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月,白竹港警察学校北校区的老樟树还在随风抖落枝头的枯叶。早春的阳光清冷又刺眼,透过交错的树枝被切成光斑掉下来,据说是太阳的小孔成像。

地上树影摇晃,明灭重叠。

几个穿着训练服的学生聚在一起,手里拿着卫生工具。说是打扫校园卫生,其实只是胡乱地在地上扫了几下,带着几片叶子飞上来又落下去。

“这叶子又扫不完,有什么好扫的!除非把这一条路上的树都给薅秃!”瘦高的男生拿着竹扫帚有些不耐烦。

旁边的人随口应道:“要不你上去薅?”

“哼!”男生冷笑一声之后,不假思索地像猴子一样敏捷地上了树。

地上起哄声、嬉笑声次第而起,而男生站在高处,仿佛站在了世界中央,掩不住心里的得意:“我牛不?”

“牛,牛,牛!”

嘴角的笑意随着目光的逡巡而逐渐收回,他看着某一处,有些不悦,忽然喊了一声:“喂!”然后又猛地晃动树干。

树叶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好几片都掉在了女孩子的头发上。

女孩子愣了一下,抬起头推了推眼镜。不知道是不是眼镜戴久了的原因,她的目光有些茫然和呆滞,好像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其他人一团乱地躲开,周围一片欢声笑语。

“啊—— ”

啪嗒——

伴随着刚刚那声“喂”的尾音,树干断了,树上的人掉了下来。万籁在一瞬间戛然而止,只剩阳光里的细尘,蓦地风卷云涌。

“啊—— ”女孩子愣了数十秒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尖叫声顿起。

旁边的人似乎也才被这么一叫拉回神来。

“快叫校医!”

“我学法医的!”

“法医是不是搞死人的!”

“活人也可以搞!”

大家围上来,场面一片慌乱。

男生睁着眼睛仰躺在地上,一双眼睛像是骤然熄灭的灯,一下子暗了下去。

好像……还活着。

“怎么样,有没有事?”

“没事,没事,他还在说话!”

男生张合着嘴唇,许久才发出声音:“死……死人了……”

“没死,活着呢!”旁边的人镇定地说。

“不是。”男生的目光终于有了焦距,忽然猛地抓着眼前人的胳膊,“我说,我看见,死人了……”

……

风吹着枝叶摇摇晃晃,地上的光影动起来,像是一只浑身长满眼睛的野兽。

女孩子被挤到了人群之外,手里的叶子掉在地上。她脸色平静地看着香樟路尽头的那栋废弃的教学楼,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香樟路上一年四季都有扫不尽的落叶。

幽长的一条沥青路从学校正门一直通到后山,三十分钟的路程能从最热闹的校区走到最荒凉的地方。半年前,还有许多情侣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走这条路,大概觉得像是人生的繁华与落幕。

后来路尽头靠山脚的废弃教学楼被拆了,重修新楼,尘土飞扬乌烟瘴气的,还有施工车嘈杂的声音,浪漫自然消散了。

出事的就是那个地方。

还没拆完的楼房只剩一个框架。砖瓦石木块堆得到处都是,施工队里的厨娘没注意,坐在老旧松动的木桩上,从五楼摔了下来,刚好掉在了下面横着乱放的钢筋上。

整个人从腹部被贯穿,像是行刑似的被插在那里。

只是意外而已,校方和警方一致这么说。

可是校园论坛上一时之间流言四起,甚至迅速地分出两个流派——

一个是“科学派”,主张谋杀说,觉得事情肯定不那么简单。另一个是“玄学派”,也觉得事情不一般,因为学校闹鬼的传言已经流传很多年了,所以他们坚信有鬼。

一时之间,“科学派”和“玄学派”吵得不可开交。

竹港校吧:

水友A:我听说那块地本来就不干净,困着不少冤魂,出事是早晚的事……

水友B:是的!是的!因为以前是战地医院,死过不少人。我奶奶说因为经济跟不上,医院资源有限,那些人都是活活被搁置死的。

水友C:什么神鬼论,死的那女的我知道,年轻的时候私生活很乱,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就混进学校工地做菜了。我看就是情杀或者仇杀。

水友D:我站凶杀案!人证、物证全都有,侦探们,大家加我VX,我们一起了解一下!

……

季小觉正看得津津有味,脑内剧场也分析得头头是道,电脑却被“啪”的一声关上了。

她抬头,唐千叶目光如炬:“好看吗,兄弟?”

