厕所走。我在心里算计着,这个背包可不可以丢掉。我的钱和身份证都放在钱夹里,钱夹在身上,背包里只是一些衣物,唯一重要的是个电话号码本。

最后我决定,离开。

我没有去厕所,而且离开了火车站。彩板还站在拥挤的售票窗口前等着我……那一刻我忽然有点心酸。

我来到一个公共电话亭,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是我姐接的。

我说:“姐,你跟爸妈说一下,我不去哈尔滨了。”

我姐说:“那你去哪儿?”

我说:“西安。我的电话号码本丢了,你帮我找找《女友》杂志社毕盛编辑的电话,在我的写字台上有。”

我姐说:“你等会儿。”

她放下电话,去了书房。过了一会儿,她回来,把毕盛编辑的电话告诉我了,接着她说:“你跟香萍儿的事儿究竟怎么打算的啊!今天早上你一走她就开始哭,哭到现在!”

我说:“那事儿再说吧。姐,我挂了,你保重。”

我就把电话挂了。

转头看了看,旁边有个录像厅,我就去了,买了票进去,屏幕上几个黑衣人乒乒乓乓打得正热闹。我找个角落坐下来。我不想看录像,我在熬时间。看着看着我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我离开录像厅,溜进火车站,警惕地四下观望。没看到彩板的影子。

我没有告诉她,就悄悄离开了巨龙村,而且再没找过她,她心里已经很清楚我跟她已经走到尽头了。上午,我在火车站撞到她,再一次不辞而别,她应该知道我在躲着她了。

我在北京转了一次车,两天之后,我来到了西安。

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至今还记得当时的印象——到处都是青色的墙。

我不想先去《女友》杂志社,也不想先住下来,就一个人在大街上慢慢朝前走。满眼都是陌生面孔,满耳都是陕西方言。我觉得很安全。

走着走着,天上突然一声霹雳。我抖了一下,接着就预感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看了看。

没熟悉的面孔啊。

回过头来,我就看到了她。

她。

她站在距绝伦帝小镇三千公里之外的西安大街上,左肩背着她的背包,右肩背着我的背包,样子很疲惫。

我愣愣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她低低地说:“德东,你别怕,我给你送背包来了。”

我走上前,轻轻搂住她,眼睛有些湿:“要下雨了,我们去吃点饭吧。”

我和彩板在一家羊肉泡馍馆吃了午饭。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下午她就离开了我。

在那家泡馍馆里,她对我说了她的秘密。

她家就在奎屯,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孩。那天她真的去绝伦帝小镇烫发,回来遭遇暴雨,由此认识了我……

说她不普通她也不普通。

她从小就发现,她的耳朵跟别人不一样,用她的话说,“比别人灵敏一千倍”。她试验过,她可以听到三十公里远的声音。大脑和视觉、味觉、听觉是相互配合的,由于她的听觉超常,大脑就负载过重,需要处理太多太多的声音,远远近近的声音,各种各样的声音,因此她总是处于极度疲惫的状态。

这些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只要是雷雨季节,只要她在室外超过一个钟头,十有八九就要打雷下雨。听觉超常没问题,就像《香水》中的格雷诺耶嗅觉超常,可是雷雨问题如何解释?难道她不该具备这种特异功能?难道老天必须时时刻刻警告她?

由于耳朵太灵敏,我们听到的普通敲击声,在她听来就像打雷。而每次一打雷,她都痛苦异常,因为她的耳朵承受不了那种分贝……

自从我离开巨龙村供销社之后,彩板就在方圆三十公里之内,严密捕捉着我的声音。因此,她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

是的,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彩板。

吃完那顿午饭,她把背包留给我,离开了西安。

她回奎屯了。

两三个月之后,我姐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彩板死了。具体情节是,那天下午彩板去田里找她爸,下起了大雨,彩板在半路上突发心脏病,猝死。

只有我知道,彩板之所以突发心脏病,那是因为雷声。

最后我姐说:“她不在了,你是不是考虑一下香萍儿的事?”

我说:“姐,你替我到十字路口给彩板烧点纸,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