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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天罡匆匆赶到方家的时候,方夫人正在擦眼泪,她看到袁天罡就像是看到希望一样,连忙擦干眼泪说:“少堂,这可怎么办,柳儿许是被吓狠了,大夫说若是收惊不管用,只怕以后、以后就……”

不需要听完,他也知道大夫说的必然不是什么好事。袁天罡赶紧劝住了方夫人,说:“姨母先不要担心,我进去看看。”

说完,他也不再停留,而是直接往内室走去。

丫鬟小厮都在门外候着,据说方小娘子醒后暴跳如雷,谁都不许靠近。袁天罡进了门,就看到穿着石榴红裙子和青色半臂纱裙的李乘风大马金刀地坐在房内,头发上的金钗被扯得七零八落。他面沉如水,显然正因一时半会儿解不开脑袋上的东西而心情不好,此刻听到有人居然敢在这个时候进门,转过头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简直像是要吃人。

“袁天罡!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见到来人之后,李乘风更是恼恨。

袁天罡立即倒退一步,举手说:“你先别生气!我也是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身在此地,还换了个身份。”

这句话说得又快又急,成功让暴怒的李乘风收住了揍人的冲动,虽然面色不好看,他还是黑着脸问:“我为什么是这副打扮?”

“此事说来话长。”袁天罡看李乘风不打算揍他了,走过去坐下,飞快跟他解释起最近发生的事情来。

李乘风随着他的话,似乎慢慢回忆起了一些事情,脸色越来越难看。当袁天罡说到两人自小订婚之事时,李乘风阴恻恻地说:“道士,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故意玩我?”

“李少侠,我可是曾多次提醒过你,奈何你身中幻术被迷了心智。再说在下的符纸和防身用具一觉醒来全都不见了,在下也是无能为力啊!”袁天罡态度诚恳地解释,并努力遏制住自己幸灾乐祸而上扬的嘴角。

“既是幻境,你为何不快些想办法逃走,怎么还顺着她们的意思?”李乘风看到自己身上的裙子,就忍不住生气。他未到弱冠,家中大人虽然有在相看定亲对象,但是这都和李乘风本人没有太大关系。李乘风志在四海、酷爱游历,他的爱好之中绝不包括成婚,何况还是被当成女子嫁人!

他看着袁天罡一脸无辜,但是眼睛眯着的样子,怎么看都觉得对方消极怠工的很大原因就是为了看他的笑话。

毕竟李乘风刚刚都快被镜子里面的自己吓得当场拔剑了。

袁天罡笑得眼睛眯起来,愈发像是志得意满的狐狸:“李兄冤枉在下了,虽然李兄的装扮确实颇有风采,但在下之所以能安心下来,也是事出有因。”

袁天罡看李乘风似乎没有那么暴怒了,赶紧继续解释他自己刚醒过来时候的遭遇。他重述了一遍刚醒过来被人无视,直到试图配合这些人才见到李乘风的事,把李乘风听得一愣一愣的。

因为李乘风和他的情况完全不同,袁天罡或许能抱守本心、不为幻境所迷,但李乘风却是完全失去了自己的记忆。他真的认为自己是方家小娘子方柳柳,且一心一意想嫁给自己的表哥,袁天罡多次提示,也无法唤醒他。

不过大概是野兽的直觉,李乘风还是觉得袁天罡是在看他笑话,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袁天罡就脸色一正,认真地说:“我还发现了一些线索。我当日看到你跺碎石亭地面,转瞬之间这地面就恢复如初……我就猜想,我们大约是入了一处幻境。”

原本还紧张两人到底是为什么突然睁开眼睛就在这陌生的地方,尤其是袁天罡第一天就发现周府居然就在太原城——这地方正是他们昏迷之前,调查出的人口失踪案的关键……袁天罡以为是什么阴谋诡计,却在看到石亭之中的异象之后,放下了一半的心。

“幻境?”李乘风面上都是不解,“这桌椅、这些人明明都如此真实,怎会是幻境?”

