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8 隐藏心意

夜间的酒店安静得早,忙于奔波的暂住者或闭门挺尸,或开始愉快夜生活,十点钟,装潢大气的大厅已不见几个人影。

趁着于飞卸掉精致的妆,贴上一张面膜精养的工夫,江尤揣着手机来到酒店外。

这条街离大学城不远,沿街小贩煎炒油炸卖吆喝,再远处某宝的服装摆着长龙,沿途行人或闲逛问价或驻足还价,烟火气息浓重,和精致却冰冷的酒店俨然两个世界。

江尤在小摊买一杯热饮,找个挡风处坐下来。她搓搓掌心,热乎些后给江云瑾拨了个电话。

容若木坐在矮凳上,抱拳半倚着病床望向窗外。梧桐树在凛冽寒风中仅剩光杆,却坚毅挺拔,来年等待它的又是三季风光。

江云瑾输完吊瓶,在药物作用下睡过去了,鬓边华发刺眼,一夕之间似乎老了十岁。

梧桐尚有新春四季,她却时日无多了。

柜上的手机呼吸灯忽然一闪,照亮江云瑾苍白的脸。容若木直起身,看清屏幕的刹那,点在划键上的手有些犹豫。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屏幕渐渐熄灭。

容若木把手机拿起来。

像考验谁似的,手机屏幕又再度亮起。他瞬间划开,将手机贴在耳边,推门出去。

“喂。”

江尤正捧着奶茶温暖僵直的指尖,乍听见低沉的男声从电话里传来,有些诧异:“怎么是你?”

“你妈上楼睡觉了,手机落在下面。有事?”

“你还没回去?”

“怎么,担心我?”

江尤听到那边嵌着笑意的口吻,顺着电流刺刺地递过来,莫名脸蛋发热,她冷哼一声:“你想多了。”

回应很干脆,声儿却大得都不像她自己,话音消弭的那瞬,两边都沉默了。

江尤轻咳一声,把奶茶贴在耳边,垂下眼:“那什么,我没什么事,帮我报个平安吧,谢谢,挂了。”

“等一下。”容若木喊住她,清冷的声音夹杂一丝少见的急迫,“你……什么时候回来?”

“还不清楚……”她疑惑,容若木可从没打听过她的行程,这样亟待她归家莫名有些怪异……

她的心急速跳了两下:“你怎么了?”

“这个月底,能不能到家?”

“大概不行吧,这边麻烦事一堆,学长说要见机行事。”

容若木握着手机的姿势顿时僵硬下来,“学长”二字像盆冷水,把他舌尖差点吐出的“你妈”又灌了回去。他注视着走廊尽头有些昏暗的光,声音冷了下来:“一天之内,你们的感情似乎升了好几度。”

“你别瞎说。”

“否认这么快,被我说中?”容若木呵笑一声,灿亮的眸并不含笑意,“年轻有为,也不怪这么多人趋之若鹜。”

“我不是!我没有!”

“江云瑾大概不必担心你的婚姻问题了,照这样算,你回来后可以直接把他领进家门。”再过两个月,就能和他走进婚姻殿堂。容若木想到这里,心脏像被谁捏在手里,有些窒息。

江尤的心狠狠沉下来,在容若木眼中,从未对她有任何改观,“贪婪愚昧”就是她文在灵魂上的标签。他的观念大概是刻在骨子里的,鄙夷不屑才是他最真实的态度。她却还心存希冀想要改变,曾经那零星的想要突破某个囚笼的悸动……

悸动!

寒冽冬日,裹在薄羽中的她瞬间浸湿了后背,却又妥协。

曾几何时,或许是在他救她于危难的刹那,或许是楚长城边,她与他对视时,望见那清冷眼眸中溢出的熠熠星光,她心动了。

可那又怎样,他和她之间……相遇就已经像彗星撞了地球,概率微乎其微。比这概率更低的,大概是听到他口中那句——

我喜欢你。

“容若木,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冷淡,容若木一愣,觉察到她的情绪,还欲张口对面已经挂了。

