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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前朝秘辛虽是寥寥数语,但是勾画出的过去却磅礴恢弘,让李乘风听得神思悠远。想到眼前巨大的仿佛小山包一样的梵天,还有那样的过往,李乘风突然觉得,这条大蛇不那么可怕了,甚至还有点儿可怜,这一刻,她也不过是失去了孩子的母亲罢了。

梵天疲惫地眨眨眼睛,轻声说:“可惜啊,我本有心避世,养大宝儿,就此了结这一段尘缘,却没有想到……”

她没想到会有人面蛇身的女儿顺着她的气息寻过来,找到了萧鸾生前就规划好的一处生门。那是专门留给萧宝儿和梵天离开的,只有梵天和萧鸾的血脉能够平安无事地走过。

本来萧宝儿长大,梵天告诉他一切,就打算了结这一段尘缘,偏偏她的女儿巴巴地寻了过来。那时候的梵天已经不再是当年没心没肺的模样,看到人面蛇身的女儿不人不怪的样子,想着若无人教导,女儿怕是连幻化都做不到,便心生不忍。

当年她一时贪欢,从未想到后果,如今后果找来,先是女儿,后是儿子……前者人面蛇身,后者更惨,灵智虽俱在,可是与一般蛇类无异……这两个孩子,是她梵天造的孽,若无人教导,只怕很快就会因为不会幻化躲藏而被杀死。

梵天只能留下来,此后多年,教导先天残缺的两个孩子一点一点艰辛地学习。

所幸异蛇的生命很长,就算是两个先天不足的孩子,慢慢努力之下,也还有几百年快活日子过。

却没想到,当年不肯独自离开的萧宝儿,与梵天的女儿相恋了。

萧鸾留下这个孩子,是深知萧宝儿绝不是能稳住他帝位的孩子。所幸他晚年想得开,并不执着于让萧宝儿继承他的江山,而是想留下自己最宠爱的小儿子,为自己留下血脉。

梵天最终拗不过这两个孩子,到底默许他们在一起了。

当时她的女儿刚学会化人,走着走着总会“砰”地一声化为原形,所以两人都没离开这墓穴。萧宝儿自几岁就到了这里,把这墓穴当做自己的家,凡人岁寿太短,萧宝儿一生,竟都在这山林墓穴之中了。但是他并不觉得无趣,墓穴就是他的家,他在这里长大,偶尔和妻子去山林之中打点儿野味,偶尔下山去镇上买些东西,日子过得津津有味。

只是总有些不放心,因为他走的时候,他的妻子刚好怀了孩子。

还不知道是人是蛋,但是一年两年都不肯出来,直到担心的萧宝儿阖然长逝之后的几十年后,他的妻子才生出来一个人类样子的小姑娘来。

这下梵天更不能走了。

因为生产和爱人逝去而身心俱伤的女儿,刚出生的、眉眼还有几分萧鸾的模样的可爱小孙女,还有现在还时不时想偷吃生肉、虽有灵智却修行缓慢的儿子……梵天若是离开生门,这地方就会永远封闭,没了这处萧鸾特地给他们打造的家,梵天不敢想象她的孩子和孙女会有什么下场。所以她又延迟了离开的时间,事实上,到这个时候,梵天还以为她能带着她的孩子,一起回到异蛇族所居的地方。

梵天总说等孙女萧球球长大了就一家人一起离开,却没想到,在萧球球刚巧长大成六七岁少女模样,他们正打算启程的时候,出了变故。

那天大雨,小小的萧球球被一群人挟持着,踏入了这一片禁地。

萧球球样貌可爱甜美,因为太少接触人,性子一派天真,她被人挟持着走进墓穴之中时,梵天他们才知道,一向乖巧的萧球球听到人的呼救声,偷偷救了禁地之外垂危的人。

“那个人,名叫柳乾。他巧舌如簧,哄着球球叫蛇给他送了疗伤草药,又哄着球球把他藏在山洞里,还怕他出事,派了大蛇给他守门……”梵天温柔的话语渐渐染上伤痛,她轻轻说着,“可怜我的球球,还未曾长大,未曾感受过任何好玩快乐的事物,就被那群人割了手臂放血破阵,被那群人挟持着闯了进来……那群人闯入我们的家中,不但搜刮走了鸾儿送我的念想,还贪心不足,拿走了鸾儿多年来积攒的皇室宝藏……我一对不起鸾儿对我的嘱托,断了鸾儿的血脉;二对不起我的孩儿,让她丧夫之后又丧女……这一切都是我优柔寡断所致……”

