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樊磊

当天,陈鲲把一撂打钩的纸——这是他的工作纪念,还有一把撬玻璃罩用的薄刀片扔进一个文具袋。他盯着一样东西看了老半天,最后还是把它抓起扔进文具袋,是那只风动蜘蛛。他把文具袋放入墙上镶嵌的一个小箱子,箱子里的东西会自动送到他家。

他进了电梯,看着电梯右侧从上到下密密的四列按键,按了最低最靠边的那个,那是地下20层,整个建筑的最底层。这是个下意识的行为,没有为什么,他就是想这么做,无论去哪里,有个地方去就好。

这是台全透明的电梯,陈鲲仰头看电梯通道里的红指示灯越来越快地向中心点收缩,慢下来,快起来,又慢下来,反复不知多少次,最后,红灯向黑暗中飞快集中,拉成了红线。周围一片寂静,陈鲲就这样在这透明盒子里往下掉,一直掉到地下20层。

电梯打开时,外面竟是一片水帘。他把手伸出去,手是干的,原来不过是虚拟影像而已。水帘外的走廊是装修过的山洞的样子,不同的方向有几个不同的洞口,洞外似有光影晃动。陈鲲漫无目的,走向其中一个,站到洞口时,看到无尽的山野和碧蓝的天空在眼前展开,山坡在近处起伏,到远处平缓下来,展成一片花地,一条小河蜿蜒自远而来向远而去,河面的波纹到了很远处仍闪烁着。河上有篷船,有三只白色的鸟,那鸟飞走,又飞回,他仔细看,总是那三只。即使画面有瑕疵,仍挡不住油然而生的诗情画意。这诗情画意正要掩盖他低落的情绪时,地面震动起来,一只30米高的猩猩和一条长50米的恐龙厮打着进入画面。两只庞然大物的拳头和巨尾挥扫过处,扬起一片桃色花尘。这都是立体虚拟情景。瀚海大厦最底层是家电影院。

他失业以后的第一件事,是去看电影。猩猩把恐龙打倒在他旁边,巨臂按着恐龙的脖子,正好让它的一只巨眼瞪着他。眼珠上灰色和红色的拉丝清晰可见,从白色瞳孔中放射出来,犹如太空中一颗白矮星放射出最后的死亡光辉。它皱巴巴的石青色眼皮眨了一下,然后慢慢闭合。编剧不忘让几片花瓣此时从空中飘下来,好为它的死增加悲怆的浪漫气氛。他并不同情它,恐龙是先出现的物种,它要是聪明的话就应当知道后来者居上是自然界编排好的剧目。自然界里只要生得晚,就是稳操胜券。那眼睛看着他的时候,他想到小呆,如今他再也不用它提醒他数据画像的事,数据画像已见了鬼,小呆也死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被他流放的她,也许他也应该去那片林子,但他再也找不到她,找到她,他也不敢面对她。于是他给樊云打电话,这也是个下意识的举动。他决心只找她一次,就一次。她来就好,他会感激她;她不来,从此就陌路了。反正情况已经坏到底,再坏又能怎样。

他闭着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把电话打出去,等睁开眼,也没见对方电话有嘟音反应,原来是手表根本没有打通。“如果有紧急电话,请用网络交流。”手表屏幕上显示出这么一句话。他才想起来,今天所有的手表,在从12:00至12:02的两分钟时间里,统一升级。据说,升级以后的手表,个人不可以设置开关机,手表24小时都保持开机状态。

陈鲲决定不打了,他对自己说了,只找她一次。

他溜着边找了张椅子坐下,椅子扶手上搭着一个头盔,这玩意儿叫体验增强器,原理是使大脑对五官输入的信息更加敏感,从而增强人在虚拟场景中的深度体验。据说,各人对这个仪器的反应有强有弱,有些人反应强到受不了,有些就没有反应,因此,观众可以选择戴或不戴。可不要小瞧这玩意儿,它在电影中的作用很重要。如果你了解电影的发展史,就该知道,电影能在各种娱乐活动中存活下来,其根本原因,是让观者短暂脱离现实,也就是说,可以让人做白日梦。电影诞生之始,它是个万众瞩目的宝贝,电影院一票难求,人们趋之若鹜,可笑的是那竟然只是在一面白布上放的没有对白和音乐的黑白画像。后来电影增添了声音,画像又变成彩色,这是技术进步的结果,人们叹服于此,就算那粗糙的画质和单薄的情节无法让人融入,人们也从不挑剔,近距离看一场活生生的梦,对当时的人们来说是种从未有过的体验。人们对电影这种稳定的娱乐形式的热情保持了近两个世纪之久,比其他不断变化形式的娱乐现象都要久,但人类热情这个东西,早晚会变冷淡。电影的制作者们当然明白这一点,他们要赶在热情消退之前,发现新的可激发人们热情的点,好把人们留在电影院,当然我毫不怀疑他们的初衷只是想把电影做得更好,好让电影本身生存下来。编剧和导演们绞尽脑汁,在情节和对白上下功夫,故事张力被他们用到极致,让电影拥有了更强的生命力,但给予电影最长生命力的,并非是人,而是技术。技术革新给人们带来了新的感官刺激,让电影院中的人们时刻处于情绪的亢奋之中。所以说,最直接最管用的,还是技术!为了让观众身临其境,电影在技术上做足了功夫,什么数码技术,无所不用其极。而离我们时代最近的一座电影技术里程碑,就是他脑袋上戴的这玩意儿,放大场景对情绪的作用,在大脑中把现实从虚拟世界中挤出去。但无论多少座里程碑的出现,都没有改变一个现实,看电影的人实际上越来越少了。这里和图书馆一样,观者寥寥。不过,哪天技术上又大跃进一次的话,电影院里门庭若市的历史场面没准又能再次昙花一现。

