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龙公社西北街

——为什么我记不起前世的任何事情?因为死亡更新了你的系统。

小时候我经历过很不一样的事情,由于讲出来会暴露年龄,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守口如瓶。

现在,我把它讲给你们。

我出生的那个地方叫“依龙公社”,那时候我从内心里觉得它很土,当1984年它改成“镇”的时候,少年的我曾无比激动。然而时隔多年,现在我又觉得“依龙公社”这个名字很酷了。

依龙公社有个旅馆,当时叫大车店,我家住在西北街,跟大车店隔着一个兽医站。

大车店有个大院子,一溜坐北朝南的平房,走进去,右侧是大通铺,摆着很多行李卷。左侧也是大通铺,不过用胶壳板隔成了很多小房间。

那时候的村子还叫生产队,每年冬天会派出十几个人,赶着马车去大庆拉石油,他们要在冰天雪地里行走很多天,有一个带队的,管理着差旅的财物,被称作“掌包儿的”,其他人叫“车虎子”,在东北话中“虎”是不聪明的意思,所以这个称呼略带贬义,但如今已经没人知道了,为了还原当时的生活,我就这么叫他们了。他们路过依龙公社的时候会入住大车店,但只睡大通铺,便宜,他们甚至都不脱衣服,迷瞪到天刚蒙蒙亮就爬起来继续赶路了。

来到依龙公社出差的公家人则会住进小房间,稍微“高级”一些。那种房间并不隔音,两个人隔着胶壳板甚至可以说悄悄话。我小时候就发生过这么一件事——有个说评书的带着个女人住进了大车店,大车店经理姓王,他趁这两个人外出吃饭,溜进他们的隔壁,在胶壳板上抠了个小洞,人家匡衡凿壁偷光,他这叫“凿壁偷窥”。这个王经理有一只眼睛是瞎的,所以他抠一个洞就够了。晚上,那对男女在炕上互相过不去,王经理在隔壁跟自己的手过不去,那对男女过去了,王经理突然心生怨恨,给保卫组——也就是后来的派出所打电话举报了,保卫组的人来了一查,没有结婚证,就把那个说书的绑上了,据说公社的通讯员“主打”,接下来就是爹一声妈一声……唉,坏人真多。

再说说那些拉石油的农民,他们通常一行十几个人,四五辆马车,白天路过就在大车店打个尖(休息一下),只有夜晚到达才会住店。半夜的时候,他们要喂马。大车店的院子里立着很多拴马桩,卧着很多石头槽子,马料是高粱和草节子的混合物,那些马吃不完就剩下了。我母亲经常跟邻居们一起去捡拾马料,回家喂鸡鸭鹅。在争抢中,我母亲还跟隔壁的韩婶儿有过矛盾,我写过一个故事叫《凶杀案》,里面的青梅正是韩婶儿家的二女儿。

我偶尔在凌晨两三点钟醒来,发现家里黑糊糊的,大人都不在,父亲陪母亲一起去大车店了,我非常害怕,把脑袋埋在被窝里,都不敢大声喘气,很快就满头大汗了。

我有个玩具,是个布绒的小马,白色的,有一撮绿色的鬃毛,不知道它存在多久了,反正全身脏兮兮的。我非常喜欢它,怎么都玩不够。一个普通玩具对孩子的吸引力,远远超过了成年之后的电子游戏,高尔夫球,甚至**。当时我感觉那个小马挺大的,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也就跟成年人的巴掌那么大。我把它紧紧抱在怀里,心里想着万一鬼来了,它肯定会帮助我,尽管我也没想清楚它会怎么帮助我。

总之,凡是父母不在家的黑夜里,它就成了我唯一的依靠。

我父母经常去大车店捡拾马料,渐渐就认识了一些车虎子。

他们没钱下饭店,但车上拉着很多白面,那是他们的口粮。不过,他们没有锅灶,只能求助当地的某户人家。于是,我家就跟这些车虎子达成了某种合作——我家给他们做饭,甚至还会提供一些炒菜,他们临走的时候会卸下一些白面,当作酬劳。

以上都是大庆周边农村才有的独特记忆,我可能是唯一的记录人了。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那些车虎子吵吵嚷嚷地走进我家,都那么高大,他们穿着棉袄棉裤,外面还裹着厚厚的羊皮袄,脚上是臃肿的靰鞡靴,清一色的黑,由于他们都戴着狗皮帽子,捂得严严实实,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有一天晚上,又有一群车虎子来到了我家。

