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人‖

坐了一天晃晃悠悠的火车,李中心带着张娑到达了西安。

三个月前,李中心和张娑在网上相识,不久,他们见了面,互相感觉都挺好,迅速陷入爱河。不过,这次李中心带张娑来西安并不是旅游,而是找一个人。

这个人是李中心的另一个网友,网名怪怪的,叫兽医,喜欢研究《周易》。昨天,李中心和兽医在QQ上聊天,她突然对李中心说:明天是14日,你有断头之祸。如果想免灾,务必来西安,我与你面谈。

巧的是,张娑老家也是西安人,她到北京发展还不到半年。

她知道这件事后,先问兽医是男是女,得知对方是女人,坚决不让李中心来。李中心很坚持,他的内心对这个神秘女人很信赖——有一次,兽医曾给李中心算过一卦,说他去年遭遇过一点挫折,脑袋受了伤。去年6月份,李中心真的出过一次车祸,脑袋缝了12针……”

最后,张娑拗不过李中心,只好陪他一起来了。

对于李中心来说,西安是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青色的墙,青色的天,青色的雨……显得十分阴郁。

由于张娑不想让家里人这么早就知道她和李中心的关系,就没有带他回家,两个人住进了宾馆。安顿下来之后,晚上,张娑带李中心出来吃夜市。

张娑问:“你知道她真名叫什么吗?”

李中心说:“不知道。”

张娑说:“你连她真名都不知道就这么相信她?万一有诈怎么办?”

李中心笑着说:“我见到你之前,也不知道你真名啊。”

张娑说:“而且,她连电话都不告诉你,只有一个地址,这也太离谱了。你知不知道,她是干吗的?”

李中心说:“她说过,她好像是做兽医的。”

张娑:“你把那个地址拿来,我看看。”

李中心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她。上面写着:纸村14号。

张娑皱着眉头说:“我是在西安长大的,根本没听过这个地方!”

李中心说:“她说,在北郊。”

吃完之后,李中心拦住一辆出租车。

“师傅,你知道去纸村怎么走吗?”

“没听过。”司机说完,一踩油门就走了。

李中心看了看张娑。张娑说:“怎么样?连出租车司机都不知道!”

李中心说:“我们到了北郊再打听吧。”

张娑说:“肯定找不到。”

两个人来到北郊时,天已经黑下来。

一路询问,他们终于在一条安静的小街上,找到了纸村14号。

这是一个临街的平房,挂个牌,黑底白字三个字:寿衣店。

李中心愣住了——原来,这个女人说的不是“做兽医”,而是“做寿衣”!

张娑似乎有些排斥这个屋子,拽了拽李中心的衣角,使劲摇了摇头。

李中心嘴上说:“没什么事。”眼睛却不停地朝屋里瞄着。终于,他走上前,把门敲响了。

没人应。

李中心又使劲敲了敲,里面终于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谁呀?”

李中心说:“兽医在吗?”

里面说:“不在。”

李中心说:“我是她的朋友,北京的。”

里面静默了半晌,说:“进来吧。”

李中心正要走进去,却发现张娑站在原地,双眼透着恐惧,使劲朝他摇脑袋,意思是:她不进去了。

李中心走过去,说:“怎么了?”

张娑小声说:“我……害怕这样的地方。”

李中心说:“有什么啊,我们问一问马上就出来了。走。”

他拽着张娑的胳膊,和她一起跨进了寿衣店。

屋里有一个很瘦的光头男子,正坐在竹椅子上扎纸人。那个纸人和正常人一样大,脸朝下趴在他的怀里,框架有了,上半截身体也有了,他正在给它糊一条腿。这个光头男人抬起眼睛,戒备地打量了一下李中心,又盯住张娑看了一会儿,接着低下头,继续糊那个纸人。

店铺里还出售花圈、寿衣、骨灰盒之类,或黑或白,看起来怪兮兮的。只有纸人的嘴血红血红。一般说来,祭奠用的纸人都比较小,而这家寿衣店摆放的纸人都有五尺高,任何人看着它们心里都会感到不舒服。更奇怪的是,每个纸人都只有一条腿。它们似乎在看着你,又不像在看着你。

李中心说:“我和兽医是在网上认识的。她住在这里吗?”

光头男子头也不抬地说:“我是她老公。”

李中心有些尴尬,说:“她约我今天来,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

光头男子阴阳怪气地说:“秘密?在网上不可以说吗?”