屏幕黑漆漆的,像没亮起过。心头一股难言的酸涩蔓延开来,夹杂几丝后悔,还有心疼。方才的自己像被注入另一个灵魂,冲动而暴躁。

容若木摸摸胸口,若有所思。

江尤当晚睡得并不好,脑中两个贴着“情感”和“现实”的小人,吵架吵了一晚。她烦躁地轻轻翻身,强迫自己睡去。

睡意蒙眬间,她又挣扎着清醒,睁眼就是离脑门没半米的天花板。一时思绪有些转不过来,她掀开凉被,窗户没关,柳絮被风轻托着进来,这是四五月份。

行尸走肉一样,她漫步在校园。

这是本科教学楼,大四的学生在忙实习,大三的学生课程量又不大,人流相较八九月份稀少。她遥遥望见李格从数科楼出来,想打个招呼,却被一群人挡住。

她努力想避开,却被抓住,努力想挣脱,却无力。一道不知哪儿来的光,将她狠狠打倒在地,她慢慢爬起,惊喜地发现那群人走了,环绕着另一个“她”。

接下来,她是个旁观者。

辱骂像是不要钱似的甩过来,“她”死死咬着牙,头发被拽得乱糟糟的,鸡窝一样,狼狈又难堪。她怔怔地望着,那股疼感同身受。

“给我离穆清远一点。”是学生会那位行事张扬的学姐,丢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再然后,天突然黑了。

她又置身一家酒吧,看“她”被学姐起哄敬酒,看穆清挺身而出。

酒局结束,“她”被带到后门。

凉意袭击全身,江尤忍不住打战。她不想再看了,她想醒来,闭上眼自虐般地咬紧自己的手指。这痛觉帮她大口喘息着挣脱出梦境,像被掐住脖颈的人突然灌入一口氧气,整个人都活过来。

江尤睁着眼愣了好久,才缓缓摸出床头的手机,凌晨四点。

她毫无睡意了。

于飞定了六点的闹钟,打着哈欠醒来,洗漱间已经有人了。她揉着眼睛过去,江尤正撩着刘海在洗漱,眼眶下挂着两团黑,熊猫似的。

“没睡好?”

“没事儿,大概认床。”江尤掬把水把脸上的洗面奶洗净,清醒了些。她拿过毛巾擦擦脸,抚慰地说了句“别担心,不会坏事的”,给于飞腾地方。

于飞看她挺直的脊背,皱皱眉,却没多说。

和穆清约在七点,简单吃过早餐,三人坐上出租车,去阜西路的门店。

估计是淡妆都难掩江尤眼底扎眼的疲惫,副驾驶座上的穆清看过来好几眼,江尤躲了躲,挨着于飞更近了些。大抵是昨夜的梦境又揭起心底如影随形的一丝恐惧和反感,连对穆清面上的亲近都演变成漠然。

七点半,准时到达目的地。

下车时,穆清或许有话说,想绕到后方,却被几个身着蓝衬衫的人毕恭毕敬地围起,打断了动作。

于飞和江尤赶忙跟随上去。

凭借邮件传来的身份信息,他们大概锁定几人的身份,门店副总裴勇、保护部经理曹源,还有几位主管。

店总不在,据说在外地培训。

荣成集团副总裁打电话来,说堵车会晚些到,让门店副总裴勇先带领众人巡店。裴勇做领头羊寒暄几句,穆清简单回应后,就被领着往一层走。

一行人浩浩****,裴勇打头阵,介绍概况。

“这家门店是阜西路最大的超市,共三层,再往上有十二层,是白领写字楼。从紧急通道下楼,是超市北出口,右拐就是地铁五号线,邻近星纪元小区,总而言之,消费者基数并不小。”裴勇递过来一份文件,“这是近几年门店的一些账目,收益良好。”

穆清翻看几页,江尤注意到门店前几名商品销售利润报告和全年总收益,近两年数据的确在攀升,她静下心神,趁裴勇讲解的时候,朝曹源走去。

“曹经理,麻烦您了,我想参考一下保护部的文件。”

曹源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不自然地扯扯面皮,把东西递过来:“在这儿。今年还没盘点,这是去年和前年的盘点数据以及门店内外部盗窃事件汇总,还有消防检查的一些文件。”

“好的,谢谢。”

