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怎么短短几日,小徒弟就长高了

1.

黎昼从来都没架子,不会自持身份不肯低头,他是一个愿意道歉的人,只要他觉得自己是真的做错了。

只可惜,他这个歉,等了三日都没能道得出去。

傍晚,方月去在小院洗擦剑的软布,碰巧遇见黎昼。

“林师兄!”

他们同为剑修,在林无妄离开的第二日,方月去便兴致勃勃琢磨了一番装死不动弹的宿云剑,继而与黎昼讨论起修行之事。也正因那一番讨论,他叹服于黎昼的见解,当下便对着眼前少年唤出一声“师兄”。

“少门主。”黎昼轻一点头。

方月去起身向他,又往两边一探:“那位师弟还没回来?”

起初说好一同上路,没想到第二天就出了个小意外,队伍里丢了个人。黎昼心底无奈,当下便提议方月去先走,然而方月去大抵是觉得不道义,说愿陪他等等。

“没有。”黎昼叹一声,“若是耽误了少门主的行程……”

“不不,我并无催促之意。”方月去摆摆手,“只是想着那位小兄弟一直……出走不回,你我只在这儿死等,总归不是个办法。再说小师弟一人在外,安危难测。不如我们去寻城中管事,帮着找找人?”

闻言,黎昼有些犹豫。人他日日在找,只是这几天他整个镇上跑遍了也没看见半个影子,想必小崽子是有意躲他。

方月去见他面色不对,放慢声音:“还是师兄有什么为难的地方?”

神色关切,眼眸清亮,是真在为他担心。

黎昼转念一想:“少门主所言有理,是我疏忽了,我这就去寻管事。”

说罢,他抬脚就走,却被身后人一把拉住了袖子。

俗话说关心则乱,这真是半点儿不假。

“现下已经入夜,管事早不在府上了,林师兄便是着急要寻,也该等到明早才有人。”

黎昼一愣:“也是。”

方月去正想说些什么,却看见了对方身上一瞬间的失魂落魄,于是到了嘴边的安慰忽然变得苍白起来。

犹豫会儿,他拍拍黎昼的肩膀:“小师弟不像愚笨之人,林师兄也别太过担心。”

黎昼轻轻叹,道了声谢便回房去。

路程不长,但他走得很慢,像是在等谁趁着个什么时候跟回他身后。只可惜,走到门前也没等见。

倒是开门关门间,有一阵风卷进来,黎昼一顿,听见阵清脆的珠玉声。再回头,桌边已经坐了个人。

“晨星。”黎昼似有疑惑,语气却不显。

风还未落,女子腕间的红纱如轻烟扬起,她眨眨眼:“呀,果然你们谈起过我。”

久寻不见的人终于出现,心焦许久的事情也终于有了转机,从先前的几分落寞中抽身出来,黎昼快步上前。

“你这是做什么?怕我跑了?”

“你既来寻我,应是不会。”

“那你还急着过来?”晨星比画两下,自虚空中抽离出细密金线缠在手上,“还在周围给我布这些东西?”

眼见法阵被破,黎昼却没有半分不自在,他只是在桌子的另一边坐下:“有备无患。”

女子玩着金线:“可这对我没用。”

黎昼坦然:“我先前不知,若早知道,便该换一招。”

晨星打量他两眼,嘟嘟嘴:“真没意思,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不如我家小公子。”她指尖轻捻,金线化作细尘散去,“他就很有意思。”

黎昼不动声色,只坐在那儿。

好在晨星没准备和他绕圈子:“所以你们不要再跟着我们了,这让我很困扰。”

“若我没有记错,我们同方少门主不过约定同行,并无其他,况且少门主也应下了。”晨星此人,未知且强大,这样的存在往往最令人忌惮。因此,即便她看似无害坦诚,黎昼也没有对她放松警惕。

他略作停顿:“却不知这困扰是从何而来?”

分明有另一个意思,偏要将它藏在出口的话后边,叫人多心去猜,又复杂又累,晨星最不喜欢这么说话的人。

她嫌得很,一拍桌子:“我喜欢他,你们这么跟着我,我怎么找机会对他下手?”

黎昼原在倒茶,闻言,手上一抖,茶水差点儿没洒出来。

“我知道你在找我,若有什么,今日你一并和我说出来,我们速战速决,免得那小子回来了,又要阻我。”

黎昼一滞:“和他有什么关系?”

“和他没关系,和他这个人的存在有关系。”讲完觉得对方可能听不懂,晨星又道,“简单地说,我俩相生相克,即便是离得近些都会有损害,比如心肝肺疼啊、头昏脑涨啊……哎呀,总之很不好就对了!”她啧啧两声,“更遑论路途遥遥,还要同行。”

晨星放下茶盏:“你说你,处心积虑把我俩凑到一起,你是不是要害我们?”

