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11
“近日多谢二位了。”几天之后，力竭的袁天罡终于休息好，几人在王家门口告别。
当日来的时候还十分热闹，如今走的时候，满屋都是白纸灯笼和白色挽联。当日迎接他们的人，如今都已经不在，送他们的是一身端庄黑锦缎的周姨娘。
曾不受宠、住在偏僻小院熬日子的周姨娘没了自己的女儿，失去了所有陪伴她半生的人，但是她看上去过得还算不错，憔悴苍老的脸经过几日，竟还多了几丝端庄威严来。
她此刻带着慈爱的笑容看着王含光，头上银镶玉的首饰虽然色调简单，却压制不住的华丽富贵，她轻声吩咐：“管家，把礼物送上来。”
如今二管家顶了大管家的缺，他让人端了财物上前，金饼子和银子灿然发光，闪得人眼睛疼。
王含光和李乘风都算是在富贵乡长大，倒是没什么表情，而袁天罡突然一笑，说：“有备好的马车已经十分感谢，其他的却不敢多受，告辞。”说完，袁天罡一扬鞭，赶着马车率先启程。
王含光与周姨娘无话可说，拱手也和李乘风一起告辞。走到一半，王含光才闷闷地说：“周姨娘怎么一点儿也不上心……还、还那副打扮？”
李乘风没出声，袁天罡突然笑了，说：“什么打扮？”
“虽然没出格，可也就只是将将没出格，一点儿也不像个伤心人。”王含光嘟嘟囔囔地说着，胖脸上有股郁闷。
“她为什么要伤心？”袁天罡直接说，“她一个下人姨娘，如今主人们都死了，她成了主人、成了贵人，高兴还来不及，为什么要伤心？”
“我叔叔是她……”是她的夫君？是她的主人？她不过一个姨娘、一个妾，可以随意被发卖或是配给下人，就算生了孩子站稳脚跟，也是战战兢兢……这些话不需要任何人说出口，大家都知道。
因此王含光开了个头，就说不下去了。他看着笑眯眯的道士，觉得这道士脸上竟然似乎是嘲笑和揶揄，王含光尴尬了一瞬，忍不住辩解说：“我也不是说周姨娘一定要多伤心，只是、只是……”
“只是你觉得凉薄？”一旁的李乘风突然插话，冷冰冰地说，“我却不觉得。你叔叔行事无德，周姨娘母女住的那小院，据说是在马房附近，每日恶臭不已……如此你若是还要求周姨娘伤心痛苦，那你也与苏曼当年所遇的酸儒名士无甚不同。”
王含光胖脸火辣辣的，顿时有些蔫了。
倒是一旁的袁天罡好奇地看着李乘风，笑着说：“你竟是这样想的，我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李乘风看着袁天罡，语带嘲讽地问，“以为我也跟这胖子一般想不明白？”
“倒也不是，只是我以为李少侠快意恩仇，看不上那周姨娘的作派……”袁天罡慢悠悠地说。
“我虽出身李氏，但也不认可那套主辱臣死、夫死妻随的酸儒想法，王守则如此待人，必然也会有人如此待他。”李乘风看了一眼还在闷闷不乐的王含光，说，“何况他那样内帷不修的人，还有个侄子真心为他难过，已经算他走了大运。”
这话说得简单，却不失一派开阔心胸。
袁天罡看了看李乘风，突然笑了，他转头对还在难受的王含光说：“听到李少侠说了吗？人生在世，以恩报恩，以牙还牙……你叔叔对你好，你为他难过是应该的；但你若是还一直纠结着周姨娘为何不难过，可就有些慷他人之慨，让人鄙薄了……”
这话说完，一直闷闷不乐的王含光愣了一下，慢慢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
王含光这边还需要一些时间想通，旁边骑马的李乘风看了一眼袁天罡放在马车抽屉里的东西，忍不住问：“那东西你打算怎么办？”
袁天罡看着马车柜子里放着的、用黄符红绳束缚好的蝴蝶骨，懒洋洋地说：“送回司天监奇珍阁。”
“司天监那个破地方还有奇珍阁？”李乘风没说话，倒是一时想不明白的王含光被他们的对话打了个岔，好奇地插话。
“是的，不但有奇珍阁，而且里面的奇珍都是历朝历代司天监人搜集而来的，自上古到如今……非常多，非常复杂，天下间奇怪的东西，奇珍阁应有尽有……”袁天罡用说故事的语气对王含光说。
“真的啊……”王含光不但没有向往，仔细思考一下，反而瑟瑟发抖。
李乘风骑着马，看一眼躺着的袁天罡，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袁天罡的态度十分奇怪。他不紧不慢地和王含光东扯西扯，看上去毫无章法，但是李乘风总觉得他每一步都似乎有什么预知一般。
不过就算感觉这道士怪怪的，李乘风还是得认命把他和王含光送回京城复命——毕竟又是太原古城人魔，又是媚骨附身，王含光短短半月两次走在生死边缘，吓得犹如惊弓之鸟，就算有要送媚骨回司天监的袁仙长相伴，依然不肯放走李少侠这个身手不凡的护身符。
马车继续向前，天空之中突然传来鹰啸，并一路俯冲而下。
路途漫漫，袁天罡已经睡着了，王含光看到一只猛禽冲下来直向李乘风扑去，吓得差点儿大吼出声，下一刻却见到那猎鹰停在李乘风的肩膀处。
利爪把李乘风肩膀处的衣服直接划破，李乘风却一脸惊喜，任猎鹰用头蹭他，语调带着笑意：“小黑，你怎么来了？”
那猎鹰竟然似乎听得懂他的话，伸出了脚。王含光这才看到，那脚上挂着小小竹筒，这猎鹰居然被如鸽子一般使用，是来当信使的！
不愧是一身凶悍之气的李少侠，信使都这么凶猛！王含光内心感慨，下一刻，就看到李少侠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李乘风转头，对王含光说：“就此别过。我家中有急事，必须先回家一趟！”
王含光目瞪口呆，伸手想阻止李乘风，就听到一直闭目睡着的袁天罡轻声说：“一起啊，一起！”
所有人都以为他睡着了，此刻突然说话，也不知是不是梦话。
李乘风皱眉：“你没睡着？”
袁天罡半睁开眼睛，眯眼盯着李乘风，半晌才说：“被你吵醒了。”
“你要和我一起回家？”李乘风愈发觉得袁天罡不对劲了，他皱眉仔细观察袁天罡，但是这道士却一脸坦**地回看他。
“对啊，我算到你有一劫，必须得带着我和这富贵闲人，”袁天罡指指一旁茫然无助的王含光，笑着说，“才能解开。”
看他似笑非笑的样子，李乘风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这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只是不知为什么，李乘风心中忽然涌起一抹不祥的预感。
“行。”李乘风不再考虑，一点头，一夹马腹，忍不住加快了速度。
注：苏曼的故事部分取材于《阅微草堂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