李中心说:“她说必须要见面谈,我就来了。”然后他指了指张娑,说:“这是我的女朋友。”

光头男子抬起头,又一次仔细地看了看张娑,这才说:“她有事,今天不会回来了。即使回来,也要很晚。你们明天再来吧。”

李中心问:“她有手机吗?”

光头男子似乎对这句话很恼怒,瞪了李中心一眼,说:“她的手机放在我这里。”

离开时,李中心把他住的宾馆电话写在纸条上,对那个光头男子说:“她回来的话,请把这个转交给她。谢谢。”

离开纸村14号,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李中心和张娑没有坐车,慢慢朝前走,似乎心情都不怎么好。

“这个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张娑很不满地说。

“我也感觉这个兽医有问题了……”

“换了我,根本就不会来!你早该想到,她连个电话都不告诉你,很可能放你鸽子!”

“我觉得事情不是这么简单……”

“难道她还有其他阴谋?”

“我们别谈她了。”

“好。我带你去看看城墙吧。”

“没心情。”

“那我们回宾馆睡觉。”

李中心慢慢回过头,朝那条黑糊糊的小街望了望,忽然说:“我们再回去看看?也许她回来了……”

张娑说:“我们离开不到10分钟,不可能那么巧!”

李中心说:“试试,如果她还不在,我们就回去,明天我们就坐车回北京,再也不找她了。”

张娑深深地看了李中心一眼,说:“我看你是被她施了催眠术了。”

李中心说:“她说过,我必须14日跟她见面,不然就晚了!”

两个人回到离开纸村14号,里面依然亮着幽暗的灯。李中心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趴在窗子上朝里看了看,那个光头男子竟然不见了,出现了一个女子,她坐在竹椅子上,也在糊纸人。

李中心轻声说:“她回来了……”

张娑站在远远的地方,紧张地望着。

李中心敲了敲门,里面的女人说:“进来。”

他走过去拽起张娑的手,又一次走进了寿衣店。

这个女人站了起来,探询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她的长发很长,戴着近视镜,透过镜片看,两个眼珠鼓鼓的。她穿着一件白毛衣,有点脏。

“请问,你是兽医吗?”

“我不是。你们是谁?”

“我是兽医的网友,她约我来的。”

“哦,兽医是我老公,他出差了。”

李中心一下就卡了壳。张娑也愣住了。她顶了顶李中心的腰,小声问:“你说的兽医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李中心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个长发女子,说:“是女的啊。”

张娑生气地说:“你连男女都没搞清楚,就千里迢迢来见面!”

李中心一下想到了什么,就问:“刚才那个男人……就是兽医?”

长发女子眯着眼睛问:“哪个男人?”

李中心说:“光头,刚才,他在这里糊纸人了。”

长发女子不高兴地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兽医出差了!刚才那个男人不是兽医!”

李中心说:“那他是……”

长发女子冷冷地白了李中心一眼,坐下去继续糊纸人,丢出一句:“他是谁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李中心想了想说:“抱歉,打扰了。”

这时候张娑已经走出了门,李中心随后也走了出来。

张娑嘟囔道:“这算什么事!”

李中心说:“骗子……”

张娑说:“这个寿衣店肯定有问题!”

李中心回过头,不安地朝14号那扇窗子看了一眼,说:“我们赶快离开!”

接着,两个人四处张望,寻找出租车。这条小街很偏僻,没有一辆车驶过。其他的店铺都黑着,只有那家寿衣店亮着幽暗的灯光。

张娑说:“这鬼地方,怎么连辆车都没有……”

李中心似乎想到了什么问题,低头在思考。

张娑把头扭向他,说:“你想什么呢?到底怎么办啊?”

李中心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她,突然冒出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你有没有觉得,先前那个光头男人和后来这个长发女人是同一个人?”

张娑哆嗦了一下。

“不会吧?”

“你再回忆一下……”

张娑想着想着,眼睛一点点瞪大了,过了半晌,她终于挤出一句话:“没错,他们是同一个人!”

回到宾馆,两个人躺在**,怎么都睡不着。

李中心想不明白,如果那个光头男子和那个长发女子是同一个人,那么,他(她)是男人还是女人?他(她)为什么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要转换装扮,一会儿变男一会变女?他(她)为什么神神叨叨,不承认自己就是网上的兽医?

