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6

事实证明,李乘风的预感是正确的。

第二天早上,又有一个人死掉了。

依然还是投诗的文士,依然是自小生长在柳镇的读书人,就是上次眼圈发红、抓住李乘风不松手的那位。

此人叫赵州,和赵德志是同乡也是同学,甚至还是很亲近的亲戚——两人的父亲乃是亲兄弟。

他们两人大约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一直分外亲厚,却没想到连死都是前后脚,死状也是一模一样。

白日柳文庄出了事儿,赵州肯定不会再去柳文庄投诗。赵德志才去世,他也没有和友人相约喝茶饮酒,就这么好好地待在家中,睡在自己的房间内。第二天,给他们家送菜的老板上门,才发现满床是血,赵州躺在床褥中间,瞪大了眼睛,脸上还溅了一些自己的热血和碎肉。

同样,心脏也不见了。

不仅如此,整个赵宅的墙壁上、房间里,都是血迹。

赵州家的人一夜之间被全部杀死,连门房的老两口都没有放过。

而且赵州家的情况和柳文庄也是一样,门被什么东西完全撞开、破碎,一路蜿蜒的、打破东西的痕迹,都显示了有个大家伙,就这么毫无遮掩、一路横冲直撞地进入了赵宅,然后活活绞杀了赵州和赵州的父母,吃了他们的心脏和皮肉,最后把赵宅之人全部杀死……可能它的毒牙上还沾着赵家人的鲜血,可它就这么顺利地、大摇大摆地成功离开了。

赵州家虽然算独门独院,但是院子并不是太大,若是真出了命案,吼叫起来,应该是整条街都能听到的。

没有一个人听到声音,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整条街的人都睡得很好,直到第二天起床,人们才发现赵宅大门碎了一地,赵家的人都惨死在内,这才匆匆报了官。

小小柳镇居然连续出现两起杀人案,其中一起还是灭门,顿时整个镇子都沸腾了,去茶馆喝茶的人最近说起的唯一话题,就是最近这两起命案。

“听说县令大人查了一下,发现死者赵德志和赵州,都是当年和柳大老爷一起回乡的一位好友的孙子。”

“我也听说了,就是那个离家去打仗,回来时虽然瘸了腿,却带了整整三马车东西的赵大得啊!”茶馆里面,人们喝着茶叨嗑,面色发光地交换着自己所知的信息。若是听到旁桌的人似乎知道得更多,人们就这么顺势凑上去,也不管认识不认识,总之能聊到一起就成。

而他们聊的赵大得,在这柳镇一带,还颇为有名。

头两个人刚开了腔,旁边就有人拿着自己的茶壶坐了过去,招呼小二把自己的瓜子摆来这桌,挑着眉神秘兮兮地说:“赵大得啊?我知道啊,就是那个回来之后马上买房置地的。据说他家三个丫头,每个出嫁都带了一千两白银!一千两啊!”

“什么?一个丫头带这么多出去,三个岂不是三千两,那他的儿子怎么可能答应?”旁边那刚刚说话的人似乎不太相信。

“有啥不答应的,赵大得那两个儿子,在赵大得和他婆娘去了之后分的家,家里田地庄子什么的就不说了,那都是面上的东西,据说啊……光是老二从家里搬出去的三成东西,就拖了十几车……”那后来之人显然对赵大得家知之甚详,这会儿说起来十分顺畅,他轻声说,“大家都说赵大得当兵时救了个大贵人,这些都是那贵人的赏赐,但是我看倒是不像。”

“怎么说?”他们正说得开心,旁边突然坐下来个黑衣身影,三人一起惊愕地看过去,就看到浓眉背剑的黑衣少年。他整个人强健有力,露出的袖口处可以看到小臂上的肌肉隆起,坐下来之后,仿佛山落在身边一样,让人只觉得胸口一闷。

那黑色剑穗还在他耳朵边晃**呢,可他自己恍然不觉,一副对这些闲事极为有兴趣的样子,径直坐下来,顺手招呼小二:“来壶好茶,再劳烦去隔壁来东楼跑一趟,给我买四份鸭油饭团,再斩一斤烤羊排来。你家那佐茶的八宝糕也来一份,做得好的酥卷也端两盘来。”

这阔气的出手,让刚才吓到的三人又惊了一下,回过神就看到这黑衣少年笑眯眯地说:“在下李乘风,最近刚巧游历到此,听说这里出了两桩命案,不免有些好奇。听各位所说,像是对这事儿知晓许多,相逢即是有缘,不如李某做东,咱们边喝茶边说?”

