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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天罡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梦里面有个叫谢小柔的女孩,她从懵懂孩童长到青春年少,再到订亲游园……

谢小柔生于世家,乃是陈郡谢氏族人。陈郡谢氏惯出风流才子和饱学大儒,很得天下学子钦慕,但谢小柔家不过是谢氏分支,还是专管经商的那一支,因此地位并没有那么高。

好在谢小柔的父亲是个争气的,过手的银钱占了主家三分之一的孝敬,因此一双儿女往日在家也养得金尊玉贵,谢小柔更是因此被养得颇有些天真不知世事。好在谢小柔的父亲给她订了亲,对方是知根知底、门当户对的世交之子。

本来到此,谢小柔的人生都是顺风顺水的,眼见着就是顺遂平安的一辈子,却没想到,定亲之后,这游园会却出了个大岔子。

彼时方大人还是游园会的贵客。

方大人出身寒门,本不该有成为他人座上贵客的机会,但据说他少而早慧,被大儒临山老叟亲自收为关门弟子。虽然临山老叟去得早,方大人没被教导几年,却到底有了这层关系。加上他与人论策,次次都能将人辩驳得哑口无言,很快受人赏识、得到了举荐机会,偏偏方大人虽然手段严酷,但是颇通俗事,因此一路青云,很快就成了寒门代表人物。

他这天来到谢家的游园会,匆匆一面,就看到了这宴会的主人,有一双如同月夜湖泊般眼睛的谢小柔。

谢小柔那年不过刚及笄,天真烂漫,和朋友在桃花林之中簪花嬉闹,桃花被这些小娘子弄得片片飘零,惹得众人都含笑驻足观望。没有人发现上风处的廊上,方言志狼一样的眼睛,早已经如同追捕猎物的猛兽一样,死死地盯住了她。

那天方言志看了很久很久,没有人知道他当时到底在想什么。

其后是一次次偶遇,无论是踏青还是逛胭脂铺子,他们总会相遇。

谢小柔以为那是命中注定的偶遇,很快被才华横溢又俊朗的方言志哄得昏头转向。她不知道,一个人以为的命中注定,也许是另一个人的机关算尽。

方言志人生中第一次尝到情动滋味,原本只是试探,却在无数次相处之中情根深种,越发放不下这个烂漫开朗的姑娘。可是谢小柔已经订了亲,当她发现自己的心思之后,吓得不敢出家门一步,还让丫鬟传信,让方言志忘了她。

这本不该勉强,可是方言志此生能站在这个位置,能跨越他的出身,就是因为他那一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孤勇和偏执。

谢小柔说让他不要勉强,此生缘尽。

她收到的回信,却是方言志简单的两个字,“等我”。

谢小柔身在深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外间,谢父对自己的未来女婿可谓是大伤脑筋。

原来本还在徐徐图之的方言志被一刺激,直接就连连设套,与人合谋引得那与谢小柔定亲的小郎君染上了赌瘾,又勾着他去花街柳巷,很快弄得双方父母都不满起来。不但如此,没多久,那小郎君竟然还收了个外室,而外室竟然还怀了孩子。

谢小柔的父亲本就疼她,哪里容得下这样荒唐之事,听到消息的当天就大怒,直接让人上门退亲。

没几天,方言志就上门提亲了。当时他才得了擢升的机会,据说来年就要调去太原城去当下一任太守。

有人说方言志最近搭上了某位大人物,这一任太原太守任满,回来只怕就真正要成为所有寒门学子马首是瞻的领头人物。

一个是妻子没过门就要养外室和庶长子的赌徒废物,一个是未来权柄在握的新贵,谢小柔的父亲本来还在犹豫,却在听说自家小娘子早已和方言志相交了一年多之后,明白了这事事出有因,只怕那方言志是势在必得。

只是越往下查,越是发现这世交之子的荒唐背后,竟有人故意谋划的手笔。

谢小柔不懂这些,听说方言志来求娶,脸庞通红,一脸娇羞,完全无法遮掩。可父母却都忧心忡忡,谢小柔的父亲更是直言说:“方言志阴鸷心狠,恐非良人。”

