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季小觉从警局出来之后并没有走远。

她在门口的花园里坐了好一会儿,想着给谁打电话说说话,可打了一圈都没人接,反倒是把电给折腾完了。最后她只来得及给唐千叶发了条短信,晚上我来找你吃火锅,好不好?刚发出去,手机就关机了。她这才记起来自己还有还原现场的事情要做,于是直接打车去了学校。

到学校的时候才下午三点。

香樟路上本来就荒凉,出事之后更是没什么人了。季小觉一路走过来像是走在另外一个世界。她后来才知道封烬那天也不全是让她表演爬树,确实是为了视野的证据,至少证明目击者的证词是有疑点的。

季小觉背着乱七八糟的东西上了四楼,脚下踩着木楼梯咯吱作响。

她差不多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来还原记忆里的现场痕迹,包括五楼现场一连串的脚印,还有一些人挣扎过的痕迹。

等到忙完,天已经快黑了。

她站起来,擦了下额角的汗。

顺着地上那些若有似无的痕迹,季小觉先去了五楼。

她仿佛能看见死者死之前坐在阳台边上,一根一根不间断地抽着烟,地上堆满的烟灰,后来被风吹散,只留下一两粒细尘一样的微粒粘着在地上。

然后嫌疑人就出现了,从脚印看是一个男人,身高体重季小觉不能确定,只能看出他缓慢而镇定的步伐,停在死者背后。他大概想过把她推下去。可是事实上,他并没有这么做。中间发生了什么,说了什么,季小觉不知道,她只能看到接下来嫌疑人把人按在了地上。

尸检报告上说死者脖子有掐痕,但是并不深,不致死,其他的也只有指缝里的沙砾。

后来发生什么季小觉也不知道,死者挣开了钳制,踉跄着步子逃走,也不算逃走。她来到了四楼,走到阳台边缘,然后掉了下去。现在能还原出来的四楼的相关痕迹,包括四组脚印,还有阳台边缘的抓痕。

也就是当时死者掉下去的时候,是抓住了这里的。如果是后来体力不支,那么应该是滑了下去,会有划痕。

但是现在只有抓着的指痕,所以要么是被人掰开手指,要么是她自己松开了手。

季小觉暂时只能想到这么多。

不过……季小觉目光呆呆地看着地上原本被水冲掉,现在自己又画回来的脚印,有种其实并没有什么多大作用的感觉。

可是季小觉看到了另外一道痕迹。

靠近阳台的地面有两处凹痕,一深一浅,其实很不明显。但是因为深的地方蓄的水要多一些,所以水未干的颜色也比周围要深一点。

从凹陷的范围和弧度来看,好像是什么圆形的东西砸下来的,季小觉现在还没法确定。于是,她拍了照片,整理了数据填到了封烬的表格上。

站起来的时候有一瞬间的眩晕,可就是这么一瞬间的眩晕,季小觉忽然想起什么来。

那天晚上她在这里,同样的位置摔倒过。季小觉看着地面上稍浅的那道凹痕,忽然觉得有些无法呼吸。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空气里隐隐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细细的流水声像行走的蛇一样。季小觉站起来,看着从天花板上渗出的**。是汽油!不过几秒钟的时间,火已经烧起来了。季小觉慌忙跑到楼梯口,那是唯一的通道,可是被堵了。厚厚的木板堆起来,上面也浇了汽油,楼上随便一个火星子掉下来就是轰的一声。

火光像一个狰狞的怪物一样朝季小觉扑过来。季小觉往后退了两步,隐约看见外面楼梯上仓皇而逃的人影。

“站住!”季小觉下意识地叫住他。

那身影顿了一下,回过头来的时候,一根被火烧着的木柱子掉了下来,巨大的浓烟呛得季小觉睁不开眼。

季小觉手忙脚乱地扑打着溅到自己身上的火星子,隐约听到外面有翻木板的声音。是来救她的吗?

可是……

这种形势下季小觉根本没有办法细想,浓烟太大了,她踉跄着站起来,想去阳台那边,可是走了没两步便被倒下来的建筑拦住了去路。

她整个人被巨大的冲击力和热气掀倒在地,手臂也因为下意识地护住自己而被砸到了,火辣辣的。

季小觉趴在地上。

又一次觉得自己要死了。

上一次大概是十五年前。

她想从那个地方逃走,但是被抓了回去。

想要逃走的小孩子都是不乖的孩子,是会受到惩罚的。于是,她被扔进了一个集装箱里,像一个铁盒子一样的地方。

老师说那里是淘气屋。铁锈的味道混着腐烂的腥臭是她有关那里唯一的记忆。因为太黑了,睁眼闭眼别无二致,她什么都看不见。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她以为自己死了的时候,头顶出现了一小圈光亮,像是月亮一样,又像是外星飞船降落时照在地上的那道光圈。

他们说死掉的人会被UFO带到星星上去,她以为是来接她的。

于是,季小觉拼尽全力站起来,她站在光的正中央,伸着手,跳起来,说:“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可是砸在她头上的,是一只老鼠。它掉在她的脚边,抽搐了两下,忽然又动了起来。

季小觉僵硬地抬起头,更多的虫子小蛇掉了下来。它们盘踞在她脚下,伴着头顶猖狂的笑声。季小觉尖叫一声,躲进了箱子的角落。

冰凉的铁壁甚至比她的身体还要暖和一点 ,她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可还是能听到他们的声音,难掩兴奋:“今天呢,我们要做的是一道药酒,刚刚我们放了老鼠和蛇,接下来要加的是癞蛤蟆、蜈蚣……”

“最后这些做好了,要加什么呢?”