当时我正在家里大哭——我在外面玩的时候,青梅把我的小马弄丢了,我“哇”一声就哭出来,她也“哇”一声哭出来,后来大人都出来了,问清原由之后,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那只小马,最后就把我们分别拽回了家。

回到家之后,我站在炕沿边上接着哭,父母不再理我,各自去忙了。我也是太赖叽,咿咿呀呀一直哭了大概有半个钟头,还是停不住。

就像某种预兆一样,屋顶那60瓦的灯泡突然就灭了,停电之后,屋里顿时一片漆黑。接着,我就听到外面来了一些马车,还有车虎子们的叫嚷声。

我妈赶紧点着了油灯。

油灯在灯窝里。所谓灯窝就是在里外屋之间的墙壁上凿一个洞,这样,两边都有光亮了。

接着,我爸把那些车虎子引进了里屋,我家立刻变得拥挤起来。这些人去大庆的时候就是在我家做的饭,现在他们拉着石油回来了,满身都是油亮的光。他们纷纷跺掉脚上的冰雪,摘掉狗皮帽子,脱掉羊皮袄,全部堆在了屋角,跟个小山一样。

我妈走过来拽了我一把,说:“家里来客(发音:qiě)了,别再嚎丧了。”

我一看她来关注我了,哭得更厉害了。我妈说:“你再哭我揍你啊。”

她不哄我,还威胁我,我更委屈了,直接躺在了地上,一边哭一边翻滚起来——我妈气得不行,把我拽起来按在炕沿上,“啪啪”地打起了屁股。

一个车虎子走过来拉开了我妈:“小嘎不懂事,别打坏了。”

接着他就把我搂在了怀里,满身都是外面的寒气,他说:“不哭了啊,我给你讲个闲话儿。”在东北,闲话儿就是故事的意思。

这个人叫老康,40多岁,中等身材,胡子很浓密,乱七八糟的。上次他们来我家的时候,老康一进门就把我抱起来,“呵呵”地笑着,一下下朝高处举起。我对那张陌生的脸十分排斥,扭来扭去却挣不脱。当时我还不知道“界限感”这个词,但就是不喜欢他,感觉他就像刚出锅的粘豆包,太热乎了。

他确实是个热心肠。

听说他从小是个孤儿,长大之后一直没讨到媳妇,前几年,他半路遇到一个要饭的老头,他竟然把那个老头领回家了,当爹一样养起来。

这次他们出来拉石油,刚刚离开家十几里路就出事了,有一匹驾辕的马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死活不朝前走了,一个车虎子跳下车,用鞭杆去戳马屁股,那匹马突然凶狠地尥了个蹶子,铁马掌蹬在了那个车虎子的脑门上,他当场就昏过去了。大家赶紧把他抬上车去抢救,走了两个多钟头才来到最近的一个卫生院,那个车虎子失血过多,快没命了,老康自报奋勇要献血,一查,血型正好匹配,他被抽了1000毫升,站起来都摇晃了。后来,那个车虎子被送回了家,剩下这些人再次出发,继续奔赴大庆……

我才不要听他的闲话儿,我只想找回我的小马,于是,我的哭声更响了。

其他车虎子陆续在炕上坐下来,开始唠嗑。我妈给他们每个人倒了碗热水,然后就去厨房张罗做饭了。

老康把我拉到了外屋,这里安静多了,他蹲下来笑眯眯地看着我,慢悠悠地讲起来。我从来没听过那么奇怪的故事,开头就是——

“这天晚上黑咕隆咚的,一只兔子眼看就要没命了,它使劲跑啊跑啊跑啊……”

我看着他,还在咿咿呀呀地抽泣。“跑啊”太多了,我怀疑他在现编。

“它看见一片草窠,赶紧钻进去藏起来,那个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它吓得全身直嘚(哆)嗦,最后那个脚步声跑了过去,它等了一会儿,正要回家,那个脚步声又鸟悄儿地回来了……它只能撒腿接着跑。”

我很害怕,不过我还是没有停止哼唧,我是给我妈听的。

“它又看到路上倒着一只铁桶,马上就钻了进去。等了老半天,四周啥声音都没有,它想着这算是捡了一条命,没想到,有一张毛烘烘的脸突然堵住了铁桶口儿,兔子吓得一下就蹦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吓的,我的哭声更大了。