可是谢小柔已经一头栽了进去,方言志做事又干净,未曾留下任何把柄,悄无声息地逼得谢父也没了别的选择。眼见着一天天的,女儿的神思都飞了,一副非君不嫁的态度,且年岁渐长,大家也都隐约知道了谢小娘子和新贵方大人之间那些枝枝蔓蔓,最终,谢小柔的父母只能长叹一声,带着担心看着女儿出嫁了。

大婚是在太原城举行的。

那是场足以让世家嫡女脸上有光的大婚。

谢小柔家中财帛丰厚,虽大半都交给了主家,但自家日子也算滋润,因此嫁妆也算是风光。

而方大人娶得心心念念所求的挚爱,更是一掷千金。他命人以红绸铺地,谢小柔的轿子从太原城门一直踩着红绸进的方府。所有人都惊叹方大人对于新婚妻子的重视和豪奢,这场婚宴在十年之后,仍被所有太原人津津乐道。

谢小柔对于父母的恳劝虽然不信,初时却也是十分担忧,但方言志在成婚之后处处温柔妥帖,不但早早把府中的一切庶务都交由她打理,就连陪嫁的通房丫头都让谢小柔一个个打发了去。

谢小柔像是掉进了蜜罐子。

五年之后,她怀上了两人的孩子,只是这年方言志因为考核问题,竟被留任太原,没有如别人所提那样直接入都城为官。

那一段时间,方府众人都不敢高声谈笑,乃是因为方言志似乎与上峰有了什么龌龊。他心情郁郁,幸亏谢小柔有了身孕,才换回了方大人的笑脸。

这都是谢小柔看到的事情,而在梦中,袁天罡还能看到方言志在干什么。

他哪里是与上峰有了龌龊,明明是搭上了一条最好的线。王都之中、正在与兄弟夺位的储君需要钱财,太原乃是富庶之地,方言志一去就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所得拿来孝敬,很是得上峰的喜欢。而留任也是方言志自求的,他精通政务、嗅觉敏锐,知道自己回了王都反而泯然众人,哪里有坐镇太原这么轻松又容易捞功劳?

储君办了许多漂亮事,眼见声势日盛……

但到底太原城这一个地方油水有限,上峰也要孝敬,下面也要打赏,且方夫人还怀了孩子,府中开支也越来越多。方言志不肯委屈方夫人,又不能不给上峰孝敬,更不能随意克扣下属赏钱,否则日后还怎么让人做事?

于是到了这一年,为了谋求连任他又送了一批礼,却恰逢太原粮食缺收,方言志一下子捉襟见肘起来。他连日心情不好,也是因为此事,而不是他人猜测为升迁不当的事。

当时的窘境很快解决了,因为方大人恰好得了个发财的机会——这机会比搜刮民脂民膏更为可怕,但是方言志根本不在乎。

梦中画面跳跃得十分快,转眼方夫人就生了个女儿。

方大人心情极好,出门见府城柳枝蔓蔓、青嫩怡人,回家就给自己的女儿取名为柳柳,言说希望女儿与阿柔相似,不负阿柔生她一场。

这话说得方夫人眼中含泪,怀里抱着女儿、身边坐着夫君,只觉得人生在世再无所求了。

不过谢小柔也是有烦恼的。

这一年年过下来,她从完全不知事的少女到已为人母,偶尔也会嗔怪方大人“你怎么管得这么多”。方大人对她事无巨细地关心,可是也有很多束缚——不许出门、不许太多交际,连同是后宅夫人的朋友也不能多见,一个月要是见了两回外人,方大人就会在她身边腻歪提醒……一开始她只觉甜蜜,可是时间久了也真的烦恼,尤其是闷得慌的时候。

可是这种话不好对父亲说,谢小柔也没想太多,只把它当成和夫君之间的小秘密。

若是当时说与谢父知道,只怕谢父就能明白,这方言志是真的应了当年他那句“阴鸷心狠”——他横刀夺爱,心胸狭隘,总不肯让方夫人参加游园会,甚至不许她出门与朋友踏青,只怕就是一直未曾忘记他是如何娶到方夫人的……他心中一直担忧,害怕有人重演他的角色。

这事一般人听了只觉得是天方夜谭,毕竟方夫人已经和他成亲,方大人再怎么也不会如此担忧,但大约真如经文所说“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方大人心中的症结在多年过后,不但没有减淡,甚至愈演愈烈。

