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1 本命第一颗星

周日,上海市中心商场内人满为患,喧闹声如沸腾的热水。

中午来换岗的保安站在门口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他茫然地看着络绎不绝的人群,问身旁人:“今天有啥打折促销活动吗,怎么这么多人?”

“你不知道啊?今天举办签售会,这群小姑娘都是来看帅哥的。”身旁人指了指前方两米高的巨幅海报,“喏,就是这个组合。”

海报以深蓝色星空为底图,印着四位样貌精致、身材挺拔的年轻男孩。中间是一行金色大字——头顶银河眼底星火·Starlight新专辑签售会·上海场。

商场内,粉丝滔天的呐喊声打破了橱窗内名牌包的岁月静好,各家品牌店的柜姐和销售员无不探出头来,正是那海报中的四位美少年登场了。

“欢迎大家来参加签售会,我们是S-T-A-R,Starlight!”

他们齐声喊出组合的口号,台下的数千名粉丝瞬间热情沸腾,手里高举着各色的手幅,大声呼喊着自己偶像的名字。

而在这片人群的前方,有一群人却格外冷静。

前排中央,一位年轻的女孩扎着丸子头,戴着印有“我遥巨帅”四个大字的头箍,左边脸蛋上印着Starlight的文身贴,黑色口罩遮住了半张脸。她手里举着单反相机和长焦镜头,镜头上用蓝色的丝带打了个蝴蝶结略微装饰。

她个头并不高,脚下却踩着一张折叠板凳,登时在人群中脱颖而出。

与狂热呼喊的粉丝不同,这位姑娘不喊不叫,一切热情都用猛烈的快门声传递。而在她的身边,几十位打扮相同的女孩同样高举相机,眼里只有三脚架,和取景框中的四位偶像。

单反相机、长焦、黑口罩,饭圈站姐四件宝。拍照、磨皮、调色调,转发破千梦不遥。

她们,是饭圈的中心人物,食物链的高层群众,被尊称为——站姐。

签售会进入中场休息,女孩立刻从相机中取出SD卡,通过直传器导入手机,用三四个修图软件轮番上阵修图,最后添加上“ChasingStar”字样的水印,编辑微博,发送至宣遥的超级话题。

一整套操作行云流水,一秒钟时间都不耽误。

一位胖嘟嘟的男青年站在她身旁,生生看直了眼睛。他目瞪口呆地说:“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姐,你这出高清图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说这话的人名叫胖虎,他人明明比这位站姐年长,可这一声“姐”却喊得真心实意、发自肺腑。胖虎是隔壁女团TwinkleGirls的男粉,被这个站姐遇到强行拉过来当工具人。

女孩瞪他一眼,不留情面地说:“帮我把灯牌举好了,举高了,等会儿宣遥一上场,一定要让他一眼看见!”

胖虎低头看了一眼面前的灯牌,LED电子灯串成了六个大字——宣遥妈妈爱你!

他疑惑地问:“你为什么要喊宣遥是妈妈?”

“你会断句吗?”女孩翻了个白眼,“是——宣遥,妈妈爱你。不是——宣遥妈妈,爱你。你们男饭追星的时候都不举灯牌的吗?”

“我们都是在剧场内打call,不用这种晃眼睛的玩意儿。”

女孩龇了龇牙,恨不得隔着口罩咬他一口。

胖虎没体会到她的愤怒,低头看了眼手表,问:“你几点的高铁回去啊,看时间要来不及了吧?”

“这不才晚上八点嘛,还早还早,我订的最后一班车的票。”女孩不以为意,储存卡32G的容量几乎全部用尽,她更换了一张新的卡,准备接着拍下半场。

胖虎再三确认了一下时间,幽幽地说:“八点是你一个小时前看到的时间——现在已经九点多了。”

女孩蒙了:“那我岂不是……”

话音未完,主持人的声音从立体声环绕的音箱中响起:“让我们再次掌声欢迎Starlight组合的成员,官朗!宣遥!”

周围登时响起一阵欢呼声,盖过了女孩后半句烦恼话。

胖虎友情提醒:“你要是现在打车去高铁站,还勉强来得及。”

女孩看了看舞台上的小偶像,又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来回踌躇了半分钟,最终咬了咬牙,甘愿为爱走钢索。

“算了,先不赶车了!拍图更重要!”

胖虎啧啧了两声,为她的奉献精神竖起了大拇指。

建陵高铁站外,夜色已深,天幕如盖,月朗星沉。

刚入十月不久,这座位于江南的城市被一场大雨浇得淋漓透彻,秋老虎潜逃无踪。深黑夜幕之下,风吹得呼啸,萧索的寒意铺展秋日的到来。

一位扎着马尾的女大学生乘坐的高铁刚刚到站,她拿出车票刷过闸机。她穿得单薄,离开高铁站时不禁哆嗦了一下,赶忙从背包里寻找外套。包里东西太多,不经意间一个灯牌掉了出来。

她下午去了偶像组合Starlight的签售会现场,虽然没能抽到入场券,但仍旧站在人群外围举着灯牌,尖叫了一整个下午。

灯牌掉到地上的时候触碰到了后头的开关,蓝色的灯管瞬间亮了起来,拼成了一个大大的“遥”字。她正准备去捡,一个身影快她一步,弯腰将灯牌捡了起来,递给她。

黑夜中,蓝色的光芒照亮了男生的面庞。

那是一张十分精致的脸,雕刻着跟国内的偶像男星比起来也毫不逊色的五官。

一双桃花眼,眼尾极长,下眼睑颜色微深,衬着恰到好处的卧蚕,眸光潋滟动人。眼窝深邃,鼻梁高而直,面部五官立体。嘴唇微薄,唇色明亮。

即使这位女生早已见惯娱乐圈各类帅哥,此刻也不免愣了愣。

这个好看的男生看了一眼灯牌右下角一行发着光的字母“ChasingStar”,下意识地问了句:“逐星?”

女生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会认识宣遥家的“站子”,眼前人却已经走开了,都不等她说句“谢谢”。

远远地,她看见男生将手机放在耳边,对着电话那头不耐烦地嚷了一句——

“童不二,你怎么还没回建陵?”

晚上十一点二十三分,从上海开往建陵的最后一辆高铁准点驶离站台。

童烁一扛着比砖头还重的佳能5D3相机和“大白兔”长焦镜头赶到检票口时,正看见列车呼啸着往天边驶去,在黑夜里划出一条银色的光芒,转瞬又消逝。

最后一批旅客全部上车后,深夜的高铁站空旷而安静。商店开始陆续关门,工作人员提着工具出来打扫卫生。检票员同情地看了看面前的小姑娘,收拾东西下班了。

童烁一抹了把脸,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座椅上。她掏出手机,冷静地给备注为“三三”的人发了消息,通知他这个惨痛的事情。

一分钟后,对方直接拨了个语音电话过来。

童烁一戴上耳机,接听了之后将手机揣进兜里,手里同时盘弄着相机,从下午拍的照片里挑选出质量好的传到电脑上。

三三的嗓音一向清朗,如风吹大海般清新敞亮,是那种辨识度极强的薄荷音。隔着千万里的距离,他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大概是电流作用,竟微微发哑。

他今晚暴躁得出奇,微颤的语调里压抑着怒火,难以自持地吼了一声:“童不二,你怎么还没回建陵?”

手机音量开得太大,童烁一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睛,耳膜都快被震碎了。她手一抖,差点把相机里的照片给删了。

尽管如此,她仍旧故作镇定地说:“我今晚不回去了,我要留在上海和我‘爱豆’共度春宵。”

电话那头的人很冷酷地警告:“说人话。”

她安静了半分钟,最终只好诚实作答:“好吧……我没赶上高铁。”

她还不忘再马后炮一句:“你就不用去高铁站接我啦。替你省了一趟路费,我是不是特别体贴?”

闻言,被她叫作“三三”的男生抬起头,发着光的“建陵高铁站”五个大字正明晃晃地挂在漆黑的夜空里。

“你不是说签售会六点就结束了吗?这都能误车?”男生冷冷地问。

童烁一嘿嘿一笑:“今天到场的粉丝太多了,拖到七点钟才结束。宣遥接着还有个采访,八点多才下班。我拍完图又跟着姐妹们去搓了顿海底捞。这不就……嘿嘿,你干吗这么生气,莫非你已经在建陵高铁站等我了?”

“嘟嘟嘟!”

对方果断挂了电话,拒绝再听废话。

童烁一:“……”

姓蔺的这个家伙,怎么上了大学脾气越来越差了?