他把它拎起来,套在脑袋上。视野中东西没有变,他也没有什么快速投入场景的特殊感受。看样子即使戴上头盔,他仍然不能完全融入情节,没办法,对于不敏感的大脑,技术也没有办法。金刚恐龙大战之后使太空里兵荒船乱,外星人和人类外披斗篷内着三点式,**洋溢地抵抗对方的质子炮,他就是在这荷尔蒙飞溅的场景中睡着的。醒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一颗星球像块烧透了的煤块,炸出来的岩石和碎片要崩他一脸,他下意识地闭了眼。闭上眼睛的那刻黑暗中,手表的震动清晰地提示着他的现实世界是电影院而不是太空。

陈鲲立即把头盔摘下来,看到手表上樊云的几个未接电话时,不禁咒骂这种手表,太不智能了,这种情况要是小呆在就会叫醒他。

他站起来,穿过双方对峙的太空战舰队列,在密集的火力中奔出洞口,跑进电梯。他回拨给樊云,接通的瞬间,她就接起了电话,说她正在瀚海大厦门口。等他奔出瀚海大厦的大门,她背着手站在门口,他连忙收住脚,不想让她看到他急匆匆奔跑的样子。

“你知道吗?据说手表马上要换代了。你要是不接电话,新款手表能飞起来打你。”她转过身,头一歪,笑着冲他说。他第一次注意到她发帘下的眸子是黑色的。就算她头一次乱七八糟的美瞳眼睫毛都没有戴,眼睛看起来一下子小了好多,但陈鲲还是觉得这是她笑得最生动的一次,而且,那不想说话的沉默劲也没有了。她沉默起来没有烟尘气,说起话来倒是像个邻家孩子,没了距离感。

“你像是换了个人。”陈鲲看到她这个样子,也轻松了不少。

出了瀚海大厦大门,他们有三个去处。将摩天大楼一切两半的灰色云层此时显现鳞片状,从天街的缝隙里看上去,如蛇腹底压在竹篾编成的天街上。一架小小的飞艇从云层中出现,缓缓下降。那飞艇让他想起空旷之处的天际,正如那天他带她去看到的。但樊云显然没有看到飞艇,她说她喜欢逛街。于是陈鲲抛开对郊外广阔天地里云层和山野的想象,和她转过大楼,走上一条绕着弯的步行小天街,小天街那边连着一条仿古集市。

这条集市陈鲲在大楼里远远地也看见过,但却没有来过。街上都是些小独栋建筑,每栋都模仿了哪个时期的哪种风格,各个时期的风格也难说模仿得不地道,不过都搞到一起来,参观者不知穿越到哪个时代为好,会有些乱套。比如集市入口处带着大风车的房子应当是模仿老磨坊的样子,刚要把他带到童话境界,但旁边带茅草顶的圆房子又想把他拉向原始社会,所以陈鲲的感觉是哪儿也去不了,就插兜跟着樊云晃**算了。

他们路过一家叫“花溪”的店,这家花店门口一边堆着各种瓶瓶罐罐,里面插着各色花朵,另一边是一条花带,像是凝固的花溪,从店里流到店外,粉色和白色的花挤簇在一起,其中没有一片绿叶打扰,煞是好看。她从花瓶里取了一枝,冲着里面的店员喊问多少钱,那店员说30个邯币。陈鲲听着贵,但她显然不在意,从花涛里摘出一朵闻了闻又扔回去,脚步也没有停,那店员在里面看见了笑了笑,没有责备她的意思。

