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没有源头的哭
一个月后,这个男婴转到了卞太太家。
卞太太的老公还没有回来。她没有孩子,很寂寞,早盼着叉快点轮到自己家了。她提前买回了很多玩具。
把叉领回家的路上,她高兴得蹦蹦跳跳,像个孩子。
进了家,她拿积木给叉玩。他摆了几次,都倒了,就不太感兴趣了。
卞太太收起积木,又递给他花皮球。
他笨笨地踢,踢不准,很快也不想玩了。
卞太太又拿出一本画册。
他翻起来。这次他专注的时间比较长。后来,他把画册也扔到了一旁。
卞太太收起玩具,对他说:“叉,现在呢,我就是你的妈妈了,你要乖,你乖的话,喜欢吃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
晚上,卞太太按李太太嘱咐的那样,把便盆放在他的小床下,对他说:“半夜拉屎撒尿就用这个盆,记住了?”
叉似乎对卞太太家的电脑更感兴趣,他一次次跑到它的键盘前,伸出小手去摆弄。
张古写完一份报告,有点累,出门到院子里活动。
这时候天快黑了,西天剩下一抹暗暗的红。
张古偶尔朝卞太太家的院子看了看,她家没有开灯,可能是怕蚊子,在暮色中,那扇黑糊糊的窗子里,有一双眼睛正静默地看着张古。
他打个冷战,仔细看,竟是那个男婴。
这个眼神张古有点熟悉,在停电的那天黑夜,他发现他又离开他的时候,这个男婴就这样看他的,很复杂的眼神,不像是婴儿的。
张古避开这双眼睛,继续伸臂弯腰踢腿。他想,也许是自己太多疑了,也许是因为自己当时狠心离开他,灵魂深处一直不安……
过了一阵儿,张古又抬起头,看见男婴仍然在黑糊糊的窗子里看着自己。
在内心深处,张古对这个他最早发现的男婴有一种说不清的惧怕。
他尽可能回避他,可是越回避越害怕。那男婴的眼神,时时刻刻闪现在他的眼前。
你越远离一双眼睛就越觉得它飘忽。
你越远离一颗心远就越觉得它叵测。
你越远离一个黑影就越觉得它有鬼气。
张古突然想接近这个男婴。
他想,他对这个不懂事的小孩肯定有一种误会。他要接近他的哭哭笑笑,吃喝拉撒,摸清他的脾气和性格。他希望得到一种真实感,粉碎这令他寝食难安的错觉。
可是,他没有勇气走近他,哪怕一次。
这天晚上,几个朋友来张古家喝酒。其中有冯鲸。
张古问:“破坏电线的人查出来了吗?”
冯鲸说:“上哪儿查去!”
朋友A问:“停电那天夜里,你们17排房是不是捡到了一个男婴?”
张古说:“是啊,怎么了?”
A说:“听说,这个男婴从来不哭,很省事。”
朋友B说:“不会是机器人吧?肚子里装着定时炸弹……”
朋友C说:“这好像是一个恐怖小说里的情节,婴儿,定时炸弹,梅花党,南京长江大桥,什么什么的。”
张古打断了他们:“别胡说。那个小孩没爸没妈,挺可怜的。”
冯鲸说:“我想起了最近认识的一个网友,她叫永远的婴儿。”
张古的心一沉——永远的婴儿?
朋友C说:“现在的女孩都装嫩——你们听这名字。”
冯鲸说:“她说她之所以跟我相识,是因为我的名字吸引了她。”
朋友B问:“你叫什么?”
冯鲸说:“三减一等于几。”
那天,大家喝了很多酒,唱了很多歌。张古暂时忘掉了男婴那讨厌的眼神,跟朋友们一起狂欢。他唱的是:
我想战天,我想斗地,我想抄起家伙砸出一堆喜剧。
我想唱歌,我想吻你,我想一步登天住进月亮里。
琴心剑胆晶莹剔透,这辈子注定不会长寿。哥哥请你慷慨一些借我一点酒,让我轰轰烈烈献个丑。姐姐请你放弃贞洁拉拉我的手,让这人间的花儿红个透……
张古唱完,冯鲸说:“有一句歌词不吉利,应该改成——这辈子活到九十九。”
……闹到天黑之后,大家才散去。
张古酒量挺大,但是,他也有了些醉意。躺在**,他想起自己刚刚唱的歌:这辈子注定不会长寿……觉得确实有点晦气。
突然,那个男婴出现在了他醉眼朦胧的视野里!他打了个冷战,一下坐起来。
卞太太抱着那个男婴急匆匆走进来。
她说:“张古,拜托,我婆婆心脏病犯了,正在抢救,我得到医院看护她。你帮我照看一下孩子!”
