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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丫鬟每月才能回家一趟,墨香每次回来,除了休息吃饭,其他时间妙娘都用来叮嘱她一定要守住,要注意和大郎的距离。她念得频繁,让墨香都觉得啰唆。

可怜天下父母心,妙娘每日提心吊胆,就怕墨香和大郎弄出什么丑事。她几次欲言又止,想把当年的事情告诉墨香,可是她不敢说,墨香毕竟和她不一样。妙娘是家生子,自小被教导着如何当下人,可墨香自小就被带着学诗书,心气比一般娘子还高。

妙娘担心如果让墨香知道自己的身世,她可能这辈子都没办法心平气和地生活了,说不定还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到时候反而累及性命。因此妙娘和马夫商议了许久,到底都不敢把当年的事情告诉心高气傲的墨香。

可是妙娘没想到墨香到底没忍住**,轻信了大郎的保证,很快就与他坠入爱河,失去了理智。

“王长恩该死,他和他爹一样,都不是好东西……”说到这里的时候,妙姨娘已经满眼都是泪水。

说实话,看到如此妩媚迷人的女人流泪,任何男人都会忍不住内心愧疚,更何况她说出的陈年往事如此可怖,令人根本不敢细思这些年这个女人守着这个秘密,到底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不提袁天罡,就连对妖魔鬼怪极为提防反感的李乘风,此刻脸上都露出了一丝迟疑。事情一下子陷入了僵局,袁天罡长叹一口气,轻声说:“你、你不能杀人,你可以报官,或是想别的办法……”说到一半,却还是没了声息。

妙姨娘是家生子,性命都在主人的一念之间。仆人告主,就算是有道理也会被打五十大板,那板子下去,健壮男人都会被活活打死。告官就是自寻死路。因此袁天罡才会没办法说下去,妙姨娘根本不能告官,她只是个下人,哪里能寻到公道。

“我可以替你报官。我乃陇西李氏,若你所说皆是实话,我可以替你递帖子求回公道,让他们付出代价,你大可不必杀人……”李乘风突然说。

妙姨娘听到李乘风的话,冷笑一声,脸上还带着眼泪,眼里却满是怒火:“那有什么用?墨香已经死了!何况他们害死了我的墨香不说,连刘大也没放过!”

刘大就是那个马夫。这个为奴一生的男人沉默寡言,总是臭烘烘的,他活得压抑卑微,在马房工作的奴仆之中算是干活最多、赏钱最少的人。这个一直逆来顺受的男人在得知墨香上吊之后,红着眼睛憋了半天,只说了句“我要给墨香讨个公道”,然后他第一次进了正房求见,要给墨香讨个说法。

下人死了,想讨个说法简直是痴人说梦。妙姨娘心中怨恨,本想跟着一起去,但为了给墨香收尸耽误了一会儿。然后她就听到有人说刘大顶撞主人,在台阶前跌死了。

一夜之间,女儿和男人都死了。父母早已经离开,也没有兄弟姐妹,妙姨娘半生忍耐,才发现她什么都没留住。

“我原先以为我忍下来,日子总能过下去……可是墨香做了什么?她是被王长恩那个贱种天天缠着,以为那贱种是真心对她,才……”妙姨娘似哭似笑,声如夜莺泣血,她狠狠地瞪着发抖的王长恩,眼里的泪一串串往下掉,“刘大又做了什么?他一辈子都没进过一次内院,他不就想问清楚墨香为什么死了,怀的是谁的孩儿?结果呢?他一辈子给王家当牛做马,过得比畜生还不如,却这么随随便便就被你们给杀了!”

说到这里,妙姨娘冷笑一声,她满脸眼泪,表情却破釜沉舟一般坚定。她对袁天罡和李乘风说:“我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一条贱命。告官不说别的,只要他们否认,我连证据都没有,下人们哪里敢替我作证……你说我不能杀人,那为什么他们就能杀人?为什么他们杀人却不用付出一点儿代价?只是因为我们是奴仆,只是因为我是家生子,所以他王长恩可以欺辱亲妹还安然无恙,而刘大只是问墨香为什么死就直接被他们杀了?”

“我没有杀人,我没有……”王长恩不过是个未及冠的年轻人,他被妙姨娘接二连三的话给惊得六神无主,只能一遍遍地重复,说他没有杀人。

“你当然不用自己动手,但墨香是被你逼死的!而刘大为什么会死,还不是你爹娘为了帮你遮羞所致!”妙姨娘恨恨地说。

“你说什么?”两人正在争辩,门口却传来诧异的问话。所有人一抬头才发现,管家带着王含光的叔叔和叔母,正一起走进门来。

王守则没听到别的,但显然听到了王长恩欺辱亲妹那一段,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妙姨娘,厉声问:“你说的是什么?再说一遍!”

