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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故还得从三个月前说起。

那天据说是李长春进山,结果发现山中有孩童嬉戏的声音,他怕是村里淘气的孩子自己进山玩,就忙忙赶过去,却看到几个穿大红兜肚的孩子围着个前朝贵妇打扮的华服丽人玩耍嬉戏。

那华服丽人头戴大惟帽,看不清样貌,可一身白娟纱的裙子在阳光下闪着点点金芒,华丽得让人难以直视。她脚边的两个孩童嬉笑着围着她追逐玩耍。李长春怎么看都觉得这女人孩子他似乎都没在村中见过——他当时不知道那女人乃是前朝装扮,到底是农人,哪有那么好的见识。

不过虽然不认识,李长春却是个热心肠的人,他怕惊吓到女眷也不过去,只远远地招呼说:“夫人,你们要是路过,就别在这山中待太久了,前几日还听到过虎叫呢!”

只是李长春一句话说完,那正在嬉笑打闹的母子三人顿时脸色一变,那贵妇抱起那两个孩儿就直直往山中跑去。

李长春原本是好心,哪里晓得居然把人家吓到了。他看那女人去的方向不是下山的方向,便咬咬牙追了上去,一边追一边喊话,解释自己不是有意的,让她们别往深林里去。

可那贵妇吓得不行,根本不听李长春的话,她看上去娇娇怯怯的,但是李长春追了半晌愣是没追到她。那贵妇看甩不掉他,一咬牙直接下了山,往桃村而去!

“也是长春倒霉。他后来也说,那女人抱着两个孩儿居然还能跑那么快,怎么也不像是普通人,但是他当时没多想,生怕他们出事,就一路跟着……他看到那女人下了山,直接穿过你家的围墙,吓得大惊失色,回来跟你父亲说了这件事情,你父亲让家人搜查了一遍,却完全没发现那女人和孩子……”英婶子说起这事,还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显然到现在想到那个画面都十分害怕。她顿了下,然后看看李乘风,咽了口吐沫,又说:“当时有人就猜,是不是你阿娘的魂魄。她当年在的时候也是高挑样子,据说嫁妆里就有那在太阳下闪光的白娟纱……”

英婶子说到这里的时候,李乘风脸色极为难看,几乎让英婶子说不下去。幸好英婶子接着又说:“不过你父亲也开库房查过你母亲陪嫁的东西,那白娟纱根本没动过,所以那女人和那两个孩子的事也就让大家讨论了一阵……只是没想到,接着长春就出事了……”

李长春发现了这事,可李乘风的父亲又是开库查了嫁妆又是私下搜人,都没有收获。大家便都说李长春怕是进山被山里的什么精怪戏弄了。连李长春自己都怀疑,当天看到的一切到底是真实的还是他产生了幻觉。总之大家都把这事当成了传奇故事,偶尔还拿来给小孩子说。只是没想到,没多久李长春就死在了家里。

“你说什么?长春死了?我进村的时候才见到他!”李乘风这会儿太过惊讶,脱口质问,下一刻突然想起来,刚才与千红说话的时候,王含光似乎也说过“长春的魂魄”,顿时才反应过来。

“你在村中见到他?那也正常,我们都见过。”没想到英婶子却不惊讶,叹了口气,说,“你听我慢慢说,我会说到这个的。”

李长春若只是病死或是其他的也就算了,偏偏李长春死的时候,竟是七窍流血,仿佛中毒一般,他在夜里高声惨叫之后才断了气。

这事让村里人心惶惶,都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了。衙门来了人也查过,李长春根本没中毒,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死状如此凄惨。桃村有李家坐镇,衙门也不敢随便了事,只是无论怎么下功夫,却是真的毫无线索。

等到衙门中人离开,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当日抬李长春下葬的四个抬棺后生,有两个居然回家之后也开始不对劲起来。

就这样,每隔几天,桃村就会突然出现死人。大家也渐渐发现,中招的人总在送葬队伍之中,于是再次出现死人之后,除了家中亲人,其他人竟然连过去帮忙也不去了。

但就是如此,死人的势头也没停下来。而李乘风家,千防万防还是这样出了事。

“你家也是这样……村子里家家都有交情,长春和你一起长大,他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当时你父亲就曾上门,还是他给了二十两银子才把长春葬了……”英婶子话未说尽,众人就懂了。

既然这来历不明的怪病总会在死后传给来办葬礼的人,那么李家出事的根源,大概就归于这里了。

“你说我家里人都是感染这病死的?”李乘风说,“不可能,桃村还有那么多人都没事,怎么就我家一个人都没活下来?”