瓷杯落在桌上,也磕在黎昼心间,碰出一声脆响。

他的手一抖,垂眸,抿了嘴唇。

解释完,晨星又觉得奇怪:“怎么,这么难受的事儿,他没和你说过?”问完又陷入沉思,嘟嘟囔囔,“难道他对我影响大些,而他无感?”

后边这几句,黎昼有点儿没听懂,好在不懂的那部分并不影响他理解当下局面。

只不过有一点在意,晨星说中了,那些不适,林无妄真的半个字都没有同他提过。他一滞,但毕竟不是时候。

黎昼摇摇头,忍下那几分在意。

“所以你不是在躲我,而是不愿见他?”

“可以这么说。”晨星将空杯子往黎昼那边一推,补充道,“也不是不愿见他,只是见他,我不舒服。”

黎昼眉头一皱,为她斟茶。

晨星以为他仍不懂:“都说了,我们相克。”

顿了会儿,黎昼问道:“那你们是同族吗?”

晨星一口茶没咽下去,差点儿就喷出来。

“同族?”她像是想笑,琢磨了会儿又点头,“好像也能这么说,只不过,要按这个逻辑算,我们这族满天下也不过三人。哦,不对,那个不算……那么,就我和他吧。”她说完,又纠结摇头,“也不对,我可不像他那么正统,我比不上他。”

她说得没头没尾,一番话下来,除了她自己,谁都听不懂。

倒是稀奇。

黎昼想了想:“那你们是什么?”

“哎?什么是什么?”

黎昼见她不像装傻,是以换了更直接的问法:“他生命垂危,你可知该如何救他?”

“生命垂危?”好似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晨星先是惊诧着笑了一阵,这才接口,“你放心,他好得很,即便有朝一日,全天下都出了事,邪魅横行、妖魔当道,他也会活得好好的。”

晨星勾唇,话中似有深意。

“他可是……”

说到这儿,晨星面上一白,眉间不自觉地抽搐几下,忍耐着什么似的。

“可是什么?”

晨星捂住心口,摆摆手:“若你找我就为这事儿,那你大可不必担心。我虽不知你对他怎么会有这样的误解,但你知道是误解就完了,我们的事儿也算作谈妥。接下来的路你们别跟着,我与那小子若要接近,对我不好,对他也不好。”她想了想,往更严重的地步又多说一句,“我们生来互斥,接近了,都要完蛋。”

“但……”

“就这么定了!”晨星一拍桌子,旋身而起,红纱尾端就这么散在风里。

须臾间,人影消失,只留下一句话。

她说:“告辞!”

2.

黎昼着急想多问两句,但晨星余音虽在,人却已消失。

有那么一个瞬间,黎昼觉得茫然,晨星与他陌生,他并不能确定她是否可信,若她所言非虚,林无妄无事,那是最好。可若不是真的,又该要怎么办?

黎昼拧了眉头。

但没等他多想些什么,门便被叩响,是很轻的三下。

心绪不宁之下,黎昼将门打开,他微微低头,有些漫不经心,外面的少年却显得局促。

“师尊。”

闻声,黎昼抬眼。只一眼,他便怔住了。

“你……”黎昼张了张口,愣在原地。

这是林无妄?

眼前的人穿着未变,个子却蹿高许多,连带着那眉眼长开来。少年脸颊上的肉感褪去,轮廓倏地变得利落,原本偏圆的眼睛也变得狭长,眼尾微微上挑,显得有些邪气,只现下正低眼望他,眸中几分委屈,弱化了五官上的妖异。

若不是他身上气息未变,若不是他那一句“师尊”,黎昼还真是不敢认。等等,他这是发生了什么?小崽子怎么一夕之间变成了大人?

黎昼喉头一干,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你怎么……”从震惊中回神,深吸口气,他勉强平静下来,“这几日发生了什么?”

林无妄有些迷茫。在回来之前,他对黎昼的反应有过许多猜想,或生气或冷淡,却独独没有这一种。

也是,他对自己的变化一无所觉,自然不明白黎昼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

“什么叫发生了什么?”林无妄见黎昼神态不对,于是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问,“师尊,你生气了?”