江尤接过来打开,两年的损耗率都控制在0.3%以内,内外盗事件记载详细,消防演练达标,政府突击检查也无安全风险。

她迅速浏览数据,越看越不对劲,散装零食、高价日化品等损耗率为零,不起眼的低价日用品损耗率在0.01%左右,加上丢掉的几件高价衣服,杂七杂八“凑”成0.28%。

江尤没接触过实体店零售流程都知道,全门店上万种商品,以零食居多,因为零碎,所以盘点不力或保存管理不力很容易造成损耗,损耗量也是最多的。此外,门店会在**、高级护肤品专柜及小型家电区域配备监控探头,那是最易失窃的商品,而这份报告中,全年损耗为零,简直瞎扯淡。

“曹经理……”江尤有些严肃,“这份……”

“江助理,”裴勇打断她,眼睛微眯,神态和蔼,“我们先去收货部,UPC部办公室也在那儿,全店票据在UPC部办公室存档,我们看看有没有纰漏。”

收货部……

江尤和于飞对视一眼,点点头。

通往收货部的货梯在家电仓库内,裴勇快走几步掀开帘子,让穆清进去。江尤距离他们有些远,和于飞挨着,猛不丁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

她恍然回头,见到一张混血儿漂亮的脸。

“你怎么在这儿?”

“拍平面广告的摄影棚在这边,我安排她过来的。”于飞皱眉,“我不是给你酒店门卡了?”

“我没带出来……”

“算了。”于飞看眼已经走进仓库的众人,又道,“工牌带来了没,带来了就戴上跟进来。”

“好的。”李格点头。

江尤捧着文件,看李格从包内掏出工牌夹在胸前,包内的一张卡一闪而过,简直要亮瞎她的眼。

这似曾相识的剧情……

李格挤挤眼:“乖。”

江尤:“……”

货梯到了,没给她们闲聊的时间,江尤抿唇拉着李格进去。

见到李格,穆清虽有些诧异,却没多说,于飞介绍这是新宇的人事主管,方才让她取了趟文件,来得有些晚。

借口有些拙劣,毕竟李格的手上光秃秃的,其余人却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等走出货梯,被一行穿着绿色工装T恤的人围住,四人彻底知道他们的心思重点放在哪儿了。

穆清冷笑:“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门店四分之三的人都在这里,昨晚江尤见过的光头男叼着烟,正一脚踏在凳子上,他大概想施压,大冷天挽着袖口把“左青龙右白虎”露出来,捏紧拳头把肌肉挤得梆硬。

他笑:“能什么意思,不就想跟你们这些高层人士聊聊?”

光头男站起身,迈到穆清跟前,黄牙一龇,揪揪他的领带:“瞧瞧你们,人模狗样的。资本家是能耐啊,拿着我们的血汗钱,说收购就收购,说裁员就裁员。想用几个月工资就把我们打发了?我呸!”

他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仰头想拍拍穆清的脸,穆清闪过,一把将领带抽出来。

光头男让他一激,“嘿”了一声,贴得更近,眼角余光打量到他身旁,眼前一亮:“哟,还有洋妞。”

**邪的目光刚挪过去,就被穆清挡住,李格往他身后躲了躲。

光头男嗤笑一声,看向江尤和于飞:“你小子倒是艳福不浅,身边花红柳绿的,当自己是贾宝玉啊!”

他身后几个收货部员工哄然大笑。

江尤看向裴勇,裴勇没跟在光头男身前,大抵是文兵角色,不扮硬茬,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处,冷眼旁观。

于飞皱眉:“你们从哪儿听来的收购?”

“总部财务抄送邮件抄错了,发到我们店总那儿。”裴勇插嘴道,面露沧桑,“人总要为自己做打算不是吗?”

“都上有老下有小的,凭什么收购就被裁员啊?”

“这家门店生意这么红火,季度奖励也不低,我们指着这个过日子的,要逼死人吗?”

“对啊,就是……”

裴勇话音刚落,人群里抗议声此起彼伏。

光头男扔掉烟屁股碾了碾,敌视他们:“总部那边说,要么转店,要么按N+1模式拿钱走人。这家门店就开了四年,五个月工资够干什么的?荣成这边的规矩又是都调邻省,这一家老小丢在这儿,谁能干?”