李乘风听到这里,想到县令的话,想到那些人惶恐不安的神色,又想到那些人身死的样子,不由得心中发紧……他心中矛盾两难,一时握紧了面前的剑,一时又松开,他似乎想做很多事情,可是他又无法做任何事。他只能矛盾地坐在梵天身边,继续听她带着愤恨和痛苦的叙述……

“那群人统共才不过七八个人,若我有心,只需一合之间,就能让他们全部身死……”梵天的声音如泣如诉,仿佛夹杂着血泪。

她看着抿嘴皱眉、内心激**的李乘风,轻声说:“你看,你也觉得他们过分对不对?我当时明明可以杀了他们,最多让球球受点儿伤……可我哪里知道,那些人那么狠心,连一个稚儿都不肯放过……我的球球,我的球球……都是我的错,是我一直怀抱妄想,是我错了……”

梵天的话,让李乘风不忍地闭上了眼睛。

他面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可爱天真的女孩——她穿了一身簇新的绸缎衣服,甜美地在宠爱之中长大,她有点未褪去的婴儿肥,笑起来的时候肉会堆在脸上,像是全世界的光芒都在身上,可爱得让所有人都恨不得把全世界捧到她的面前。

她在宠爱之中长大,全无心机,善良得仿佛洁白的缎子。

心善的小姑娘球球毫无防备,她悄悄救了个人,觉得自己很厉害、是大人了,可是她没想到,前一天还跟她笑眯眯讲着故事的人,第二天就带来了许多人围着她。

争执之下,有人看到了她手上戴着的玉环和璎珞金项圈……那都是她还未出生时,她的亡父给她特地挑选的。萧宝儿怎样也是个皇子,出手自然不凡,只是他若地下有知,知道自己的拳拳慈父之心,竟然成了女儿的催命符,只怕也要痛苦地化为厉鬼。

就在萧球球还有些茫然、完全没有任何防备的时候,她被抓住了。

她生下来就是人族模样,虽然身体好了些,却没有什么神异之处,竟然就这样被那群人抓着,直接放血破阵。那些人冲入墓穴,然后一番劫掠。

她的祖母梵天赶过来之时,中了这些人的埋伏,连着她的母亲也遭了殃。那些人害怕大蛇们报复追杀,临走时甚至找到并启动了当年萧鸾用来杀盗墓贼的机关——萧鸾被梵天教导,这里面的布置不是一般人类能够承受的,里面甚至还有梵天特地寻来,连异族都能抵御的东西……

可惜梵天感知里的异族没有一个踏足此处,这些机关反而在一夕之间,因为小小的疏忽,成为了她全家的催命符。

“我受天火焚身之苦的时候,只听到球球喊我……‘祖母,球球痛,球球怕,祖母救球球……’”梵天说到这里,疲惫地眨眼,只有一只眼睛流下了一颗巨大的泪珠。

听得愕然又痛苦的李乘风此刻才发现,梵天的二十四只眼睛里面,原来只有这一只是浅浅的褐色,眼神带着痛苦的情绪,其他都是泛绿的色泽,像是冷漠冰冷的宝石,漂亮却毫无生机。

那一场劫难,对梵天来说远远不只是失去了孙女。

李乘风想到她开始时说的那句“我今日只能以这样的姿态见你们”,想着当年的惨烈,心中一时复杂难言,他轻声说:“他们确实做错了,其心贪婪,手段狠辣,在众人之中,也是罕见……”

梵天惨笑,说:“小家伙,多谢你这句公道话……可惜,我们却不能改变那些贪婪的人族的所思所想……”

梵天哽咽着继续说:“那天之后,我再也不能化人,更不能移动。我的儿子女儿差点儿身死,我的孙女球球被他们带下山,血流尽而死……我受伤的时候,都还心存了一丝侥幸,祈望他们拿了财宝,可以放我的球球回来……”

梵天说到这里,眼里的柔软已经完全逝去,她睁开唯一完好的眼睛,看着站在不远处的袁天罡,厉声问:“可你看看他们干了什么!他们不但翻了鸾儿的墓穴,让我只能盘踞在这阁中一动不动、苟且偷生,甚至将鸾儿给我建的千玲阁和宫殿也洗劫一空,最后更是毁了我一家……”

“千玲阁?”袁天罡瞪大凤眼,愕然地说,“这是千玲阁?”