仿佛一瞬间回到了他们初见的那个小树林,林无妄也重新变回那个忐忑的孩子,神态揣揣,总是不安。

“没有。”黎昼闭眼,平复心情,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你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突然……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变成了什么样子?”林无妄越发不解。

黎昼沉默,为他拿来铜镜。

倏然,黎昼想起晨星说过的那些话。那些话没头没尾,他有许多不懂,但若她说的都是真的,那么起码有一点他听明白了——林无妄的身份没那么简单。

他不知道这份不简单能不能解释林无妄如今的变化,可就算不能,他也找不到别的答案。

“这……”在看见镜中人的那一刻,林无妄不可置信地低呼一声,他手指一颤,下意识地靠近黎昼几步,“我……我为什么……”

两人对视,许久无言。

黎昼试图从林无妄的眼中看见什么,但林无妄半晌都没从那份震惊中缓过神来,在那双眼里,他除了“意外”,什么也没看见。

黎昼叹了口气,轻轻开口:“不知道便不知道吧。”

“师尊,你……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骗你?”林无妄急了,他拉住黎昼的衣袖,“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信我!”

“我知你不会骗我。”说着,黎昼想到一件事儿,“你……你先前说不喜欢晨星,是为什么?”

话题转得太快,林无妄猝不及防,他支支吾吾,仿佛在掩饰什么:“这哪有什么为什么,我……我只是不喜欢她罢了。”

“与她接近,你可有不适?”

林无妄回忆起心神震动的那一回,犹豫片刻,却否认了:“没有。”

要说否认的理由,比起下意识的掩饰,更多的是不想黎昼为他担心。

“没有便好。”黎昼稍微放下心来。

话音落下,两人又开始沉默。

“尴尬”这种东西,黎昼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了。身居高位,历年来他见过许多事情,也早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领,然而在林无妄面前,那些本领便沦为个无用的花架子。现在他面上再冷静,心也是乱的。

他瞥了林无妄一眼,当先前的担心和忧虑被放下,其余的情绪便挨个儿涌上来,首当其冲就是面对陌生人时的拘束,而这表现在面上便是疏离。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他知道林无妄是林无妄,但原先的小徒弟短短几日便换了个壳子,他实在无法不在意。

“你……”

“怎么?”

“没什么。”

闻言,林无妄又低下头,他垂下手,攥着铜镜的指节却发紧。

林无妄天生会洞察人心,最擅长的便是洞察黎昼的心。他晓得此刻黎昼的别扭和在意,也晓得黎昼不愿影响他,在假装着寻常。

他们之间分明不该是这样的。

早知道,早知道……他那一夜就不该负气出去。

3.

那夜一时意气,林无妄跃下窗台,看着身形潇洒,实际上刚刚出门他就后悔了。但跑都跑了,他又拉不下脸回去,只得在不远处的屋顶上窝了一宿。

屋顶有月明如霜,周遭景色不错,林无妄却只觉得难挨,他枕着手,身下瓦片硌得他腰疼,闭上眼是前一刻的情景重现,睁开眼却看见满天繁星。星河入眼,他不自觉就想起黎昼提起过的灯海,继而眼前一晃,恍惚中又瞧见了中秋时候,在他面前捧着莲花纸灯的人。

在回忆中比较,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没一处做得好,小心思还多。会不会师尊早发现了自己的伪装,会不会他对自己也有不耐烦只是没表现出来?

会不会自己这么一走,就再也回不去了?

林无妄不是敏感多虑的人,此时却像街巷里离家出走而无人找寻的小孩子一样,慌得厉害。

于是次日清晨,他偷潜回去,原是想寻个机会道歉,却不料撞上黎昼出门。他犹豫了会儿,到底没上前,反而在黎昼身后跟了一天。

街头巷尾、奔走询问,黎昼在寻他。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心底除了暖,还有不可置信的惊喜。

果然是他想多了,师尊怎么会因为生气就不要他?

林无妄心中一动,朝黎昼跑去,然而不知怎的,刚刚迈出一步,他便是一阵眩晕,紧接着,天旋地转间失去了意识。

林无妄记得自己倒在街角,但醒来时,他出现在一处山顶。

山风拂过,他隐约想起自己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沧海桑田,天地变了几轮。他头痛欲裂,一边清醒一边遗忘,即便奋力挣扎,也只抓住几块梦境的碎片。他直觉那个梦很重要,他不想就这么忘记,可正是这时,他想起黎昼。

什么梦啊,什么记忆,忽然就不重要了。

“师尊……”

随着一声低呼,腰间佩剑轻震,霎然间生出华光万丈将他拢在期间。莽光来得突然,若要放在从前,他必定会戒备,但这次他没有丝毫不安,反而凭借直觉往里边跨了一步。

果然,一步之后,便是客栈门外。

“喝水。”

正在林无妄回忆之际,黎昼递给他一只杯子。

在方才林无妄陷入沉思的同时,黎昼也思索一番。

看林无妄的神色,是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一夕长大,不止不知,在来之前,他甚至都没有发现。林无妄一直都倔,现如今,想必他也是困惑得很,只勉强撑着不想展露出来。

想到这儿,黎昼的眼神软了些。

“这回跑出去玩尽兴了?”