唐千叶是季小觉的室友,长得挺文雅,性格却很流气,是学校刑侦专业的学生,据说还是什么校侦查协会的副主席,每次学校一发生什么,她总是舆论风向的掌舵者。

而季小觉长得挺乖巧,也确实很乖巧。唐千叶是掌舵者的话,她就是观察员,躲在唐千叶身后探头探脑,偶尔插上一脚,可只要风浪一来就缩成一团,不见人影。

季小觉很奇怪唐千叶这次怎么没有行动,于是就把自己整理好的案件笔记给唐千叶看,问:“小糖,你说这是人做的还是鬼做的啊?”

唐千叶正在喝药,差点被季小觉的话给呛到,说:“多大人了,还信鬼,你右脑没开发过吗?”

“可是……”

“可是个屁啊。还有,你这都画的啥?”唐千叶迅速地看完季小觉画得一团乱的草稿纸,有些眼花,“我跟你说啊,真相呢就像树干,大众口耳相传,树干便长出了枝丫,它们寄附于真相上却又掩藏了真相,要找出树干在哪里,只有一层一层修剪掉分支,懂吗?”

唐千叶边说边在季小觉鬼画符的稿纸上圈了几条出来。

季小觉并不是学刑侦的,所以看不明白,只能似懂非懂地点头。

可唐千叶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笔尖顿住,墨迹在纸上晕染开来,描出清晰的纸纹。

“怎么了?”季小觉抬头。

唐千叶若无其事地把草稿纸折起来放进口袋:“没事,想到了不得了的东西。”转眼又把注意力放到季小觉身上,“所以你对这事儿很感兴趣?”

季小觉有些敷衍道:“也还好,就无聊嘛。”

“那想知道真相吗?”

“想!”

“那行。”唐千叶的桌子乱七八糟的,她翻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手机,“想知道的话,换了睡衣,待会儿叫你出来。”

季小觉低头看了自己这一身,没来得及问待会儿出去干吗,唐千叶已经走了。

桌上搁着唐千叶没放好的杯子,关门的动静引得桌子都震动了一下,杯子倒下来,灰褐色的**流了一桌子。

季小觉赶紧收拾了,又见唐千叶的桌子实在乱得没法看,就顺带帮忙整理一下,却看见一个姜黄色的信封,里面厚厚的一沓,好像是……钱?

季小觉没多想。

唐千叶和她是大四上学期才住到一起的。

那个时候,大四的学生大部分都出去实习,宿舍也退了一部分,于是剩下的大四“老年生”就没分专业整合到一起。

两人就是那个时候被分到一个宿舍的,到现在也才不过小半年的时间。

所以唐千叶家里具体怎样,季小觉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唐千叶有一个外婆,衣食起居全包在她身上。季小觉看她最多的时候一天能兼三份职。

但唐千叶看起来并不是背负着这么沉重压力的人,她永远是朝气蓬勃、无畏又洒脱、坦**且帅气的样子。

如果用一种动物来形容的话,应该是貉。

季小觉记得以前看过一部动画片,讲的就是貉,也就是日本狸猫,对于它们这种生物来说,生活没啥道理,有趣就是正义。

所以,季小觉喜欢跟在唐千叶后面。唐千叶像一个开拓者一样,带季小觉见过的万里疆域,都是季小觉梦寐以求却未曾涉足的土地。

唐千叶走了之后,宿舍蓦地安静了下来。

季小觉打开电脑继续八卦,网络重新连接上去的一瞬间,无数道“嘀嘀嘀”的声音响起来,全是论坛更新的消息,“科学派”和“玄学派”各执己见。

“科学派”说学校背地里请来了专家和调查小组正秘密展开调查。

“玄学派”说现场有鬼杀人的鬼证。

没多大工夫,“科学派”已经给“玄学派”下战帖了。

两大学派约好今晚去现场比拼,人做的找人证,鬼做的找鬼证,然后整理线索发帖,让大家投票。输了的队请赢了的队KTV豪华大包狂欢一夜。

所以,现在贴吧里全是站队的。

大家都是没什么立场的人,风往哪里吹,草往哪边动。他们在意的压根儿不是真相,而是自己是否能参与掌舵舆论的风向。

季小觉随便翻了几页,目光停在一个叫 “地狱鬼手”的帖子上。

所谓地狱鬼手,说的是人都有求生的欲望,与之对应的也有一颗向死心。

比如说站在高处往下看的时候,多数人会有一种往下跳的冲动。

其实是被从地狱伸出来的鬼手抓住了灵魂,一瞬间的犹豫不决或者是短暂的轻生念头都会被蛊惑,然后“被”跳下去。

手机铃声蓦地响起来,吓得季小觉心跳到了嗓子眼。

不知道是内心影响了对环境的感觉,还是环境攫住了内心,季小觉这才觉得整个宿舍里都充斥着一股寒气,流动的空气里裹挟着一丝古怪的味道,走廊上的猫弓着身子走过,发出一声类似野兽的吼叫。

季小觉抖着手接起电话。

电话里,唐千叶直奔主题:“季小觉,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