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追捕
这是T第一次在这个城市中疾行。此时它是城市的一员,而不是高高在上的观察者。正值正午,跑步道被两旁的绿荫环抱。对T来说,它理解这是一条由树木构成的通道,通道两端是鸿的家和河岸,在这通道里,一切都如此不规则,树枝的每一个拐弯,树叶的每一片形状都不一样,通道中不同的点传来蝉鸣声,而蝉鸣的声波有一个特点,人们无法根据声音找到源头,这对T也是如此。蝉鸣声在这绿通道里回振起一片,它找不到源头。阳光透过绿叶洒下了不规则的斑点,在橘棕色的跑步道上晃动。这条通道正在它周围快速后拉,待到它眼前豁然亮起来,这条通道便到了头。它看到寒凌河泛着锐利的粼光,城市的楼群在正午的阳光下泛出一片浅蓝的烟雾。
前面连接着另一条通道,这条通道是寒凌河上的桥,通道两端是绿区和紫区。这是一个如此规则的通道,每过1.84秒,就有一条索道的阴影划过它的“脸”;每过3.27秒,就有一辆无人车路过他们;每过38.23秒,它坐的小车就会被地面的一条凹道震得跳起来一些,而小车在下落的瞬间,它感到通道深处的微弱震动,那来源于相隔918米的通道两头的桥墩,它们深扎于地底290米的深处。那震动传到桥墩,再从桥墩传到桥面,已十分微弱,它只是在小车轻微跌落碰撞桥面的时候才模糊感觉到。
又地震了。
鸿的机械腿上有个小盒子,里面发出女导航柔美的声音,说还有5000米就到位于光线大厦的机器人博物馆。
到了光线大厦,在底层大厅处一角,鸿把助跑机械人收进储物区的一个格子里。
机器人博物馆在大厦A区285层,鸿和T进了电梯。到了285层,他们看到机器人博物馆的电梯入口就和别的楼层不一样。这个时代的电梯大都透明,而各层的电梯出口却各有特色。透明电梯进入285层后,就进入一个黑箱,这个黑箱是装了光点的镜子,四面镜子又把对面的光点照进来,形成了无限深远的光点阵。电梯到了这一层,人们就像进了只有光点闪烁的无垠空间,很有脱离现实之感。而待到电梯门开了,自然光照进来时,一只黑色毛茸茸的巨手突然从空中伸下来,一把把走在最前的鸿托起。T站在地上,看到一只仿真猩猩机器人一手托着鸿,一手挂在空中的枝状雕塑上,晃了一会儿,然后一跃飞进大拱门后的主大厅。
T跟着鸿“把我放下来——”的喊声,走进高达25米的拱门。门后是机器人博物馆。
这是一个一眼看不到边的大厅,大厅的区域被低矮的隔断隔开,高处悬浮着各区域的标志,像“历史区”“家用机器人区”等。这里是机器人的世界,人类只是配角。T远远地看到鸿被那猩猩轻轻放回地面,但它并没有走上前去。
T走向大厅左边的一片空场地,上面立着一座高达20米的红色机器人雕塑。这雕塑是模仿人类的样子,小脑袋宽肩膀加上四肢,这让它想起了弗兰肯,当然它比弗兰肯要漂亮得多。T触摸了一下它,发现它实际上不是雕塑,它曾是真正的机器人,但现在只是一个死亡的标本。
两只小耳机“飞”过来。它们都带着两只微型翅膀,在T的球体“赤道”外五厘米处飞着。T听到耳机里一个诙谐的声音正在解说:
“它是科学院设计的第一个大型仿人形机器人‘精灵’。‘精灵’基本没派上用场就被拉到这里成了展物,它坏得太快了。它的继任者——那些模仿人类的智能设计,都被证明不太好用。这是以为人类是最先进而合理的标杆性产物,从而以模仿人为设计方向的失败。这说明了一点:从单独功能上看,人类本身并不是最优进化的终极参照物。”
那么从综合功能上看,人类也并不是最优进化的终极。T自然地得到了这个推导。
“……‘精灵’的失败,影响了之后的人工智能设计走向。人工智能的设计从此更偏重于某一种功能,而不是多功能。其实,在这个时代,如果在某个功能上,智能体不能超越人类,它就无法进入应用领域。”
T知道,如果家政机器人做卫生、看护机器人照顾病人做得太差,人们完全可以请那些移民来做,那些移民体格强壮,费用上也比买或是租机器人划算得多。