“没错,这就是!”梵天惨笑一声,“认不出来吧?也是,千玲阁本该垂挂九百九十九只金铃,门廊雕九百九十九只金龙……是鸾儿亲手为我休憩所建,他死后特地将之搬入地下,欲与我黄泉相伴……此刻变成这样,你当然认不出了……”

“我听说过。”袁天罡这才认真环视这地方,他轻声感慨,“因为高宗乳母梵天爱听铃音,于是高宗耗时三年,耗材百万建千玲阁……据说千玲阁巧夺天工,每个铃铛都形貌不一,每条小龙都神态迥然……”

难怪这地方垂挂如此多破碎的丝带,难怪门廊周围都坑坑洼洼的……前朝瑰丽巨宝,珍贵的岂止是材料,然而却在一夕之间,被破坏殆尽。

李乘风想到了他在茶馆请人吃饭阔谈那日,那赵大得的邻居说在乡野月夜看到落了一地的金元宝,出处看来就在此处……只是前朝瑰宝竟被莽夫熔了化为金元宝,不知是可恨还是可悲。李乘风心绪翻涌,忍不住咬紧了下唇。

那头,梵天说完了一切,却不看李乘风,而是看向对面的袁天罡,眯着蛇眼质问:“现在,你依然觉得我们报仇,是不对的吗?”她看着袁天罡,认真补充,“你既是司天监之人,应当能看明白,我的孩子身上并无杀孽!”

“你们报仇可以,不放过稚子妇人尚可说是血脉之仇,但你们连门房等一干下人都不放过,未免太过心狠手辣!”和心绪到现在还没恢复的李乘风不一样,袁天罡自始至终十分平静,他此刻面对梵天的质问,瞪大凤眼,怒喝,“何况你一直说你一儿一女,那条血蛇你又如何解释?吞噬稚童血肉滋养自身,已是邪道,你梵天怎会不知?”

“那是他们欠他的!”梵天厉喝,“当年这孩子尚未孵出来,就被天火焚身,他本该好好的,却沦落到吃血肉补全自己的身体!你以为老身愿意吗?老身出自异蛇一族,血脉非凡,老身的孙子却落得以邪道谋生,难道还是老身的错?”

“多说无益!”两人对峙,显然都无法说服对方,眼见着袁天罡握紧了拂尘的白玉骨柄,脸罩寒霜,梵天的语气也不再客气。

她轻声对紧张看着两人对峙的李乘风说:“孩子,你从我后面的大厅进去,一路往外跑……快跑……不然就出不去了……”

她话音落下,李乘风正紧张想要说什么,突然地动山摇,原来一直盘踞的梵天突然冲天而起,传唱几百年的千玲阁瞬间化为灰飞,精致的雕花奇景瞬间灰飞烟灭。李乘风仓皇之间,根本无法抗衡这股庞大的力量,他左支右绌地挡住了落下的泥灰石块,好不容易停下来,暂时安全,就看到袁天罡正一脸惨白地握着拂尘,往梵天蛇身刺去。

梵天身体巨大,仿佛高山石像,虽然她因为伤势而行动迟缓了些,可是当她疯狂地挥动身体,却让山体动摇,根本没有人能站稳。更为可怕的是,随着梵天放肆的攻击,这座山的山体开始簌簌掉落、塌陷……看梵天这样拼命的架势,就知道她在谈判不成之后,下定决心要杀了追在她孩子后面的袁天罡,给自己的孩子们除掉这个心腹大患。

反正据她所说,天火之时,她一心救孙女球球,已经伤到根本,如今拼着一副残躯换袁天罡一条命,在她看来,是十分划算的买卖。

看着袁天罡虽然勉力支撑,但动作越来越慢,李乘风心中惶急。一时觉得梵天情有可原,一时却也不觉得袁天罡维护正义有错,他大声吼着:“梵天前辈,你别激动!不要滥杀无辜,否则你与那些劫掠杀害球球的人又有何异?”

