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上帝的蜘蛛

119日周一

陈鲲到办公室时还很早。他经过前台时,看了看表,8时12分,这也许是他今年最早来上班的一次。小呆正在忙碌,几只胳膊伸在系统接口里做例检,它应该有些奇怪,发了一会儿呆,脑门上那想事儿的指示灯直闪,可能是执行干活和跟着主人这两件事有冲突,所以它得做个选择题。选择的结果应该是随机的,它向他冲过来。他朝它摆摆手,意思是让它别跟着,于是呆子又冲回去,把拿出来的手又㨃进系统接口。过了三年,这呆子终于能看懂这个手势了。

办公室高达20米的微弧形整面玻璃窗,起到了让一切家具摆设都显得小的作用,不仅小,而且空,桌子是空的,沙发是空的。还好房间最窄的墙边有一排架子,那里不是空的,那上面密密地摆着百十来个他到处收集来的古老发条时钟。

陈鲲跌进白沙发。翻身,又翻身,空气中仍有花香,前几天的花香还未散净吧。

此时,钟声响了起来,不是一种,是各种钟声,山坳里庙堂中雄浑的撞钟声、晨间刺激得学生跳起来的尖细闹钟声、生日快乐和天鹅湖的音乐盒钟声、曾经回**在老城区上空的钟楼声、遥远的古村庄里的鸡鸣钟声,办公室突然变成了钟声池,它们所代表的不同时空似乎一下子统统掉进这个池子。陈鲲瞬间迷惑不已。那百十来个时钟,正在同时报时。

陈鲲腾地坐起来看到那架子,百十来个奇形怪状的时钟正使劲摇动它们各式各样的钟摆。邯城奇怪的法律有无数条,其中“奇怪排行榜”前十中,有一条规定为:“统一而精准的星球时间是电子系统正常运行的基础,所有的权威时间发布都必须与米克相连。”该法并不禁止独立时钟的存在,但因涉及“权威时间发布”,这些独立时钟不可以发声报时。所以陈鲲把时钟买来后,发现它们的发条都已经被摘掉了。但有一天陈鲲心血**突发奇想,把这些上发条的地方都连上了统一的传感线路,连在一个总发条上。这总发条就放在墙根下。

陈鲲忙看那总发条,上面趴着那只风动蜘蛛,不是趴着,是缠在上面了。这蜘蛛腿多,走到这里时腿缠在上面了。它头上的风扇收集到的所有风能,都传递到了这发条上,能量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就拧动了发条。

陈鲲在嘈杂的报时声中看到架子上一团安静的红色,与周围的乱糟糟极不和谐。

那是一株红栀花,大花盘连着细花茎,兀自开得正盛。那蜘蛛一定是前几天走进了养花的营养液里,腿无意中夹出了一粒种子,在这架子上开出了花。陈鲲拿起花来,放到他的悬浮水杯里,把水杯推向空中。这水杯显然太小了,沉甸甸的花朵歪向一边,让水杯很快失去了平衡,水从里面泼了出来,陈鲲急忙把水杯捏住,放在桌上。他又把风动蜘蛛夹起,随手放在地上,蜘蛛乘着陈鲲走路带起的风又吧嗒吧嗒不知上哪里去了。

“怎么回事?”小呆冲了进来。陈鲲正看着花,就算没全神贯注,还是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得不轻。“你真像个幽灵。”他狠狠嘟囔了一句,转身时正好看到架子上一座钟楼建筑的装饰模型,走过去把模型最高处的钟楼上挂的钟模型——实际上就是个小铃铛取下来,用万能胶把这个小铃铛粘在小呆脸蛋的侧面。

“我有移动发声功能,有各种音乐和音效可选,如果你不愿意选,可以随机选一个,也可以设置让我自己选。哪一首都比这个声音要好听。”

“我不喜欢你用别的声音。”“可是,真的不好听,挂在我身上也不好看。”“你本来也不好看。”

“我想要好看一些。”

“机器人没有自己的‘想要’!”