她冲着空气做了个鬼脸,目光转到相机上的美少年宣遥,她的表情又瞬间变得柔和而生动。

嘤嘤嘤,果然还是追星好,“爱豆”使我快乐。

不久,手机又振动了一下,点开一看,是朋友大毛发来的消息。

大毛:【不二,今天的图什么时候出!我等不及要舔我儿的绝世美颜!】

“不二”是童烁一的圈名,熟悉的同学和网上的朋友都这么喊她。

童烁一回复:【快了快了,修完图立马发微博。】

她快速地打了几个字,立马振奋精神,从背包里取出笔记本电脑,打开Photoshop,开始深夜加班。

对了,你问童烁一是什么人?

是她,就是她,偶像歌手宣遥的母亲粉、Chasingstar的站姐。

饭圈人称她为逐星,“基友”爱叫她不二。

哦,还有一个叫蔺晨的男的,喜欢骂她“傻子”。

童烁一刚上初中那会儿,正值韩流文化风靡亚洲,她也没能幸免于难。在男团女团的追星大潮中,与臭味相投的大毛相遇,结下了多年的友情。

高中时,内娱渐渐兴起,各家娱乐公司纷纷推出各类组合团体,试水娱乐市场。在大毛的“安利”下,十六岁的童烁一粉上了当时还只是练习生的宣遥,亲眼见证对方以偶像团体Starlight组合成员的身份出道,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爱得死去活来。

高考填志愿时,她毅然放弃继承建筑师老爸的衣钵,也不愿意像母亲一样做个人民教师,每一所大学的第一志愿都填上了新闻系,立志要在新媒体时代中激出浪花。

最终,她如愿被建陵大学新闻系录取。

建大是长三角地区最好的大学,父母乐得开心,几万块的相机和镜头也买得毫不手软。原本是为了帮助女儿学习专业课才买的,结果一年过去了,这套相机却变成了童烁一的追星利器,拍出了不少宣遥的绝美高清图,在无数少女的手机屏保上闪闪发光。

高考完的那个暑假,宣遥所在的偶像团体Starlight去了渝城开演唱会,童烁一用这套新相机拍了人生中的第一组高清图,也正式从上一任站姐的手上接手了“ChasingStar_宣遥个站”,成了一名光荣的站姐,为延续逐星站的辉煌而不停奋斗着。

童烁一修完两套九宫格高清图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

偌大的候车室里灯全都灭了,只有检票处的显示器还亮着灯,绿色的灯光滚动播放着明日列车的到站信息,像幽幽磷火。夜里更深露重,几阵秋风从窗外吹来,寒气侵体,童烁一不禁打了个哆嗦。

候车室的座椅都是铁质的,硬邦邦地硌硬后背不说,一屁股坐下去也十分透心凉。她为了漂漂亮亮见“爱豆”,只穿了单薄的长袖和短裙,早已冻得四肢冰凉。

童烁一朝着四周张望了一下,有两位中年男人跟她一样误了车,此刻正躺在不远处的按摩椅上,鼾声四起。火车站实名制检票进站,不是真买了票的人进不来,应当不会有太奇怪的人。她一面警惕着,一面安慰自己。

将电脑和相机都装进了包里收拾好后,她打开手机准备发微博时,才发现有一条未读消息。那是半个小时前三三发来的。

三三:【那你晚上怎么办?】

童烁一:【我买了早上五点半的高铁票,还有四个小时,在车站的椅子上躺一会儿就行了。】

她记得对方一向作息规律早睡早起,明天是周一,国庆假期结束后的第一天,原以为对方早就睡下了,没想到却秒回了她的消息。

三三:【注意安全。】

深更半夜的,她独自待在黑咕隆咚的候车室,说不忐忑肯定是假的,收到这句话,心头登时一暖。

还没来得及说句感动的话,对方又补上一句:

【别把椅子睡塌了。】

童烁一:“……”

你去死吧。

候车室的两边都安装了按摩椅,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方便童烁一这样没钱睡宾馆的倒霉蛋,即使不付钱坐在上面,也不会响起恼人的提示音。

童烁一将背包抱在怀里,躺在按摩椅上试了试,还挺软挺舒服的。她一面感谢着科技进步使她免于睡冰椅子,一面回想着签售会上偶像的容颜,疲惫感渐渐入侵大脑。

快到五点的时候,童烁一清醒了过来。

其实这一晚上她睡得很不好。窗外不停刮着大风,她冷得要命,躺在按摩椅上缩成了一团。她一直神经紧绷,但凡周围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会打起精神,基本就没怎么入眠。

醒来后,童烁一简单洗了把脸,到楼下的商店和快餐店转了转,原本是想买个简单的早餐,但是火车站的食物都贵得很,她想起昨晚浪费的车票,舍不得去肯德基买三十几块钱的早饭,只好去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罐八宝粥,尝了一口,冷飕飕的。

凌晨五点半,列车到站后,童烁一终于准点上了车。

大清早的第一班高铁,车厢里基本上没人。她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来时,手机又响了一声。

三三:【上车了吗?还活着?】

童烁一翻了个白眼,回复:【暂时没死,抱歉让您失望了。】

隔了几秒,三三又问:【早上的毛概课怎么办?】

童烁一算了算时间。从上海坐高铁到建陵要两个小时,从建陵火车站坐地铁到学校要半个小时,她如果速度够快,正好能赶上第一节课。

但是她一晚上没睡,双眼充血,实在没力气应付那位沈老头,想来想去,索性把课给翘了。

她回复:【你帮我跟沈老头请个假,就说我大姨妈来了,疼得起不来床。】

三三:【……】

童烁一:【咋了?我连痛经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对方大概实在无语至极,连省略号都不回复她了。

童烁一见三三不回复,也懒得再管。她设了个闹钟,两小时之后叫醒自己,双眼一闭,在椅子上睡了过去。

早上八点,建陵大学综合楼的一楼大教室,乌泱泱地坐满了人。

毛概课是公共基础课,全校各系学生都统一在星期一的早上开课,人数众多,人员也很混杂。虽然选课之前打听过每个老师的给分情况,但是童烁一手速太慢,选课那天手一抖,别的老师的课就全都满员了,只剩下这位沈老头的课。

沈老头的课是出了名的严厉,每节课必点名,旷课超过两次,这门课就别想过了。而就算请病假事假,平时成绩也得大打折扣。

上课铃声打响,沈老头走进阶梯大教室,喧闹的学生们登时安静了下来。

他将长长的学生名单拍在讲台上,抬了抬眼镜,锐利的眸子扫了扫在座昏昏欲睡的大学生,言简意赅地说:“下面开始点名。”

此刻,坐在倒数第四排的蔺晨同学不禁握紧了手机,他的手机屏幕上是两个小时前童烁一发给他的消息。

——我连痛经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蔺晨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班级的学生名单是按院系的顺序整合排列的,蔺晨读的天文系在新闻系前面,点到蔺晨的名字后,没过多久就轮到了童烁一。

沈老头看着名单,报出下一个名字:“童烁一。”

全班寂静,无人回应。

他抬起头,又重复了一遍:“童烁一,新闻系的童烁一来了吗?”

人群仍旧沉默。

“没来是吗,没来就算旷课了啊。”

沈老头拿起笔,正准备在她的名字后头写个“旷”,突然有一位坐在后排的学生举起了手,站了起来。

那是个气质清冷的男生,面上没什么表情。他穿着白色连帽卫衣,身形偏瘦但个头很高,肩膀宽而有力。他黑茶色的头发是童烁一的染发实验品,额前刘海微卷,蓬松地垂在眉上。

在全班瞩目之下,蔺晨礼貌地说:“老师您好,童烁一今天身体不舒服,想跟您请个病假。”

沈老头教书几十年,听过无数次相同的借口,当即冷笑一声:“不舒服?哪儿不舒服啊,说来听听。”

蔺晨看了眼手机屏幕,心理激烈斗争了一番。

他艰难地回复道:“她今天生理期……不太舒服……”

阶梯教室很大,他的声音不够响亮,而且还坐在靠后的几排,与讲台隔着乌泱泱一大片的人。沈老头上了岁数耳朵不好使,皱着眉问:“你说什么,大点声。”

蔺晨:“……”

该死的。

他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高昂着下巴,深深酝酿之后,扯着嗓子喊了出来:

“童烁一同学因为生理期痛经!请一次病假!希望沈老师批准!”

声音洪亮、贯彻全场。

所有人登时鸦雀无声。

如此理直气壮的请假理由,沈老头背了那么多毛概,此时却不知该用什么话语来反驳对方。

默了半天,沈老头只好点了点头。

蔺晨镇定地坐了回去,懒得管周围人的窃笑,波澜不惊地在聊天窗口里输入六个字——

【童不二,你完了。】

童烁一辗转一路回到学校的时候,几乎只剩下一口气了。

“你终于回来了!”

刚打开宿舍门,舍友张琪就闻声扑了过来,她张开双臂,作势就要给对方一个大大的拥抱。

童烁一心中感动,谦虚道:“别爱我,没结果。我勉为其难地给你一个拥……”

下一秒,张琪抱住了她的相机包,仿佛怀里的是个襁褓里的婴儿一般,目光慈爱地说:“我的高清图!你终于回来了!”