她说:“李太太和慕容太太都到城里去了。急死人!”
她说:“我明天一大早就回来!”
张古连连说:“没问题没问题。”
卞太太把孩子放下,又急急忙忙跑回去拿来一只奶瓶和一袋奶粉。
张古能说什么?说自己害怕这个孩子?
人家收养这个男婴本来就是出于一颗善心,这个男婴跟卞太太没有任何关系,你张古收留一夜都不行?再说,老人病了,远亲不如近邻,这点忙都不帮?还有,人家是女人,丈夫不在家,遇到困难,你一个男人能袖手旁观?
从哪个角度讲,张古都没法推脱。所以,尽管他的内心极不情愿,可他还是说“没问题没问题”。
卞太太说:“谢谢了。”然后,她转身跑出门去。
屋里只剩下了张古和这个男婴。好像冥冥之中有人这样安排。
很静。用一句老话形容就是:针掉到地上都听得到。
男婴静静地坐在张古的**,看着他。
张古假装很随意地看了他一眼。他和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对视。
这个男婴像眼科大夫一样,仔仔细细地察看张古的左瞳孔。张古抖了一下,他当即肯定:他的眼神决不是婴儿的眼神!
张古避开他的目光,想说点什么,却不知怎么说。
有两种说话方式。
一种是对婴儿的说话方式:“叉,乖乖,在叔叔这里不要闹……”
这种语气张古觉得实在说不出口,因为他明明感到对方不是婴儿,他明明感到他的婴儿表皮里包藏着另一个人,一个险恶的成年人。在只有男婴和张古的情况下,他的眼神似乎也不掩饰这一点。对于这个巨大的秘密,他们在眼神里意会神通。
另一种方式是,张古直接揭开面纱,和他谈判:“我知道你不是婴儿,你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全世界的人都不知道,我只想问你,你要干什么?”
但是,他的眼前毕竟是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婴儿,假如他这样板着面孔向他发问,自己都感到恐怖……
终于,张古慢慢走到抽屉前,拿出一个口琴,递给他,小声说:“叉,玩这个吧。”——最后他还是采用了对婴儿说话的语气。这也证明,不管他多么肯定自己的直觉,最终他对这个婴儿的信任还是大于怀疑。
叉不再看张古的左瞳孔,他接过口琴,在手里摆弄着,并不会吹。
张古拿过来,吹了几下,又递给他。
他学着吹,吹得乱七八糟。
这时候,张古觉得他又很像一个婴儿了。
过了一阵儿,张古在房间一角支起了一张钢丝床——他不想和他一起睡。然后,他试探着给他脱衣服:“太晚了,我们睡觉吧。”
他看了看张古,把口琴放下了。
可能是在两个妈妈那里训练出来了,他很听话,张古给他脱掉衣服之后,他乖乖躺进了被窝。
睡前,张古在他的床下放了一些软垫,防止他半夜掉下来,然后关了灯。屋里一下被黑暗淹没了。
外面,那条孤独的狗又叫起来:“汪!汪!汪!”这次,它好像就在张古家门外。
这一夜,张古和他惧怕的男婴同居一室。
恐惧涌上张古的心头,他感觉这个世界虚飘飘的,他想抓住一个固定的东西,却没有。
他屏住呼吸,严密关注着男婴的动静。男婴无声无息,像一个哑谜。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那条狗停止了叫。屋里更安静了。
张古全神贯注地听。
“啪……”隐隐有木头干裂的声音;“唰,唰……”隐隐有虫子爬在墙壁上的声音;“咚咚咚……”隐隐有老鼠跑动的声音;“呼,呼……”隐隐有猪在圈里打呼噜的声音;“嗒……”隐隐有水在缸里冒泡的声音……
张古十分疲惫,困意一阵阵袭来,他闭上了眼睛。
突然,他在黑暗中听见了一个古怪的声音,是那个男婴发出的:呜呜咿咿。
张古一下就睁开了双眼,睡意顿时没了。
那个男婴又没有动静了,甚至听不到他的呼吸。一片死寂。
张古等了好长时间,实在挺不住了,又闭上了眼睛。
朦胧中,他听见那个男婴又发出了声音:呜呜咿咿哞哞。这次音节多了一些,有点像念经。
张古的心又一次被恐惧占据——假如男婴在睡梦中突然说出一句清晰而完整的话……想到这里,张古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一动不敢动,把耳朵张得像盆子那么大。
男婴又没有声音了。
这时已经是后半夜。张古困极了,注意力稍微一松懈,眼皮就黏黏地沾在了一起,一下滑进了梦乡……
迷迷糊糊中,他又听到那个男婴发出了奇怪的声音。但是,他已经沉入梦乡深处,再也没有浮上来……
隐隐约约,他看见男婴慢慢坐了起来!他的心开始狂跳,想问他:你要干什么?——可是,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只好缩在被窝里,观察他下一步的举动。他以为男婴一定会走过来,可是没有,他抓起了张古的录音机,在黑暗中摆弄着。突然,他哭起来,那声音特别难听,像野猫在叫。
他不是从来不哭吗?