袁天罡看着周围的一切,点头轻声说:“这地方是真实的,世间万物都有来处有去处,罕有超脱。这幻境对我们而言是假,对这里的主人来说,则为真。”

李乘风十分不解,这话说得玄乎,袁天罡只得细细解释。他其实也从未真正遇到过幻境,只是在司天监的记录之中,看到过对幻境、幻术和幻象的明确的解释和记录。

幻象大多是让人看到不存在的东西,或是以前的记忆;幻术多是依托于一些东西化物,比如触摸鹿的头顶让它化为美人、吹一口气让树叶成为小舟……当然,这些袁天罡都是从古籍记录上看到的,他自己根本没碰到过,而且这些古籍上的记载混乱,甚至还互有冲突。

他这次深入局中的,则是记载最少的幻境。

幻境多数是依托于一个人的执念而生,并且非一般人能做到,只有深刻的执念、无法放下的痛苦和意志力极为强大的人,才会触发这万分之一的机会,画地为牢。

没错,幻境就是这样的存在,简单来说,幻境就像是一个人的梦魇,在他的执念完成之前,幻境就永远不会消失。

可是能机缘巧合走入幻境的人太少了,走入之后,能否恰好触动沉睡的幻境主人、能否恰巧完成主人的心愿也不可知,毕竟幻境主人的执念千奇百怪,所以大多数幻境到最后都仿佛一个囚牢,除了不断重复执念和痛苦,再无其他破解方法。

“但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幻境不一样。”袁天罡的话让李乘风十分紧张,幸好他接着说,“虽然我是第一次进入幻境,这里面的一切也十分符合记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个幻境里面哀伤又平和……我只能说,至少在你落水前,我都没有感觉到这里有任何恶意。”

“对了,我再次落水是怎么回事?”说到这里,李乘风顿时想起来了,虽然要不是这场落水,他或许还不会想起来自己的身份,但是这会儿想到落水时的场景,他还是非常紧张,“我看湖面上什么都没有,然后我就突然被撞了一下,直接掉下去了……和我上次落水绝对不一样,这次不是什么意外!”

李乘风看不到那些黑色的雾气,因此在他看起来,这匪夷所思的落水就更为诡异和可怕。

“这就是我跟你说我们要继续假装下去的原因。”袁天罡难得收敛了笑容,认真地说,“我原本还在猜想,这个幻境的主人是不是方小娘子,毕竟周夫人一直提示我去见方小娘子。可既然方小娘子是你……”袁天罡听到李乘风发出不满的哼声,无视他对“方小娘子”这个头衔的抗议继续说,“那幻境主人必然另有其人。本来我正愁毫无头绪,结果那天和你泛舟湖上,突然幻境不稳,你我一起落水……”

袁天罡的话还没说完,李乘风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无论这幻境是因为什么而存在,要如何才能破解,总之目前幻境之外有东西在活动,且出手想杀他们。

这就很有意思了。

他们身入幻境,幻境对他们来说似真似幻,按照袁天罡所说,身入幻境,就和在真实世界一样,也就是说,在这里面被杀,肯定也会死。所以现在外面有人想杀了他们,而幻境却驱逐了这股恶念,他们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幻境的主人会提示我们必须要做什么,我们倒是不需要再费脑筋。反正我们除了按照这幻境的安排去活动,也没有其他办法。你要是不信的话,”袁天罡笑眯眯地说,“可以试试,从这里跑出去跟所有人说你不要成婚,你不是女人。”

李乘风沉默地看了老神在在的袁天罡一眼,到底是心中不忿,冷哼一声,不信邪地站起来打开门,大声对外面的方夫人喊:“我不是方柳柳!”

话音一落,他瞪大眼睛,发现他面前坐着笑眯眯的袁天罡,就仿佛刚才他走出门是一个幻觉。

“这是怎么回事?”李乘风本就只是稍微尝试一下,但此情此景却还是让他惊奇。

“欢迎来到幻境……在这个地方,你所做的一切,都必须按照幻境主人的心愿,做错了不用怕,只是重头再来而已。”袁天罡放下茶杯,对彻底死心的李乘风说。

“也就是说,我还是得当方小娘子,对吧?”李乘风没好气地总结道。

袁天罡拢了拢袖子,低声问:“你听过樵夫观棋的故事吗?”