和空气亲密相拥的童烁一:“……”

张琪对她的尴尬浑然不觉,一边翻着相机相册一边说:“让我看看昨天的婚礼现场都发了什么糖!”

童烁一瞪她一眼:“你醒醒,那只是个签售现场。”

张琪在饭圈是位小有名气的写手,她笔下的感人故事曾在饭圈广为流传。但是,她生性不爱凑热闹,很少去活动现场,只活跃在网络世界。

虽然至今没有见过偶像一面,但她是个名副其实的双担CP粉。宣遥和组合的队长官朗关系极好,两个人常常被拉出来组CP,CP名也叫得响亮——官宣。而张琪,就是这对CP的铁血死忠粉。

用张琪的话来说,光是“官宣”这两个姓氏,就注定了这对CP必须是真的。

面对只喜欢宣遥一人的唯饭,张琪充耳不闻她的废话,沉浸在自嗨之中:“听说他俩喝了同一杯饮料呢!”

“用的两根吸管。”童烁一当场辟谣。

“还戴了一模一样的胸针!”

“这是造型师的失误。”

“那别人怎么没有?”张琪理直气壮。

“可……”童烁一有些迷茫,“那不就是个胸针吗?”

“你这种没谈过恋爱的人不会懂的。”张琪怜悯地看着她,“这是胸针吗?这是爱情!”

童烁一:“……”

什么爱情不爱情的,童烁一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她洗了把脸,开始剪辑昨天录的视频,趁着热度还在,要早点发到网上去。

视频剪到一半的时候,童烁一才想起自己下午还有个中外电影赏析的选修课,只好匆忙地扛着电脑去了综合楼。

她这个人一向运气不大好,选课的时候基本没选到什么轻松的选修课,被逼无奈之下,差点选了医学系的法医课。不过好在蔺晨抢到的课多,不情不愿地分给了她几门。

提到蔺晨,童烁一终于想起了自己早上翘掉的毛概课,翻了翻微信,名为“三三”的对话框里只有一句毫无杀伤力的“你完了”。语气虽凶了点,但也从侧面说明事情已经顺利解决了,否则以对方的性格,现在一定在嘲讽自己。

童烁一和蔺晨是发小,小时候两个人住在同一片社区,从小学到高中都是一个学校,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好不容易考了大学,没想到蔺晨竟然辜负了父老乡亲们的期望,没考上北大,反而跟她一起来了建大。

这说明什么呢?

童烁一想了想,这说明北大真的很难考。

中外电影赏析课结束时,童烁一的视频也渲染完了,她摘了句歌词编辑了一下文案,发到了宣遥的微博超话里。

#宣遥##舞台王者ACE宣遥#

10.07《第一颗星》专辑签售会Focus

我想我已开始想念你,明明我刚刚才遇见你了。

作为一个站姐,童烁一很是成功。视频发出去没十分钟,转发就破了五百。她看着噌噌噌往上涨的转发数和评论里的赞美,心满意足地关了电脑。

就在这时,蔺晨发来消息:【下课没?我在你教室外面。】

新闻学院这学期刚刚从市中心的老校区转到了位于大学城的新校区,在此之前,童烁一虽经常通过聊天软件骚扰蔺晨,但毕竟相隔很远,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因而蓦地被他找上门来,她心中不免还有些忐忑。

童烁一眉头紧蹙,想起上周找蔺晨借了两百块钱。这家伙也太抠了,竟然不惜亲自上门讨债。

她试探着问了一句:【现在追债都流行来教室堵人了吗?】

三三:【……】

三三:【给你三秒钟。】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从后门逃走,了解她心思的蔺晨又及时地补了一句。

三三:【不是找你还钱。】

她挠了挠头,将电脑塞进背包里,往教室外走去。

大概因为这节课原本就是蔺晨抢来的,所以他自然知道童烁一会在哪里上课。教室在一楼,他就站在一楼外的花圃旁,白卫衣、牛仔裤,身后的黑色背包和童烁一的蓝色背包出自同一个牌子同一个系列。

蔺晨身材颀长,又是宽肩窄腰大长腿,随便往哪儿一站,都是人群里最出挑的那位。

童烁一远远就看见了他,只是忙于回复微博下面的评论,老半天才走出教室。

刘雪悠就是在这个时候冲出前门,一阵白烟儿似的飘到蔺晨面前的。

隔着好几米,童烁一同蔺晨对视一眼,用眼神无声地质问他:这是什么情况?

这位穿着白色长裙的刘雪悠,人如其名,是个走清纯知性风的漂亮姑娘。她和童烁一是一个系的同学,但不是同一个班,大家也不太熟,只是看见了能叫出名字的程度。

蔺晨没搭理童烁一,他双手插兜,下巴高抬,垂眼看着面前的姑娘。

“同学有事?”他问得简洁。

刘雪悠双手捧着一本《银河铁道之夜》,有点紧张:“蔺同学你好,我……我是来还你书的。谢谢你呀。”

蔺晨接过书,表情纹丝不动,淡淡地说:“不客气。不过……这书你什么时候借的?”

刘雪悠双颊泛红,慌张又无措:“不……不好意思啊。上次我在图书馆看见你有这本书,就跟你舍友说了一声……我还以为他问过你了呢。”

“庄梁借你的?”蔺晨一下猜中那位“舍友”的名字,接着说,“没事,还回来就行。”

“其实……”刘雪悠拽着衣角,艰难地说,“本来书里夹着一张书签,但我不小心给弄没了……要不我赔你一张吧?”

蔺晨摇了摇头:“不用了。”

刘雪悠却坚持:“不行,弄丢了你的东西,要是不赔给你,我怎么过意得去。”

“我是说——”蔺晨澄清,“你赔不起。”

刘雪悠:“……”

虽然被拒绝得很无情,但她是一个不轻言放弃的姑娘:“那我……请你吃晚饭吧,就当是赔礼道歉了。”

蔺晨听出来了,这姑娘的目的压根就不是还书。他婉拒道:“抱歉,我晚上约了人了。”

“那下次吧。”刘雪悠尴尬地扯了扯衣角,“我就先走了……”

她同蔺晨道了声别,逃也似的跑出了综合楼。

童烁一在微博上溜达了一圈,存了几十张“爱豆”的高清图,这才不耐烦地走了过去。

“你跟人小姑娘说什么呢,又是鞠躬又是道歉的?”

刚才二人讲话的时候,她只听见了前面几句,说到后面的时候,她只顾着看“爱豆”的精修图,啥也没听进去。

蔺晨挑眉,将《银河铁道之夜》递给她:“喏。你的书,还你。”

“你看完了?你一个理科生,看得懂吗?”

童烁一的目光充满了不信任,她翻了翻书页,奇怪道:“我记得我在里面夹了一张书签来着,怎么没了?”

“哦,你说那个印着卡通人的书签吗?”他漫不经心地说,“我给弄丢了。”

童烁一登时合上了书,瞪大了眼睛:“你弄丢了?”

他点点头,语气一点也不真诚:“真不好意思,我赔你十张行不行?”

她却一脚踩上了对方的白色球鞋,用整个身体的重量压了过去,怒吼一声:

“这是我‘爱豆’去年生日绝版发售的限定书签啊,你这个浑蛋!”

蔺晨:“……”

我脚上这双也是限量联名帆布鞋来着。

去食堂的路上,童烁一一直都气鼓鼓的,一句话也不肯讲。

她故意走得特别快,闷声直往前走,刻意和身后的蔺晨拉开了好长一段距离。

老实说,这个结果,蔺晨是有预料的。换个方式讲,这甚至是他有意为之的。

从初中开始,童烁一就喜欢去校门口的商店里买大把大把的明星海报和贴画,课本、文具盒上贴得到处都是。高中时,她沉迷追剧和团综,在网上和追星小姐妹聊得热火朝天,常常说出很多他听不懂的名词。

考上大学后,童烁一更是肆无忌惮地全国跑,一场活动接一场。暑假计划好和蔺晨一起去渝城旅游,结果却被拉过去看了场演唱会。他还在**威之下,被逼在宣遥MV取景的地方拍了一张羞耻的同款合影照。

但这一切,都没让蔺晨觉得,童烁一的所作所为有什么不对。

人人都有爱好,虽然摸着良心讲,他并不情愿对方追着帅哥喊哥哥,但是他也并没有立场去斥责童烁一追星有罪。

如果说这么多年来唯一有什么让蔺晨觉得无法接受的,那就是昨天晚上的事情。

他在建陵火车站吹了很久的风,却等来对方一句“没赶上高铁”。这倒也无妨,只是她一个长得,咳咳,还挺好看的小姑娘,独自一人在火车站哆哆嗦嗦熬了一宿,连顿正经饭都吃不上,只是为了见一个根本不认识她的男人。

蔺晨真的恼火。

他对弄丢书签这件事也很愧疚,只是的确没料到一张书签会有这么重要。

蔺晨看着前方小姑娘的背影,她脑后梳了个小辫子,走起路来左摇右摆,像节奏错乱的钟摆,一双筷子腿哒哒哒地往前跑,赶着去火拼似的。

他叹了口气,迈着大步追了上去。

“我就是想提醒你——以后别一个人追星了。不安全。”

憋了半路,蔺晨终于吐出了一句话。

童烁一原本做好了准备,等着听他训斥自己“追星无用、浪费青春”。因而蓦地听见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时,她愣了好久才听明白。

他……不是反对我追星?