“说一万遍也不要紧,墨香是你的亲生女儿!你儿子欺辱亲妹,逼死了怀了他孩儿的墨香!”妙姨娘显然痛快至极,她满脸泪水,大声狂笑着说,“王守则,你看看你当宝贝养出来的到底是个什么畜生!”

“不可能,墨香是我的女儿?”王守则显然不敢相信,他看着妙姨娘,半晌突然喃喃地说,“妙姨娘,马夫……不对,不对……”

“他怎么会不记得自己的通房丫头?”一旁的李乘风都忍不住为王守则的薄情震惊。

袁天罡叹了口气,说:“她身上有东西,能让人产生虚假的记忆和幻觉。”

李乘风这才发现这场景十分怪异——王守则看着妙姨娘竟是一副痛悔难过的样子,他上前想扶起一脸仇恨的妙姨娘,而他身后的管家和王夫人看着妙姨娘,俱是一脸惊艳的表情,只不过王夫人脸上含着淡淡的妒意,好像刚才的丑事还不如妙姨娘啼哭更让人注意。

李乘风悚然而惊,疑惑地说:“她身上到底是什么,竟有如此魅惑人心的效果?”

这个千娇百媚的女人国色天香,只怕选入宫中都能成为一宫主位,但她显然原本不长这样。按照袁天罡的意思,这妙姨娘身上显然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很像我看到的记载里的朝颜花珠。但是现在看看似乎又不像,这东西似乎更霸道一些……”袁天罡显然也正在疑惑,不过他倒是没耽误,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黄符,并指翻飞,几个手势之间,黄符竟然无火自燃。与此同时,一股如同草木的清香之气**漾开来。李乘风离得最近,只觉得从方才开始就有点儿委顿的精神突然一震。

几乎是一息之间,王守则、王夫人以及一干神魂颠倒的下人都目光一清。王守则顿住了要去扶妙姨娘的手,似乎才反应过来一样,诧异至极地再次重复道:“是你!”

他如遭五雷轰顶一般地看着地上的妙姨娘。她还是千娇百媚,虽然委顿在地,却妩媚天成,让人怜惜得恨不得抱起来细细安慰,可是王守则却不再如同失心疯一般被美色所迷,反而一副第一次见到妙姨娘的样子,神色中带着警惕和提防。

“是啊,我是妙娘,墨香是你的女儿,你的贱种儿子勾搭他亲妹妹!”妙姨娘冷笑着大声回答。

王守则脸色一沉,还没说话,就被旁边已恢复神智的王夫人拉了拉衣服,这才顺着夫人的眼神看过去,发现袁天罡和李乘风正一脸好奇地看着他们。

王守则脸色一沉,直接说:“来人,先把两位贵客带回沉香苑,好生照顾。”

家丑不可外扬,他不打算让袁天罡和李乘风二人继续看下去了。袁天罡还没说话,一旁的王含光就开口了:“叔叔,不能让仙长离开,这妙姨娘……”

王含光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叔叔打断了,王守则挥手,直接说:“含光,你也回去,叔叔心中有数。”

看着围上来请他们的家丁,李乘风想要反抗,但王含光和袁天罡已经被推着往外走了。袁天罡本想开口留下,就听王守则一脸严肃地说:“道长,这是王家的家务事,无论发生何事,王某人都希望道长能让我们自己解决。”

“你确定?”袁天罡面色不定,看着王守则说,“这东西十分凶狠,我们要是离开,你们可能有性命之危。”

听袁天罡如此说,王守则面露犹豫,他看看袁天罡三人,又看看房内委顿在地、一脸无害的妙姨娘,显然不太相信。此时一直害怕的王长恩赶出来,低声对王守则说了几句。王守则点点头,轻声说:“那烦请道长在此地看着点儿。”

此时他们已经在二门外,在这个地方看着点儿,也就真只能看着了。袁天罡还没来得及说话,王家父子二人就点点头,回转身往内室走去。

一旁的李乘风突然说:“他们不想让我们听到那些私事。”说着,他看了一眼站在一旁一脸焦急的王含光,突然说,“这胖子的叔母在说,‘这妙姨娘和墨香一样,都留不得,我早说了,偏偏你们都不听’。”

“你说什么?”王含光今日已经受到了无数冲击,此刻却还是大为震动,他不肯相信,想追问李乘风怎么知道的。

那边的妙姨娘也听到了他们一家三口的话,突然抬头看着王守则,诧异至极地问:“你什么意思,墨香不是自杀?”