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脸:“你不爱听啊?后面可好了。兔子一蹦,那只铁桶就咣当咣当滚起来,兔子在里面摔过来摔过去,好不容易停下了,它爬出来,看到了一个院子,到处都是荒草,到簸拉盖(膝盖)那么高。它赶紧冲进屋去,忽然感觉耳边有‘呼呼’的喘气声,接着就听见了一个声音——我一直踩在那只铁桶上朝前跑,跟你一样快。兔子的魂儿都吓散了,掉头又朝外跑……”

不知道里屋聊到了什么,那些车虎子爆发出了一阵笑声。

老康接着说:“兔子在外面跑啊跑啊跑啊,上气儿不接下气儿,最后‘咚’一声倒在地上,累死了。”

这时候我同时在做两件事,一件是继续哭咧咧,跟我妈作对,一件是泪眼婆娑地看着老康,等他接着讲,很显然我对这个结尾非常不满意。

老康却说:“你还想听别的吗?”

这就完了?从始至终我都不知道追兔子的到底是个啥东西。

我“哇”一声又大哭起来。

厨房的锅灶里飘来了烧石油的味道,我妈在切着什么,“咣咣咣”的。

我爸走过来了,怒气冲冲地说:“你再哭我把你扔到粪堆去!”

长大之后我想起那一天,替我爸和我妈捏了一把汗,如果那天老康成功了,真的把我整死了,他们会为他们最后对我说的话悔恨终生。

对于六岁的我来说,小马丢了,再也找不到了,我妈还打了我,我爸不但不心疼,还火上浇油,要把我扔到粪堆去……我再次躺在地上打起滚来。

老康要抱我,被我爸推开了:“你进屋喝水去,我来管管他。”

接着我爸就把我拽起来,直接拖到了院子里,来到柴垛前才放手:“你就在这里哭吧,哭够了再进屋。”然后就走了。

我又放开嗓子哭起来。这时候我已经没有眼泪了,只剩下了干嚎。

有句成语叫“月朗星稀”,其实不一定,那天晚上的月亮特别大,把地面照得明晃晃的,星星并不少,密密麻麻地挤着眼睛。

东北的室外太冷了。

我没戴帽子,哭着哭着就打起了哆嗦。

院墙上突然爬上来一颗脑袋,扎着小辫子,她对我喊了声:“你咋地了?”

我扭头看了看,正是隔壁的青梅,她竟然还有脸问,我哭得更凶了。

她说了句:“爱哭鬼。”接着又滑下去不见了。

我一边哭一边盯着我家的门,希望我爸或者我妈出来把我抱回去,但是他们都没有出来。我隐约听见那些车虎子开始吃饭了。

突然,有个人从柴垛背后走了出来,把我吓得一哆嗦,他戴着狗皮帽子,我并没有认出他是谁。他慢慢走到我跟前,蹲下身子,对着我笑起来,我看见了他的牙,有点黄,俗称四环素牙。

又是他,那个老康。

奇怪,我一直盯着我家的门,没见有人出来啊。

当时我只是有点讨厌他,现在想起来才知道后怕——我家屋后连着一个小房子,堆着些杂物,父母叫它厦子,厦子有个后门,他一定是从后门绕出来的,又躲到了柴垛背后……

他低声问:“你告诉我,你为啥哭啊?”

我哭着说:“我的小马没了。”

他说:“你有马?”

我不再搭理他,继续哭。

他依然笑嘻嘻的:“你的马是啥样的?指不定我能帮你找着。”

我用手比划了一下。

他好像明白了,点了点头:“我知道在哪疙瘩,我带你去找。”

我一下就不哭了,心里头简直燃起了呲花。

他站起来,慢慢朝院门走去。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回过头来看了看我,又神秘地勾了勾手。

我看不清他的脸,一步步跟了过去。

院门开着,他带我走出去之后,我看见院子外停着几辆马车,那些马被解除了身上所有的挽具,全部拴在院墙下,多数都是枣红色的,好像有两匹白色的,只有一匹是纯黑色的,它的个头最大。

现在想起来,枣红色的马给人的感觉平庸而老实,白色的马更飘逸,而黑色的马就显得很凶,很狡诈,它那双黑色的眼睛藏在黑色的皮毛中,很难看清它的眼神,更不知道它在想什么。

但当时我并没有这些感受,它们只是一群相同的牲口而已。当时,我们面朝的是马屁股。

老康停下来,指了指那匹黑马,小声说:“你看,那不是你的马吗?”