江尤心头将这顺序一捋,恍然大悟,身侧于飞眼神微冷:“荣成那群王八蛋。”

他们的预感是对的,荣成集团从没想促成这单生意。无人售货项目太冒险,而阜西路这家门店更是块肥肉,坏就坏在里头有几颗老鼠屎,铲不掉。借新宇科技这个推手,让他们揭竿而起,到时大有法律来治他们。

为这场策划,荣成集团点的大概不止抄送邮件这一把火。

穆清眯眼:“我们公司从没打算收购这家门店,你们聚众威胁我们没用。”

“拉倒吧,你这种话也就蒙蒙三岁孩子。合同都签到一半了,遣散费你们这边出吧,我们不找你找谁!”光头男一把拎住穆清领口,语调恶狠狠的,“我们要加钱。”

穆清静静地和他对视,语气泰然:“江尤,报警。”

“浑蛋!”

光头男一拳打过去把穆清掀翻在地,两人撕打起来。旁边的眼镜男掰掰手指,也加入战局。

江尤心跳如擂,这会儿腿有些发软,手机刚按了三个数字,被人一个猛力打掉。

李格的尖叫从围观的人群中传过来:“你们别打了!”

于飞踩着细高跟,掰开人墙,一脚踹在光头男背上。光头男骂了一声,抄起手边的板凳,被人及时拦了下来。

江尤看向裴勇,握紧满是冷汗的手心:“万一闹出人命,你们所有人都能全身而退吗?”

裴勇旁边的主管颤颤巍巍地拽了拽他的衣角,显然也是怕了。光头男王忠华在阜西路这片是个狠角色,年轻时是打架不要命的主儿,托关系进了这家门店混日子,带出一批老油条。他们只是讨生活讨说法,控制不住这个变数。

三人被拉扯开,穆清喘着粗气被李格搀扶起来,有些狼狈,所幸没太受伤。

裴勇把UPC部办公室的门打开,看向他们:“穆总,麻烦你们先在里面休息一下。”

穆清的眼神冷冷的,却未再反驳,率先进了房间。

曹源将四个手机放入塑料箱内,扔进储物柜里锁上。UPC部办公室只剩了他和另一个女主管在这儿,楼面需要人,员工都上去了。

李格帮穆清处理额头上的伤口,于飞闭目养神,一副不想搭理此等凡人的模样。江尤想到昨天曹源跟同事合力将扒手擒拿在地的英勇,开口道:“曹经理,您常跟警察打交道,这样的行径往重里说可是非法监禁。”

“停,你别吓唬我,也别给我搞心灵鸡汤那一套……”曹源制止她,眉头紧皱,能看出内心波动却极大,“我们就是为赚钱养家,这一百多名员工,都是从建店起就在这儿卖命的,起早贪黑……这不公平。”

“您自问人人都起早贪黑吗?”

曹源被噎了一下,厚唇微张,又被江尤打断:“我们公司自始至终与荣成是合作关系,公司机密我不便透露,但能告知您的是,你们说的合同,是我们考察荣成数据来预估前景的保密协议。保密协议,您在这个部门,更懂这是什么意思吧?”

曹源怀疑地看她一眼,又听江尤继续说:“荣成想裁掉的,从来不是你们。”

“你跟他们说这些没用,被钞票填了脑子的蠢货是听不懂的。”于飞睁开眼,面露嘲讽。

曹源面红耳赤:“你说什么?”

“说你们蠢,被人当靶子还不知。”

“你们想挑拨离间?”曹源在屋内转了几圈,一米八的高壮个头这会儿像头困兽,“你们这些管理层都是嘴上长心眼的,别想蒙我。”

“曹经理……”

“闭嘴!”曹源吼江尤一声,面目狰狞。

江尤没被吓到:“我要去厕所。”

李格站起身:“要不要我陪你?”

江尤给李格一个宽慰的眼神:“不用。”

她看向女主管:“你也别跟着我,你们把货梯关了,卷帘门也拉下来了,我插翅难飞。”

穆清想到隔壁的光头男,面露担心:“你小心点。”