“不管他(她)是男是女,明天一早我们都要离开。回去之后我就把他(她)从QQ上删除,永远不再联系。”李中心说。

“以后你少上网!”

“我后悔了……”

“那就对了,网上认识的人,没几个正常的!”

“我后悔把电话留给了他(她)……”

“什么意思?”

“万一……”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突然响起来。两个人都惊了一下。李中心看了看张娑,朝电话努努嘴。

张娑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起来:“喂?……喂?……喂!……”

她放下电话,说:“没人说话。估计是按摩的,一听女人接电话就装哑巴了。”

李中心盯着那个电话,半晌才说:“但愿是按摩的。”

过了几分钟,电话又响了。这次,李中心接起了电话。

里面无声。

李中心问:“谁?”

对方说话了,声音很轻:“我是兽医——你别叫嚷——你今天见了我两次……”

“你!……”

“告诉你,我家寿衣店几个月前出了点事……”

“什么事?”

“你看到我家那些纸人了吗?几个月前,不知道怎么回事,丢了一具纸人。过去,她一直站在角落里,紧挨着花圈。没有人会钻进寿衣店偷一个纸人,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

“她自己爬出窗子,逃掉了……”

“谁?”张娑警觉地问。

“嘘……”李中心伸出手指,示意她别插话。

“我后来算了一卦,你猜,我看见了什么场景?——我看到她了,她在天上飞,朝东北方向飞去……”

“东北?”

“她飞向京城,在午夜落在东直门一带,幻化成人形,找到了你……”

“啊!”

“我再提醒你,你别叫嚷,你现在——很危险!”

“你具体点!”

“昨天,我在QQ上看你视频的时候,你背后站着一个人,她很像从我家店铺出走的那具纸人!接着我给你算了一卦,这个纸人将在14日要你的命,因为只有这一天,你命中的四位守护神缺席。”

李中心的大脑似乎不会转弯了,他在努力地想,昨天他和兽医聊天的时候,谁站在他的背后……想着想着,他猛地转过头来——张娑正眯着眼睛盯着他。

是张娑!

他避开她的眼神,慢慢转过身子,迅速回想这个出现了三个月的女子——他在网上认识她的时候,她叫“树精”。纸来自于木……

兽医在电话里继续说:“今天你带她来到了我家寿衣店,不管她怎么变化,我一眼就认出,她就是我家丢失的那个纸人!”

李中心想起来,张娑第一次看到纸条上的地址——纸村14号的时候,表情有些异常;当他要带她走进那个寿衣店时,她两次都表现出抗拒的样子……

兽医又说:“她肯定记得,我是她的制造者,我担心她害我,在你们离开之后,我马上戴上了假发和眼镜,扮成了女人……”

“你是……男的?”

“你别说话!——我是男的。”

“那你在网上怎么说你是女的。”

“我在生理上是男的,在心理上是女的。等我赚了钱就去做手术。”

“那我现在怎么办?”

“你看看,她的嘴唇是不是很小?”

李中心又一次转过身来,张娑还在背后盯着他,眼珠一动不动。

她的嘴果然很小,和寿衣店里的纸人一模一样。

兽医在电话里低低地说:“你再看看,她的嘴唇是不是很红?那是正常的血色吗?是不是更像画上去的?”

李中心盯着张娑的嘴,那果然不是正常的血色,而是颜料!

“你总看我干什么?”张娑说话了。

李中心再一次避开她的眼睛,转过身来。

“另外,你试一试,如果她是那具纸人,应该害怕火和水。若是这一点确定,那你赶快想办法除掉她,先下手为强!”

“怎么……下手?”

“趁她睡熟,放火烧了她。只有这样,她才会消失。切记。我挂电话了。”

李中心木木地放下电话,房间里房间外一片死寂,这个宾馆似乎只住了他和她两个人。

张娑说话了:“是那个兽医吗?”

李中心坐在床的另一边,说:“……是。”

张娑又问:“那个光头男人?还是那个长发女人?”

李中心说:“他们是一个人。”

张娑轻轻抱住了李中心,李中心抖了一下。张娑问:“他跟你说什么呢?”

李中心犹豫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张娑紧追不舍:“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啊?”

李中心终于说:“他告诉我,要到华山的道观烧四十八炷香……”

张娑静默了一会儿,说:“真的是这样吗?”

李中心说:“是的。”

张娑笑了,笑着问:“你说了一句‘东北’,那是什么意思啊?”