“没听过,那是什么?”李乘风茫然地问。

“有个樵夫拿着斧头上山,见到一位老者和一个年轻人下棋,他一时入迷,站在旁边看完一局棋,下山之后,发现千年已过,当年认识的人和家人都早已白骨化灰,铁斧也锈迹斑斑无法再用,就连他的斧头柄也化为朽灰……”袁天罡简洁地说了下这个故事,然后低声说,“这位樵夫不知道,其实他不知不觉间入了一处幻境。”

“什么?”李乘风吓得一震,继而拍案而起,大声怒喝,“那你还这么悠闲?”

袁天罡抬头,眼神平静地看着李乘风,轻声说:“我是提醒你,若是不按照这幻境主人的心愿走,只怕出去了,已不止千年。”

这话让本来浮躁的李乘风顿时愣住了,脸色沉下来,半晌咬着牙说:“好吧,那我再当几天方小娘子!”

袁天罡笑了,虽无拂尘道袍,却还是似模似样地行了个道礼,笑眯眯地说:“李少侠坚毅果敢,衣装不过身外之物,何必介怀。”

“哪里哪里,及不上表哥你风度翩翩,正人君子!”李乘风咬牙,又攥紧了拳头,恨恨地说,“不管是什么,总之我认了,咱们能不能快点儿搞完,我还得去找那几个在破庙给我下迷烟的人!”

“给你下迷烟?”袁天罡倒是真的奇怪了,他说,“你说你在破庙之中是被人下了迷烟?不可能,把你救回衙门之后,大夫用了解迷烟的药,根本无效,我还奇怪你是怎么醒过来的……你知道我和县令用了多少办法都没把你弄醒吗?”

说到这里,袁天罡又说:“还有一点也十分奇怪,你之前是被一个满身黑烟的怪东西绑走的,又是如何走入这个幻境的?”

两人面面相觑,谜团越来越多了。

大约是因为袁天罡进来后,他们沉默得太久,就在两人被这一件件事弄得越来越莫名其妙的时候,门被人推开了。

一推开门,方夫人就发出了短促的尖叫,她身后和袁天罡一起过来、此刻陪着妹妹一起进门的周夫人转身“砰”地关上了门,对着外面大声说:“柳柳大好了,你们快些派人烧水、弄些好克化的吃食来候着。”转头又快又急地对着方夫人说:“妹妹别急,我家少堂和柳儿是订了亲的,不怕不怕……”

说着她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一巴掌拍在袁天罡头上,低声怒吼:“你这个兔崽子,让你进来安慰你表妹,你安慰好了还在这里干什么?还、还……”她气得狠了,扭着茫然的袁天罡的耳朵,疼得袁天罡“嗷”地一声叫了出来。

周夫人这一连串动作可谓是行云流水,等袁天罡叫出声之后,方夫人一口气才喘匀,她放下捂着嘴的帕子,小步跑到李乘风面前,急匆匆地就开始拉李乘风的衣襟,一边拉一边着急地说:“快把衣服拉好,你、你们俩也真是太乱来了,这要是传出去……”

李乘风和耳朵被捏得发红的袁天罡这才反应过来——李乘风因为不熟悉女子衣物,想要把身上的装扮脱掉,结果却只是头发凌乱,还露出半个香肩……

他们两人倒是心无芥蒂,毕竟他们这会儿身在局中——李乘风此刻心中戒备又紧张,哪里来得及关注其他;倒是袁天罡对幻境颇有了解,甚至还能一直笑眯眯地看笑话。

但是在两位母亲看起来,这两人这样的打扮,那简直、简直就是天塌下来了。

两位母亲一误会,刚才的紧张和迷茫就一扫而空。

“啊啊啊,娘,你误会了,误会、误会……”袁天罡被扭着耳朵,疼得他恨不得拔地而起。他踮着脚歪着头,周夫人却拎着他的耳朵继续往上提,袁天罡着急地喊李乘风:“你快帮我解释啊!”

“我、我……哇……”结果,李乘风看着袁天罡绝望的眼神,突然咧嘴一笑,转过脸,拿着帕子遮着脸,似乎不好意思地歪头说,“别打表哥,表哥说是跟我亲近……”

袁天罡第一次发现李乘风还有这样的演技,顿时震惊地瞪大眼睛,接着被听到李乘风的话的周夫人啪啪几下,扇得他满脑子都是——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不是!我没有!

可谓是千古奇冤,恨不得六月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