仓库南角有间一层通用的厕所,女主管指示后,料定江尤扑腾不出大水花,又回票据室处理数据去了。倒是旁边收货部的眼镜男瞧见动静,出来瞧了一眼。

江尤面无表情甚至是冷冷地看过去,那人瑟缩了下,退了回去。她镇定地舒口气,摸摸口袋,所幸天气骤冷,在外面套了件面包服,于飞趁人不注意偷掖过来的备用手机并不明显。

快走两步到门口,江尤快速拧了下锈迹斑斑的把手,刚打开门,身后一只手捂上她的嘴。

她心里一激灵,高跟鞋狠狠朝脚下踩去,却被人躲过。捂着她的手松了些,怀抱却是更紧了,她紧张得出了汗,眼睛瞪得大大的,左右挣动间,被那人带着一转,进入一片光亮。

再能看清时,入目的是大街上的车水马龙,地铁站出入口人潮涌动,转过头,看到了容若木。

江尤讪讪地从他怀中挣开:“你就不能换个方式……”

“你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

江尤叹口气,当光芒汇入眼中时,身后的人是谁,她就猜到了。昨夜还在电话里冷言冷语地对他,这会儿面对他有种描述不出的尴尬,但莫名地,她心安了。

她拉起他的手比画,演示了一遍他方才“残暴”的动作:“这样,还有这样,哪里是救人,分明就是个劫匪……”为显逼真,她整个人偎在他怀里,手抓得紧紧的,这样的姿态,更像是投怀送抱。

容若木空着的手抬了抬,还是放下了。

“你确定我们要为方才的姿势继续争执?我是不介意的,我们大可以争执到你下班。可是,你确定要吗?”

江尤一愣,想到正事,抓紧他的手往酒店跑:“我们得去找任总。”

曹源接到超市有团伙作案的信息后,就坐货梯去了一楼。保护部办公室门口有几个员工在议论,他没当回事,推门而入后,见到西装笔挺的年轻男子和两位警察时,有些傻眼。

“不是说团伙作案?”

任垚眯眯桃花眼,笑得风情万种:“这不在这儿吗?”

“我们接到报案,有人被非法囚禁并受到威胁恐吓。”阜西路派出所的黄警官是这里的老熟人,超市抓到的扒手都被扭送到他那儿。最近正是扫黑除恶的关键时刻,他也没料到老友身上能背上这个名头,叹口气,“你们……唉,太冲动了。”

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敲响,门店副总裴勇皱着眉进来,他在卖场巡视,听见员工的碎嘴,心下小九九计量一番,知道躲不过,也过来了。

江尤和容若木嫌外间挤,去了内部监控室,瞧见人凑齐了,紧跟着出来。

曹源有些诧异:“你怎么下来的?你报的警?”

江尤摇头:“我早说过的,你不信。”

“我们家三个人前脚刚进门店五分钟,派出所就接到报警了。”任垚看曹源懵懂的神情,笑得更欢,“你们东家也是处心积虑地除蛀虫,连带着我们都被遛了一圈。”

在荣成集团总部的同学打过来电话,说高层正在窨井商场巡视,连根汗毛都没飘到这里,堵在车上的怕是鬼。他前脚接到信儿,后脚江尤就过来了。

想到这里,任垚脸倏地冷下来:“荣成把我们当软柿子咬,也得掂量下自己有没有一口硬牙。”

“江尤,给法务部打个电话,起草一份起诉书。就以消费者权益受到侵害,在门店受到殴打和精神伤害为名,至于合作的相关损失,我们回公司慢慢算。”

说完,任垚站起来拍拍裴勇的肩膀:“我太喜欢你了,会演戏会狗腿会出谋划策,跳槽来我这儿吧。”话音一顿,他又摇头,“啧啧,不对,到我这儿可是屈才了。过几天你可是要调到窨井商场当店总的,前途不可限量啊……”

裴勇的脸唰地白了。

曹源的榆木脑袋这回总算开了窍,怒目而视,挽了挽袖口:“裴勇!你!”

两位警官赶忙拉住他,一米八的汉子脸气得通红,人终归憨厚,脏话颠三倒四也就甩几句“王八蛋”。

江尤早想结束这场闹剧了,沉声打断他:“曹经理,帮忙把他们带过来吧。”

曹源安静下来,点了点头,人却趁着众人撒手的工夫,又扭身一拳打在裴勇身上。江尤站得近,感受着冷飕飕的拳风,心下无奈。

看来整个卖场的大拿都不是省油的灯。

涉案人数太多,黄警官就单拎动手的、到场的去了派出所。

做笔录时曹源很老实,大概破罐破摔,把王忠华组织裴勇迎合递方案的事都交代了,裴勇无缝可钻,一脸灰败地坐在那儿。

容若木插兜站在派出所门口,李格在大厅坐着等,目光时不时地飘过去,见他冷冷瞧过来,又赶紧移开。这人她在江尤妈妈的书店见过,一尊神似的立在收银台前,生人勿近的模样。

说是江尤的高中同学,李格印象中可从没这号人物。

想着想着,她额角就冒了冷汗,一抖一抖的。一只手忽然伸过来,贴在她额头上,惊得她差点跳起来。江尤也被她吓了一跳,目带担忧:“你没事吧?吓到了?”