现在T前面有两块悬浮牌子,一块指向左,上写“家用机器人区”;一块指向右,上写“科研机器人区”。鸿正在家用机器人区里,转着身子似乎在找T。转向它这边的时候,一个宽大的酒保机器人走过来,正好挡住了他看这边的视线。这酒保机器人圆桶状的身体里有各种酒类。它的左手空中一晃,变出一只酒杯,右手一指,酒便从指尖流向杯子,整个动作夸张得像魔术师,然后欠身递给鸿。鸿正要把酒放在嘴边,旁边一位家政仿女性机器人滑过来,伸手把杯子夺走,从它身体里发出的女声责备酒保机器人:“你没有问过他的年龄。”
“我通过接触就可得知他现在是24岁,不像你,每次还要问,你的功能太差了。”
“问询是人类的一种礼貌,你虽然有功能,却缺少礼貌。礼貌是人类情感的一种,是超越功能的。不过,我理解你没有能力理解。”
两个机器人围着鸿争吵时,后面又走过来一个手上带各种刷子的机器人,鸿一边笑着看俩“人”争吵,一边享受刷子机器人擦鞋的服务。
T走向右边。这是一个由多个环形屏幕区组成的大区域。环形立体屏幕中放映的是机器人的工作场景。这些环形屏是深海、火山、天空的场景,顶幕是太空场景。它听到耳机中这样解说:
“它们飘在天空,在强风中提取风流和空气的数据,从空中俯瞰城市并即时发送交通信息,将它们所有所知所感毫无保留地输入系统,因为这些即时数据,系统才能给出交通最优控制,提供最精确的天气预报;它们爬上火山口,接近灼热的岩浆,钻入喷着毒气的洞穴,测试洞穴中温度和气体的细微变化,希望这样做能为火山爆发提供更多的数据支持。它们有可能会永远待在那里,熔化成岩浆的一部分,因为它们也会不小心,但人们不会为此而感叹什么,它们本身并没有‘生命’;它们**潜入最深的海沟,那里的极大水压决定了以前和今后都不会有人类以无保护的形态出现,它们用探照灯照亮海沟深处的奇异生态,为人类进行外星生态设想提供参照,那里的海底经历了数亿年的黑暗,它们是第一批照亮那里的‘人’。在那里探测的机器人终有一天会因为不堪重压而损坏,从而永远留在那里——这是它们唯一的宿命,这没有关系,会有机器人前赴后继地被派去那里,一次又一次照亮那里的黑暗,照亮黑暗中机器人在星球的第一个群体坟冢。”
T走过奔流火山环形屏,在天空环形屏的中间停下来,它似乎回到了自己在天空的那个位置,而且,它发现自己的形象也在这个场景里。
“现在,这个场景里有两个我。”T这么想。
耳机中的男声充满感情:“还有万千形态的机器人,它们无私地服务于人类,为尊贵的人类递上它们精心调制的美酒,送上每盎司盐都精心测算过的佳肴;它们运用最精致的手术器械,专注地在人体内做出精准动作,并勇敢承担手术失败就将被废弃的风险。它们在给予人类幸福的时候,获得了自己的幸福。人类是欲望的载体,他们为此而烦恼,而机器人没有人类的这种烦恼。人类在机器人的帮助下,在欲望与自然的限制之间取得和解和平衡。机器人,它们是真正做到不悲不喜、宠辱不惊的一群……”
T有点儿搞不清,写这解说词的到底是人还是机器人,为什么角度总是在人与机之间切换。这时,它看到鸿走过来。“终于找到你了。”他说。
“机器人有‘爱’的设置吗?”T“问”鸿。
“机器人没有‘爱’的设置。有了爱,就有了私欲,它们就再也做不到这样无私了。”鸿走到它身边时说。
“什么是爱?我一直没有找到爱的唯一定义。”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吧。事实上我也不知道,我是机器人带大的。你得找一个从小得到过充分的人类之爱的人问这个问题。”鸿不想就这个问题讨论下去,“他们丝毫不提限制机器人信息权的事。”
“你这句话有逻辑错误,权利只与人类相关,一颗石头没有权利,一个机器人也没有。”
“你在妄自菲薄,作为一位有正义感和怜悯心的人类,我要提醒你这一点。”
拱顶处的太空场景中,一架太空飞船模型被放在宇宙背景中。宇宙似乎想把星云的种类一网打尽,远远近近充斥着各种形状的星云,显得拥挤又色彩绚烂,毫无宇宙的寂寥感。飞船外写着“远征一号”的字样,T辨认出那是巨型殖民飞船远征一号的一个急救舱。两个球形的机器人悬浮在舱体外,它们的球状身体中伸出三条工具形手臂,做出组合动作,正在做维护工作。
T“说”:“它们和我太像了。”“外表是像点儿,但人家都是最优秀的团队的设计产物,而你只是模仿了一下外观。”鸿说,“其实我一直认为你这样的设计在星球上是不科学的,你在陆地上行走太慢了。”
“我也觉得我实在是太慢了。”T“说”,“一旦有人追捕我,我就很难逃跑,是吗?”