李中心愣了愣,胡编道:“他说,下个月我还得去一趟东北,找一座道观烧烧香……”

张娑又问:“你还说什么下手,对谁下手?”

李中心想回头看看她,转了一半脑袋,又停住了,继续顺口胡编:“他说我在生日那一天还得亲手杀一只猫……”

张娑说:“他肯定是想骗你的钱。”

李中心说:“他不收费。看来,一切都是真的了……”

张娑又问:“那他说没说,到底是……什么东西要害你?”

李中心蓦地意识到,自己太被动了,他必须转守为攻。于是转过身,盯住张娑的嘴,反问道:“你会游泳吗?”

张娑摇摇头说:“不会。”

李中心看了看她的眼睛,把视线落下来,盯住她的嘴:“你为什么不学?”

张娑说:“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李中心说:“回答我。”

张娑说:“我怕水。”

李中心拿起茶几上的火柴,在手里颠了颠,慢慢抽出一根,说:“我可以划一根吗?”

张娑说:“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被什么附身了?”说完,一把把火柴抢下来:“这是宾馆!万一引起火灾那就麻烦了!”

李中心继续盯住她的眼睛:“你为什么不带我去你家?”

张娑说:“我不想这么早让家里人知道我和你的关系。”

李中心继续看了她一会儿,然后朝**一躺,说:“亲爱的,没事了,我们睡吧。”

张娑说:“你有事瞒着我。”

李中心说:“我累了。”

张娑说:“你接完电话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他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李中心陡然恼怒起来:“你还有完没完?我累了,我要睡觉!”说完就把脑袋别过去,使劲闭上了眼睛。

张娑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没再说什么,关了灯,也躺下来。两个人中间隔着一尺远。

李中心一直睡不着。

但是他一动不动。

他在等。

张娑睡熟之后,他要逃离。

他没有勇气放火,如果宾馆被烧着了,他得蹲大狱。他只能选择逃离。

现在他已经不能确定,张娑,这具幻化成人形的纸人,到底睡不睡觉?过去,两个人在一起同居,早晨总是他推醒她,她那惺忪的眼神,难道都是伪装的?

纸人没大脑。没大脑睡什么觉!

快午夜了,她似乎睡着了。两个人都没有脱衣服。李中心慢慢坐起来,盯着她的背看了一会儿,很想伸出手,摸摸她的肩有没有肉感,终于没有勇气。他慢慢下了地,拿起自己的挎包,悄悄朝门口走去。

突然,张娑在黑暗中问了一句:“李中心,深更半夜,你去哪儿?”

李中心愣了一下,说:“我下去买一包方便面,饿了。”

张娑翻了个身,没有再说什么。

李中心打开门,走出去,轻轻关上,快步走到走廊的尽头,朝旁边一拐,来到电梯前。电梯门开了,里面竟然站着一个人——正是那个光头男子!

这个研究《周易》的人,这个外男内女的人,他的脸色在电梯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古怪。

“兽医!”李中心呆住了。

“你烧死她了吗?”他问。

“我不敢……”

“你不烧死她,她就永远会跟着你!”

“什么都别说了,你送我去火车站!我要离开西安,离开她,让她永远找不到我!”

兽医想了想说:“好吧。今天是14日,是她害你的最后期限。我们赶快走,如果她追出来,我也会跟你一起丧命!”

这时候,走廊里已经有了脚步声,张娑在喊:“李中心……”

李中心一头钻进电梯,急忙关门。可是,门却像卡住了似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张娑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李中心!李中心!……”

接着,她从走廊拐过来,李中心看见了她,她也看见了李中心和兽医:“李中心!你跟他去哪儿?”

李中心的手哆嗦着,拼命地敲打那个关门钮。

“你的精神已经被人控制了,快醒醒!”张娑一边大叫,一边伸着手冲过来,想拽住李中心的胳膊。

就在这个时候,电梯门正好关上,把她挡在了外面。

电梯快速朝下降去。李中心松了一口气,差点坐在地上。

兽医的脸色也吓白了。

出了电梯,李中心不安地朝步行梯看了看——他的房间在4楼。果然,张娑从步行梯跑下来:“李中心!李中心!……”

兽医拽起李中心就朝外面跑,门口停着几辆夜班出租车,但是张娑紧紧追在后面,相距只有几米远,他们根本没机会上车,只有拼命朝前跑。

兽医熟悉环境,他拽着李中心冲进了一个黑糊糊的巷子。李中心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张娑似乎被甩掉了。