“对啊,而且李兄家中还被大火烧过。就算是染上怪病而死,怎会家也被烧了?”一旁的王含光听到这里,也表示这里确实不对劲。

“哎,本来就你爹回去之后发了病……但是那段时间停灵的时候摆了灵堂……”英婶子的声音低下来,显然也十分难受,她说,“这大宅里面病传得快,据说几个服侍你爹的婢子先后暴毙,宅子里面停了好几具尸体,衙门的人都不敢进来看,只说大概是灵堂失火,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到最后还是村长强征了村人来,前后花了一旬多日子,才把你家的人全部葬下。”

李乘风听到这里,只低声说:“村里人替我家人收尸,这恩德乘风必会永远记在心中,不敢忘记。”

“你这孩子,谁让你记这个!”英婶子叹气说,“你这孩子……哎,这里不能住人,你要不带着你的朋友去我家歇息吧。”许是觉得气氛太深沉,英婶子说完这些,干脆邀请他们去家里休憩,显然这是她天黑前来的主要原因。

李乘风看看昏沉的袁天罡,看看疲惫还在强撑的王含光,又转头深深地看一眼自己长大的宅院,半晌点了点头。

见李乘风已经决定,王含光也就不说下午村长李德宝来邀的事了。

英婶子家是十分普通常见的农家小院,院子里面打扫得干净整齐,一行人进了院子,就看到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正一脸馋涎欲滴地在灶房门口舔手指。

“二宝,你姐姐桃花呢?”英婶子对着小男孩说话。

从灶房走出来个少女,赫然就是白天差点儿被祭神的桃花,白日红肿的眼睛消了些肿,这才看清楚原来也是个样貌秀气的女孩。桃花看到他们一行人,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招呼:“乘风哥哥,还有这位道长,谢谢你们白日的救命之恩……”说着她深深地行了个礼,脸上还带着飞红。

她瞥了李乘风一眼,然后说:“阿娘,你快带他们进屋,我端菜……”

英婶子带他们往正门走,进去之后就见里面已经摆了桌椅,虽然十分简陋,但是这会儿连王含光都不会挑剔。几人刚坐下,桃花就端了托盘进来。

“都是炒好了一直放在灶上的,这会儿还是热乎的……这鸡汤我炖了一下午,你们都尝尝……”桃花一边摆菜一边说,言语之间对几人亲热非常。她偶尔会拿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李乘风,却不是别的,而是发自内心的担忧和关切,只让人感觉这女孩质朴温柔。

李乘风却一无所觉,只看着面前的碗筷。突闻噩耗,他哪里吃得下东西。

饭菜上齐,几人不再说话,尤其是王含光,从早上在叶秀秀家吃了碗米粥一直饿到现在,虽然心中也是难受,但这老母鸡炖的鸡汤一上来,看着那浓浓的润黄色,闻到那股浓香味儿,他瞬间感觉饿得肚子生疼,肠子都要搅在一起了。

他直接鸡汤泡饭吃了两碗,李乘风却没怎么吃,直到看到英婶子放碗才问:“英婶子,白日你说村长他们杀那么多人还不满意是什么意思,德宝叔怎会那么糊涂,怎么想到给山神祭祀?”