但是这说起来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方夫人第一次真正崩溃,是在一个非常平凡的下午。

那天方夫人去了方大人的书房,原本只是想找本话本打发时间,却不小心翻到了方大人的密账。那里面记载的银钱数额巨大,方夫人正在纳闷,就听到门口有人进来,还对身边的人轻声漫不经心地吩咐着:“那些来找孩儿的老人都赶走,让他们今夜赶紧出发,把人都出手了。如今是年关,这每年租人的孝敬也……”

话说到这里,进门的方大人才发现书房中有人——这也是因为方大人从未防备过方夫人的关系,大门口虽有守卫,但刚巧守卫换岗,没人提醒方大人夫人进来了。

方言志浅浅几句话,把方夫人吓得脸色惨白,几乎快魂飞魄散。

“夫君……”方夫人不可置信地看着方大人,轻声说,“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租人……是什么意思?”

方言志挥手让那人退下,关了书房门,想要哄骗方夫人。可是方夫人虽然娇憨天真,却不是傻子,方言志那几句话说得简单,却句句都让人心惊肉跳。

两人大吵起来,争论之中,方言志反而怒斥方夫人,大声说:“你有何惊讶,我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我自己吗?”

这句话像是刀一样捅穿了方夫人的心,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方大人,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

那是方夫人没有注意到的细节——前半生是谢父努力为她营造的温柔家庭,后半生是方言志为她撑直了腰杆。

谢氏一直自居世家,而整个谢氏盘根错节、关系复杂,谢小柔家虽还不至于到最外围,但是经商一支算是贱藉,最是为人看不起。

认真来说,她本不该嫁给方大人的。他们两人的身份,配成一对,都算是不尴不尬的地位。

谢小柔嫁人之后,也遇到过谢氏旁支的女孩,那些送过来的美婢娇奴,中间也有她们的身影。只是谢小柔不太明白,她不明白那些围绕在身边的妒忌和暗箭,也不明白方言志为什么要那么努力,黑着心肝踩着尸体也想往上爬。

“这些都是借口、都是借口!”方夫人完全崩溃了,她哭着摇着方言志的袖子,轻声哀求,“你放了那些孩子,你别做这些,求求你了,夫君,你不要做这些事,我怕……”

“太晚了……”方言志看着她,却说出了最为残忍的真相,“你以为,当初你退婚后,你父亲为何最终答应让你嫁给我?”

那年的谢小柔有太多选择。她到底姓谢,且家资丰厚,多的是身份相当的人想要娶谢家姑娘,哪怕是没有嫁妆,也有人看得上她身后庞大的谢氏。

弄倒了一个定亲的小郎君,自然会有下一个补上,总会有一些真正忠直聪明的年轻人出现,跨过那些不入流的伎俩。而方言志虽然风头正劲,却根基浅薄,他做的事情虽然没有把柄,但到底让谢小柔的父亲心中起了疑。

见谢父又在给谢小柔相看人家,方言志左思右想,心中焦急,没有办法,却也不肯就此放手。

他或许生来就不是个好人,而当一个阴鸷狠辣的人有了想要的东西,是绝对不肯放手的,就像野兽不会放弃快要到口的猎物一样。

于是方言志很快找到了办法,搭上了本不该搭上的线,走上了本不该走上的道路——那道路血腥可怖,每一步都是悬崖,但是他一直走得平静坦**。

方夫人惊恐地发现了这一点。

她与这个男人同床共枕到这一刻,足足已经十一年,这一年方柳柳都已经六岁多,能跑能跳,可以笑着唤阿娘和爹爹。

可是在这一刻,方夫人才发现,每天和她一起入睡的人,他的血是冰凉的,他微笑着面对所有人,可是却又可以毫无顾忌地对任何人下手。

方夫人怕得直哆嗦,她害怕面前这个男人,他太可怕了,他就是个疯子。

“不许害怕我!”方言志看到方夫人的样子,皱眉大声说,但下一刻,他又温柔地笑着,哄着方夫人,“阿柔,你别怕,我就算杀了全世界的人,也不会伤害你……”

可是方夫人吓得不行,她尖叫一声,直接从书房跑了出去。方大人没有拦她,只是满脸阴寒之气地望着她离开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