突然,头上传来一个古怪的声音。

李中心猛地抬起头,只见一个五尺长的纸人飞过来,速度极快,被风刮得“噼里啪啦”响。它是女的,趴在半空中,脸面朝下,面无表情,身体直挺挺的,白花花的,在夜空中显得极恐怖。

李中心猛地转过身,拽着兽医朝相反方向跑。那具在天空上飞翔的纸人似乎俯冲下来,摔到了地面上,李中心听到“啪嚓”一声。他不敢回头看,它是不是爬起来继续追赶自己,只有朝前跑,朝前跑,朝前跑……

“火车站!”李中心一边跑一边对兽医喊。

“我知道,火车站就在前面!”兽医说。

不知道跑出了多远,还是一条黑糊糊的巷子。情况不那么紧急了,李中心回头看了一眼,不见纸人的踪影。他这才把脚步慢下来。

“还,还有多远?”

“大约一公里吧。”

“我们打个车。”

“这里偏僻,哪来的车啊?一会儿上了大街就好了。”

李中心太紧张了,再加上一路奔跑,此时他口干舌燥,就像着火了似的。

“哪里有水?”

“你等着,记得旁边好像有一个小卖店,我去买。”

“好,你快点回来。”

兽医拐个弯,不见了。

长长的巷子里,只剩下李中心一个人了。他惶恐地四下张望,害怕那个张娑,那个在天上飞的纸人,那个最初在网上叫“树精”的东西,突然出现在背后。

没有。

他掏出手机看了看,还有1分钟就是午夜12点了!14日这个黑色的日子一过去,到了15日就没事啦!此时,这个老城市鸦雀无声。

李中心一直举着手机,盯着上面的时间。

时间一秒一秒地跳动着,刚刚变成12:00,手机突然响起来,吓得李中心差点把它扔在地上。

是张娑。

犹豫了一下,他接起来。

“李中心!你在哪儿?”

“张娑,你永远别想再找到我了!”

“你怎么了!”

“别伪装了,我知道你不是人!世上这么多人,你为什么偏偏来害我?”

“我不是人是什么?”

“你是纸人变的。”

“什么纸人?”

“刚才,我看见你在天上飞!”

“那是玩具吧?”

“玩具?”

“民国的时候就有这种玩具啊,在里面点着火,等火气充满之后,用针在外面的蜡纸上刺一个小眼,它就飞起来了。直到里面的火完全熄灭,才会慢慢落下来……”

“你对这些东西怎么这么熟悉?”

“其实,我家就是开寿衣店的。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不带你回家吗?这个才是主要原因。我家的寿衣店开在小区里,很多邻居不高兴,和我家打起了官司。我觉得烦,后来就离开家去了北京。我真的不想让你知道这些……”

“我不信。”

“你不信就算了,不过我告诉你,你现在很危险!”

“怎么危险?”

“一年前,我家莫名其妙丢了一具纸人,五尺多高,它是我跟母亲一起糊成的,我故意把它的脸画得看不出男女,我清楚地记得它的长相。今天我们去纸村14号,我发现那个光头男子,还有后来那个长发女人,和我家丢失的那具纸人特别像……”

李中心猛地回过头扫视了一圈——路灯很暗,深深的巷子似乎无尽头,不见兽医的影子。

“我怀疑,那具纸人受到了什么偶然的点拨,成了精怪……”张娑继续说。

深夜里,一具纸人离开了寿衣店,出去自己开了一个寿衣店,卖纸人……

李中心的大脑彻底乱了。

此时,在他心里,张娑和兽医都是可疑的,他要一个人逃离西安!

可是,火车站在哪里?大街在哪里?

“你在哪儿?告诉我方位,我马上就能打车找到你。”张娑问。

“我不知道。不过,我旁边的门牌上写着:纸村15号。”

“哦,那应该在纸村14号旁边。你别动,等我。”

李中心撒谎了,他想把张娑支到北郊去,远离自己。

趁着兽医还没回来,三十六计走为上,他关了机,快步朝前走去,寻找有出租车的大街。

走过一个十字路口,他敏感地朝左右望了望,蓦地看到一侧的墙根下,站着一个白花花的东西。那是什么,他慢慢走过去,发现是一具纸人,很像是以兽医为模特画出来的。夜风吹着它,全身的纸“噼里啪啦”响。它只有一条腿,木木地看着前方。

李中心想跑,腿却是软的。

纸人旁边有一扇门,牌子上写着——纸村15号。

天!