英婶子也吃得不多,听到李乘风的问话,她叹了口气,说:“哪里是他们想到的,是村子里一直连着死人,你家那事出了之后,村子里面又连着出了几家和你家一样的惨事,都是本来只有一个人死,却在守灵时候失火……要说一次两次还可以说是巧合,但这种情况发生了六七次,村中几户人家断了根,偏衙门每次都查不出什么,所以村长才叫人请了人来看,就请来了那常婆。”

李乘风他们家素来不信这些乡野异人,所以李乘风当然也不认识常婆,但是认真说起来,这常婆在乡村之中十分有名望。她不但能与神灵沟通,还能让死者附身,与家人见面聊天,据说所说种种与生者十分相似。不但如此,她还能说出一些他人绝不知道的私密之事。

常婆被桃村请过来看了一圈之后就说,乃是李长春进山冒犯了山神,惊了山神家眷,才被山神诅咒,若是不想办法让山神爷爷息怒,只怕一两年里就是灭村之祸。

这话说得如此严重,大家都吓得不行,当即就问该如何让山神爷爷息怒。常婆当即就提出要给山神爷爷献上一位新娘,祈求他老人家收回对桃村的诅咒。

“除非是后娘后爹,不然谁舍得把自己的亲生女儿丢在山上。”英婶子叹了口气,说,“开始常婆和村长还骗大家,说是抬去山上,若是山神爷爷没看中,第二天再接回来,但是五两银子照样归那女孩家。李大力当时信了,把自家二丫给送了上去……”

夜里正是猛兽活跃捕猎的时候,大半夜把一个娇弱的小娘子独自留在山中,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果然,英婶子说:“第二天就看到那常婆指的地方好大一摊血。常婆可恨,偏说二丫不争气,惹了山神爷爷不喜,让再选新的新娘……”

死人之后,稍微疼爱女儿一点儿的人家肯定再也不会那么简单松口,可是财帛动人心,村里凑了几次钱,到底也找到了几个不把女儿当回事的人家,次次都是送的纤瘦窈窕的女孩——知道性命保不住还愿意为了钱财把女儿送上山去的人家,平日当然也舍不得让女儿吃饱,因此那些送上山的小娘子大多纤细瘦弱。

桃村众山环抱、得天独厚,虽不富裕,但维持生计不难,如今天下已经安稳一些日子了,尤其是高宗退位后圣人即位,越发是风调雨顺,除了极少人家,哪有吃不饱的?

常婆抓住这点不放,非说得送个丰腴白皙的才能入了山神爷爷的眼,前头就打上了叶秀秀的主意。叶婆婆早年是外嫁过来的,可惜夫婿过世的早,她未曾改嫁,就守着房屋和几亩田地过活,后来在山边捡了个女婴就是叶秀秀。两人虽然不是亲母女,但多年相依为命情分深厚,明知道一去凶多吉少、十死无生,叶婆婆怎么会舍得把一手养大的女儿送出去?村中的人再三逼迫,弄得双方都急了眼,眼见着叶秀秀就要被人带走,却又发生了件怪事。

“你爹当时突然现身怒斥众人,说你德宝叔糊涂,把大家给镇住了,才让叶秀秀有机会带着叶婆婆连夜搬走……后来村长也不敢派人去寻。”英婶子语出惊人。

“什么?”李乘风惊愕至极,“这时候不是说……”

不是说家里人早已经出事了吗?那他爹突然出现又是怎么回事?

英婶子一脸镇定地点头,说:“不过就那一回,倒是长春后来又出现了几次,也是光天化日之下在村中行走,和你爹那时候一样……大家都看到过,明明已经死了的人,明明亲眼见着埋了的人,竟然就在阳光下行走,也不说话,见了人也跟没见到一样……前几日刘大昌家的人还看到他在地里干活……可是他都死了一个多月了!”