她挠了挠头,嘟囔道:“大家都很忙,哪有人能陪我一起?”

蔺晨突然停下了脚步,童烁一没刹住脚,直直撞上他的后背。

当她捂着额头莫名其妙地看向对方时,却从初秋微凉的晚风里听见了他清朗的声音——

“我啊。”

蔺晨额前的刘海被清风吹起,露出浓密而锋利的眉毛。他看着她,深褐色的眼眸像点亮新月的天幕,星星沉睡其中。

“不二,还有我。”蔺晨对她说,“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童烁一呆呆地看着前方的人,愣了很久。

“你……”暮色四合中,她缓缓开口,“你是不是‘饭’上宣遥了?”

蔺晨:“……”

这个傻子究竟为什么可以在饭圈混得风生水起?

为了赔偿童烁一丢失的书签,蔺晨答应请她去吃二食堂的酱汁排骨煲仔饭。

尽管童家父母给女儿的生活费不算低,但到底经不住童烁一追星的巨额开销。上一个月她为了攒钱去签售会,顿顿吃素,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还是透支了。

童烁一垂涎这个窗口的煲仔饭很久了,今天终于逮到机会免费蹭了一顿,恨不得把骨头里的骨髓都给啃个干净。

蔺晨虽也点了一份肉末茄子煲仔饭,但是没吃几口就饱了,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握着手机,目光却总是不经意地落在狼吞虎咽的童烁一身上。

童烁一浑然不觉,一边啃着排骨一边含混不清地问:“你们一食堂没煲仔饭卖吗,怎么老跑我们这边来?”

蔺晨用勺子戳了戳米饭,点点头:“对啊,一食堂特别难吃。”

建大的男女生宿舍隔得较远,一食堂在男生宿舍附近,二食堂在女生宿舍附近,但童烁一总会撞见蔺晨绕一大圈来二食堂吃饭,今天才问出了个答案。

她表示理解:“二食堂的饭的确挺不错的,就是价格也不便宜。”

她囊中羞涩,吃了这顿又开始担忧下顿。

“这次去上海见宣遥,花了多少?”蔺晨问。

童烁一瞪他一眼:“我对‘爱豆’的感情能用金钱来衡量吗?肤浅!”

蔺晨白她一眼:“但是你给‘爱豆’买的专辑都必须用金钱来衡量。”

童烁一说不过他,索性夹了一块排骨塞进他的嘴里,彻底堵住他的声音。

蔺晨咂咂嘴,果然不再讲话。

蔺晨回到宿舍后,接到了一通从老家襄津打过来的电话。

来电显示是童烁一的妈妈。

两个孩子还小的时候,蔺家和童家就关系很好,两个母亲一起在幼儿园门外等孩子放学,常常交流育儿心得,彼此羡慕对方家的孩子。后来蔺家出了种种变故,搬了家,童妈妈对蔺晨,却始终相待如初。

想起国庆回家时听到的一些风声,蔺晨毫不犹豫地接起电话,走到了阳台上。

童妈妈体贴地询问了他最近的生活情况,例如换季了记得加衣服,被子多拿出去晒晒太阳,吃饭不要省钱,多出去运动运动别天天窝在宿舍……再接着说下去,却支支吾吾不断,显然有心事。

蔺晨心细,主动说道:“阿姨,您别担心了。我过得挺好的,烁一也和我一样。”

童妈妈被戳破心事,反倒觉得松了口气,她委屈地说:“一一这孩子,从小就被我和她爸爸惯坏了,脾气犟死了。前几天放国庆假,我不就说了她几句而已,结果这孩子收拾东西就走,到现在都不肯接我电话。”

蔺晨有听母亲说过,国庆在家的时候,童烁一和她老妈狠狠地吵了一架。原因也没有其他,仍旧是因为童妈妈反对女儿追星。

高考之前,童妈妈和童烁一约定好了,只要高考考上大学,她今后再也不会管女儿追星的事情。但是童烁一虽如约考上了建大,她老妈仍对追星偏见极大。

在童妈妈眼里,世界上只有教室、医生、公务员和无业游民。因为童烁一追星过火,她误以为女儿之所以学新闻,也不过是为了方便自己追星,总是百般阻拦。

但蔺晨不一样,蔺晨是未来的科学家,科学家嘛,虽然也搞不懂是靠什么吃饭的,但是听起来就倍儿有面子、倍儿高级。

电话里,童妈妈抱怨道:“她一个女孩子学新闻,以后是要吃苦的呀。做记者做传媒很累的,她从小娇生惯养的,肯定遭不住啊!我就劝她考个证,回襄津当个语文老师,不是挺好的吗?她非要跟我大喊大叫,真是气死我了呀。”

童烁一是个倔脾气,跟母亲吵完架就改签去了上海追星,连生活费都忘了要,难怪只能在火车站熬一宿,没钱住宾馆。

蔺晨叹了口气。

他还不觉得现在的自己有资格,插手童家母女的家事。只是……他眼中的童烁一,绝不是那个迈出金丝笼就会坠落悬崖的无用之人。

“阿姨。”蔺晨的声音柔和而清澈,“你就让烁一试一试吧。

“不管她能不能成功,会不会受伤,至少让她试一试。

“反正有我们……有你们在她背后呢。您说对不对?”

二十岁的少年,刚刚跨进成人世界不久。尚未磨平的棱角,裹挟赤子的无畏果决。

他想要将这世间全部的信任与爱,完好如初地送给他的女孩。

十分钟后,蔺晨来到女生宿舍楼下,给童烁一发了个消息。

三三:【我在你宿舍楼下。下午忘记跟你拿药膏了。】

他下午去找童烁一,原本就是为了取药膏这件事,结果却因为一个书签的事儿给耽搁了,到晚上才记起来。

蔺晨有过敏症,每逢换季就会发作,生出许多红色的痘痘,从小去过不少次皮肤科,总是没什么效果。直到去年在上海的医院治疗后,总算找对了治疗方法,只是那种药膏比较特殊,必须隔半年就去上海补一次。

三天前,童烁一负气出走上海之前,曾去找过蔺晨诉苦。

那日襄津刚好降温,蔺晨一觉醒来,胳膊上已经生出不少红色的小点。见童烁一时,他特意穿了件长袖来遮盖,却仍被对方发现了。

彼时,蔺晨扯了扯衣袖,一直拉到手背的位置,他装作无碍的模样,笑道:“没事,一年得发作三次,早习惯了。我打算提前一天回学校,顺路去上海买药。”

童烁一皱了皱鼻子,瞪他一眼:“你妈那么疼你,你多陪她两天吧。”

蔺晨家里情况特殊,早几年父亲不在了,只剩母亲一个人支撑全家,怪不容易的。童烁一跟自己老妈吵得天翻地覆,反过来关照起了别人的母亲。

她想了想,主动请缨道:“反正我后天要去上海参加签售会,顺路帮你买个药不就完了,省得你多跑一趟。”

“你……”蔺晨看向她,“可是你追星不是很忙吗?一大早就得去发应援物什么的?”