14日他有断头之祸,这一天他来到了纸村14号。今天是15日,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纸村15号”门前!

这间屋子也是一个寿衣店,摆在外面的纸人是一个标志。

他颤巍巍地掏出火柴,想把这具纸人点着。划一根,被风鼓灭了。又划一根,又被风鼓灭了。划第三根的时候,用力过猛,“嚓”地一声断了。

他愤怒地扔掉火柴,一脚踹过去,轻飘飘的纸人直撅撅地倒在了地上,脸朝下。

接着,他撒腿就跑,大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它为什么只有一条腿?

没跑出多远,又在一个十字路口发现了一个白花花的东西,好像也是一条腿。它旁边有一扇门,上面写着:纸村16号!

风比刚才还硬了,它在动。李中心眯起眼睛仔细观望,那好像也是一具纸人,它似乎在一下下撕着自己身上的纸,朝嘴里塞——它在自己吃自己!

李中心的大脑一片空白,跑得踉踉跄跄。终于,他冲出了巷子,看到了铁道。铁道横七竖八,闪着晦涩阴冷的光。远处是低矮的民居,都熄灯了,不见一个人,显得有些荒凉。一根粗大的电线杆后面,**一个白花花的东西,李中心马上意识到,那是一具纸人!

这个城市到处都是纸人!

正要朝回跑,有人拍了他一下,他猛地转过身,吓得尖叫了一声——是兽医。兽医举着一瓶矿泉水,说:“水买回来了。”

李中心愣愣地看着他。

他也看着李中心,说:“喝吧。”

李中心心如火燎,他顾不上别的,接过那瓶水,扭开盖,“咕咚咕咚”一口气就喝光了。

扔掉瓶子,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兽医没有给自己买水!他后悔起来,应该给兽医留一些水,让他喝,这样就可以试探出他是人是鬼了。

“你累了。现在已经是15日,你没事了,不要急着去火车站,到我家歇一歇吧,天亮我送你走。”兽医说。

“不,我得马上走。”

“旁边有我的两个分店,都很近。”

“前面就是火车站,我不需要你送了,你回去休息吧。”

说完,李中心转身就走,同时注意身后的动静。

“我不累。”兽医在背后说。

李中心继续朝前走。

兽医又说:“你回头看看我,我真的不累!”

李中心慢慢转过身,兽医不见了,他的背后出现了一具纸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它的下面只有一条腿,风吹过来,它摇摇晃晃,却不倒。

张娑至今还清晰地记着,那具纸人诞生的情景。

那天,有一户人家办丧事,排场很大,一下买走了很多花圈和纸人。晚上,她和母亲连夜糊纸人。

当时,店里还雇了一个残疾女孩,叫浅浅,三个人加班一起干。

糊那具纸人的时候,浅浅负责糊身体,张娑负责糊脑袋。她正在给它画五官,浅浅尖叫了一声,她抬头看去,浅浅的手被铁丝扎了。

她拿过她的手看了看,发现伤口很小,几乎看不到,却流了很多血。她找来创可贴帮贴上,然后说:“浅浅,你回家吧。”

浅浅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被车轧断了。于是,她拄着拐杖一个人先走了。

剩下张娑一个人,继续画纸人的脸。

这时候,她已经画完了它的眼睛,下面没有鼻子和嘴巴,空****的。

眼睛用毛笔蘸黑墨水勾画出来,笔法简易而拙劣。在静悄悄的夜里,在白晃晃的灯下,这具纸人直挺挺地躺在张娑的怀里,一双不聚焦的眼睛,若即若离地和张娑对视,有一股寒意灌进她的骨髓。

