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高空阳台

154日周一

35天了,陈鲲终于回到办公室,却没有久违感。办公室空空如也。玻璃面的办公家具把窗外的天空映了进来,让本就空旷的空间,映上了更空的云端画面。原来挤得满满当当摆时钟的架子也空了,让空虚感变本加厉。他陷在沙发里,看桌子玻璃面上的云团从这边移到那边,自己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他曾经害怕不能回来,但回来了呢,像个古代诗人一样看云起云落,可他又不是富有诗意之人,实在是难以承受这种空虚。他想起那位去了林子里的移民女士,他连她的名字都没有记住。他知道她想和他在一起,这种感觉刹那间让他被一种被需要的柔情击中,但他很快意识到,一个没有根的移民,必会让根长在他的身上,这点让他迅速压抑住心中要涌起的温暖,让自己重回冰冷。她把选择命运的权力交给他,而他给了她最原始的流浪生活。

陈鲲觉得他会很难忘记她,不为别的,因为愧疚。不要以为愧疚是种让心理上痛苦的情绪,恰恰相反,愧疚是种心理安慰剂,它平复施害者的纠结内心,对被害者却毫无用处。

但是,时间会让愧疚发作的频率越来越低,直到没有,所以,她并非什么重要的问题,重要的问题还是数据画像。小呆过会儿就该来了。他真的不想让它来,它只会无休止地提醒他数据画像的事,而已经去过自省所的人,数据画像必是伤痕累累。带着一张有疤痕的数据画像的他,在这个数据化的城市里,不知道还有什么希望。

空虚像玻璃桌上的云一样,在极其缓慢的伸卷中,要把他包裹进去。

小呆的电话腾地把他从那团要吞噬他的云中拉了出来。它说他们来了,卷头发和他的女朋友,还有小T。陈鲲急忙让他们进来。他们,而不是她,才是拯救他现实的现实。

“幸好你回来了!我们前段找过你,说你被停职了一段时间,以为你回不来了。”卷头发陈鹨说,“能对付过系统,你还真有两下子。”他的头发剪短了不少,看着没那么卷了。这下不该叫他卷头发了。

“别提了。”“好吧,直入主题,让我们设计方案。”陈鹨说。

设计怎样给小T输知识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

图书馆所有的书籍和资料信息都是有电子版的,两种电子储存方式并行:一种是每本独立的资料都带有一个独立的卡,放在密封资料的玻璃罩里;另一种是所有的资料分存在三个完全独立的物理储存库里。图书馆的信息独立并且没有统一在一个库中储存。为什么要这样设计?就是为了防止图书馆信息被盗或是破坏。图书馆系统独立是《信息法》所给予的保障。

“将信息从三个主库中拷出来是有困难的,需要有所有高层的DNA(基因)授权。我们拿不到十多名高层的DNA授权。”陈鹨说,“只有选另一种。”

“从每一个卡中得到信息倒是没有障碍,但需要花很多时间,需要一件一件来,而且,每次观看的书名和数量会被记录。如果数量和参观人所申请的数量差距过大,也是会受到系统关注的。”陈鲲说。

“只有一种途径比较安全,那就是把玻璃罩做个小破坏,被系统检测为需维护,我有权暂时储存维修的资料,资料回库后会自动清理掉,这个过程中我可以拷给小T。”小呆说。

几人商量了一下,就先这么干着。

从此,陈鲲和小呆有了新的工作内容——破坏玻璃罩,划一道小口子或是在玻璃上涂点东西。小呆想起有一次检修时,它清理了1000多本书,那一次系统要求它说明,所以每天最大量不超过1000本。破坏1000本书听起来很可怕,但小呆干起来非常熟练,输出也很快,这些工作完成也就个把小时而已。之后,小呆再把信息传输给小T。陈鲲也没闲着,专挑些纯知识类的书给它。