我又要哭了:“那是大马,我要小马!”

他耐心地说:“我知道,你的小马就在那匹大马的尾巴下面。”

当时我并不知道正是这匹黑马差点把人踢死,我眯起眼睛使劲看了看,它的尾巴下好像真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

我看了看老康,他笑吟吟地朝前扬了扬下巴,那是在鼓励我。

我又看了看那匹黑马。

其他的马有的在喷鼻,有的在打盹儿,有的在甩尾巴,有的在咀嚼……只有它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我就慢慢走过去了。

现在想起来当时肯定是心理作用,我越看那个东西越像我的小马。老实说,我很了解鸡鸭鹅,我还了解猪,我家曾经养过一头。我甚至了解狗,青梅家过去第二家就养了一条,我还喂过它馒头。但是,我一点都不了解马,在我眼中,它们有点类似外星的活物。走出几步,我回头看了看老康,他还在看着我,他的脸黑糊糊的。

我的小马……

我接着朝前走去。

黑马旁边的红马甩了甩尾巴,黑马的尾巴却一直静静地垂着,就像我家挂在屋檐下一串干辣椒。

我的小马……

隔壁屋里传来了韩婶儿的喊声:“疙瘩鬏儿!回家睡(suì)觉!”

疙瘩鬏儿是青梅的小妹妹。

没听见疙瘩鬏儿的回应,但是街坊家的狗突然狂吠起来,我以为它在怼韩婶儿,并不知道它是在提醒我。

我离黑马越来越近了,我并没怎么看它,我的注意力都在它尾巴下的地上。

如今想起来,那匹黑马多像一个凶残的恶魔啊,人类怕它害人,用缰绳把它牢牢拴住了,它知道它扯不断,只能压制住内心狂热的杀人欲望,闭目养神,静静等待机会。它很想混淆于众多同类之中,但它无法改变自己的毛色,所以它最喜欢黑夜了,在昏暗的环境中,其他的马也变成黑糊糊的了,这不,有个小孩儿走过来了……

它太能沉住气了,从始至终都低着头,纹丝不动。

在我的视野中,前面是很多条高耸的马腿。我离那匹黑马只剩下两三米了,突然发现地上那好像是一堆马粪蛋……就在这时候我妈突然在院门口喊了一嗓子:“别去!”

准确地说,我妈那是一声破了音的尖叫,把我给吓着了,“扑通”一声坐在地上再次大哭起来。

我妈发疯地冲到我跟前,一把把我拽起来,又朝我的屁股上抽了两巴掌:“你是不是虎?你跑到这里来干啥?你想被它踢死吗?”

一边骂一边拽着我往回走,我哭着朝四下看了看,月光下并没有老康。

走进院子之后,我妈松开我,“哐当”一声把院门关上了。接着,她把我拽到家门口,朝墙垛上一搡:“就在这儿给我站着。”然后就进了屋。

电一直没来。那些车虎子们还在吃饭,大声说着他们在油田遇到的新鲜事儿,我爸妈在陪着他们说话。我哭了一会儿,实在无聊,就慢慢挪了挪,从窗户朝里看去,桌子上摆着馒头,土豆炖白菜,蒜茄子。我竟然看到了老康,他坐在炕上吃得满头大汗。

我很费解,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伸出筷子去夹菜的时候,突然朝窗外看过来,我和他的视线就碰在一起了。我觉得他应该关心我一下:这孩子怎么又哭了啊?赶紧把他抱进来吧,外面多冷的……至少他应该出来问问我:你拿到你的小马了吗?然而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就把一块蒜茄子塞进嘴里,“吧唧吧唧”嚼起来。

今夜我只有戈壁。

有个车虎子的嗓门最大,他是掌包儿的,我听见他说:“我们后天就到家了,车上还有两袋白面,这次给你们留一袋!”