本来,所有的纸人都是女相,此时,她再也没心思去精心描画一张樱桃小嘴,随便用红墨水匆匆画出嘴,然后把她立在墙角,连手都没洗,关了灯,迅速离开了店铺。

次日是周末。不过,寿衣店依旧营业。

周一,浅浅没有来上班,她打来电话,说自己生病了。

这天晚上,张娑一个人照管寿衣店。

一件件寿衣,层层叠叠地悬挂着。针脚粗劣,颜色单调,那是做工最粗糙的另一个世界的时装。

一个个花圈,拖着一幅幅挽联,密密匝匝地摆放着。纸花肥大,颜色素净,那是无数花朵的死尸,茂盛开放。

一沓沓纸钱,花花绿绿地堆放着。面额有十元,二十元,五十元,一百元,一千元,那是唯一没有铜臭味的钱。

一个个骨灰盒,大大小小地排列着。那是人类最小的房。

一具具纸人,木木呆呆地站立着。那是世上最像人的物。

还有纸的别墅,纸的轿车,纸的电冰箱,纸的电视机,纸的空调……

寿衣店里充满了一种纸的气味。张娑觉得有一双眼睛,在层层叠叠的纸物中,静静朝她窥视着。

她巡视了一圈,没有锁定那双眼睛的存在。

她拿起一本时尚类杂志,随手翻阅着,依然觉得有双眼睛盯着自己。她再一次抬起头,四下寻找,最后落在那具不男不女的纸人上。

它似乎在看着张娑,又似乎不是在看她。

她害怕那双画出来的眼睛,起身离开店,赶紧回家了。

接下来的两天,浅浅一直没有来。张娑到她家探望她,这时候,她全身的肌肉和骨骼已经开始出现剧烈**——这个不幸的女孩得了破伤风。

那天晚上,又是张娑一个人照管寿衣店。

白天的时候,那具纸人似乎很正常,站在一排纸人中间,无一丝一毫人气。可是,天一黑,剩下张娑一个人时,它似乎就发生了变化,总是趁她低头时,慢慢把眼珠移过来,盯住她。当她猛地抬起头时,它马上调整眼神,变得似看非看了。

它,没有血肉,没有灵魂,只是纸物。但是它的两只眼睛,却飘闪着人眼的机灵和阴谋。

张娑想把它抱出去,一把火烧掉,终于没敢。她相信,即使把纸人烧掉了,那双黑墨水的眼睛失去了载体,但它一定还是存在的,只是不知道悬挂在哪一度时空中……

因为粗心大意,耽误了治疗,浅浅死掉了。

就是这个日子,有个妇女来购买祭祀品。她挑选纸人的时候,张娑极力推荐那具不男不女的纸人,谁知那个妇女在它的面部打量了半天,最终抱走了它左边的纸人,又抱走了它右边的纸人,偏偏没要它。

这时候,浅浅还没有死,张娑的母亲和她的亲属一起,在医院陪护她。

晚上大约9点多钟,张娑一个人在店里,一阵不正常的风从门外刮进来,她打了个冷战。有一具纸人脸朝下轻飘飘地倒了下去,它就是那具不男不女的纸人。十几具纸人并排站在一起,它站在第二位,偏偏只有它一个倒了……

张娑鼓了鼓勇气,想走过去把它扶起来,这时电话突然响了。是母亲打来的,她沮丧地说:“浅浅走了……”

放下电话,张娑的心情极其灰暗。

她慢慢走过去,把那具纸人扶起来,站稳,近在咫尺,与它对视。她忽然想到——正是它害死了浅浅!心里不由更加害怕了,收拾了一下东西,打算关门回家。

她关了灯,寿衣店里顿时漆黑一片。她快步走出去,回身锁门时,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店铺的门钥匙没有拿出来,它放在最里面的一个桌子上!

店铺只有这一把钥匙,她必须把它拿出来,不然明天连门都开不了了。

她慢慢朝店铺里走去,里面黑极了,静极了。走着走着,她抬头看了一眼她最害怕的那具纸人,它在黑暗中毫不掩饰地瞪着她。她眨巴眨巴眼睛,纸人似乎跟着眨巴眨巴眼睛。她停下来,愣愣地看着它,又使劲眨巴眨巴眼睛,它似乎又跟着使劲眨巴眨巴眼睛。

张娑仓皇转身,跑了出去……

次日上午,张娑全家都去参加浅浅的丧礼,寿衣店没营业。回想昨晚那梦魇般的一幕,她认定是黑暗中的错觉,纸人的眼睛是画出来的,不可能会眨巴。

她打算请专业人士来开锁,偶尔发觉窗子裂着一条缝,拉了拉,竟然开了!她很惊异,因为店里的窗子平时一直是闩着的,它怎么自己开了?没有被撬的痕迹,应该是从里面打开的。

她爬进去,打量了一番,店里没丢任何东西。

可是,很快她就觉得不对头了——那具不男不女的纸人不见了!如果有人偷走了它,中间会留下一个空挡。可是,现在那些纸人一具挨一具站在一起。也就是说,有两种可能,第一,有人抱走了那具纸人,又把其他纸人重新摆放整齐;第二,那具纸人自己爬了出去,另外的纸人都动起来,紧密地站在了一起……