下班后,陈鲲让小T在办公室的卫生储物间里待着,里面还有两台清扫机械人。储物间里都是最低级的机械人,和它们在一起很安全。

陈鲲和小T“相处”得好,而他之前从来不用“相处”这个词形容他和小呆。小T不是由他根据自己的喜好设定的,这倒是有个好处,它总有令人意外的举动,这些举动来源于它很大的自由度。比如它有时很体贴,很少伸出它的触角眼,陈鲲怀疑它得知他有昆虫恐惧症,因为每次大型仿尺蠖擦窗机械人路过窗户时,陈鲲都一脸厌恶地把脸偏向一边。又比如它拒绝了陈鲲想坐在它身上升起来的要求。这起初让他恼火,问它为什么,它说原因就是“拒绝”。这时他不免想到小呆的好处,小呆不可能拒绝他。但他转念又想,小T和小呆可不一样,高档货有点儿性格是可以理解的。时间一长,他也就接受了它作为机器人也可以拒绝为人类服务这一点。当然,它有时还是有过分之举的,比如它把清扫间的门禁装置改了,把自己的形象输进去,于是,有次一早进办公室,发现它和两个清扫机械人都在外面待着,这两个清扫机械人正拿着大刷子小刷子帮这家伙洗全身呢,这着实吓了陈鲲一跳。好在这两个清扫机械人自从来了这里就不用再接入系统,否则小T修改设置的行为就该暴露了。陈鲲立即警告它不能私自出办公室的门,但也不知道警告管不管用,因为它不听他的。

樊云每次来都二话不说,直接加入了小呆、小T和陈鲲组成的破坏小组。她是那种走在大街上很容易瞥见的女孩,大方又利落的样子,衣服宽大但不拖沓,妆容多彩而不浮夸。她的眼睛时而是绿的,时而是紫的,嘴唇有时是深红的,也可能是淡粉的,这些可能依星期而定,也可能依心情而定,总之是变化多端,但不变的是她的深棕发色和无辜的表情。

她的话很少,除非陈鲲叫她,她才会猛地抬起头来看,那表情每次都像头一次看到他一样,搞得陈鲲每次都不好意思多说了。陈鲲一不说话,她也就不说了,低头接着干活,或是一个人翻书。陈鲲对此看在眼里,也不知怎么办,只有让她自己就这样好了。他再也不想为了讨女人喜欢而冒险,上次用装饰办公室吓跑那个她的事还记忆犹新。

165日周五

破坏小组的工作在众“人”的沉默和玻璃被破坏的咔嚓声中顺利进行。陈鲲看到玻璃窗外飘来一个圆形的空生植物球。他突然建议大家——他、樊云和两个机器人,人机共四个,一起去图书馆的外阳台上走一走。

高空外阳台与办公室近在咫尺,他却从没去过。他以前想,窗外空气稀薄,普通人无所谓,但他一出去可能会气喘,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因为他一直就没试过。

通往外阳台的这个门显然许久没有打开过了,门口飘挤着一堆空生植物。空生植物的叶子柔软,从中心往外生长,一个个像精心修剪过的植物球,其实都是天然形状。这植物本来是给外太空培育的人工品种,种子不知怎么散播出去了,在星球也生长繁茂。植物叶子外面有柔软细密的须状物,那是植物从中心向外生长的根须,根须在叶子之外,这是空生植物和陆生植物的区别。须状物看起来柔软,末端却有着看不见的细细的小钩子,可以粘住一切够得着的东西。摩天大楼无论是石质墙壁还是光滑的玻璃,都可能粘上这样的植物。这种植物还有动物性,小须上的钩子可以让它们沿着墙壁走动,走到它们想去的地方,通常都是建筑背风的凹处。这些毛茸茸的“萌感”绿色高空植物球喜欢在摩天大楼500米到800米段高度背风的地方生长,慢慢成了摩天大楼的天然伴生植物了。又因为它们具有天然装饰效果,所以在摩天大楼阳台上很普遍,几乎所有超高摩天楼都在适合它们生存的高度上精心设计一些凹陷处,让这些空生植物球自然生长。