我妈马上很讨好地说:“那真是太谢谢了。”一边说一边走出了里屋:“我给你们炒点瓜子去。”

我慢慢回到了墙垛下,接着哼唧。

总之这天晚上我一直都在哭,不怪我父母不待见我。

当时我的心里充满了怨恨,恨我爸恨我妈,连带着恨老康,恨青梅,恨二海——最早正是他喊我出去玩的,青梅才拿走了我的小马,然后就丢了,恨二海他姥爷,那老头最惯二海,有一次我跟二海打架,那老头还把我给骂了……

过了会儿,我再从窗户朝里看的时候,我妈已经把瓜子炒好了,她把碗筷捡下去,那些车虎子正坐在炕上嗑瓜子。这时候,我又恨起这些外人了,如果他们不来,我爸妈应该就会出去帮我找小马,说不定已经找到了。

背后突然有人说话了:“嘘……”

我一回头就看见了老康。他把狗皮帽子压得低低的,看不见眼睛,但是他在笑。

我赶紧又看了一眼屋里,他果然不在屋里。

他问我:“你拿回来了吗?”

我突然更伤心了,哭声一下高起来。

他又问:“不就在那匹马的脚底下吗?你自己不去拿,哭啥?”

我终于哭咧咧地说:“那不是小马,那是马粪。”

他愣了愣:“就是你的小马啊,你看清了吗?”

我不想回答他了,接着哭。

他拉了拉我的袖子,说:“我再帮帮你。“

我把哭声憋了憋,充满期待地看着他,指望他说出那个小马的最新信息。

他说:“你跟我来。”

我的心里顿时又燃起了呲花。

我家院门是铁栏杆的,挡着白铁皮,上面还挂着铁链子,老康用非常轻的动作,慢慢推开了院门,竟然没怎么发出声音,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接着他带我走出去,又把院门关上了,同样没怎么发出声音。

他又一次把我带到了那匹黑马的背后,指着它说:“你要不要它?”

我看了看他,没怎么听懂。

他蹲下来解释道:“既然你的小马找不到了,那我就把这匹大马送给你吧。”

我一下有点蒙。

这个情况太大了,大出了我的想象,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他说:“你不想要?”

我终于说:“那我要那个白色(sǎi)的。”

他马上摇了摇头:“那个白色的不行。”

我正在琢磨着要不要退一步,他又说:“其实那个黑马只是染了色,洗掉了也是白的。”

我竟然有些犯愁,那么大的马怎么洗呢?

他说:“你不要是吗?”

我说:“要。”

他说:“那你就把它牵走吧。”

我看了看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说:“你拉着它的尾巴它就跟你走了。”

我想了想说:“我把它拉到哪儿?”

他说:“拉进你家院子它就是你的了啊。”

我终于犹犹豫豫地朝黑马迈步了。走出几步,我回头看了看老康,他并没有消失,我说:“你不要走。”

他说:“我不走。”

当我一步步接近了黑马的时候,它旁边的那匹红马突然扬起脖子嘶鸣起来,我一下就停住了。那匹黑马依然深深低着头,似乎睡着了。

老康说:“去牵它啊。”

我又朝前走了几步,终于站在了黑马的身后,朝上举起手,抓住它的尾巴轻轻拽了拽,它竟然没有反应,我又使劲拽了拽,它还是没有反应,就在这时候,隔壁的韩叔骑着自行车过来了,他看到我之后,立刻喊了一声:“你干啥呢!”

我愣愣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跳下自行车快步走过来,一把把我拽开了:“你不能在这里玩儿!”

我说:“它是我的马。”

韩叔说:“它为啥是你的马?”

我朝老康的方向看了看,他又神奇地不见了,我说:“我的小马丢了,这个大马就给我了。”

韩叔肯定听不懂我在嘚嘚些啥,直接把我拽到了我家院子,对着屋里喊道:“老周大哥,快把你家小东子关进去!”

我爸就出来了。

韩叔说:“他在马屁股那儿玩儿,很危险。”

我爸走过来就朝我的脑袋拍了一巴掌:“今天你咋这么欠揍呢!”

我又大哭起来……现在回看自己,我都觉得这种小孩太欠揍了。

然后我爸跟韩叔道了谢,把我拉进了家里。

我妈也从里屋走了出来,她问我爸:“他又哭啥?”

我爸说:“跑到院子外面去了,差点被马踢着。”

我妈又给了我一巴掌,我哭得更厉害了,她把我朝鞋柜旁边一推,大声说:“今天我让你在这里哭一宿!”