“我学到的知识告诉我:自然界在发展的事物都是向着更美的方向发展,机器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这句话来自18年前一部叫《AI与艺术》的纪录片。”

“我再次告诉你,你们没有自己的‘想要’!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我可以送你回厂。”

小呆好一阵子没有说话,它给盛花的杯子里灌上水后才问:“她怎么样了?”真烦,陈鲲觉得还是回答比较好,否则没完没了:“不错!”

“我实在不明白人类说不错是什么意思,我问她现在怎么样,你说不错,不错的意思是没有不对,这不符合逻辑。”

“好吧,我今天告诉你,你记住了,不错就是不让你知道的意思。记住了吗?”

“记住了。科学院调查部的人昨天找过你,他们也跟我说‘不错’。按你的逻辑,就是不要让你知道这件事了。”

“什么?他们找过我?快告诉我怎么回事。”陈鲲紧张得很。

“好吧,人类真是自相矛盾。其实我会告诉你的,因为‘利他’设置高于你本人的指令,所以我会告诉你的,因为我认为这件事攸关你的数据画像。”

陈鲲听到这话腾地坐起来。小呆把昨天会面的情形打在地板上。

三名穿着制服的男子出现在办公室的地板上。小呆立即给他们来了一个自动编号,高1、中2、矮3,三个编号自动出现在三人影像的头顶。高、中、矮是以个头的特征编的。

小呆是个低档次机器人,这体现在方方面面,比如它的摄像头只有位于体侧的两个。两个相距并不远的摄像头录的影像还原出来的影像立体度,不如那些多摄像头或是两个远距离摄像头拍摄的影像,加上小呆的位置要比他们低,结果打出来的影像像儿童乐园的卡通塑像一样高大又不成比例,粗大的小腿向上收成一个小脑袋。细看他们的毛发,非常不真实。陈鲲让小呆把他们调小一些,可缩小后的他们低着头又不像在对小呆说话,更像对着地上的蚂蚁说话。

这三个人想统一成生硬的站姿,但做得不够好,人要是呆起来,机器人就算不上什么了。那头顶写着矮3的,总是一副想找个地方靠着的样子。

整个过程中的对话都是打在地板上的。小呆的还原设置中没有放声音的功能,却可以把声音翻译成文字,这又是超科技社会中的反人类设置,所以陈鲲像在看默片。

那个中2看着像头儿,他问影像小呆陈鲲的去处,影像小呆说他和一个来参观的优雅女士出去了。

“我们高度怀疑,她可能是个非法移民。”这中2说。

“非法移民?”影像小呆重复了这个词,它的思维指示灯同时不停地闪。那高1说出了一大片的字幕:“《国际迁移法令》规定,各国都要按比例从暗岛列岛国家接受一定配额的移民,什么人可以移民到什么城市完全是系统随机选择。但警方刚刚破获一个黑客团伙,他们六年前潜入暗岛列岛国家的系统,得到一切可接触到的信息链条上的所有的信息,然后伪造随机结果,他们打破了随机挑选,那些得到移民资格的人实际上是暗岛列岛择优选择的结果,这使迁移法令成为一纸空文。我们一直怀疑暗岛各政府在择优的问题上与黑客组织串通,但仅是怀疑,因为这些政府都消失了。所以,三年前至六年前从暗岛来的移民都要重新审查,以杜绝任何潜在的政治、基因、病毒威胁。我们的确发现很多移民通过一切手段不与系统接触,以免我们获得的信息与他们在系统中的信息冲突。”

“所以我们没有他们的真实照片,他们在系统中的照片是假的,血液样本也是假的。”那站姿不正确的矮3说。

“跟个机器人说那么多干吗?”高1拱了他一下,矮个子立即闭了嘴。

中2又问:“她看起来像当地人吗?”“不像邯城人。”影像小呆答。“那你把录像放出来看看。”中3对影像小呆道。

陈鲲看到这里,使劲地打了一下真小呆的脑袋,让他手直疼,“他们都没有她的信息,你完全可以撒个谎,说她像个邯城人。”

“机器人撒谎会死机。”“概率不高吧?”