“现在没人能找到你,你的基准球拆了,顶多有人找我,因为我不戴手表。我不重要,大不了过几天收到米克发来的违规通知,又得罚一笔小钱。数据画像对于我这样的病人来说,毫无意义。”
“如果找我的人不是通过米克来找我们,而是他们自己看监控呢?”“这年头,哪有人自己看监控。”
“那如果系统反搜索呢?”“什么叫反搜索?”
“查找那些识别不出面孔和身份的人和机器,然后放宽条件,再加上人力看监控,不就能找到我们了吗?”
“那可得兴师动众了。咱们没有这么重要,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没有谁会花功夫找我,就算我觉得自己挺重要的。”
“那么我呢?”“你?哦,就算你是机器人里聪明点儿的,也不值得人类为你兴师动众
吧?除了我这样具有正义感和怜悯心的人类,还有谁会重视一个机器人。”鸿做出夸张的嫌弃表情,生怕T辨认不出来,“你还真是忘了自己是个机器人呢。”
“你刚不是说机器人不要妄自菲薄,要争取权利吗?”
“争取权利和重不重要是两码事。”“但是,我认为,我的确很重要。”“为什么?”鸿蹲下来,显得很有兴趣,“你以为你是什么?科学院实验项目的高端机器人吗?太空机器人吗?算了吧,就算你长得像个太空机器人,你也就是个管交通的仿制品而已。”
“我告诉你我为什么重要。如果我现在不在高空,那么紫区的图像分辨率会下降40%,这样系统就无法看清地面大小在30厘米以下的物质的实况。”
“这重要吗?”
“如果在紫区中有很重要的人或是物的话,系统无法辨识,就会出现风险。比如出现机器人脱逃者。”
“如果这个机器人又是秘密实验项目机器人,风险就更大了。”
“这是个完全可以忽略的概率。你要是那么重要的秘密实验项目机器人,我就不敢带你出来了。”
“事实是我就是的。”
这下鸿愣在那儿了。“真的?”他拍脑袋想了想,小声对自己说,“是真的,机器人不会撒谎。天,怪不得你能从空中跑下来。”他猛地推了一把T,“嗨,什么项目?带上我一起玩。”
“项目名字是不能公开的,而我是项目的脱逃者。”“脱逃者?我们现在是要跑吗,还是去自首比较好?”“我选择逃跑。”
“你这个机器人骗子。”
“人类劣迹斑斑,他们擅长欺骗。”T把那段歌词打出来,“骗人的是人类,我没有骗你,是你找上我的,你没有问过我的身份。”
“好吧,事已至此,看我们能跑多远。这年头没什么冒险的事,今天总算有点儿刺激的。”
这时,耳机中通知,因电子系统出现故障,门口由人力进行出入检查。“我说了会有人找来的,我预测的准确率接近100%。”“这下还出不去了呢。”鸿拍拍脑门。
“欺骗。”
“你不是不可以撒谎吗?”“但你可以。我做诚实的部分,你做欺骗的部分,咱们合作。”“你……才是骗子。你的计划是?”“非常简单,我找个地方站着就行,这里的机器人太多了,我觉得如果我找一个相似的机器人待在一起,没有系统的帮忙,人要分辨哪个不是属于这里的,可是需要一定时间的,人类脑子慢。”T“说”。
鸿不自觉抬头向天花板上的那个太空船看过去。
“而你要做的,只是在需要的时候引开他们而已。”T在屏幕上快速打上这行字。
“这个角色听起来真不怎么样。”
T走向那个猩猩,坐上去。鸿对“猩猩”说:“把它放到太空船里去。”“猩猩”点了点头,托起T,轻松地就爬到太空船边。以前T在图书馆看过远征一号太空船的知识,从脑子里把那些知识搜出来,轻易就打开了舱门,自己爬了进去。爬进去后,它没有关门,留了一点身子露出来,这样,一方面辨识仪无法分辨出它,另一方面它有足够的视野看到下面的情况。
T听到主大厅那边一阵**声后,变得安静下来,只剩一些人的脚步声。脚步声分散到整个博物馆,有几个向着科研区过来。不一会儿,T看到身下的大厅里出现了手里拿着枪状物的两个人。
有人问怎么回事,其中一个人说:“对不起,检查。”
T看到鸿站在人群中,不停地踱步搓手,它把这些小动作解释为不安。
两名警员向人们出示照片,问大家见过这个机器人没有。参观者有的摇头,有的耸肩,可见并没有人关注到T。比起这儿千奇百怪的机器人,T的外观太普通了。
鸿没有等警员走过来,他拉起旁边一个女性机器人的手,问:“跳舞吗?”