旧事重提,黎昼明显是在打趣他。

林无妄小口喝着水,他略去先前跟踪黎昼的那一段:“其实我跑出去就后悔了,哪儿也没去,就是在一个山顶睡了一觉。”

睡了一觉?黎昼微愣,差点儿想同林无妄开玩笑问那是哪个山顶,若真有用,他也想去睡上一睡,看看能不能长高一些。

但那笑还没挂起来,黎昼便看见身边的林无妄。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眼前人神明爽俊,早看不出曾经的软弱。他尝试着用从前的方式待对方,但总觉得哪里不对。

黎昼有些懊恼。

同样意识到这一点,林无妄垂下头,眸中几分隐忍。

窗外夜色沉沉,星月不明,屋内,烛光映在他的侧脸上,光影随风微微晃动,他低着头眨眨眼,掩去那些不愿被发现的心思,眉目间平白多了几分脆弱。

“师尊,你是不是不认得我了?”

被戳中了心中所想,黎昼有些尴尬:“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撒娇?”

从这个角度,黎昼看不见林无妄的正脸,只能看到他低低埋着的头和半缩着的肩膀,像极了当初殿内和小猫争宠时的小孩。

见他不答话,黎昼无奈道:“不是不认得,只不过一时不习惯。”

林无妄闷闷地开口:“那师尊要多久才能习惯?”

黎昼一时语塞:“我……”

“师尊。”

林无妄把手撑在椅子上,塌着肩膀,抬起头。林无妄唤他,却并不看他,反而越过他望向他的身后。

在黎昼身后的木架上,那里吊着一盏纸灯。

纸灯简陋,吊线也单薄,不是什么精细玩意儿,它慢悠悠地转着圈儿,转过来绘着莲花的那一面。黎昼顺着林无妄的目光回头,正巧就看见那朵莲花。

灯盏未明,纸张微微发灰,黎昼正看着它,不期然听见林无妄起身。他走得很慢,停在灯盏前边,不多时从怀里掏出火折,接着,他捧起那盏灯。

“师尊。”林无妄一边点灯,一边轻声问,“现在就习惯好不好?”

“我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不知自己该往何处,我什么都不知道。自有意识起,我便住在树洞里,起先是为落脚,后来是为了躲避那些叫不出名字的精怪,我当时迷茫,无力自保,分明刚刚生出来,却也以为自己活不了几天。那会儿是师尊带我离开,自此之后,我能相信和依赖的人,便也就只有师尊。”

不似从前清亮,说出这番话时,林无妄的声音发哑,沉沉的,像是冬日冻雨,落在黎昼的心上。

林无妄半蹲下来,他抬头望着黎昼,手里捧着那盏被点亮的灯,灯色明晃晃映在他的眼里,仿若轻河明澈耀耀。

“师尊是我唯一的亲人,可师尊刚才的眼神,看起来却像是不想要我了。”

黎昼心知他是故意这么说的,但不可否认,他依然为这句话而生出来几分愧疚。

“怎么会?”

黎昼弯了身子,与他平视。

“四合宗内文案记载、命灯牌位,哪一桩不是清清楚楚?你永远是我的徒弟。”黎昼接过灯盏,捧在怀里,纸面隐约有些发烫,“方才是师尊错了。”

林无妄垂着眼睛应了一声:“嗯。”

黎昼笑笑,在他头顶上呼噜几下,终于找到了几分曾经的熟悉感。原以为自己不重外表,不会被一件事情的外物误导,没想到他也不过是个俗人,竟也要被这些迷惑。

林无妄再怎么变,不还是他的小徒弟吗?难得他还为此纠结,真是不该。

黎昼摇头自省,将人扶了起来。

“在山顶睡了几天,现在还想不想休息?”

“想。”林无妄揉揉肩抱怨道,“山上睡得一点儿不好,很不舒服。”

“你啊……”

黎昼笑着摇摇头,转身为他铺床。

而在黎昼身后,林无妄收起那份讨好。烛光一晃,那双眼眸清亮,里面的委屈渐渐淡去。他一边安心,一边又不安。

这回是瞒过去了,下一回呢?再下回呢?

林无妄心底惴惴,他实在是……越来越不愿意拿这些个小心思对付黎昼了。