王守则回了些什么,但二门外的他们听不到,正焦急,李乘风突然又说话了:“王守则正在说,‘还不是你一直瞒着这些事情,害得丑事发生,我才没了办法’……听这口气,你叔叔和叔母似乎都知道,就你那个傻兄弟现在还不敢相信……”

李乘风说得十分肯定,与房内众人的表情也都合得上。据说内家功夫练得好的人耳聪目明,但是如李乘风这般的,别说袁天罡,就连还算见多识广的王含光也是第一次见。

只是此刻王含光没心情感慨李乘风少侠的功夫,他正因这话惊恐的时候,忽然看到被攻击之后一直萎靡的妙姨娘瞪大眼睛,大吼出声,她声音快要撕破,犹如杜鹃啼血:“王守则,是你杀了墨香?你杀了你的亲生女儿?”

大约是被妙姨娘突然的怒意给惊到了,王守则被她吼得退了一步。他说了几句话,李乘风这回没说给袁天罡他们听,反而皱眉露出一脸毫不掩饰的嫌弃,显然王守则说的并不是什么有担当的好话。

听王夫人和王长恩又说了几句,李乘风突然冷笑一声,说:“他们在说,妙姨娘弄出丑事,先把她杀了,然后让我们闭嘴,不能有损王家声誉。”说着,李乘风瞄了一眼王含光,里面的意思十分明显——王家家风令人怀疑。

王含光还没顾得上解释什么,里面的妙姨娘似乎被他们的话气疯了,她突然啼哭着大喊:“你的儿子是人,你们王家人是人,但墨香不是人,刘大不是人,我不是人吗?当初不是墨香要勾着你那贱种,当初也不是我先勾搭你!王守则,你们王家欺人太甚!”

说话间,妙姨娘突然昂首,长发唰地一下如丝般竖起,直接向王守则一家冲了过去。

王守则几人进门时见妙姨娘受创,十分羸弱,因此毫无防备,唯有王长恩反应快一些,却也没躲过多少。他们的身体像是一团被扎破的豆腐一般被扎得千疮百孔,几乎是一瞬间,三人就变成了血人。

“住手!”袁天罡大喊一声,率先跑了过去。李乘风眼见着屋内三人凶多吉少,看了妙姨娘一眼,反手握着剑柄冷声说:“收手!”

妙姨娘已经是强弩之末,这最后一击显然耗尽了她的心血,不用李乘风再说,她头上的发丝就已经萎靡下来,慢慢消失。妙姨娘吐了一口血,冷冷看着冲进来的三人,还没说话,瞬间又呕出一口血来。

她看着满身是血的王长恩,见他还在喘气,竟喘着气趴在地上,慢慢往王长恩的方向爬去。王长恩惊恐地发出微弱呢喃:“含光哥,救我……”

王含光今日虽然被叔叔一家人吓得不行,此刻看到王长恩血肉模糊地求救,顿时心中一软,看着袁天罡说:“仙长,求求你救救他吧!”

袁天罡却根本没关注地上死的人,反而往妙姨娘那里跑过去,他一把抱住妙姨娘,一迭声说:“快快快,把朝颜花珠吐出来,吐出来,我还能救你!”

妙姨娘看着他,半晌说道:“道长,你之前阻止我杀人,但是你能阻止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杀人吗?”

袁天罡顺着她的眼神,看到血肉模糊、一脸惊恐的王长恩,顿时一愣。

“你说我不该杀人,你能劝他们不杀人吗?”妙姨娘又说。

袁天罡心乱如麻,一时之间竟然不知如何回答。

妙姨娘长笑一声,冷冰冰地说:“道长,你能决定谁该杀、谁不该杀吗?”说完,她看着袁天罡,竟然就这么睁着眼睛断了气。

死不瞑目。

袁天罡抱着妙姨娘,一时之间竟然痴了。

李乘风走过来,一把拉起袁天罡,看着他认真地说:“你别被她绕进去了。世间公义自有论断,她或许含冤,但不代表如她这般才是对的。”

袁天罡愣怔了一会儿,突然说:“我原本以为她只是后宅争宠……”他之前还一脸稀奇和兴奋,此时听完了那些艰辛痛苦的往事,对朝颜花珠的好奇已经完全消失。

袁天罡的表情慢慢变成淡淡的悲悯,他叹了口气,说:“她说得对,这事情本就是她和王家人的因果,我不该参与。”说完,他摇摇头,起身往外面走去。

李乘风看了一眼满地的血、大呼小叫的管家、痛苦呻吟的王长恩,还有惊恐担忧的王胖子,也摇摇头,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