“当然。”这个穿湖绿色多层大摆长裙的女性机器人立即和鸿开始翩翩起舞,然而鸿看起来并不会跳舞,他跌跌撞撞被“她”拖拽着闪过那警员,向门口转过去。两名警员立即跟过去。他对那女性机器人说:“你快一点儿,往门口转。”
“先生,你是要带我私奔吗?”这女性机器人声音妩媚。“算是吧。”
“太好了,我愿意为你死去。”“她”带着他飞快地转了起来,鸿的脚几乎离了地,还好“她”力气大,手臂在他背上紧紧箍住他。到了门口,“她”没有停下的意思,直接转出了门。出了门,这女性机器人立即瘫下来,湖蓝色的布料轻轻地飘在“她”身上,盖住了“她”的身躯和脸。
“她”出了门就会熄灭。T知道会这样。
鸿硬生生地被甩出了门,连跟“她”说抱歉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一个手臂上带警徽的机器人“拎”了回来。T知道会这样。
T在空中看到这个机器人的手臂前端很多大粗手指握住鸿,从胸部一根紧挨着一根,一直握到膝盖,只留鸿的头部在外,此刻的他像只长着人头的昆虫幼虫。一个看着像头儿的警察凑近他的脸,把他脸上的透明小疙瘩取了下来,问:“告诉我,小聪明,和你一起来的机器人在哪儿?”
“我也不知道,没注意它上哪儿了。”“你是想让你的数据画像满是伤疤吗?”
“没关系,反正过一年我就是一个**的大脑,画像再好也没有用。”鸿动了动身体,“让它松快点儿行吗?”
“你说出来,我们就不会惩罚你。”“我已经说了,你们不还是在惩罚我吗?”“哦,这根本不叫惩罚。”
T听到这些话,倒是有些羡慕人类,可以随意撒谎。
一名警员走到头儿跟前对他耳语道:“所有的机器人都扫了一遍,没有那个叫T什么的。”
“那好吧,我们就在这里等吧。顺便给他做个马杀鸡。”“马杀鸡是什么?”鸿问道。“是个古老的词汇,其实就是按摩啦,你不是正想松快点儿吗?”旁边一个小个子笑嘻嘻地说。
抓住鸿的机器人紧挨着的手指间出现了距离,且越来越宽。鸿带着夸张的表情说:“啊……”
T根据自己的医学知识,知道鸿现在并不痛,他只是在表演而已。但过一会儿,他就会痛得演不了戏了。
果然,那机器人的手指开始运动起来。这下鸿倒是没有说话,他面部扭曲。那头儿退了两步,抱肩摇了摇头:“我真想不通,为一个机器人受苦,有必要吗?”
T此时用手臂敲了敲舱门,所有的人都抬头看向它。一名警察抬起胳膊,一张黑布似的东西扑过来。它眼前一片漆黑,很快,一阵强电流让它的一切知觉都消失了。
T在此时倒是更加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中央处理器的存在,那里响起了《弗兰肯斯坦》的唱词:“人加害比他更伟大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