李格无力地摇头,再看向她身边时,露出璀璨的笑容:“学长,你怎么样?警察没为难你吧?”

江尤无语地腾地方,看李格欢喜地拉穆清坐下,她起身朝门口走去。

穆清忽然叫住她:“江尤,你怎么出去的?”

江尤脚步一顿:“啊,厕所那边不是有扇不牢固的窗户嘛,我钻出去的。”

“她很瘦,而且爬窗爬习惯了。”李格插嘴,抓着穆清的手扣得紧紧的,“我都见怪不怪了。”

穆清的神情莫名平静下来。

“进派出所要去晦气,学长你记得把鞋子扔掉,好好洗个澡……啊,还有,中国人都兴跨火盆的,我们去商场买一个吧……”李格开始叽叽喳喳。

穆清有些无奈:“我们不是被拘留,该办这事的,是里头那几位。”

“这样啊,我是又丢脸了吗……”李格面露羞愧,嘴上不停,小手却从背后冲江尤挥了挥。

江尤会意:“学长,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说完没等回应,她走过转角拉住容若木的手就往外跑。

穆清的耳朵被小鸟似的李格肆虐,心思却都在另一边,目光黏在那两人拉住的手上死死不放。

直到尽头没了两人,他猛然站起,打断李格的兴致昂扬:“我们回去吧。”

李格轻轻抿了一下唇,扬起头笑得灿烂:“好呀。”

江尤没带容若木跑多远,容若木跟在后头,看女生细碎的发丝随她奔跑的动作一跳一跳的,目光移到她紧扣着自己的手上,不自觉地握了握。

江尤以为他有话说,停下来:“怎么了?”

容若木看了两秒,举起她的手:“我发现,你对我是越来越没男女之分了。不是有句老话,男女授受不亲吗?”

江尤脸一热,想赶紧松手,却发现这样有点欲盖弥彰,便握得更紧些:“你以为活在清朝吗,大清都灭亡多少年了?这样——”她把两人的手举得更高些,“这代表我们的纯友谊,代表我对你同甘共苦的赞赏,更代表我正式接纳你成为我的朋友。”

“朋友?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容若木懒懒一笑,弯下腰,眼中的深沉倒映在江尤眼底,明明是冰凉的,却让她觉察到一丝难言的炙热。

“那真可惜,我没准备跟谁做朋友。”他直起身,忽视江尤眼中的慌张,“不过,我收回昨晚的话。怪我研究不充分,就今天你对穆清的反应,大概还没你闺蜜来得热络。”

他的眼中漾出一抹笑:“做得不错。”

江尤语塞,缓缓松开容若木的手。

掌心顿时空****的,容若木蜷了蜷手指,寒风吮吸着指尖,他把手揣进大衣。

“既然不是朋友,在我和穆清之间,你又扮演什么角色?”

江尤厌倦了他的口是心非,她想他大抵是知道那些事了,否则怎么会有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不,更像是警告。

警告她别再走入深渊吗,因为她曾经走过的泥潭?

“容若木,我不会那么傻的,其实我……”

心头骤起的火热要融化一切一样,急需一个出口,她在那一刻有些明了,为什么飞蛾总会扑火,因为怀揣希望,渴望那丝温暖吧,即使没有结果。她的眼神亮起来,想说下去,却被打断。

“知道为什么每个时代都要考古吗?”

“什么?”