“行行行。这位李少侠真是豪爽,我等今日有口福了。”旁边一人笑着答应。

他们怎么可能不答应,李乘风所点的吃食,皆是平日一般人吃不着的东西,别看这茶楼每日开着,一个铜子儿就可以来喝一盏,看上去似乎很便宜,但其实只随意点几个佐茶的点心,就够平常人家吃几顿了。偏那茶点还小而少,最大不过两指宽,有些更是一口就没了,精细倒是精细,可也太不划算了些,因此一般不是特别富裕的人,都不会如此大手大脚,即便是手里有余钱的人,最多也就买个瓜子打发一下。

反正即便李乘风不来,他们闲来无事也是打算聊下去的,此刻能蹭着这一看就是出门游历的世家公子一顿好饭,也足够他们吹嘘很久了。

因此三人迅速被收买了,哪里顾得上害怕,顿时十分亲热地招呼,几人寒暄了一下,那人就继续说:“其实我开始也相信是赵大得运气好,得了贵人赏赐,后来我看着不像,你们知道为啥不?”

这人卖了个关子,挤眉弄眼一番之后,才轻声说:“我那时候跟赵大得住得近。他一回来就买了地盖大院子,又急急地给家里的房子盖了青砖围墙,我原以为他是发财了怕贼来偷盗,只当是正常的,后来才发现,他啊,大约是心虚。”

这人又喝口茶,在李乘风三人的催促下继续说:“他家那院墙是加急盖的,找了很多人去,当时我们乡里的青壮年全去了,女人也都帮着干活,连孩子都帮着递东西、跑腿儿。青壮年一天十个铜子儿,女人一天五个,娃娃们只要帮忙了,都可以带着一起吃席面,那席面,光大肥肉就堆了几盆。围墙盖了两天就盖好了,接着就是大宅子,那一个多月,大家伙儿挣的钱比半辈子看到的还多,天天都吃得满嘴流油,跟过年一样。我当时新婚才一个多月,就和媳妇赶上了这活儿,凭着这个,才攒下身家,后来才有机会来了镇上,盘了个小铺面过活。”

这人十分啰唆,追忆起来,似乎对自己的人生际遇也十分感慨,李乘风听得十分不耐烦,但是好歹这人回忆了一会儿,见吊足了胃口,终于说到了重点:“当时所有人都说赵大得发财了照顾乡亲,我也是那么认为的。不过赵大得搬家的那个晚上,我起夜看到了……就发现不对来……”

那人的眉头皱起来,似乎回到了多年前,又看到了那一幕一样,十分不解的样子,说:“我开始听到动静,以为是贼,便小心翼翼地扒在门边偷看,就看到赵大得带着老婆孩子,还有当时他的大儿媳,一家人在夜里搬家。起初我还嘲笑赵大得提防之心太重呢。当时他大儿媳捧着两个小盒子,大约是被门口的土疙瘩绊到了,又或是盒子太重,总之她一失手把那两个盒子摔在了地上,那盒子没锁紧,当时就‘哗啦’一声,东西全摔出来了,我就看到一地的东西,我的天,那一锭一锭的金子都不算什么,关键是上面那小盒子,摔开了之后,里面是一对玉镯,有一只在泥地里滚了好远,正对着我的方向。那天月亮特别亮,所以我才看清楚,那是一对血玉镯,里面夹着翠色,在月光下细看,里面竟像是裹着一汪细长的河水,两边是树木青山……那血玉镯里面,竟像是藏着真的青山绿水一般!这还不算什么,那大儿媳被骂了匆匆跑过来捡起镯子,我亲眼看到,那镯子被捡起来一动,那里面的水竟然轻轻流动**漾,竟如活水一般!”