没吃过猪肉总看过猪跑,他多少对这个圈子有些了解。童烁一为了这次的签售会准备了好几个星期,他尽数看在眼里。

她说得轻松:“我提前一天去呗,正好我也不想在家待着了。我有饭圈姐妹在上海订了酒店,我去蹭一晚,不是什么大事。”

却没料到那位姐妹只住一晚,签售会结束后就直奔机场,童烁一把最后一笔钱花在了海底捞和第二天的火车票上,因而才在火车站睡了一夜。

枝叶败落的玉兰树下,蔺晨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埋怨自己着实太蠢。

没等多久,刚刚洗完澡的童烁一踩着拖鞋就过来了。

她原本已经上床躺着了,却被一个短信给叫了出来,懒得收拾妆容,穿着粉蓝色的兔子睡衣就出了宿舍门,头发还是半湿的状态。

童烁一看见蔺晨,从口袋里掏出两盒药膏,隔着两米远就扔了过去:“你的东西,接好了。”

好在蔺晨反应快,一手抓住一盒药,脚下踉跄了几下,在快踩到肇事者之前赶紧一个急刹车,稳稳地停了下来。

童烁一被他逗乐了,笑道:“药收好了啊,记得一天涂三次。还有事儿没,没事我回去做数据了。”

“等一下。”蔺晨喊住她,“有事儿。”

他一向最稳重,很少这副煞有介事的模样,童烁一收回迈出去的脚,抬头看向他。

蔺晨咳嗽了两声,说:“你妈……刚刚给我打电话了。”

童烁一当下翻了个白眼:“我妈怎么还找上你了?非得全世界都知道我跟她吵架了是不是?”她阻拦道,“这是我跟我妈的家务事,你别吃力不讨好了,到时候里外不是人,惹得一身……”

“她挺担心你的。”蔺晨打断她的警告,“我也不指望劝你两句就能和好,但你至少给你妈回个微信吧,她在电话里都快哭了。”

童烁一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儿,嘟囔道:“就你会做好人。”

蔺晨抬手拍了拍她的脑门,忍不住劝道:“阿姨也知道不该逼你,你生了这么几天的气,也该消停一下了。你对你偶像都那么有耐心,这么对家里人反而……你又踩我。”

一提到“偶像”这个字眼,原本就挺委屈的童烁一登时就奓了毛。

她恶狠狠地踩了对方一脚,吼道:“能不能别动不动就拿我偶像说事儿?我跟我妈的矛盾是一天天积累下来的,关他什么事儿啊?我妈是个老古板,一点都不愿意理解我。怎么连你也这样啊!烦死了!”

童烁一越说越激动,通红的双眼溢满了泪水。她不愿意在蔺晨面前哭,恼怒地跺了跺脚,转头跑回了宿舍。

蔺晨的掌心还悬在半空中,直到僵直的肩膀发酸了,他才迟缓地放下了手臂。

他……并不是这个意思啊。

这一夜,蔺晨心绪烦乱、深夜难眠,辗转反侧许久。

只要一闭上眼,他就会回想起童烁一鼻尖泛红,闪着泪光,紧咬牙关忍住泪水,倔强地拧过头去的模样。他知道小姑娘一向好强,从不在别人面前哭,小时候被她妈教训惨了,她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等自己哭够了再出来。

他深深叹了口气,他竟然把童烁一惹哭了。

蔺晨彻底睡不着了。

他穿上外套走出宿舍,思来想去,最终往天文台走去。

建陵大学有一座教学天文台,建立在全校地势最高的小山丘上,大二大三的学生都会在这里开设天体观测课。

初秋的天际辽阔高垂,浓稠的夜幕零星地挂着几颗星,隐在彻夜明亮的路灯下,暗淡而遥远。远山淡影隔着很远就能看见,山尖的圆顶闪着动人的金色。

这座教学天文台的设备在全国都数得上前三。重达数吨的卡塞格林望远镜①与头顶只有一层天花板的距离,屏住呼吸时,耳畔响起的嗡嗡声,是来自它在追踪天体时发生的电机旋转。

观测天体听起来新鲜又有趣,实际操作却远没有这么浪漫。除了观测太阳,其他的天体都要等到夜间才能观测。特别是在深夜大部分城市灯光都关闭之后,效果才会最好。

蔺晨来到天文台时已是凌晨,刚进门,一股浓郁的咖啡香迎面飘来。大二的学弟学妹们瘫坐在地上,除了一两位值班的倒霉蛋,其他人都昏昏欲睡。

在没有老师指导的情况下,观测组都会由一名学长来负责管理。不巧,今天的组长庄梁已经睡死了过去,某学弟的包搁在了地上,被他当作了枕头来用。

“蔺学长?”钟亦揉了揉泛红的眼睛,还以为自己太困产生错觉,“你怎么过来了?”

蔺晨踢了踢睡成死猪的庄梁,后者翻了个身,面朝墙角接着睡过去了。他无奈地摇摇头,只是问:“你们观测得怎么样了?”

钟亦拍了拍身旁的同学霍鑫,问:“刚才的那个星轨轨迹数据呢?给学长看看。”

霍鑫打了个哈欠,茫然道:“不是说好了你记录数据,我拍照的吗?”

“说什么呢?刚才拍照的不一直是我吗?”

他们说着说着就争执了起来,电脑上的数据闪了两次,通通被他们错过。

蔺晨叹了一口气,强行分开这两个人,果断地说:“我去观察数据,你们把庄梁叫醒过来拍照。”

“那我们呢?”两位学弟问。

“你们只有一个任务——去补觉。”蔺晨坐到电脑前,拿出手机开始掐表计时,“你们自己定个值班表,三个小时后轮流过来值班。”

学弟们相视一眼,点头如捣蒜。

一夜无眠。

清晨六点,学弟学妹们陆陆续续地醒过来,一睁眼便看见坐在电脑前的那人,竟是大三的蔺晨学长。他双眼熬出了血丝,眼圈泛黑,数据表却被填得满满当当。

蔺晨敲了敲学弟的脑袋,嘱咐道:“下次睡饱了再来天文台,宁可不观测也不能瞎编数据。”他指了指第一张数据表上字迹潦草的几个数字,“照你们这个数据来分析,行星都要撞地球了。”

走出天文台时,天色已微亮。

蔺晨一夜没有看手机,聊天框里还留着昨夜没发出的那句“对不起”。他现在的心绪平静了许多,决定把这句话发出去。

手指还没来得及在“发送”按钮上按下去,屏幕上方突然弹出了一条消息提示——那是微博的特别关注。

【特别关注】@不二一点也不二更新了一条微博。

“不二一点也不二”这个微博,是童烁一的个人账号,也是蔺晨微博里唯一的特别关注。

蔺晨愣了一下,没有按下“发送”按钮,而是先一步点开了微博。

特别关注这一栏里,从头滑到尾,一连十几条微博,全都是童烁一刚刚转发的微博。

具体内容如下——

“啊啊啊啊啊啊哥哥发自拍了啊啊啊啊啊啊!”

“我活过来了呜呜呜谢谢哥哥今天也是爱哥哥的一天[心]!”

“绝了!这个男人真是绝了!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类啊!”

“大家都别闲着,这条微博多转一转,先轮到两万再说!”

“美好的一天从哥哥的美貌开始!”

蔺晨彻底沉默了。

他之前是不是还觉得童烁一应该特难过特伤心来着?

这就是她特难过特伤心的样子?

她比宣遥大了三岁,还好意思喊人家哥哥?

蔺晨切回聊天界面,哒哒哒地把聊天框里的三个字给删了个干净。

天文学院科教楼。

即使已经大三了,天文系的课程仍旧繁重。上午的专业课三节连上,中间不停顿不下课,讲台上的胡教授精神抖擞,讲台下的学生头昏脑涨。

庄梁昨晚打了无数次瞌睡,头刚歪下去就立马被蔺晨给拍醒,煎熬了一整夜。他趴在课桌上睡了整整两节课,第三节课浑浑噩噩地醒过来,完全不知道一上午都讲了些什么。

他戳了戳蔺晨的胳膊,谄媚地笑道:“晨哥,老师上节课讲了啥呀,笔记借我抄抄呗。”

蔺晨入学成绩是专业第一,听说是院长千辛万苦才挖过来的北大苗子。开设天文系的高校并不多,建大的天文学院也算国内顶尖了。前两年换了个院长后,一心要将本系做到全国第一,像蔺晨这样的好学生,几乎是捧在手心里培养的。

没想到,好学生却冷冷地回复了一句:“不知道,我没听。”

庄梁眨巴眨巴眼睛,怀疑蔺晨在开玩笑。

“庄梁,你来说说。”胡教授敲了敲黑板,“恒星的光谱分为几类?”

蔺晨咳嗽一声,左手在桌下比了个数字七。舍友立刻心领神会,回答:“分为七个光谱型。”

谁料这还没完,教授又接着问:“那你具体说说看,是哪七类?”

没等蔺晨翻到这一页的知识点,教授犀利的目光扫了过来,警告道:“看着课桌干什么,看着我回答。”

庄梁挠了挠脖子,支支吾吾一番后,小心谨慎地猜测:“这七类是……红橙黄绿青蓝紫?”

全班爆发笑声。

胡教授敲了敲桌子,冷着脸点起另一个人:“蔺晨,你回答一下。”

蔺晨站了起来,答:“恒星的光谱按有效温度从高到低,符号和颜色可分为:O型,蓝星;B型,蓝白星;A型,白星;F型,黄白星;G型,黄星;K型,红橙星;M型,红星。”

一分钟前还在说自己啥也没听的蔺晨,回答问题却行云流水,是个十足的大骗子。

他在教授赞许的目光下坐了下来,庄梁愤怒地瞪着他,用唇语小声地咒骂:“说好没听讲的呢!”