纸人似乎在看着他,似乎又不是在看着他,嘶哑地说道:“我虽然只有一条腿,却是纸糊的,感觉不到累。你跑不过我。”

李中心盯着纸人那条独腿,嗫嚅着问道:“你是……”

纸人说:“我是一具纸人,本来,这个尘世的一切恩怨都跟我无关,可是后来有人喂了我一滴中指血……”

李中心傻傻地听着。

纸人接着说:“有一个女孩曾经跟你无比恩爱,她不是张娑。”

李中心的思路转眼绕过九曲十八弯,似乎渐渐逼近了谜底。李中心的前女友叫浅浅。去年6月份,她陪李中心去秦皇岛一笔小生意,半路上出了车祸,李中心伤得轻,脑袋缝了12针,而浅浅却失去了一条腿……

那段日子,李中心悲痛欲绝,而浅浅在医院里则哭成了泪人。李中心抱着浅浅,对她说:“别说你失去了一条腿,就是两条腿都没了,我依然爱你!”

然而,事情过去半年之后,他渐渐冷静下来,加上父母的劝阻和反对,终于有一天,他给她买了一支最好的拐,托付店家送到了她的家里,同时给她发了一条短信:浅浅,爱是一种爆发,而不该是一种撑。截止吧,我希望你过得比我好。

后来,浅浅发来了无数条短信,她哭,她求,她怨,她骂……李中心一个都没回。

打那之后,李中心没有再见她一面。

他不知道,她去了西安舅舅家。

他不知道,她被李中心甩掉之后,心中怒火就像那种流行于民国的玩具纸人一样,日日夜夜熊熊燃烧。

他不知道,她成了残疾人之后,找不到合适工作,最终找到一家寿衣店,工作就是做寿衣,扎花圈,糊纸人,赚一点微薄的工资养活自己……

这一天,她帮着店主母女扎一具纸人的时候,被一根细铁丝刺破了中指。她并没有太在意,只是贴了一片“创可贴”。没料到,这根生锈的细铁丝让她得了破伤风,一命呜呼。不过,当时有一滴血落进了那具纸人的腹中,它凝聚着她全部的怨恨。她死了,那滴血还活着。在她离开人世的当天夜里,那具纸人爬出了寿衣店……

李中心终于说话了:“浅浅,你别怪我啊……”

纸人陡然咆哮起来:“忘恩负义的东西!我要是不怕你上当,不陪你去河北,我能失去一条腿吗?我能失去工作吗?我能失去一切吗?我不怪你怪谁!”

李中心颤抖着说:“那你想怎么样?”

纸人又笑了,慢慢走上前,突然伸出两条细弱的纸胳膊,死死抱住了李中心。李中心挣扎了一下,竟然纹丝不动!

“我爱你,中心,让我就这样紧紧抱着你,好吗?一会儿就有火车开过来了,那时候你就会知道,肉是很软的,铁是很硬的。爱是很软的,恨是很硬的……”

第二天的报纸上有这样一则报道:

夜里,一外地男子横穿铁道时,被火车轧断一条腿。目前,该男子已经被送到第四军医大学附属医院救治。他的女友哭成了泪人儿……

张娑一直在医院里陪伴李中心。

李中心没有告诉她那一夜发生了什么,对于以前的女友更是守口如瓶。

那段日子,李中心的情绪一直低落。他变得缄默,沮丧,暴躁。

一天,张娑扶着他来到草坪上,坐下来,轻轻对他说:“李中心,别说你失去了一条腿,就是两条腿都没了,我依然爱你!”

李中心猛地抬起头,愣愣地看着她的眼睛。在午后的阳光里,他就那样久久久久地看着她。

回到北京后,李中心没有能力再工作了,全靠老爸老妈养活。

张娑的工作也忙起来,偶尔来陪陪他。

这一天,李中心家的门被敲响了,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打开门,看到一个小伙子送来一根非常漂亮的拐。小伙子笑吟吟地说:“这是一个叫张娑的小姐托付我们给您送来的,她说希望你能喜欢这个礼物,永远不要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