说到这里,说话之人似乎又想起了当日的震撼,他喝了一口茶水,平静了一下,才喘了口气,轻声说:“我在乡里长大,只是一个没见识的泥腿子,可是就算从未见过值钱的东西,我也知道那样的东西,只怕连圣人后宫里的娘娘都要拿来当稀罕物的。那被救了命的贵人,给了赵大得不少金银财宝,怎么可能还会拿出这样的传家之宝当做谢礼……我后来越想越怕,只觉得只怕不是救了贵人,而是、而是……”

“而是杀了一位贵人,夺了他全部的家财,包括传家之宝。”旁边的李乘风幽幽接话,气氛一下子仿佛凝滞了,那人听到李乘风说出他多年心中所想,也吓得直喘气。

恰好就在这个时候,一股咸香入骨的香气传来,四人顿时精神一震,抬头就看到小二端了几个碟子过来,上面均盖着碗,可依然挡不住那香气的蔓延,只让人瞬间就要流下口水。

“鸭油饭团、烤羊排、八宝糕、鹅油卷儿、红糖糕,加上这壶加了大枣芝麻的煎茶,都齐了,几位客官慢用。”小二放下茶壶,又熟练地把盖碗全部掀起来,那盖不住的香气顿时浓郁了千百倍,连李乘风都觉得饿了,他最近一直在奔波,平日都是随便吃个胡饼填肚子,好久没正经吃一顿了。四人顿时都顾不得说话,埋头大吃起来。

好饭好菜一入肚子,尤其是那肉荤入了肚皮,四人顿时就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吃饱喝足,再喝一口香喷喷带着丝丝枣甜的煎茶,全身都暖洋洋的,神仙日子也不过如此。

美味的食物让人满足,连刚才的惊恐都似乎随着鲜嫩多汁的羊排消失了。小二收拾完桌子,众人吃着糕点喝着茶,这才继续闲聊起来。

“既然你已经发现这事儿,怎么当时不去告官?”旁边一开始发起话头的年轻人疑惑地问道,然后又补充,“光是你刚才说的,赵大得回乡散的钱,就足够普通人家好好过一辈子了,更别提你那天看到的金锭子,就算是酬谢救命之恩,也绝对够了啊……除非赵大得他救了圣人!”

年轻人说完,他旁边那个应当是好友的人也接着说:“就是,可别忘了,你看到的还是赵大得的儿媳搬着的两个小盒子。儿媳那都算是外人了,能拿的东西应该算是最差的,可就这两盒子东西就这么吓人了,那赵大得两口子手上,拿的得是什么啊?”

“我远远看,似乎两人抬着一个大箱子,很重,不过我看不清。”吃饱喝足,那赵大得的同乡似乎也找回了胆气,又或许是说开了,去了多年以来的心中负担,说话就没刚才那么害怕了,他思索了一下,说,“我当日也曾想过要不要把这件事情说出去,可一来赵大得一回来就给了所有人一份好营生,又散了许多钱,托他的福,乡亲的日子顿时好过了许多。二来赵大得一住进大宅,就又是修桥铺路,又开了免费书塾,聘请了先生给所有的孩子开蒙……我当日是才成婚,家里又没有小孩,不然也得沾他的光……”

难怪出事以来,李乘风虽听说出事的赵州、赵德志是堂兄弟,可却一直没有确切的消息,只怕是知道关于赵大得事情的人,都曾受过他的恩惠。赵大得虽死了,可是他修桥铺路,又帮孩子开蒙念书,可以说是对乡里有造化之恩了,多少人家中儿郎因为他一时善念,从此人生扶摇直上……只要赵家说一声,全乡的人都会闭上嘴巴,不仅如此,说不定还会替赵家警惕着外人。

李乘风默然不语,喝了口茶,只觉得味道古怪,他素来不喜喝茶,这会儿思绪混乱,喝了一口,只得默默咽下。

就在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声叫喊:“又死人了,又死人了……柳文庄又死人了!”

所有喝茶聊天的人顿时都顿了一下,然后轰然起身,飞快往柳文庄赶去。

这一次,死的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