蔺晨耸耸肩:“前天预习的时候顺手就把这章内容给背上了。”

庄梁翻了翻课本,第八章《恒星世界》,光名词解释就近四十条,您未免太“顺手”了些。

童烁一上完新闻学概论后,立马奔回宿舍,把宣遥的最后一套高清图给修完了。

别看签售会不过才几个小时,可童烁一从上个月就开始准备现场应援,到今天把所有拍的图都发出去后,终于告一段落。为此,她一扫昨日的不快,开开心心地去食堂买了份腊味双拼煲仔饭,一边吃饭一边刷微博。

昨天宣遥深夜发了一张自拍,她今天就设置为了手机屏保,越看越喜欢。

大毛在这时候给她发了条消息。

大毛:【顶流就是顶流。去年他生日的那套书签你记不记得,五十块钱就买了十张破纸的那个。我给挂到闲鱼上了,竟然还真的有人收。】

不二:【提起这个垃圾周边我就生气,成本两块钱的书签,竟然卖五十!桑榆娱乐,垃圾公司,毁我青春,败我钱财。】

她们的话题突然跑偏,大毛义愤填膺地问:【今天桑榆娱乐倒闭了吗?】

大毛是童烁一在网上结识的朋友,她是深圳人,平常两个人见不着面,但在网上联系很是紧密。

和童烁一一样,在宣遥还没出道的时候,大毛就开始支持他了,可以说是最早的一批元老级粉丝。但是宣遥出道后迅速红了,大毛却因忙于生活,无暇顾及饭圈,等童烁一毕业后,就直接把站子交接给她了。

没见到真人时,她一直以为大毛是个傻白甜的大学生,直到有一次去深圳参加演唱会,才发现大毛竟是个有丈夫有可爱女儿的甜品店老板娘。

走进食堂的时候还是艳阳天,晴空万里,一顿饭的工夫却忽然下起了雨。雨势虽不算大,但淅淅沥沥,久久不停。

童烁一来时一向两手空空,只带了手机和宿舍钥匙。刚刚踏出食堂大门,豆大的雨点砸在手机屏幕上,模糊了宣遥的照片,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天色已变,灰溜溜地跑了回来。

她午饭吃得太晚,已经过了一点钟,舍友们大概已经睡午觉了,她在宿舍群里发消息求雨伞,却迟迟没人回复。

其实她昨天本来没打算冲着蔺晨发火的。就像国庆回家,她其实也不想跟老妈吵架。

只不过是从很早以前开始,心里就憋了一口气,每被误解一次、嘲讽一次,这口气就会像气球一样不断膨胀,一直堵塞在胸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和老妈的那一架是导火索,在火车站苦熬的那一晚是一桶汽油,而蔺晨则恰好成了火柴。

一点就燃,一燃就炸。

她并不是因为蔺晨的话而生气,她只是觉得委屈。明明从小到大,她什么委屈都能跟蔺晨讲,人狠话少的蔺晨一直都是她的树洞。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仅仅拥有一个树洞,已经无法满足她了,她还想要更多。

包括蔺晨的理解与包容。

就算千万人都觉得身为站姐的童烁一是在为了一个毫无价值的信仰浪费着时间,蔺晨也绝不可以是那千万分之一。

童烁一注视着手机屏保,电子屏幕上那个笑容灿烂的宣遥突然变得面目模糊,恍惚间,竟变成了蔺晨的模样。

一阵冷风从门外吹进来,一个黑色的身影穿过晃动的塑料门帘走了进来。余光里的人影与幻想中的重合,童烁一浑身哆嗦,打了个激灵。

“你在等我吗?”

如同脑海中的想象照进了现实,她猛然抬头,入眼的却是本该在睡午觉的张琪。

“怎……怎么是你啊?”童烁一慌忙后退两步,受惊不小。

张琪摘下卫衣帽,茫然地问:“你不是在群里说没带伞回不去吗,我来给你送伞啊?”

童烁一生气地瞪她一眼:“你没事穿什么男装啊,我还以为是……”

“男装怎么了?这是我们官朗的同款卫衣好不好?”张琪转了转眼珠子,挑眉问,“原来你在等别人?而且还是个男的?”

张琪一头齐耳短发,身高超过一米七,平时爱穿深色、宽松的衣服,常常被误认为是哪位帅哥。但连自己的舍友都能认错自己,实在有些蹊跷。

童烁一咳嗽两声,掩饰情绪:“瞎说什么呢,我今天没戴隐形眼镜,看不清人脸而已。”

张琪开始感叹:“你竟然开始想男人了,小童童,你的‘爱豆’还在这里,你的心里却还想着别的男人。呵,女人啊。”

“我的‘爱豆’在哪里?”她慌张地看了看四周。

对方镇定地回答:“来,打开你的手机,按下home键。”

手机屏幕上,被设置成屏保图片的宣遥,正灿烂地笑着。

童烁一:“……”

周围寂静了几秒钟,张琪问:“是我看错了吗?为什么你这个眼神看起来很想揍我?”

童烁一冷眼看着她。

童烁一暂时放下新仇旧怨,揽上张琪的胳膊,和张琪并肩站在伞下。没走两步,一个熟悉的人名却被风吹到耳畔。

“蔺晨同学,你的伞可以借我一半吗?”

十分钟前,食堂二楼。

庄梁吃完一大盘炒饭,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

坐在他对面的蔺晨却好像没什么胃口,煲仔饭只动了两筷子就推到了一边,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而埋头刷手机。

庄梁忍不住发问:“你为什么总喜欢来二食堂吃饭?离我们宿舍好远。”

蔺晨头也不抬地回答:“这边的煲仔饭好吃。”

“一食堂也有煲仔饭啊,也挺好吃的。”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一食堂的肉还给得多一点。”

“我觉得这边的好吃。”

“可你都没怎么吃啊。好吃的话你不是应该……”

蔺晨“啪”的一声放下筷子,凉凉的目光扫向庄梁。

庄梁立马认:“哎哟喂,外面是不是下雨了啊?也不知道我们悠悠带伞了没,我去打个电话哈,拜拜!”

对面的人憨笑一声,拎起书包就往外走。

一宿没睡的蔺晨头痛地揉了揉眉心。

他一中午连饭都无心吃,并不是白白浪费在手机上的。为了弥补先前的失误,他特意在各类购物APP上逛了一大圈,万能的网购平台竟没有那张“生日绝版发售的限定书签”出售。

难不成真的绝版了?

蔺晨皱着眉头想了想,又去下载了一个交易二手物品的应用软件。他在搜索栏里打出“书签”两个字,想了想,又加上了“宣遥”两个字。点击搜索,页面上立马弹出许多个商品。

浏览筛选一番后,总算不负所望。

宝贝详情上写着:【宣遥生日会限定书签,九成新,脱粉甩卖。买就送CS站子出的手幅和钥匙扣,不包邮。具体价格私聊。】

闲鱼上很多东西都这样,标价只标了个“一元”,但是实际价格是要跟卖家具体详谈的。

蔺晨懂这个规矩,于是点击卖家的头像,给对方发了则消息。

手机用户2352352787:【您好,请问这套书签怎么卖?】

等到蔺晨与卖家沟通完时,外面的雨势却渐渐大了起来。

他猜想以童烁一的性格,出门前根本不会看天气预报,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隐隐有些担忧。想要在聊天框里说些什么,犹豫许久却又放弃。

那个家伙满脑子只有追星,这点小事根本打扰不了她的好心情吧?他有时也会好奇,除了偶像以外,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走进她的视线?

说不清是因为想得太多,老天爷也来帮忙,还是蔺晨的特意绕道达到了效果,他刚准备往楼下走,隔着十几层台阶,瞧见了站在楼下的童烁一。

他可以走到童烁一的面前,也可以兀自走开。但他都没有这样做。他只是站在原地,站在她看不见的视野盲区里,静静地看着这个姑娘。

或许是因为刚刚跑出去淋了些雨,童烁一的刘海被打湿了,懒洋洋地伏在额前。她今天难得地梳了两条麻花辫,乖巧地挂在耳朵两边,她总会下意识地摸一摸辫子,原本完好的发型被摸得乱糟糟的。

蔺晨总会关注到很多她的小细节,大部分是连当事人都不知道的。比如说,她走神的时候常常抿嘴,从齿尖到嘴角,晕开一道渐变的粉红;她的手腕上总是会套着一根备用的头绳,无聊时总会拨弄着玩;急躁的时候会原地徘徊,在小范围内不停转圈……

他看不见连绵成雾的雨,只看得见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和由这些细节所构成的她。

蔺晨一步一步,沿着台阶,以极慢的速度往下走。他离她越来越近,而她却浑然不觉。

在剩下最后几级台阶之时,她等的人终于出现了。

这样也很好。

蔺晨想得豁达,没有走过去,而是拐了个弯,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这个时候却出现了另一个人。

“蔺晨同学,你的伞可以借我一半吗?”