他不是从来不哭吗?
他不是从来不哭吗?
张古害怕到了极点。他想跳下床逃出去,可是身体却像被麻醉了一样,不接受大脑支配,一点也动不了……
早上,张古醒来时,那个男婴已经醒了,他躺在被窝里,手里拿着那个口琴在玩,嘴里嘀咕着各种音节。
卞太太来了。她的眼睛红红的,一看就知道昨夜没睡好。
“他哭了吗?”她进门就问。
“没有,挺乖的。”张古说。
“真是麻烦你了!”
“哪的话。”
卞太太一边对张古讲她婆婆的事,一边麻利地给男婴穿上了衣服。她抱着男婴走出门的时候,张古发现那个男婴回头看了他的录音机一眼。
张古骑着自行车去上班。
他的两只耳朵上塞着耳机,在听信乐团的一首新歌。
突然,信乐团的歌变成了一阵婴儿的哭声,那哭声古怪而凄厉:“呜哇!——呜哇!——呜哇!——”
张古吓了一跳,差点从自行车上摔下来。
他清清楚楚地记着,昨天他还听了这首歌,并没有这个声音啊。
是谁录上的?
只有一个可能:昨夜,那个男婴在他睡熟之后,用录音机录下了自己的哭声……
他傻了,难道昨夜做的那个怪梦是真实的?又一想,哭声这么刺耳,自己不可能不被惊醒啊!难道是那个男婴拿着他的录音机悄悄去屋外了?
想到这里,张古不寒而栗。
到了单位之后,他一整天都心不在焉。镇长问了他几件事,他都是答非所问,惹得镇长很不高兴,摔门走了。他用手翻来覆去摆弄那个录音机,一直在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如果不弄个水落石出,他会一直忐忑不安。
终于,他决定对卞太太说出这件事。
下班回家的时候,他看见卞太太正在院子里和那个男婴玩秋千。他在院子外对卞太太喊:“嫂子,你来一下,我跟你说件事。”
他一边喊一边观察那个男婴的眼神,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玩得很专注。
卞太太走了过来。
本来,张古想把他对那个孩子的怀疑都说出来,可话到嘴边又全部咽回去。他只是把录音机的事说了一遍,声音很低。
卞太太听后不解地问:“有这样的事?你怀疑……”
张古有点不好意思,说:“我只是胡猜,是不是那个孩子昨夜哭了,胡乱按了我的录音机,把哭声录了进去……”
“这个孩子从来不哭的,我们都为这件事纳闷呢,不可能是他的哭声,你肯定搞错了。”卞太太说得很坚定。接着她又补充道:“一个1岁的孩子,半夜哭的时候,胡乱抓起了录音机,又胡乱按下了录音键……哪有这么巧的事!”
张古干巴巴地笑了笑,说:“也许是我搞错了。”
这时候,他的眼光越过卞太太的肩头看了那个男婴一眼,秋千已经不摇了,他静静地朝他看,那眼神深不可测。
这段莫名其妙的婴儿哭声,一直没有答案。张古只好把那首歌洗掉了。哭声有三分钟左右,占用了半首歌的时间。
之后,张古正常上班下班,日子无波无折。似乎没事了。但是,张古心中的阴影却没有消散,它像乌云一样越来越厚重。
最后,张古把那段哭声归罪于哪个朋友的恶作剧——他必须找到一种解释,哪怕很牵强,否则就会一直忐忑不安。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很会欺骗自己。一生中,我们不知道欺骗过自己多少次,因此我们失掉了很多探寻真理的机会。
又过了一段时间,张古渐渐淡忘了这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这天早晨,张古走出家门,去上班。他刚刚戴上耳机,就听见了满耳的笑声,是一个婴儿在笑,尖尖的声音非常刺耳。他惊恐万分,猛地把耳机拽下来!他下意识地朝卞太太家看去,那个孩子正在窗子里静静看着他……
张古再一次断定:这一切都是他搞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