花店那边有一小片绿竹林,竹枝竹叶在一面白色的墙面前轻摆。那墙是面高高的侧山墙,可见这街道到转角了。陈鲲看这面白墙有30多米,从竹林上方延伸向上,到顶端被三阶梯的马头檐黑瓦截停。瓦间几根绒草飘摇,瓦线下青苔长长短短刷下来,有些钻到暴露在外的小片青砖缝里。转到正面,屋檐下的白墙上只有一窗一门。二楼木窗回形纹窗棂格把住四边,与斜下方两扇对开的木门上雕的回形纹相呼应,窗半掩着,门也是。门下两只砂岩粗雕小石狮,身子都隐在门檐下的阴影里,只有一只爪子伸进阳光中。门檐下镶嵌石匾,上写“鐘郝芳聲”,陈鲲念了“钟郝芳”三个字,第四个字他不认识,樊云冒了一句:“那字念‘声’!”陈鲲说:“我知道我知道。”

如果这么继续走下去的话,他的心情应该会越来越轻松,多少和现实拉开了些距离,但樊云偏要让他回到这世界。

“这段时间总有地震预报,真是听得危险。”她小声地用恐怖的语气说,不过又像是在故意夸张,也不知是正经说话呢还是开玩笑。他原来觉得沉默又害羞的她,私下里还挺幽默的,而且有些狡黠。

“吓唬人的。吓唬你,然后市政又可以借机通过各种项目。”“你总是把事情往坏想。”“是你把事情往坏想,我从没觉得地震算什么。”

这白色的仿民居建筑在一条弯道的尽头,一拐过建筑的正面,一面旗子啪地要打在陈鲲的脸上,好在他反应快,猛地闪到一旁,等他回过神来,看到这是一面镶黄边的长条旗,上写“水浒”二字。

陈鲲冲着这两个字笑了起来。樊云问他笑什么。“模仿得真滑稽,这地方的民居可不是这样的。”

樊云正要争辩,这时传来一声柔美女声:“客官。”陈鲲回看后面没有人,但樊云对声音来源的辨识能力显然比他好,她回过头往斜上方看。声音来自二楼,虚掩的窗户此时正被打开。一个身穿粉绿色古代服饰的女子一手掀起往外开的窗户,探出大半个身子来。她身子探得太远,像条蛇搭着,陈鲲很怕她掉下来。不用说,就是她在说话了。

她从窗下不知哪儿拿出一根支窗户用的棍子,想支起窗户,谁知棍子没撑住,掉下来,乒乒乓乓地在地上跳了好一阵子才停。再抬头看她,她一手撑着窗户不让它砸下来,另一只手捂住张开的嘴唇,像发出了无声的尖叫,然后一下从窗户里消失了,窗户再次被关上。

说同时太夸张,最多几秒钟,楼下的门就被拉开。楼上的她跑着小碎步出来,露出的鞋尖把两层粉裙边踢得像花店里的花瓣边儿。她来到他们面前,用古代的礼仪欠身道歉。

陈鲲侧头问樊云:“你知道怎么回礼吗?”“不用回礼。”

这女子起了身,娇羞地道了歉,然后邀请他们进去坐坐。“这个揽客方法还真是费了劲了。”陈鲲压低声音说。“那就干脆进去看看好了。”樊云说。

小酒店里暗得很,几盏红灯笼从木梁上挂下来,另几盏落地红宫灯支在角落里。中间一张八仙桌,四张椅子围绕,桌上一只高颈青花瓷瓶,在昏暗的红光中兀自站立。陈鲲和樊云在桌子两边挨着坐下。她摸着那圈椅子的线条和纹饰,说这是申朝的纹样。

这古装女子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多出把扇子,轻摇着走来坐在陈鲲旁边、樊云对面。他向她点了个头,又接着将注意力集中在瓷瓶上,让脑子里充满各种申朝花瓶纹样,来比对这眼前的宝相团花纹。然而这个过程中,他的视野边缘那扇子总在摇动,扇子的吊坠中两颗绿石碰撞发出小石子磕碰的声音,严重干扰了他对瓷瓶上花纹的关注。红灯笼的光给她的皮肤上了一层蜡粉色,他无处可放的余光都被那颜色吸引了。

幸好只是几分钟而已,一个浑厚的男声切进这画面:“她很性感,是吗?”陈鲲朝声音方向转过去,樊云仍在低头看她的指甲,连头都没抬。那女子站起来迎接他。一个白头发有圈白胡子的70多岁的中年男士从里屋走出来。他走路的样子像个老大,他似乎就要走成老大走路的样子。好在他没有穿古装,否则陈鲲会觉得这都是在演戏。他闭上眼睛吸了口气,说:“我也经常被她所迷,根本无法抵挡她的魅力。”

这个像老大的男人在陈鲲对面坐下来,双手抱拳在前,眼睛直看着他,说:“看看我们的机器人潘金莲怎么样?”