说完,他们夫妻就志同道合地走进了里屋,“啪”地把门关上了。

那些车虎子还在我家的炕上唠着嗑,那时候应该是晚上十点多,他们等于在我家打个尖,待会儿就套上马车连夜朝回走了。我又听到了老康的声音,他本应该跟我父母解释一下的,告诉他们,他已经把那匹黑马送给我了,我是要把自己的马牵进自己家的院子……但是他却闭口不提,正在讲去年冬天他去大庆拉石油的事,半路上,他看到了一只迷路的羊羔,已经快冻死了,他把那只羊羔裹在羊皮袄里,赶马车走了三个多小时才看到一个屯子,把它送给了一个五保户……

我的小马丢了,本来说好的给我一匹真马,这件事又被韩叔给搅黄了,我爸我妈又对我实行男女混合双打,我觉得这个世界都塌了。

千万不要说,不就一个脏兮兮的布绒玩具吗?让你不玩电子游戏试试,丢掉一个高尔夫球场试试,戒掉**试试。

我家的所谓外屋其实就是个过道,左侧是厨房,右侧是里屋,走到头就是那个厦子。我的眼睛慢慢转向了厦子的门,那扇门破破烂烂,露着几个窟窿,黑糊糊的,我想起了追兔子的那个东西,顿时害怕起来。

我再次把哭声提高了,希望引起我父母的注意,把我拽进里屋去,里面的说笑声依旧,似乎对我的哭声都司空见惯了。被冷落的我更委屈了,眼泪成双成对地掉下来。

我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离家出走。

记得有一次青梅被韩婶儿打了,她就跑了,韩婶儿找了她一下午,眼睛都红了,满大街喊她,天快黑的时候才在中学背后的防空洞里把她找到……

嗯,我也要这么干,让我爸我妈后悔去!

我快步走出去,来到院子里,回头泪眼汪汪地看了窗户一眼,灯光昏暗,大家还在唠嗑,没有人出来拦我,我就慢慢走出了院门。

左右看看,我有点迷茫。

这个时间,依龙公社基本就看不到行人了,只能听到一两声狗叫。风越来越大,我裹紧了小棉袄,开始思索,我去哪儿?我想起了防空洞,听说里面一个洞套一个洞,十分可怕,这么黑我才不敢去。我四下张望了好半天,终于选中了一个藏身处——我家前面有一户人家正准备翻新房子,拉来了几车砖,一垛垛地摞起来,在我看来那里面就跟迷宫一样,我立即跑进去,选了个背风处,藏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群大孩子从砖垛旁边跑了过去。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对男女低声说着话从我家院门口走了过去。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辆类似手扶拖拉机之类的机动车从不远处的沙土路上开了过去。

没人来找我。

我又冷又怕,不知道该不该坚持下去,突然有个人影从我旁边走出来,叫了声:“小东子。”

我转头看了看,这个人戴着狗皮帽子,穿着黑色羊皮袄,脚上是一双靰鞡靴——他是老康。

本来我已经不哭了,见到他马上又抽搭起来。

他说:“你在这里干啥?”

我只是哭,不想说话。

他说:“你是不是不想让你爸妈找到你?”

我哭得更厉害了。

他蹲下来,低声说:“你藏在这疙瘩不行,他们一下就能找到你,完了免不了又是一顿打。我带你去个地方,让他们永远都找不到你,好不好?”

我对父母的仇恨突然就土崩瓦解了,我才不会让他们“永远都找不到”我,我现在就要回家。

我一边哭一边朝砖垛外走去。

没想到,老康突然冲到我的背后,猛地把我抱起来,我感觉那些砖垛一下就变矮了。他说:“你不想去吗?”

我的两条腿使劲蹬起来:“放开我,放开我!”

他把脸凑过来,样子变得无比阴森:“那匹黑马在找你,你必须去。”

……

那些车虎子要离开的时候,我爸妈才发现我不见了,他们拿着手电筒四下寻找,最后在院子外找到了我,当时我躺在那匹黑马的脚下,脑袋正在流血。

感谢老天,我没死。

我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那些车虎子不可能马上就离开了,他们轮番背着我,很快就把我送到了卫生院,开始抢救。

一个小孩,被一匹烈马踢了,这本来是个意外事件,却有人报了警——他正是养狗的那个邻居,夜里他出来解手,看见有人横抱着我,鬼鬼祟祟地把我放在了那匹黑马的背后。

横抱,这个信息很重要,说明当时我很可能已经失去知觉了。

保卫组来人了,他们竟然很厉害,很快就认定我头上的伤口不是马蹄子踢的,而是砖头砸的。接着,他们就在我家前面的砖垛里找到了那块行凶的砖。

那些车虎子都成了嫌疑人,保卫组勒令他们,没查出真相之前谁都不许离开依龙公社。他们只好住进了大车店。

后半夜我醒了。

老康马上被保卫组逮捕。那个时代依龙公社好像还没有手铐,在我的印象中,他是被五花大绑带走的。

……

老康是外乡的一个农民,他只是跟随其他人一起路过依龙公社,来我家把生米煮成熟饭,他为什么绞尽脑汁要伤害我呢?