“因为要鉴往知来。”容若木躲开她的目光,“每个时代的历史都有漏洞,每个人的历史也有漏洞。上帝给你放眼过去的能力,不是让你喟然叹息的。

“你也说过,人要活在当下。你要我用不带偏颇的眼光看待人性,你呢,有没有做到?你的历史从不是让你做噩梦的,而是让你认清,你需要的是什么。”

需要站在你身边的,是怎样的人。

而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

容若木从大衣里掏出手:“人贵有自知之明,贵在善于自省,不懂迷途知返,一头扎进南墙,那不是浪漫,是愚蠢。”

无论她选择的是穆清还是自己,都是愚蠢。

“而你的愚蠢太过显而易见,我本不想插手的。”

“可你没做到啊。”江尤揪紧他的袖口,“不然,你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是不是证明……”

她急切地看入他的眼,里面却是空洞的,如两人初次见面一样。

容若木轻轻扯开她的手,不再沉默:“我们是朋友啊,你不是承认了吗?”他笑得眉眼弯弯,“这是来之不易的友谊。”

江尤的心狠狠沉下来,笑得勉强:“你不是没准备跟谁做朋友吗?”

“遇到你,我从不做的事剩得不多了。”

“真的吗,”江尤将手放入他的掌心,本想贪恋温暖,却发现他的冰凉让自己更清醒了,“那朋友间重在‘和乐’二字……

“我和李格相识多年,哪怕她曾经喜欢的爱豆劣迹斑斑,我也尊重她爱的那份心意,我们避过那些话题,牵手在大街小巷,我们抛弃一切会令我们不愉快的因素,那么以后……”

江尤抬眼看向他,一字一顿:“我希望我们也如此。”

“好朋友。”

容若木没说话,低眼笑了笑,眼中光芒迅速淡了下去。

L市的出差之行到此为止,穆清让江尤订好返程机票,便拉任垚去了酒吧。

Left是个清吧,化着淡妆的女孩在舞台上轻悠悠地唱,郎情妾意你爱我我爱你的歌词四处回**着。

两人找了个卡座,任垚跷着二郎腿闭目晃着脑袋听,活像民国时候抽着烟听小曲儿的纨绔大爷。穆清平日受不住他这样,总埋汰两句,这会儿却没多说,闷头喝酒。

“荣成老总来过电话,我给挂了。这边生意是做不成了,你有没有别的打算?”任垚睁眼。

“G市那边我看中一个楼盘,不过还没完工。开发商中途遇到资金问题,停工了,我准备接手。”

“地理位置怎么样?”

“挨着G市中心小学,周遭的老式住宅区大部分都拆迁盖成新楼了。如果用这个楼盘做项目,客流量可观。”

任垚点点头,他对穆清向来放心。这一路过来,穆清费的心血比他多,绝不会任由这个项目搁置。他舒口气,看穆清紧皱的眉头,又笑:“问题都解决了,怎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没什么。”穆清闷头抿了口酒,**火辣辣地滑过喉管,一路烧到心里。

“为情所困?”任垚呵笑,给自己倒满酒,“你和冯铮,一个个的,还真是……”

他和穆清碰碰杯子,单刀直入:“说吧,到底喜欢江尤什么?”

穆清合上眼摇摇头,他大概也说不出来。明明交集少得可怜,眼中还满满都是她的影儿,午夜梦回间似乎已将她的轮廓描绘了千百遍。

穆清想起他第一次见江尤,彼时他意气风发,刚做完演讲下台,正见冯铮扯着怀抱玫瑰的学妹,花瓣上还沾着水滴,衬得女生红透的耳垂更是艳丽。

他上前正欲解围,听冯铮语带戏谑:“你穆清也有被人嫌弃的时候啊,我本想找个美女给你送捧花,应应场,谁承想人家拒绝给你这表面风光!”

他看她,女生耳垂上的红蔓延到白皙的脸颊:“我没有!”

等“门禁”二字从女生口中说出时,冯铮讪讪的。他也惊讶,大概是未料到女生会横跨半个校区听他的演讲。低眼看表,他本想送她,但想到当初聚餐后,借着由头回不去宿舍,死活赖在他车内的女同学,“你”字刚冒出,后面的话又不想说了。