“机器人?店里也没有这么漂亮的。”陈鲲声音平常,毫无大惊小怪,尽管心里并非如此。

“他们也许有更漂亮的,但却没有这么有魅力的。”男子压低了声音,抬起身向他这里凑了凑说,“因为她浑身上下每块表皮中都充满荷尔蒙。没有人能抵挡她们的**,人类全体沦陷是早晚的事。”他坐回椅子,“当然还是有办法的,既然人类可以控制发育年龄,控制欲望的强度也不是不可能。比如把人类都阉掉,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陈鲲双手手指交叉,大拇指顶在一起。他琢磨着这是场奇怪的谈话,来这里是陪樊云的,或是樊云陪他的,或许能喝点小酒,加上这个潘金莲也没问题,现在他知道它不是人,所以算不上第三者。但樊云看起来丝毫不惊讶,所以事实可能并不像他的想象,不能顺着这老头说。他是这样说的:“被阉掉也没什么不好,古代的宦官多了去了,他们活得也很滋润。”

“你知道为什么吗?”“这还有为什么吗?活着就是活着,我只能这样活着,他们也只能那样活着。”

“不,因为他们有压过对女性的欲望的其他欲望。”“物欲吗?他们其中有些人很有钱,可是连花的地方都没有。”

“有比物欲更高的欲望,比如特权欲。得到别人得不到的东西,操控他人的命运!而现在,我们的一切都在别人,不,不是人,是在物的手里,在系统手里。系统知道我们的一切,操控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欲望被科技限制,在数据系统里到处碰壁,现在连性欲都受到了年龄限制,以后,没准连这个给或不给的权利,也得看科技的脸色了。”

“你脑子里就那些东西。”樊云这时插了一句。她这样说,陈鲲更确认她是事先知道这场谈话的主题的。

“欲望是自然人的天性,欲望使人之所以成为人。欲望让人追求,让人冒险,甚至让人出错,但是,欲望让人具备非凡的动力,它创造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戏剧化世界。看看吧,我小时候,有十块钱的人想要一百块钱,有了一个亿资产的人想拥有十个亿,他们总是想要得更多!而现在的我们呢,基因改造消减人的欲望,让城民们看起来无欲无求,幸福得很。物质根据一个人的数据画像配给,财富只是系统中的一个数字而已,度过平庸的一生是城民们的终极追求,要冒险只能去太空。财富再也形成不了动力,我们一辈子所拥有的钱从我们生下来起就有了一个基数,我们再努力,基数只会向上涨那么一点儿,根本形成不了动力。一旦有非分之想就伴随着数据画像受损的风险。大部分人决定在漫长的一辈子中不做任何非分之想,以确保在百岁之后成为一无所用的老人时,能有台机器人照顾我们半瘫的身子。我们似乎物欲得到了满足,但其实是我们没有了物欲!那个因创造物质而朝气蓬勃的冒险精神时代一去不返。而性欲呢,因为科学证明它与犯罪和社会不稳定因素的相关性,被技术推迟至25岁!感谢科技,只是推迟了它,至少我们还是有的。今后,等到人工智能再发展下去,所有的智能科技超过我们的时候,也许只有欲望这一件事,让我们为它们所不及。系统正在吞噬我们的欲望。如果我们连拥有任何欲望的机会都不再有了,好的情况是我们吃科技的嗟来之食;坏的情况,它为刀俎我为鱼肉。”对面的男人站起来,两只手撑着桌子,身子向陈鲲这边倾下来,这架势让陈鲲直往椅子背上靠,听他这么直白地说起“性欲”,让陈鲲实在有些不自在。

樊云站了起来:“爸爸,你不要这么激动,行吗?”

男子把身子撤后,樊云看他坐下,自己才坐下,拧着脖子瞪着他。

陈鲲在椅子里看着这情景,愣了一阵子,突然站起来,右手伸过桌子,笑脸立即浮上来,说:“这样的介绍方式还真是特别。您好,伯父。”

对面的男人没伸手,说:“樊磊。”

陈鲲把手收回搓着,嬉皮笑脸地说:“下次再握手,这次就算认识了。”樊云说:“爸爸,你就是这么对待你请来的客人的吗?”“好吧,我们可以在气氛更好的地方谈一谈,一起去做个刮痧。”“爸爸,又来了。”

“刮痧?”陈鲲摇头表示不懂,脑中正浮现一块牛角片和伤痕累累的背部。“哦,我父亲就是喜欢这些传说中的偏方疗法,他觉得这比现代医学管用。不过,没有坏处,体验一下也是可以的。”樊云总算把拧着的脖子和眉毛放松,“就带耳朵听着,少说两句就行。”

陈鲲说好的好的,跟着这人往里走,边走边回过头问樊云:“不痛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