他在保卫组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妈是他的。

所有人都没听懂,他们以为老康喜欢上了我妈,那么,我爸才是他的情敌,关我什么事?

我第二天才听到这件事,正因为我才六岁,所以只有我一下就懂了——他是说,我妈是他妈。

他和我妈的年纪差不多大,他甚至还要比我妈大几岁,我妈怎么会是他妈?大家都觉得这个人疯了。

他接下来的说法就不是我能理解的范畴了,直到一点点长大,我才明白了全部的来龙去脉。

应该说这个人很正常,至少他讲述的故事在逻辑上是通顺的,只是……十分恐怖。

他说的是前世。

他说他记得。

在他的讲述中,我和他是邻居,从小一起长大。那一世我妈叫隋长坛,隋长坛是他的母亲。

说起来,他家对我还有救命之恩。有一年我外出喝酒喝多了,回来掉进河中,在水里乱抓乱挠,眼看就要溺死了,他家的白马正好在附近吃草,它直接跳下河朝我游过来,我抓着鬃毛爬到马背上,被艰难地驮上了岸。

想不到,仅仅一年之后,由于房屋高矮问题,我和他吵起来,最后动了手,当时她母亲已经70多岁了,老太太跑过来拉架,被我使劲一推就撞到了一个农具上,当场气绝身亡。

这一世,老康没爹没娘,他被派往大庆拉石油,第一次来我家就认出来——帮他们做饭的这个女人正是他记忆中的母亲,而我恰恰是他的杀母仇人,他怎么都想不到,这一世他母亲跟杀死她的人做了母子。

他要杀了我给母亲报仇。

保卫组的人笑着问他还记得什么,他想了很长时间才开口,他说他记得我养过一匹黑色的马,直到那匹马老死,我并没有吃它的肉,而是把它给埋在了屋后的树林里。除此,他再也想不起其他事情了。

最后保卫组的人又问他:“你说的上辈子是啥时候?啥地点?”

他摇头,他说他只记着母亲的长相,我的长相,以及一些断断续续的零星事件,跟做梦差不多,他并不记得那是什么朝代,也不记得那是什么地区,甚至不记得房子是砖的,还是土的,还是金属的。

我父母作为受害人家属也被叫到了保卫组。

有一件事令人震惊——老康跟我母亲说的一件事……对上了!

当时,保卫组的人把我母亲和老康分开了,他们坐在两个房间里,老康说:“我记得我家养过一只黑白花的鸡,它下了个蛋……”

我母亲说:“我好像记着我养过一只黑白花的鸡,有一天它下了个蛋,但是我一转身那个蛋就不见了。”

老康说:“我偷偷把那个蛋拿走了。”

我母亲说:“我好像还有个儿子,很淘,我把他叫过来问他,是不是你把那个蛋拿走了?”

老康说:“我怕被我妈发现,把那个蛋藏在了胳肢窝里。”

我母亲说:“他不肯说,后来我从他胳肢窝里搜出来了。”

老康说:“我妈问我想干啥?我说我想孵个鸡崽子。”

我母亲说:“我要打他,他吓哭了,他说他想孵个鸡崽子。”

说到这里,我母亲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中,脸上透出一种甜蜜的哀伤。

另一个房间里,老康则像个小孩一样哇哇地哭起来。

……

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如今我母亲去世了,估计老康也去世了。

现在我坐在成都给你们写这件前尘影事。

此时我正在17层楼眺望远方,我的太太季风坐在我旁边静静地看着书。她很娇小,她最大的特点是嗓音清脆、明亮、动人,这些年来她给了我太多的宽容和爱。

我转头看看她,她读得全神贯注,并没有抬起头来。

如果真有转世一说,那么,下辈子我肯定会拥有一只画眉鸟,它天天在我的肩上跳来跳去叫个不停,我发誓我会好好爱它,直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