说话的人是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生,蔺晨认人的本领不算好,正在思考这个有些面熟的人到底是谁时,她又走近一步,拉住了他的衣袖。

“真是拜托了,我宿舍离这里很近,可以麻烦你吗?”女生注视着他,眼中泛着眸光,像极易受惊的小鹿。

这女生虽说得软糯,音量却不算小,恰好是能让过路人听见的程度。童烁一闻声望去,侧过头来,正对上蔺晨下意识看向她的目光。

就在这一刻,童烁一竟有些晃神。

天幕阴沉,日头藏在灰色的云层里,漏出稀疏的光线。偌大的校园都笼罩在朦胧的水汽里,细雨飘到脸上,凉滋滋的。而蔺晨那双澄澈的眼睛,也好像在雨水里浸泡过一样,水光潋滟。

周遭安静了几秒,短暂却足够让她确定,他所看向的那个人,是自己。

“请问可以吗?”

——直到这个声音将童烁一拉回现实。

童烁一认出了那个女生,黑色中分长发、四季不改的白裙,除了她的那位同系同学刘雪悠,不会是其他人。

“这不是我们系的刘雪悠吗?”张琪没戴眼镜,看得有些吃力,“她身边站着的……不是你那位青梅竹马吗?”

童烁一慌忙转过头来,假装没看见那边的两位,嘴硬地说:“什么青梅竹马,普通同学而已。”

张琪调侃:“普通同学?那你现在的表情怎么跟看见男朋友劈腿一样臭?”

童烁一还想反驳,张琪却一把将她推进雨幕中,自己则举着雨伞,离她三米远。

“小童童,作为你的僚机,我就只能帮你到这里了。”不待对方反应过来,张琪拔腿就跑,迅速消失在天外。

童烁一看着蔺晨,蔺晨也看着她,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沉默了许久。

“过来。”

终于,蔺晨开了口。

童烁一坚持倔强到最后一秒,故作镇定地哼起歌:“I am dancing in the rain,I am dancing in……阿嚏!”

没唱两句,她就打了个十分响亮的喷嚏。

“最后一遍。”蔺晨催促,“过来。”

童烁一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灰溜溜地躲进了他的伞下。

这二位之间的氛围太过诡异,刘雪悠本以为自己是主角,却突然成了状况外的角色,只能尴尬地为自己找话。

她问:“同学,你是童烁一吧。我是新闻系三班的学生。我叫刘雪悠,你还记不记得我?”

不同班之间交流不多,但也并非完全不认识。童烁一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你也没有带伞吗,那不如我们一起走?”她皱着八字眉,可怜兮兮地说,“本来我是想等雨停的,但是我……我今天身体不太方便,这天又太冷了,只能过来拜托你们了……”

她大概是想说自己正好生理期,但是抬眼看了看蔺晨,又不好意思地换了种说法。

童烁一挠了挠头:“可是这伞只够两个人撑啊,要不我还是……”

她半条腿已经退到了伞外,没来得及开溜,蔺晨突然将伞塞到她的手上,动作太过迅速,不由分说。

“你们俩撑伞回去吧。”他说,“我走回去。”

“可是……”

童烁一还想说什么,刘雪悠却主动走了过来,插在了她和蔺晨的中间。

“同学,这样太对不住你了。”刘雪悠羞涩地道谢,“你帮了我好几次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她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注视着蔺晨,没有发现童烁一当场翻了个白眼。

蔺晨被后者的小动作逗乐了,手握成拳捂着嘴角掩饰笑容。

他想了想,微笑着回复道:“不用客气,我叫红领巾。”说罢,转身就走进了楼梯间。

刘雪悠愣愣地回过头,问身边人:“他刚才……说什么?”

童烁一微笑着重复:“你没听见吗?他说他姓‘红’,名‘领巾’。”

刘雪悠:“?”

多亏了红领巾同学的帮忙,童烁一和刘雪悠并肩撑着双人伞,在雨中不紧不慢地往女生宿舍走去。

她们沉默了一路,各怀心事。

刘雪悠又不傻,当然知道那个长得好看的男孩子是故意不想告诉她名字。其实她早就知道对方名叫蔺晨,是天文系的全系第一,她不过是想找个理由和对方相识罢了。

她记得童烁一这个人,大一军训的时候,她们曾经在同一个营。

当时,教官组织大家自我介绍,大部分女生都害羞腼腆,而童烁一却咋咋呼呼地说:“大家好,我叫童烁一!我的爱好是追星,宣遥大家听说过没?Starlight的门面担当!大家有空多了解了解呗!”卖力的安利惹得哄堂大笑。

刘雪悠自然也对她“印象深刻”。

刘雪悠心里千回百转,用余光瞥了身旁人一眼,却见童烁一左手撑伞、右手握手机,正乐呵呵地看着宣遥的采访视频。

刘雪悠酝酿了一下,微笑着问道:“烁一,刚才的那个男生,是你的男朋友吗?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呀?”

她早就打听过了,蔺晨压根没有女朋友,她故意这样问,只是想要试探对方。

童烁一立马摇头:“他怎么可能是我男朋友?你误会了,普通朋友而已。”

“啊……那太不好意思了。”刘雪悠又问,“那,他是什么系的呀?”

“你……很好奇?”童烁一挑眉看向对方,“我跟他很熟哦,你想打听什么?”

刘雪悠慌忙摆手:“没有啦没有啦,随便问问而已。”

童烁一打量了她几眼,不自觉地就在心里盘算了起来,渐渐生出几分恶趣味来。

“咳咳。”童烁一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我悄悄告诉你哈,其实啊,这个人叫蔺晨,是天文系的。我俩啊是在追星的时候认识的。”

刘雪悠愣了:“追……星?”

“对呀。”童烁一的表情十分真诚,“Starlight组合的宣遥你听说过没?他就是我们的‘爱豆’!你别看这个蔺晨长得无欲无求的,其实是我们饭圈十分知名的一位男饭,给宣遥砸了不少钱呢。”

刘雪悠的嘴角抽了抽:“不……不可能吧。他一个男孩子,为什么要追男歌手啊?”

“我本来也是不相信的,但是那不赶巧了吗?我去年暑假去渝城玩的时候,正好在宣遥录MV的地方遇见了他。”

童烁一一面说着,一面打开手机相册,翻出了一张蔺晨的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她们饭圈知名的追星圣地,宣遥出道第一支MV的取景地。这几年Starlight组合有了名气后,这个公园门口还专门拉了条横幅,上头写着“来洪滨公园,享Starlight同款”。

横幅前站着一位男生,正是蔺晨本人。

其实,这张照片是童烁一逼着给蔺晨拍的,要不是因为蔺晨日常一副高岭之花的清冷范儿,旁人一定会辨认出他满脸的不情愿。

刘雪悠看到那张照片,三观都要炸裂了。

童烁一还在一旁添油加醋:“你可能不知道,蔺晨的高考成绩可高了,本来是能去北大的,但是他偏偏来了建大。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桑榆娱乐就在建陵呀!”童烁一猛拍大腿,“就市中心的东榆大楼,在颂月饭店对街的那个——那就是宣遥的公司呀!”

桑榆娱乐是全建陵最大的娱乐公司,学新闻的学生,有几个人会不知道它?

刘雪悠身形一晃,已经不太站得稳了。

气氛都烘托得差不多了,童烁一突然装傻,故作不知地问道:“欸,对了,你为啥对蔺晨这么好奇呀?你也喜欢宣遥吗?”

刘雪悠:“我……”

我喜欢个屁的宣遥。

她挤出一丝笑容,搪塞道:“随便问问……随便问问……”

童烁一和刘雪悠同一个系,宿舍也住得近,只不过一个在一楼另一个在二楼,她们走到宿舍大厅时分了手。

临走时,刘雪悠看着那把属于蔺晨的伞,含蓄地说:“这把伞……”

“我下次还给蔺晨!”童烁一抢白,“正好跟他一起聊聊前两天遥遥签售会的事。”

刘雪悠听了一路的“宣遥”“遥遥”,头都大了。她呵呵笑了一声,告辞:“那我先回去了,打扰。”

“慢走哦。”童烁一朝着她的背影招手。

楼梯间里传来对方哒哒哒跑上楼的声音,童烁一甩了甩湿淋淋的雨伞,往自己宿舍走去。

她回想起刘雪悠仰头看向蔺晨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就叹了口气。这个姑娘的想法,真的是太好猜了。

大概是从高一开始,童烁一就学会辨认这种眼神了——你看见喜欢的人时,眼中不自觉地绽放出光芒来,就像是星星沉睡在眼眸中。

蔺晨在初中时还只是个瘦瘦矮矮的书呆子,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遮住了好看的一张脸。男孩子发育晚,到了初三时才开始抽条,个子噌噌噌地往上蹿。初三开学时他还坐在教室前排,毕业时却快长到一米八了。

那一年,蔺晨以全市第三的成绩考进了襄津最好的重点高中育淮中学。童烁一比他差点,全市前五十,没能考进他所在的英才班。育淮中学从他们那一届开始正式设立英才班,聚集了全校最好的师资,目标是冲刺清北。

童烁一所在的重点班也不算差,大家也都是冲着985和211去的,但是一朝沦落为二等公民,看向英才班学生的目光都变成了仰视。

每当蔺晨冷着一张脸从四楼的英才班来到三楼的重点班,来找童烁一讨要昨天借了没还的数学笔记时,全班的女生都会骤然安静下来,虽然仍是一副看书和聊天的模样,但下嘴唇早被咬得泛白,两只手都是冰冷的。

后来,童烁一不借笔记了,蔺晨每天早上也不再来三楼敲门,那些女生却还是会在同一时间朝同一个方向张望,有人走过窗前时,她们眼中眸光亮起,却在看清是别人时,再度黯淡下去。

也有女生旁敲侧击地询问童烁一:“你和蔺晨认识这么多年了,真的不喜欢他吗?”