女生淡淡地说声“我有办法的”就跑开,快得他只来得及瞧见她的影子。

左右放心不下,他打听到女生的宿舍楼,驱车过去。停下的那瞬,正见女生穿着白鞋的脚,从窗口蹬进去,灵活得像只小猴子。

女生探头朝外看了眼,视线转到他的方向时,停了一瞬,小心地关上了窗子。

他坐在车内,想了许久,莫名地笑出声来。

再次见她,是冯铮和林町吵架的时候。

看到冯铮的那条暧昧短信,林町很有骨气,干脆利落地撤离他们的项目,天南海北投简历。火车票存了一厚沓,就晒在朋友圈,不拉黑冯铮,就让他数。冯铮每多掰一个指头,心头就哆嗦一下,心肌肿大前忍不住了,去教科楼找救援。

他做完答辩被冯铮拉着,把小姑娘堵在楼梯口时,才发现是她。碎发遮掩下的眼眸有丝诧异和惊慌,让他有种周扒皮强迫良家妇女的罪恶感。

“江尤,江妹妹,江恩人。”他听见冯铮这样喊她,谄媚哀求委屈软箭似的射过去。

冯铮的软磨硬泡终归是让她心软了,她无奈却又坚定地说:“以后,不要欺负学姐了。”

冯铮和系花林町的情情爱爱早是一段佳话,冷战矛盾更是校园网津津乐道的八卦,由不得别人不知晓。冯铮有苦难诉,含泪咬牙点头,最终被套上玩偶装,被江尤送上楼去。

他在楼下等,江尤没逗留多久,蹦跳着下来。许是对宿管阿姨谎称节目演出要换装,她特意穿了身青绿色中长裙,裙摆飘飘,像一颗可爱的牛油果。

他唇间不自觉地就带了笑,这样,真像是要见等在楼下的男朋友。

思绪来得快,他向来缜密,捕捉到便惊讶了。掩饰着情绪等她立在身边,两人一起朝林町那层看去。

“两人把话说开,大概就能和好吧。”他有意找话说。

“但愿吧。”江尤无意八卦别人的情事,但以己做助力推动的事,还是希望能成功的。冯铮性格跳脱,自来熟,在学弟学妹间向来是开心果,这两年追林町的事也听过不少,真心诚意这样待一个人,旁观者瞧着也觉得分了可惜。

见她无意交谈,他却不气馁:

“对了,你快大四了,有安排吗?”

“大概会实习半年,之后备研吧!”

“你要……考研?”他有些失落,“不准备工作吗?”

“应该说还没能力面对自己想要的工作吧。”(他看女生往阴凉处站了站,抬手挡住阳光。)“毕业后准备考本校经济类的研究生,电子商务专业涵盖太多,这四年觉得学得太杂了,准备专攻一项。

“只是学得这么浅,”她用手遮住眼睛,“手一遮就没了。

“再深一点的话,哪怕这处有缺失,”她张开五指,看阳光透过,“这种程度也都应付得来嘛。”

他低眼,看微光跳跃在她莹白的脸颊,长卷的睫毛似乎都亮晶晶的。他勾唇,眼神温柔:“那研究生毕业呢?”

“回G市吧,那里还有需要我的人。”

心骤然就坠落了下去,他还想细问,对面楼熙攘的人潮往这边涌来,吵闹叫喊嬉笑凑在一块儿,慢慢移向门口。他看见女生眼前一亮,朝对面跑去。

酒窝弯弯,像有什么也扎进他的心里。

他开始控制不住地往校内跑,从大三起闲暇时都在办公楼度过、不再贪恋校园生活的他,那会儿竟在惋惜仅剩的两个月,或者后悔没更早借助冯铮的牵线,认识她。

他借由学生会交替,需要人手,求她帮忙。冯铮说得没错,江尤是善良的,哪怕临近学期测试,她见他紧皱的眉头,不忍之下还是钻进会长室,帮他整理文档。

“总能学到些什么。人生在世,走的哪一步哪条路都不是无用的。”她望进他带着心虚的眼,歪头道,“我妈说的。”

他看着她唇边的浅浅笑意,心头的涟漪最终还是扩大,冲破那道情感的阀门。

他想得很好,在和校园生活告别时,他要和江尤走上另一条路。

可愿望最终没有达成。

春天还没结束,江尤在他的世界消失了,在她的世界,他似乎成了瘟疫。

逃避是她遇见他唯一的动作,在他追上去想要询问究竟时,她那位混血儿室友拦住了他。那晚,他喝得烂醉如泥,耳边感受冯铮追回林町的春风得意。

可是,他的春天提前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