旁边的人起哄:“酒!”

“聪明!”

然后仿佛下了一场雨一般,汽油的味道扑面而来。

季小觉的声音已经哑了,她没有声音了,只能呆呆地看着那道光所照射出的东西。那是此后,纠缠在她每一个噩梦里挥之不去的场景。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门被撞开,有一双腿走到她身边,蹲下来。她看见他骨骼分明的手,和游走在指间的打火机。他按动着扳机,一簇火苗在她眼里绽开。

最后,她被抱了出去,在安全的地方,看他将手里的打火机朝着淘气屋扔了过去,然后嘭的一声,她的噩梦被点燃了。

可是现在的季小觉有一种从来都没有从那个噩梦里走出来的感觉。眼前的火焰与那个时候的大火重叠,她有些分不清现实和幻觉。

所以,是有人在喊“季小觉”,还是闻讯而来的死神。

季小觉张了张嘴,想说我在这里,可是发不出任何声音。

封烬从沈竹言那里出来之后,几乎一刻不停地往这边赶过来。

即便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发生了火灾。一直到走到香樟路口的时候,沈竹言才打电话过来,说刚接到消息,案发现场的那栋废弃楼被人恶意纵火烧了。

有几秒,封烬觉得眼前黑了一片。

“消防最快多久到?”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说,“里面有人。”

“季小觉?”沈竹言脱口而出。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越发突出:“是。”

封烬挂了电话,三千米的路仿佛开了一个世纪。

他从车上下来的时候,视线中一个人影一闪而过。他当然与这场火脱不了干系,或者与这个案子也有什么关系。

但是封烬第一次,在真相面前,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他迈着步子,电话还没挂,沈竹言说:“消防马上就会到,你最好不要一个人进去。里面的情况……”里面的情况是未知,但是季小觉在里面。

封烬挂了电话,毫不犹豫地走向那栋楼。门口放着一些施工用的水,封烬脱了外套,浸湿了之后缠在胳膊上。

火势主要集中在四楼和五楼,而封烬可以肯定季小觉在四楼。

他一路没有任何停顿地上了四楼。楼梯口已经被堵死,封烬一块一块掀开堆在楼梯口的木板。

他不记得当时自己被淹没在火海时的感觉,只记得看到季小觉的那一刻,心头发紧地疼。

她蜷缩在墙角,像是一只受伤的动物一样。他差点儿就没有看到她。

封烬来不及撤开下面的火板,直接踩上去,踏火而来的一瞬间,季小觉旁边靠在墙上的水泥板眼看着就要倒下来。

“季小觉!”

封烬不敢想如果他晚来一秒会怎样。他几乎是扑过去的,抱起季小觉翻滚着躲开。这么一刻,他仿佛找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一直到感知到季小觉的心跳贴着他的胸口跳动起来,她的声音才让他回过神来。

“老……老大……”

“好了,没事了。”

封烬的手按着她的后脑勺儿,让季小觉一下子就哭了出来。季小觉趴在他身上,紧紧抓着他胸口的衣服:“封烬……”

“在,我在这里。”

“我以为,我差点儿……又死了。”

“不会的。”封烬扶着她坐起来,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她眼角的泪,“季小觉,我来了,我带你出去。”

季小觉在这一刻,不信神不信命,她唯独相信的,是封烬。

她用了所有的力气,点头。

来的路已经被烧毁了一大半,抱着季小觉再冲回去是不可能的。所以现在只有在阳台那边才是最安全的。封烬看了一眼,抱起季小觉,像是披荆斩棘的骑士。她张了张嘴,真的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可是她还是很想问,如果这不是梦,你是不是特地来救我的?如果这不是梦,你还记不记得我?

最后只剩很久很久以前的声音,穿过岁月的洪流,停在这里。

一个小女孩儿红着眼睛,指甲在手心掐出了血,她趴在地上,看着那道被镀上一层火光的背影,说:“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

季小觉闭上眼睛,看到的全是封烬坚毅的侧脸和那双令人无法不臣服的眼睛。她抓着封烬的袖子,钻进他的怀里。

封烬……

“抓紧我。”

封烬的声音像极了夏天伊始的一阵风,把整个夏天的凉意都送到了心底。

封烬抱着她,从阳台上一跃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