他又对正在搏杀的袁天罡大吼:“道士!你也别打了!他们就算做错了,可是也不是主动害人,咱们想个别的办法不行吗?”

“小家伙,速速离去,免得伤到你!”梵天大吼,攻势不减,“今日我杀了这道士,对你来说只有好处。你且快快离去,不要留恋!”

袁天罡面色含霜,和李乘风前些日子所见的那个喜欢说笑、有点贪图安逸的道士判若两人,他也大声说着:“无论谁对谁错,异族杀人乃是底线,司天监人人见而必杀之!”

“好大的口气!老身既然敢报仇,就早已做好杀你们这些不分黑白的司天监道士的准备!”梵天冷笑,咧嘴露出两颗几人高的巨大蛇牙,看上去狰狞可怖。

眼见着袁天罡被逼得无路可退,李乘风来不及再思考何方正义、何方可怜,便冲了上去……他纵然还没搞清楚一切到底该怎么评判,可他绝不能眼看着这道士在他面前死。

李乘风无视梵天给他指的离开之路正渐渐变窄的事,避过掉落的碎石拔地而起,矫健如同黑色的豹子。几个起落之后,终于在一块巨石差点儿把袁天罡逼到绝路的时候,一把拦腰抱住袁天罡,险险避过了这一次危险。

“小家伙,放开他,这人不值得你救!”梵天厉喝,李乘风却不听,抱着袁天罡躲闪,大声说:“梵天前辈,你看这道士被震晕了。你现在走吧,我可以帮你糊弄这道士!真的!”

“小家伙,我为何多年盘踞千玲阁,一动不敢动,乃因我天火之下,早已全身俱毁。移动之日,就是我身死之时……”梵天停顿了一瞬,她看着李乘风,说,“小家伙,你听老身一句话,放下这道士自行离去,这对你反而是好事。”

“不行!”李乘风被山一般高的大蛇俯视,压力不可谓不大,可他还是咬牙坚定地说,“前辈,你若真要杀人,我李乘风纵然技不如人,却也不能坐视不管!”

“好!”梵天眼睛一缩,变为竖瞳,显然也被激怒了,她怒骂,“既然如此,你们就一起留下陪我吧!”

“梵天前辈,道士说得没错……你的行为虽然情有可原,你却已经入魔……”李乘风眼神坚毅,带着怒意,大声说,“你报仇我觉得情有可原,可如今你连道士都不放过,我李乘风也无需犹豫了!”

说话之间,李乘风挽起剑花,一把捞起袁天罡,起身纵越几下,一剑劈向梵天的身体——剑花四溅,攻势凌厉,可剑却仿佛砍到了钢铁……看来和那几条大蛇一样,梵天的身体也是刀枪不入。

“凡铁还想伤我?”梵天怒笑,大喝之下挥动尾巴,所过之处,乱石俱下。

李乘风狼狈躲藏,带着袁天罡又是连续纵跃,纵然身手再好,在梵天的扫**之下,不免也闷哼几声,说话之间,就已经受了伤。

“凡铁虽不能伤你,却能护我心中正义!”李乘风喉咙腥甜,呕出血来——在刚才的山石重击之下,他已经受了伤。

“既然你如此冥顽不灵,要帮这个人……”梵天显然也只剩下这最后一搏的力气,她不再浪费体力,厉声说,“那你们就与我一起永远留在这里吧!”

说完,梵天突然身体暴涨,原本就十分可怖的身体突然舒展开来,十二颗头一起猛地重重砸向山壁——那几乎是传说之中,共工怒撞不周山、击毁天柱一般的动静,梵天重击之下,山川动摇,山体发出怒吼。

一瞬之间,就是灭顶之灾。

李乘风最后的记忆,是天地动摇、乱石俱下,他下意识地把袁天罡自背后拉到胸前挡住,巨石砸下,他喉咙一甜,一口血喷出,就此倒下。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李乘风倒下的瞬间,他竟然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袁天罡心口之上,猛地爆发了巨大的白金色光芒,照亮了整个山洞。

梵天发出嘶哑的吼声,李乘风却听不出她留在人世最后的话是什么了。

而后,漫天粉粉白白的芙蓉花飘来,遮盖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