陈鲲小心举起手,让植物的根须粘在自己手上,然后将它们带向墙面,粘上墙面后,它们自动就走了。待他们把这植物都清开,云气拂面而来,陈鲲用手拂了一下,没有拂动水汽的感觉。高空云和地面的雾不一样,雾气可能因为气压高,闻起来有一种青涩的水的味道,而高空的云却虚得很,空有水的观感而无水的触感和气味。云气外,几座袖珍白色仿古亭台高低错落,几条通向它们的悬空小径在球状植物中隐现。

这些半透明的悬空小径像飘带一样绕着透明的悬空小池塘上下盘旋。那小池塘像婚礼的高脚杯一样从上往下不规则叠放,几条小瀑布将它们串起来。陈鲲看着这些,心情像阳光下的细流一样明亮起来。他们沿着小径走向一个伸出建筑的半圆小阳台。

从他们这个高度到地面无一丝云彩,这是少有的情况。一般情况下,位于摩天大楼腰处的厚重灰云将摩天大楼群一切两半,上下完全是两重天,云下的城市笼罩在灰色中,那里有无数个故事正在发生,却冲不出云层;而云上阳光炫目,云海上立着无数摩天大楼的顶端——建筑最出彩的部分,让云上的世界如幻境的天堂。

此时,城市地面的全景从他们脚下延伸向天际,填满城市方格路网的建筑铺满地表,让地表如披甲的坚硬外壳,灰黄的城市薄雾笼罩着它们,仍掩不住它金属般的光泽。寒凌河呈一个巨大的“S”形在其间穿过,其粼粼的细碎泛光即使到达这个高度仍然刺目,让这城市有了战甲般的锐气。

陈鲲问小T:“你眼前这些景色,它们美吗?”

沉默的小T的话出现在球面上:“我曾被告知,美是世上最没有规律的事物,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美的标准和体验,美难以被总结出规律,但至少有一条规律所形成的形态是在美的范围内的:基于规律的随机生长形成的形态,是美的。我看到的这些云,是符合气体流动规律而随机运动的事物,它是美的;建筑一定是符合数字规律的,又添加了人类情绪和愿望这些复杂的随机因素,也是美的。但人们告诉我,这只是美的一个很小的部分,美远超出这些规律之外。机器人也可以基于规律随机产生美的事物,可以模仿规律和制造美,但某种美,以人类的感觉为基准的美,可以在大脑瞬间形成,直接迈过推演的过程,所以,依赖于严密推演的机器人无法制造这种美。而我认为,这种美是宇宙中其他事物都无法产生的美,人类制造的美,宇宙本身都会艳羡不已。艺术是人类永远的高地。”

“那么说,在制造美方面,人类是无法替代的了?可是,人类好像对这项宇宙所赋予的能力不以为意了。不管多美的事物,人类都会有一天因熟悉而厌倦。”陈鲲不知道为何伤感起来,“人类充满缺陷。如果有上帝的话,我担心他有一天会甩掉我们,造些进阶后的新品种。他如果觉得亲自动手太麻烦的话,可能会让人类来替他造。”“逻辑上倒也没有错。”小T“说”。

“那人类造出比人类更优秀的新品种以后呢,上帝会甩掉人类吗?”陈鲲问。

“逻辑上是的。”小T“说”道。“如果人类请求上帝想要幸存下来,唯一能打动上帝的,也许就是人类还可以制造宇宙都无法制造的美。”沉默的樊云此时说话了,她正撑着阳台看远方,棕发在空中飘散起来。

陈鲲又问它:“你现在输入了这么多的知识,要是你有一天知道了世界上的一切事情,那是种怎样的感觉?”

“纯真。”它的球体上出现这个词,然后,它的球形屏幕上,多种语言的“纯真”不停地冒了上来。

陈鲲希望这个词通过小T的声音表达出来,但很遗憾,小T不会发声,可他转念又想,它一旦会说话,以后在那么高的空中,它和谁去说话呢?有能力却无法使用,是一种折磨,还是不给它这项能力为好。

他们就这样一直待到夜幕降临。楼群的灯火如数码噪点般无规则地堆砌起来,如燃烧的火堆,直冲天空深处,让一众星辰黯然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