这整个桃村活人死人青天白日一起行走,衙门的人知道了这可怕的事情,谁还敢再来桃村,怕不是嫌命长了?正是因为如此,村长他们才愈发焦急,明知道害了那些丫头的性命也顾不得了,不送人只怕全村都要交代了,于是纷纷凑钱给桃花那个烂赌鬼爹,想要快些给山神送个满意的新娘上去。

英婶子说到这里恨得不行。桃花他爹拿了那二十两就没再回家,村里人既然把桃花送回来,钱肯定是要她们母女慢慢还的,不过那些琐事就不是李乘风他们能管的了。

说了一会儿话,桃花又烧了水,三人稍微擦洗下就准备歇下。

白日昏沉沉的袁天罡擦了脸,似乎稍微清醒了些。而李乘风没有在床榻上休息,而是从窗中越出,几个起落直接跳上了这院子之中的桃树枝上,打横抱剑躺了下来。他显然无心休息,抱着断剑看着天际那残缺的月,也不知在想什么。

“仙长,怎么办啊,李少侠这不休息……”王含光有些担忧,看着窗外那树上的人对袁天罡说。

“没事。”袁天罡说,“你先休息。”说完,袁天罡站起来往窗外爬。

“仙长,你这是……”王含光看他笨拙的动作,十分不解。

袁天罡咳嗽一下,说:“你托下我,我出去跟他说句话。”

王含光恍然大悟,吭哧吭哧地托着袁天罡越过窗栏,好不容易才帮着袁天罡爬过成人腰高的窗栏,到了院子里面。

袁天罡仰头说了什么,王含光就看到树上的李乘风一个激灵坐起来,似乎极为激动,然后很快扛着袁天罡越窗而入,一把把他丢在**,然后冷冷地对王含光说:“睡觉!”

王含光十分好奇袁天罡到底与李乘风说了什么。

面对他疑惑的眼神,袁天罡没有说话。

一夜好眠,第二天,王含光突然听到一声刺耳的女孩尖叫之声。

“啊啊啊啊啊死人了!”声音极近,似乎就在附近。

随着这一声惨叫,村中响起了连续的“砰砰砰”关门声,唯有村长还有几个族老家中陆续走出人来,急匆匆地往声音来处赶。所有人都反应极快,竟是熟门熟路的样子。

李乘风与袁天罡他们这会儿已经赶到了喊叫的地方——尖叫的人就在这房子的另一厢房之中。

三人推门而入,就看到尖叫的英婶子满脸泪水,正惊恐地看着床榻上躺着的小姑娘。

昨夜还在炖鸡肉、脸带笑容的小姑娘,今日竟已经变成了冰冷的尸体,而且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所有人都呆立当地,虽然之前听了许多关于山神诅咒而生怪病的事,但是此刻见到才知道这情景有多么可怕!

袁天罡突然疑惑地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摸到了桃花的脸上。

“你干什么?”虽然知道这道长大约没什么恶意,但是英婶子怎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被个外男如此对待,她本就难过愤怒,此刻差点儿要对袁天罡发火。

下一刻,袁天罡却突然招手对李乘风说:“你过来!”

李乘风上前,袁天罡并指低喝“律令真元——破”,同时伸指一点,所触及之处竟似乎刺破了什么。下一刻,让人惊愕的事情发生了——桃花的脸居然龟裂开来,片片斑驳之下,露出了让英婶子差点厥过去的一幕!

桃花的脸皮居然不翼而飞!

她如今躺在这里,幻象碎去,若不是一身打扮,只怕任何人都认不出这句尸体的身份。

更令人生疑的是,桃花昨夜还活着,但这尸体腐化程度十分不对劲,味道十分大,让房中人纷纷掩鼻……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昨天半夜才死的人!

“这、这是怎么回事?”英婶子看得目瞪口呆。

袁天罡沉声说:“英婶子,你确定这是桃花姑娘吗?”

英婶子看了许久,含泪说:“确实是我的桃花啊!她耳后那颗红痣都在,绝不可能出错,可是、可是她昨天不都还好好的吗?”

“昨天我见过李长春的魂,昨夜的桃花绝不是魂魄。”袁天罡看着李乘风,说,“这桃村有东西!”

李乘风眼神一厉,低声说:“不管是什么,看样子,这一切都是它搞的鬼是吧?”

“就算不全是,也与它绝对脱不了干系。”袁天罡点头。

李乘风脸上顿时涌起了希望和狠厉。杀亲之仇,他与这不知什么的东西不死不休!

与此同时,村长李德宝带着李氏族老来敲门,也不进来,只是站在门口焦急地大喊:“英婶子,你家是谁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