“机器人撒谎是死罪,一旦发现就被送回厂。”“你不是总说一切为了我吗?为了我,你需要学会撒谎。”“无罪设置优于利他设置。”

“机器人撒谎是需要技巧的,这种技巧网上有的是,完全可以与无罪设置不冲突。”

“我们不能上网,只能光顾固定的知识站。”

陈鲲发现他吵不过这呆子,只能说:“下次我教你几招。”“没有必要,我干了些别的。”

地板上,更小的第二个影像小呆,也就是影像小呆放出来的影像,还有只有膝盖高的“影像陈鲲”和“她”出现在地板上。

两个影像人聊着聊着,“她”坐着,倒地。陈鲲凑近了看着这个倒在地上的微型“她”,“她”浅棕色的头发盖着脸,只露出了厚嘴唇和尖下巴。

“你这不是撒谎是什么?”陈鲲琢磨了会儿,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撒谎’这个词,在系统中的解释是这样的:有目的性地运用语言使对方造成错觉。”小呆说,“我没有运用语言,我只是改了她面貌的编码而已,我没有违反规定。”

陈鲲半张着嘴,想说谢谢什么的,但实在是不习惯,不过小呆没让他有任何尴尬或是难受的机会,就又问了起来:“她怎么样了?”

“她是个非法移民,我放了她。”陈鲲叹息了一声。既然小呆这么仗义,陈鲲决定不再瞒小呆。

那夜,飞艇绕着粉色的建筑飞行。飞艇里一片寂静,粉色霓虹灯光一遍一遍划过他们的脸。待灯光消失,黑暗从窗外融进来,吞没了飞艇内舱时,飞艇已在下降。

没有话语来驱散黑暗。

飞艇在森林上方前行。当一丛光点出现在下方时,陈鲲准备降落。“我把这书还你吧。”她说,从包里取出那本《邯城之倾》。“你拿着吧,这是真品,没准能换点日常用度。”

她点点头。

飞艇停泊的地方是一块人工清出来的小场地。场地那边有一幢破旧的老建筑,破败的外墙,被人用新的材料补上了,这种新旧结合的建筑在郊外很常见。

她背着大包下了飞艇,慢走了几步,停下。陈鲲想她也许会回头,但她没有,她向教堂大步走去。

陈鲲升起飞艇时,看到她坐过的座位上,有一枚紫花胸针。

“她走了,可惜。”小呆说,“丢失真品书可是个大事,还有私自放走非法移民。随便哪一件都够你的数据画像受的。眼前倒是应付过去了,但是我不保证他们没有在调查此事,头三天的调查期非常重要。”

“你能有一天不提数据画像吗?”陈鲲刚刚对小呆的好感又被它的啰唆给赶走了。

但没有到三天,三小时后,陈鲲就接到了科学院安保部门的指令,告诉他立即停止工作,去监察室接受问询。

监察室里,安保部的三个人坐在一张弧形桌前,弧形的圆心位置上有一把椅子,坐着陈鲲。陈鲲心里琢磨着怎么应付丢书和她的事,但他们问的完全出乎意料。

“相信你知道标准报时的法律条款。”右边那人说。“不知道。”

“系统能统一运行,依赖于标准的时间。时间,对系统来说是神圣的,自从系统得以在这个城市获取所有信息的十年前,城市就通过了一条规定,这条规定有至高无上的意味,那就是不允许除电子系统以外的时钟发出报时的声音,那被认为是对系统的藐视和干扰。唯有和星球时间同步的电子系统才是精准的,因此是唯一的。这个城市建立在标准的时间制度之上,你的行为有扰乱标准时间的故意,因此,是对秩序的藐视。”另一人说。

“你是说时钟报时吗?是那只蜘蛛干的!”陈鲲道。

最左边的那人把一个时钟拿出来,是那个没铃铛的钟楼。他指指发条孔的位置,又拿起一根能量传导线,说:“把自己的错误推向一只随机运动的蜘蛛,只会让你更加得不到米克的信任。”

陈鲲被勒令中止工作,由于不能证明他的确知道这条法条,他需要先去自省所,由虚拟导师对他进行教育和评估,评估后才确定处罚。

“唉,不管我怎么做,您都逃不过去自省所了。”小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