彼时,童烁一猛然合上《当代歌坛》杂志,义愤填膺地说:“狗屁!这家伙连‘苏坡揪你耳’有几个成员都不知道!我跟他道不同不相为谋!”

女生:“……”

对方愣了半天,才明白“苏坡揪你耳”是SuperJunior,是一个韩国组合。

后来,韩国哥哥去服兵役了,童烁一在伤心寂寞的日子里邂逅了新的真爱——新晋组合Starlight。

从此,她对蔺晨的控诉就变成了:“你这家伙!竟然连Starlight的应援色都搞不清!星光色星光色!星光色当然是和星星一样的蓝色啊!”

蔺晨:“?”

蔺晨合上书,认真解释:“星星的颜色是由其表面温度决定的,我们看到的星星都是恒星,恒星表面进行着剧烈的热核反应,核燃料释放出能量,产生较高的温度,从而发出光线。星星也会经历青壮年、中年、老年时期,在这个过程中,星星的颜色是不断变化的。所以星光色是蓝色这个认知是不准……”

童烁一愤怒地捂上耳朵:“你闭嘴!”

虽然撑了伞,但是风雨飘摇,童烁一的衣服还是湿了一大半。她回到宿舍后立马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服。片刻的工夫,夜幕已降临了。

秋雨未歇,晚风更盛。天边划过一道闪电,预示着暴雨将至。

童烁一吹干了头发,看着挂在阳台上的黑色雨伞,忽然担忧起了蔺晨。

他淋到雨了吗?

说来实在懊恼,原本是她主动向蔺晨发脾气,闹得两人关系尴尬。但是蔺晨一开口,她就不自觉地回应了他。现在,她已然接受了他的帮助,想要再冷战下去都不好意思了。

童烁一的手在微信界面上滑了滑,点开了名为“母上”的聊天窗口。

昨天,童妈妈发了很多条很长的文字消息,童烁一看都不看一眼,现在后知后觉,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读了起来。

母上:【一一,妈这两天也想了很多,那天的确不该发那么大火的。但我的初心也是为你好。高考成绩刚出来的时候,妈觉得你考得不错,一时高兴,就没有多管你的专业选择,想让你学自己喜欢的。但是后来我和你爸聊了很多次,越来越觉得学新闻不适合你,所以才想劝你转专业。】

五分钟后,又发了一条。

母上:【但是,可能就像晨晨说的那样吧,妈还是应该多给你一点信任,不能因为怕你吃苦就阻挠你的选择。妈知道错了,你要是原谅妈妈了,就回条消息好不好?】

还有一条,是今天早上发的。

母上:【襄津下雨了,你们那里下雨了吗?出门记得带把伞,千万别感冒了。】

童烁一看着窗外的大雨,眼眶渐渐发酸。

她想了很久,点开文字窗口,打下了一行字。

童烁一:【别担心。我带伞了。】

虽然没法张口说对不起,但你是我妈,你一定能明白我想说的话。

童烁一想通了,人与人的相处为什么要计较那么多,坦诚点不好吗,在心里憋太多的话不说,是会生病的。

她思考片刻,又给蔺晨发了一条微信。

童烁一:【亲爱的三三,能否去二食堂帮我打包一份什锦炒饭呢?】

三三:【胖死你算了。】

童烁一:【谢谢哟(^U^)ノ~】

不过三句话,却也算是破冰。

过了十分钟,蔺晨发消息说他到了宿舍楼下。童烁一立马穿上拖鞋,哒哒哒地跑了出去,走到一半又折回去,带上了两把雨伞。

雨又下大了,蔺晨进不了女生宿舍,撑着伞站在楼下。男孩子体质好,不怎么怕冷,因为下午有体育课,他特地换了运动短裤和宽松的蓝色短袖,风雨飘摇中,越发显得清冷。

初秋已至,遍布建陵的法国梧桐走向衰老,泛黄的枯枝与坚韧的绿叶交错于枝头,清淡与浓烈混杂。无根水冲刷人间,根茎衰败的枯叶被风雨裹挟,零落于花坛泥泞,为大地盖上一层薄薄的锦缎。

蔺晨站在梧桐树下,久久伫立,像一幅静默的画像。

“我来啦!”

童烁一撑起自己的星光色小伞,一面喊着一面冲进了大雨。

她将属于蔺晨的那把黑伞擦干净,折叠完好后扣上扣子,完好无缺地递给了它的主人。

“喏,还你。”她感激一笑。

蔺晨也将打包好的食物递过去,嘱咐道:“天凉了,我给你多点了碗汤。现在可能有点凉了,你用微波炉加热一下再喝。”

她将堆叠的两盒食物抱在怀里,胸膛感受着食物的余温。

“我……”

“其实……”

他们同时开口,似乎都有话要说。

童烁一主动说:“那什么,你先讲吧。”

蔺晨抿了抿唇,垂下眼帘,泠泠雨水一般的声音郑重地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她眨了眨眼,不知对方是在为什么而道歉。

“昨天晚上……是我鲁莽了。我想了很久,还是要跟你说声抱歉。”蔺晨说,“我只是希望你也替阿姨想想,她毕竟是你的妈妈。但是,我绝对没有斥责你的意思。只要是你喜欢的事情,我都支持。”

“谢谢你的支持。”童烁一将食品袋挂在手腕上,感激地握住了蔺晨的手,“既然你这么支持我,明天我们宣遥的时尚杂志发售,你能不能借点钱给我?”

晚上,蔺晨洗完澡后翻《理论力学》的课本,一面翻书,一面做笔记。

从小到大,所有老师都夸赞蔺晨是个稳重踏实的孩子,特别是学习上,从来不要家长催促。但是,清净无求的三好生自从上了大学后,却时常受到红尘世俗的纷扰,写了一半,突然搁下了笔。

他忽然想起,虽然童烁一总是满嘴讲胡话,还故意说一些关于“爱豆”的话来气他,但是当他离开女生宿舍的时候,童烁一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好似有什么心事要说,而直到最后都没能说成。

蔺晨从书包里翻出手机,顾不上班级群里99+的群消息,点开了名为“不二”的聊天窗口。

蔺晨:【刚才,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来着?】

不二:【啊,被你发现了。】

蔺晨:【现在说吧。】

不二:【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你……】

屏幕前,无欲无求的三好学生,心跳漏了一拍。

不二:【你缺不缺洗衣液呀?】

蔺晨:【……】

不二:【宣遥新代言了蓝星星牌洗衣液,不如我们一起组团买吧!】

蔺晨:【不缺,不买,滚。】

踏实稳重的乖宝宝再度奓毛了。

蔺晨重新握起笔,一个字还没写上,身后又传来了舍友的躁动声。

“跑毒了跑毒了!快开车去安全区!不是你等等我啊我还没上车呢!”

“啊……我死了。”

带妹吃鸡的庄梁原本打算秀一把庄枪神的魅力,没想到妹子比他还狠,开着车自己跑了,丢下他一个人在安全区外失血而亡。

输便输了,那妹子却还不忘讽刺他一句:“哟,果然是装枪神。”

庄梁愤怒地摘下耳机,哀叹道:“女人啊,你的名字叫无情!”

对这句话感同身受的蔺晨难得一次没有谴责他乱改莎士比亚的名句,而是缓缓转过身来,目光炯炯地看着对方。

庄梁扔下手机,跑去洗手池准备洗衣服。

蔺晨盯着他的背影,问道:“庄梁,你缺洗衣液吗?”

庄梁莫名其妙:“还剩半瓶,咋了?”

蔺晨咳了咳:“那什么,蓝星星牌洗衣液还挺好用的,你想拼团吗?”

庄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